第十五章

陆醒心急如焚。

或许年行舟说的是实话,她既然主动跟妬姬离去,可能确实能够脱身,但他没有办法放任这个胆大妄为的女子独自留在危险之中。

是的,胆大妄为,我行我素,全部不顾她自己的安危,令他既生气,又害怕,又恐惧。

生气她不守承诺,害怕她不能全身而退,恐惧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她。

他向来是个随和的人,除了从小养育他的师父和被他视为家的丹青阁,没有太多在乎的东西,所以师父让他娶青宴山的苏黛之时,他随遇而安地接受了,婚约作罢,他也没什么惋惜之情,反而有些庆幸,不必费心去与没有感觉的苏黛培养感情,更可以在管理丹青阁的同时,继续过他随心平稳的日子。

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第一次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去拥有一样东西,拥有一个人,而一想到可能会失去她,心口便像是被人狠狠地揪住,以刀剐,以火焚,片刻不得安宁。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了一下几日前花泽给他那幅密室地图,于残垣断壁之中找到密室暗道的入口,迅速潜了进去。

而此时,密室中的李陵已经收了最后一针连接人偶头部和身体的金丝缠线。

妬姬满意地摸着这具人偶,它比之前那一个还要完美,而且感觉还更坚固。

“我得睡一会儿。”李陵疲倦地说,“而且一天一夜你都没拿东西给我吃。”

妬姬不怀好意地回答她:“要吃东西?这里遍地都是食物,就看你吃不吃得下去。”

“你是说老鼠?”李陵差点呕了出来,“那算了,我还是睡觉吧。”

妬姬阴恻恻地笑了两声,带着那具人偶出了密室,反锁上门。

李陵吞下最后那一小粒幽煌果,于黑暗之中凝神细听,细看。

扩大的神念令听觉和视觉都增长了数倍,她听到地底下的老鼠在鼠洞间疯狂窜来窜去,用它们更加灵敏的嗅觉和强大的觅食本能在寻找着那力量之源。

她笑了笑,把剩余的材料和工具一股脑儿包好,摸出袖中一根铜丝,打开了另一间密室的门。

对一个偃师来说,再复杂的锁,比起人偶心脏和骨架的精细构造来说,都是简单之至,她只掏了两下,门便轻轻滑开了。

她进入到这间密室中,发现墙上有个小圆镜,正好可以将隔壁密室中的情形尽收眼底。

“有点意思。”她自言自语地笑道,把空了的酒壶随意一扔,紧了紧背上的包袱,寻到这间密室的另一道门打开出去,因而没见到刚刚进入隔壁密室中的男人。

陆醒费力打开一间间密室的门,在里面仔细地寻找着,心越来越沉,越来越慌乱。

他完全忘了隐匿自己的行踪,点亮火折徒劳地在每一间密室里搜寻着,不放过每一丝痕迹,而在有间密室中,他在角落里捡到了她遗落下来的一个空酒壶。

这发现让他濒临崩溃。

正在这时,他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脑中一片空白的他像木偶似的转过身来。

“阁主?”

门口涌来了几名举着火把的丹青阁弟子,为首的青檀看见他吃了一惊,忙收了长剑问道:“阁主,李姑娘让我们跟着这里面的老鼠搜查,说跟着老鼠就能找到幽煌果的所在。”

“李姑娘?”陆醒愣了一愣,喃喃问道,“青宴山的李陵?”

“对,就是青宴山的李姑娘,”青檀道,“她不久前出现在法阵外,告诉我们赶快来这里寻找幽煌果。”

陆醒眼前一黑,几乎站不住脚,他深吸一口气,才问:“外头的法阵情况如何?”

青檀笑道:“阁主走后,顾峰主没坚持多久,年姑娘就换了上去,那具人偶坚持不住,狁便弃了它以魂体摆脱阵法重新进了另一具人偶身体,进去过后,它的力量竟大幅衰减,年姑娘很快重新设好了阵困住它,现在它已经完全没有反抗之力了。”

“力量大幅衰减?”陆醒明白过来,“那妬姬呢?”

“这会儿她被天渊派掌门和其他几位掌门一起缠住,李姑娘要我们趁着这时赶快来找幽煌果,只要妬姬没有后续的幽煌果,她坚持不了多久。”

陆醒长长松了口气,点点头,“跟我来。”

他这才想起在有间密室中看到的几只老鼠,那几只老鼠眼泛红光,疯了似的在一处地方刨着爪子,并且不断有老鼠从四面八方奔来,旁若无人地往那里扑。

不过那时他心思都在别处,完全没理会这个奇怪的景象。

一刻钟后,几人在他的带领下寻到妬姬藏在密室之中,以黑冰养护的大量幽煌果,一把火全数烧毁。

陆醒回到法阵之外,李陵并不在那里,已随着竹墨先行回了逐月堂。

阵法中的狁已陷入癫狂境地,它甚至已经不再攻击阵法,而是吼叫着不断抓撕这具人偶的身体,偶身已经被它抓得遍体鳞伤,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地方,但随着它的动作,黑煞之气激狂散开又被吸绞回去,溢开的几缕于法阵只是隔靴搔痒,几乎再没有什么威胁。

几位掌门与妬姬的争斗已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激斗中的妬姬大汗淋漓,不时摸出一枚果子塞入口中。

她身上的幽煌果总有用尽的时候,看来这场战斗不久就能分出胜负,而困住狁的阵法,看样子也可以轻松地坚持下去,直到凌随波赶来。

陆醒放下心来,略略交代了几句,带着部分撤走的丹青阁弟子赶回了逐月堂。

回到步雨楼时,他看见李陵正在楼前等着他。

一圆清月悬于天际,庭院深深,剪影重重,她换了一身衣裙,坐于蕉叶旁的青石凳上,手里玩着一个新的酒壶。

看见他,她立刻站起身来。

“你们找到幽煌果了吗?”李陵上前两步,急切问道。

陆醒一步步朝她走去,她看见他面上风雨欲来的神色,瑟缩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

“问你呢,”她讪笑着说,“不会没找到吧?”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指尖几乎陷到了她肉里,掐得她生疼。

她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但挣不开他的钳制。

“你要干什么?”她惊慌地说,“你弄疼我了。”

陆醒深深呼吸,稍稍松开她,从腰下取下一个酒壶递给她,“你的。”

“你去找我了?”她明白过来,望入他一双幽深沉黑的眼眸中,眼睛眨了眨,“其实不必的,妬姬既然要我替她做人偶,就绝不会杀我,也不敢……折磨我。”

“……还有呢?”他脸色铁青,紧紧盯着她,上前一步。

她的身体完全笼罩在他投下的阴影中。

“我是偃师,区区密室锁不住我。”她越来越小声地说。

“那你就没想过,万一你做的人偶失败,万一妬姬发怒——”他几乎吼出来,“能做出她想要那种人偶的,并不只有你一个人!而你答应过我的,一定会保护好你自己!”

风吹乱蕉叶,吹起他颊畔凌乱的发丝,他容色有些憔悴,但气势逼人,目光牢牢地锁着她,像钉子一样把她牢牢钉在原地。

李陵愣愣地瞧着他,忽然笑了笑,轻轻问:“你很在乎我?”

陆醒目光柔和下来,半晌,他柔声道:“是的,我很在乎你,很在乎……很在乎。”

她渐渐收了脸上笑容,转头望向他身后夜空中的皎皎寒月。

良久,她轻叹一声,把目光转回到他脸上。

“陆醒,”她上前一步,抬手轻轻撩开他颊畔发丝,抚摸他的脸庞,“我活不久,寿命只有不到两年了——”

他温和地打断她,“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她诧异问道。

“这不难打听,只要查查锦烜大师为何人施针便知道了。”他注视着她的眼睛,慢慢握住她放在他颊上的那只手,轻轻摩挲。

李陵心头一酸。

她早已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用心地做好每一个人偶,感受每一季的暮云春树,记下每一个笑语嫣然的瞬间,当死亡来临时,她想,她既不会害怕,也不会遗憾,会高高兴兴地去到自己的终点。

但现在她有了更多的不舍,有了更多的牵挂,亦做不到干脆利落地离开。

“你不该这么在乎我。”李陵眼眶渐渐湿润。

陆醒笑了,“为什么不该?难道因为你不久于人世,就没有爱和被爱的权利了吗?我从来没觉得这是个问题,阿陵,昨晚我们共同看过幽昙花开,你说过幽昙只开一瞬,纵然短暂,但它仍会努力绽放自己最美的姿态,不管有没有人看见,它开过了,有过绚烂至极的瞬间,它会优雅平和地迎接它的凋谢。”

泪水从她眼中涌了出来,“可是我死了,你怎么办?”

他仍是笑着,“我会记得与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每个瞬间,我永远都不会遗忘。你看,我清楚地记得你说过的每一个字。”

她泪眼蒙眬,但是唇边慢慢绽出笑意,“好,那么从现在起,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我会一直陪着你,”他说,“不过……你想要我的陪伴吗?”

他略有些紧张,“你喜欢我吗?还是……只是喜欢我的身体?”

李陵忍不住大声笑道:“我喜欢!我都喜欢!”

陆醒愣了一愣,眉目舒展开来。

她再上前一步,把头贴紧他胸口,眼泪揩在他衣服上。

他伸出双臂圈住她,牢牢按在自己怀里,埋下头,脸颊蹭着她的发丝。

又起风了,绿蕉沙沙,红掌婆娑,步雨楼上银铃相击,如细雨春临。

他衣襟上还有血腥气,箍着她的双臂嵌得那样紧,紧到她几乎不能呼吸,但她一点也不在乎。

月圆了,人又怎能不圆?

“答应我,今后有什么事,都要让我知道,好么?”许久,陆醒松开手臂,凝视着她的脸庞,双手按在她肩上。

李陵犹豫道:“这个啊……”

“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吗?”他神色紧张起来。

“没什么……”她说,故意逗他,“就是吃了幽煌果而已。”

“幽煌果?”陆醒脸色一变,“吃了多少?”

她笑着把手伸到他眼前,“就指甲盖这么多。”

“这还差不多。”他悻悻道,眼角余光瞟见持剑弟子莐瑜往这边走来,忙放开她,朝来人转过身去。

“那边情况怎样了?”

莐瑜道:“天渊派弟子已接管锁魔阵,年姑娘问她和丹青阁弟子是否可以都撤回来?”

李陵忙问:“那只狁呢?”

“人偶的身体已被它全然抓破,现在只剩了一副骨架,”莐瑜回答,“不知为何,狁似乎不能离开这副骨架,妬姬现也被几位掌门擒住,但她有保命的绝招,一时半会还不能奈何她。”

“我在心脏和那副骨架上设了不下三十个锁魂阵,”李陵笑道,颇有几丝俏皮的得意之色,“估计只有骨头都烧成灰,那只狁才能挣脱出来。”

“真的?怪不得。”莐瑜抬头,看向李陵的目光很有几分钦佩,“真是多亏李姑娘了。”

陆醒微微一笑,“既如此,就都回来吧,剩下的事交给其他门派便好。”

李陵诧异地看向他,“丹青阁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现在就把成果和名声都拱手让给其他门派?”

陆醒笑着牵过她的手,带着她往步雨楼走,“事情解决就好,总要让点好处给其他门派,以后再遇事的时候,他们也会更积极。”

眼见便将走到步雨楼门口,李陵忽想起一事,笑道:“咦,我好像说过不会再来这儿了。”

陆醒闻言停了停,接着拦腰抱起她,“是吗?那往后都由我抱你进来,这样就不算你自己进来的。”

“好主意。”她笑着圈紧他,脸贴在他胸膛上蹭来蹭去。

月影透窗,不必点灯,室内便是一片玉华皎色,陆醒展开一块干爽毛巾,坐在李陵身后,细细擦拭她的湿发。

刚刚沐浴过,她身上的体香和着梅花酒香,轻轻浮散在周围,他如同上瘾一般,爱极了这种芳香。

李陵精神尚好,居然没有睡去。

他将她肩上滑落的衣衫拢好,“阿陵,你这会儿不困吗?”

“不怎么困,”她偏头想了想,“也许因为今天我吃过幽煌果。”

“有这个可能,”他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若有所思地问:“你师父和锦烜大师,一定想过很多办法来调理你的身体吧,除了用金针维持经脉运行,激发身体的活力,大概中州大地上各种珍奇药材都试过了,只是不起作用?”

“你想说什么?”她回头看他。

他笑了笑,低声道:“幽昙也能入药,长胤长老的笔记中有记叙……幽昙富含月之精华,除了具有助长神魂之功,也有滋阴补元的妙用,所以才被奉为魔界圣物,只是,几乎没有人得到幽昙后会将它当作药物来使用。”

李陵不以为然,“滋阴补元的药物我也不是没用过……”

“幽昙不同,它和幽煌果都来自魔洲大陆,既然幽煌果能助长你的精神元气,幽昙或许也能。而且幽煌果戾气重,幽昙就没有这个隐忧。”他一面说,一面换了另一张干燥的毛巾,继续擦着她的头发。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可是这株幽昙是作为不能归还挽月晴岚的补偿,我怎能——”

“阿陵,幽昙于我不重要,”陆醒打断她,“作为丹青阁的掌阁,我想我有权处理这株幽昙,何况,它本来就是你赢回来的。”

李陵垂眸,半晌摇了摇头,叹道,“算了,没有把握的事,何苦去浪费这株得来不易的珍贵东西?”

“不管怎样,总得试一试,也许真能起作用也未可知。”陆醒坚持,“这事就这么定了。至于挽月晴岚的替代品,我再想其他办法。”

李陵不吭声,陆醒将她身体调了个转,让她面对自己,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阿陵,”他看进她眼睛里,柔声道,“就算有一线可能,我们也一定去试一试,好么?”

李陵百感交集,埋进他怀里,低低“嗯”了一声。

陆醒轻轻笑了起来,揽住她翻了个身,将她困在身下,低头吻上她的唇。

她玉颊发烧,揽住他的颈脖,慢慢合上水波盈盈的双眸。

窗外露霜霭霭,深空中玉盘如镜,大概只有情人间心醉的缠绵,才不会辜负这样一个美妙的月夜。

清晨,陆醒走出步雨楼之时,已有弟子候在楼前。

昨夜魔界少君凌随波已赶到,结束了众位掌门与妬姬对峙的局面,并将锁住狁的那副焦黑骨架收入自己囊中。

各位掌门无视连夜疲乏,约定今晨在凤阳会馆议事,请丹青阁掌门尽快赶去。

陆醒听完,忙快步往大门走,路过湖边时,看见那里坐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人戴了一顶斗笠,瞧不见脸,即使坐着,也看得出身形很高大,他身穿一件灰色布袍,领口微敞着,露出一片深麦色肌肤,从衣着和随意的坐姿来看,很像一个落拓的江湖客。

他身后的弟子奇道:“咦,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陆醒笑了笑,屏退弟子,撩袍到那人身前坐下。

“凌少君?”

那人“嗯”了一声,摘下头上的斗笠,打量了一下陆醒:“你就是陆醒?”

他的面容暴露在阳光下,高鼻深目,脸庞瘦削,长而略直的褐眉上,系着一根黑色的额带,卷翘长睫下的眼珠像是褐色的琥珀,隐有暗光流动,高高束在头顶的长发也是褐色的,如同绸缎一般丝滑浓密。

除了他本身所带的这种异域之美引人侧目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凌厉逼人的气势以昭示他的不凡身份。

陆醒点点头,“怎不见苏姑娘?”

他一提到苏黛,便能明显感到面前的人气质有了变化,少了一份随意不羁,多了一份警惕与戒备,褐色的眼珠里闪过一丝阴郁,整个人锐利起来,像一把危险的尖刀。

陆醒赶紧转了话题,“凌少君打算如何处置妬姬与那只狁?”

凌随波略放松下来,眉尖轻轻绞起,“我这就带他们回魔界——妬姬的族人现正策划叛乱,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我昨夜与妬姬已经谈好了条件。”

他并不吝啬语言,人界的语言也掌握得不错,音色低沉浑厚,极有磁性。

这时有弟子上茶来。

陆醒起身替他斟茶,“凌少君这就出发么?”

“本来是昨夜便要走的,”凌随波笑了笑,“觉得那副骨架上的锁魂阵很有意思,想过来请教一下大师姐。”

他一笑起来,嘴角上挑,深目微眯,面容立刻生动起来,带着一丝灼灼神采,即使身着普通布衣,也掩盖不了那种异样的光华。

陆醒低头喝茶,凌随波口中的“大师姐”这会儿正埋在他的被窝里睡得昏天黑地,想必一时半会是无法出来见客了。

他轻咳一声,抬起头道:“锁魂阵不在精深,而在量多,李陵在那副骨架上,设了不下三十个锁魂阵。”

凌随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自腰上的包袱中摸出一样东西递过来。

陆醒接过一看,正是那支通身银白的挽月晴岚。

“这……”他讶异地望向凌随波。

凌随波已将斗笠拿在手上,站起身来。

他目光凌厉,说话很干脆,语气里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这支挽月晴岚,是苏黛向你借用的,如今不用了,便该物归原主——苏黛已经是我的人,我不会容许别的人再对她有什么妄想。”

陆醒愕然片刻,忍不住笑了,“凌少君放心,我对苏姑娘没有任何想法,何况——”

他起身行了一礼,“我得多谢凌少君。”

凌随波见他笑如春风,神色真诚,略一点头,将斗笠带回头上,“如此,我便告辞了——父尊早年曾来过中州,他很崇尚中州文化,若有机会,欢迎你们来魔洲大陆做客。”

“一定。”陆醒再行一礼,目送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