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入乡随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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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愿很麻烦,以后不许了……

——节选 白班长幽怨的碎碎念

01

白一宁说他来宁城,是为了挂平安符的。

这一封建迷信行为实在不符合他的人设,但秉持“偶像说的都是对的”这一原则,黎乔诚恳地点头,并且毛遂自荐,成为他的导游。

白一宁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又把宣传手册递给司机。司机挑眉,说这地他熟,司机一脚油门踩下去,拉着两人到了所谓的平安树边上。

不过,和之前周漾描绘的繁华景象不同,那地周围几乎没什么人,唯独只剩下一棵树立在中间,光秃秃的,连叶子都掉光了。

公园也确实大,但很空旷一地,一看就是还没开发好。

司机看乐了:“嘿,你们是不是被坑了啊,不远万里来我们这儿,结果是为了这么一玩意儿,我建议你们回去记得找那个人算账。”

白一宁无语。

下了车,他们走到树下,上面已经挂了几个平安袋,看起来也不是真的没人光顾。

“这有免费的袋子和红纸,快过来领一下。”黎乔已经恢复平日的跳脱,此刻边吆喝着,边将东西递给白一宁,“班长,记得写的时候捂严实一点,被别人看到就不灵了。”

黎乔其实不太信这个。

神啊鬼啊之类的,无论如何祈祷,都不如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来得安心。

所以她没写,把空白红纸塞进小袋子里,又随意挂了上去。

一转头,白一宁已经写好了。

“班长,你许的什么愿望呀?”她凑过去,好奇地问。

白一宁瞥了她一眼:“想知道?”

黎乔点头。

“秘密。”他笑了笑,伸手把小袋子绑在了最上面一根枝干上,甚至系上了死结,“告诉你就不灵了。”

黎乔也笑:“看不出,你还真相信这个。”

“可能是因为这个愿望很重要,所以我很希望它能实现。”白一宁双手合十,慢慢闭上眼,“而且,入乡随俗。”

黎乔随口反问:“入谁的乡?”

“你的。”

白一宁面不改色,答得飞快。

好半天,黎乔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顿时尴尬得不行。

02

回汉城的时候,黎乔比白一宁快一步跨上大巴车,她探着脑袋往里面瞧了瞧,发现除了第一排有两个座位,最后一排似乎还剩下一个空位无人座。

白一宁知道她想做什么,于是轻声念道:“黎乔。”

黎乔一怔,停下脚步回头讪讪看向他:“班长你找我?”

白一宁轻轻笑了笑,语气却凉飕飕的:“坐第一排去吧。”

偶像你是在威胁我吗?

那句“我身体好我不晕车”瞬间被她咽回到肚子里,她非常狗腿听话地跑回来,妄图举着自己的粉色小书包往头顶上的置物架上塞。

好不容易抬起了书包,黎乔发现就算自己踮起脚,也根本碰不到置物架。

白一宁默不作声地看着。

最后,他叹了口气,从她手中夺过书包,抬了抬手,几秒钟就推了上去。

“对不起,班长,我太矮了。”黎乔不喜欢别人说她矮,唯独在偶像面前非常有自知之明。你的粉丝因为小时候不爱喝牛奶,所以现在变成了一个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的小矮子。

她总是一本正经地搞笑。

白一宁忍住笑,故意板着脸批评她:“那以后少熬夜,多吃肉。”

黎乔惊恐地捂住脸:“那我岂不是会横向发展,不仅是个小矮子,还会变成一个小胖子。”

白一宁侧着身子认真打量她,像是在看一只还没进化成功的猴子:“你多虑了,你快瘦成排骨了。”

黎乔觉得头顶一道惊雷应声劈下。

偶像说我像排骨等于偶像觉得我身材不好等于他在嫌弃我!

乔大侠的悄悄话:我拿小本本记下了!

车还没发动,黎乔坐不住,这里摸一下那里碰一碰,看看手机又偏头看看窗外,然后无限重复这个动作。

“你是幼稚园小朋友吗?一直动个不停。”白一宁捏了捏鼻梁,“有话就说。”

黎乔吓了一跳,随后靠近了些,小声问:“你怎么会在我家门口坐着呀?”

白一宁睁开眼,冲她笑了笑:“你猜。”

哇,笑得好可怕。

“这些都不重要。”黎乔坐回去,很认真地说,“班长你快闭眼安息……不是,休息吧,补充睡眠才能迎接美好明天。”

黎乔刚刚怕气氛尴尬,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跟白一宁扯话题。她是扯话题小能手,但和自家偶像交流,是不是得谈些有深度的,比如地球自转公转、奥林匹克竞赛题目之类的。

不过很快,她这个担心就变得多余。

因为当她满心欢喜地侧过身子,就发现白一宁已经在补眠了。

黎乔眼下只能“自嗨”,她听了会儿音乐,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连忙给淮夏发消息:“夏夏,问你件事,就是……一般母亲节,你都给你妈妈送什么礼物啊?”

淮夏直接拨了个电话过来:“你就直接说你要送你妈礼物,但不知道送什么不就行了吗?”

黎乔小声地笑骂:“你好烦呀。”

“你妈不缺钱也不缺衣服,要不你给做个手工吧?”

“手工?”

“小钱包、小配件、小耳环,开动你的想象力。”淮夏说,“你可以用手机搜搜附近有没有什么DIY工艺坊。”

“行,记下了。”黎乔乐滋滋道。

黎乔知道自己和许明珠女士,都需要时间来填补彼此缺失的空白的,但她相信用不了多久,她也可以像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样,吃饭时和妈妈一起讨论八卦,平日在路上也能挽着妈妈的手撒娇。

只要她肯努力。

“我挂了,我回老家碰到白一宁了,现在我和他一起搭车回来,他在我旁边睡觉呢,我怕吵着他。”黎乔十分认真道,“拜拜宝贝。”

“你个‘双标狗’,我之前趴在桌上睡觉的时候,你还在我旁边大口吃着泡面呢,那时候你怎么不心疼一下我?”淮夏气笑了,“成,挂吧。”

淮夏刚放下手机,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等等,他们俩怎么又凑在一起了?

03

到了汉城,白一宁拎着黎乔的粉色小书包,默默地从她身边走过去。

“送你回家。”他说。

黎乔眨巴眨巴眼,有点开心。

天哪,我的偶像在送他的小粉丝回家,回去就发个微博纪念一下。

下了出租车,黎乔就跟在白一宁身后,和以前的习惯一样,保持两步的距离。白一宁的态度不温不火,步伐却刻意放慢了些。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黎乔,目光带着点好奇。

黎乔今天披着头发,显得娃娃脸更乖了。她举起手朝他挥了挥,愉悦道:“怎么了班长?”

不知为何,白一宁看着面前跳脱的黎乔,就好像又看到了那间房子,和那个刻满了“白一宁”的米色柜子。

他们隔了八年才重逢。

时间可真快,一眨眼,小半年也要过去了。

“没什么。”他把粉色的小书包塞到黎乔手里,“就是想提醒你,到家了。”

“哦,那我走啦。”黎乔笑嘻嘻地说,“拜拜,班长,开学见。”

白一宁深深看着她,又突然问了一个莫名的问题。

“黎乔,你下学期,是打算学文还是学理?”

五班是未来的理科实验班,但也有极少部分的学生会选择文科。黎乔抓了抓头发,笑道:“应该会选理科吧,你知道我这人没什么主见的。”

白一宁点头:“知道了。”

“那……我走了。”黎乔说。

“走吧。”白一宁的眼神重新变得柔和。等到黎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的眼前,他才转身准备离开,一回头,自己面前多了一个漂亮,也非常有气场的女人。

白一宁眼底晃过一丝惊讶,几秒后,他记起了对方的身份,很有礼貌地喊了声“阿姨”。

女人对他笑了笑:“忙吗?想和你谈谈。”

04

黎乔哼着歌,推开自家的房门。

这个点许明珠果然不在家,她放下行李,从冰箱里拿出冰可乐,美滋滋地灌了一大口,仰头躺到沙发上的那一刻,她觉得人生简直美好得不像话。

人真是奇怪,极其贪心,却又容易满足。

但她只满足了那么一会儿,就一屁股坐起来,拖地、洗衣服一样不落下。好不容易都解决完了,她又扎进厨房开始做饭。

整个过程,黎乔已经自动代入二十四孝孩子的人设中去了。

虽然她曾经和绝大多数的孩子一样,不屑为了得到什么特定的东西而刻意去做好某件事,但会去努力争取一个表扬。

发自肺腑的,那种温暖。

烧一个糖醋鲤鱼和拔丝苹果,再加一小碟牛肉和青菜,她妈妈不能吃辣,用调料方面也要注意一下。

黎乔的速度很快,做完这些也不过七点出头。天快黑了,她抱着枕头,坐在沙发上等许明珠回来。

她可能被偶像传染了,没过多久,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到黎乔睁开眼,许明珠已经回来了。

她坐在餐桌前处理文件。

“怎么不叫我?”黎乔揉了揉眼睛,“几点了,我做的菜都冷掉了,得拿去热一下。”

“不急。”许明珠见黎乔醒了,收起文件,又抿了一口自己泡的茶水,“我要和你说一件事。”

黎乔刚睡醒,此刻脑袋还晕乎乎的,只是下意识答道:“你说。”

“一个月后我送你离开汉城,去英国。”许明珠说。

“哦……啊?”黎乔顿时清醒了。

“不是,你什么意思啊?”黎乔想扯出一个笑容,但嘴角动了动,笑容又瞬间消失在了嘴角,她重复道,“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我都给你安排好了,护照在这里。”许明珠看了眼时间,“你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和你的小伙伴们告别。”

“这跟时间有一毛钱关系?”黎乔嗤笑,“我不去。”

许明珠眉头皱了一下:“我没在开玩笑。”

黎乔收起笑容,正色道:“妈,我也没有开玩笑。我不知道你怎么突然有了这个想法,但一中的升学率很高,我的成绩也不差,我认为,自己没有出国读书的必要。”

“没有必要?我让你出国,你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吗?”许明珠转动着指尖那枚钻戒,“黎景阳找你要了很多次钱吧。”

黎乔一怔,转而咬了下唇,算是默认了。

许明珠念着黎景阳的名字就像是在说不相干的人,甚至眼底还有一丝厌恶:“我知道,只要他开口示弱,你就会心软,会愿意去填补他那个无底洞。可是乔乔,你那是在纵容他的荒唐。”

“知道了,是我错了。”黎乔答得快,甚至主动伸手拉住了对方的手腕,哀求道,“我以后不会给他钱了,我会离他远远的。妈,算我求你了,别把我送出去。”

许明珠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她盯着黎乔,像是要看清女儿的内心:“我问你,你不想走,是不是因为舍不得那个人?”

黎乔瞬间松开她的手,面无血色。

“你怎么知道他……”

她脱口而出,却立马就后悔了——刚刚许明珠那句话其实还含着试探性的询问,但自己这个反应,就彻彻底底地坐实了对方的猜测。

黎乔觉得许明珠误会了什么,自己应该解释,但她努了努嘴唇,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许明珠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她看着黎乔,仿佛在看过去那个执拗的自己。她漂亮的指甲慢慢敲打餐桌,过了好久好久,才叹了口气:“黎乔,你还不到十七岁,你什么都不懂。

“是,我承认,他成绩优异、相貌出众,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但你不该把他放在一个过高的位置。”

“我没有……”黎乔的声音愈来愈小。

“现在还想骗我吗?你不是在微博上写了很多关于他的东西吗?小偶像和小粉丝,拯救与被拯救,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黎乔小脸煞白,愣愣地看向许明珠稍显嫌弃的神色。

“你怎么知道的?”

“微博是公众平台,我想了解你,自然就能知道。”

“乔乔,人都是会变的,在此之前你和他已经有八年未曾见面。你真的了解他吗?你真的能保证他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情吗?”许明珠起身,伸手抱住黎乔,在她耳边轻声说,“妈妈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可以完全信任的,你唯一可以相信的,就只有自己。所以,永远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黎乔轻轻推开她:“够了。”

她的光,她那么多年的信仰,被眼前最亲的人,用最荒唐的尖刀一点一点切开。

就好像,许明珠把那团血淋淋的玩意儿刨出来整个丢在她面前,又抬头,笑着对她说:“我都是为了你好。”

都是为了你。

黎乔退后一步,又一步。

她仿佛看到很久没看见的黑色藤蔓从地下慢慢探出,它们冰冰凉凉,攀附上了自己的小腿,妄图把她拉入深渊。

黎乔讨厌黑色,却唯独不讨厌白一宁那双黑眸,那会让她觉得安心。

但现在,她只能看见黑色。

无穷无尽的黑色。

“我没觉得我哪里做错了。我以前过得不好,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也不知道如何去爱别人,但他的存在,让我觉得待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意义的。所以我纯粹把他当成我的光,当成可以活下去的动力,就……只是这么简单。”

黎乔轻声重复:“就这么简单。”

在大人眼中,她这种行为称不上好,甚至恶心。

有谁会对一个可能永远也见不到的人保持这么深的执念,为他改变性格,为他开微博,为他写心里话,为他转学到同一所学校。

她做了这么多,就只是为了离白一宁近一点。

人都是自私的,就该以自己为中心,就该积极向上无忧无虑,因为只有满怀希望的人,才能够得到别人的喜欢。

而她,想要得到那份喜欢。

“妈,你知道我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黎乔盯着对方手腕那个翡翠手镯,“你不在的时候,家里灯泡是我换的,水电煤气费是我去交的,还有,我们没钱的时候,黎景阳借了二姨夫家的钱不还,也是我一个人走到他们家门口,跪了两个小时才求得几天的宽限。我的每一天,过的都是苟且偷生的日子。”

许明珠微怔。

“现在想想其实挺可笑的,有时候我抬头看着天,也想撒手不管了,我真的……明明谁也不欠。”

黎乔面对亲人或者朋友时,都会下意识地认为,自己的感受往往并不重要,她的快乐、幸福,几乎全部建立在了别人的快乐和幸福之上。

但白一宁闯入她的世界,他光芒万丈,拨云见日,彻底驱散了黎乔面前的黑暗。黎乔觉得自己的思考方式没有任何错误,他在幼年时救赎了她,是唯一愿意向她伸手的人,所以她心甘情愿把对方当作自己的小偶像,保护他,相信他。

黎乔攥紧拳头。

“凭什么我非要按照着你们的想法而活,以前我被我爸打,现在被你训……”黎乔记得,她小时候被父亲送去当童星赚钱耽误了功课,后来许明珠知道了,活生生逼着黎景阳让自己退出。

每一条路,都不是她的选择。

她一字一句,几乎把这句话咬碎了才吐出来,似是宣泄也似是叹息:“你说我为什么活得这么失败啊?”

这半年,她一直都在刻意避免提及过去,因为那些往事,无论哪一件放在台面上,都是令人不愉快的。

像是一块未曾愈合的伤疤,稍微碰一碰,就是满手的鲜血。

她抬头静静看着许明珠,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许明珠无疑是骄傲的,就算遭受着流言蜚语,也永远直起高傲的脖颈,漂亮得像是一只白天鹅。

可我不是啊。

我就只是一只丑小鸭,最大的愿望就是混吃等死。

“我生病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被别人欺负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我爸追着打、被邻居亲戚在背后用手指指点点的时候你到底在哪里啊?”黎乔起身,一把掀翻那桌自己精心准备的饭菜。

冰冷的汤汁溅到了桌上、墙上,碗筷砸落在地上,发出碎裂的声音。

许明珠未动,看着她发疯,一字一句道:“你冷静一点。”

“我早该不冷静了!当初我病得快要死了的时候,你估计在跟别的男人喝酒吧?你干吗把我生下来啊!你生下我的那天就该把我掐死!”

黎乔捂着头,鼻涕眼泪流满了整张脸。她现在像个蛮横任性的小孩,那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委屈、不甘,在此刻好像都彻底爆发出来。

许明珠蓦地怔住。

“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黎乔换了口气,声音慢慢小了下来,“我活着就是一个错误,一个彻彻底底的错误,早知道有今天,我还不如去死!我还不如死在……”

“啪!”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黎乔撕心裂肺的控诉,许明珠沉重的呼吸,厨房热水壶烧开的鸣叫,所有的一切,都因为一个清脆的巴掌彻底消失在耳边。

一片死寂。

之后是嗡嗡不断的耳鸣声。

许明珠手顿了一下,她能看到黎乔眼中的空洞,也能感受到他们之间那份愈来愈深的隔阂,她们好像回到了半年前,甚至比那时更糟糕。

许明珠和黎乔都没有说话,只是这样盯着彼此,谁也不肯认输。

最后,许明珠还是败下阵来:“公司还有些事,我先回去了,你先吃晚饭吧。”

大门没上锁,她攥紧包,踩着高跟鞋飞速地逃出了房门。

05

黎乔一动不动,盯着一片狼藉的餐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手机响个不停。

黎乔接通了,轻轻说了句:“喂。”

“乔乔啊。”黎景阳谄媚道,“上次爸爸心情不好,差点伤到你,你可别放在心上。我和你说,我马上就能赚到钱了,不骗你,只是现在出了点小问题,需要一点钱周转一下,你……”

“爸。”黎乔打断他,冷不丁地问,“你爱我吗?”

“哎?”

“对你而言,我是你的什么?”

“那个……”黎景阳似乎是尴尬地笑了笑,“怎么突然这么煽情了?爸爸当然爱你呀!所以你听爸爸说,我这个项目是真的很棒,只需要五万块钱,就可以一本万利,基本没什么风险……”

够了。

真的够了。

“我没有钱了,如果你需要钱,可能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我,然后换取我的保险金。”黎乔一字一句说完,也没管对方回答了什么,直接挂断了电话。

所有披着虚伪外壳说出口的爱,都是一把鲜血淋漓的刀刃。

黎乔躺回沙发上,慢慢闭上眼。

没过多久,她又起身。

自己砸的碗筷,还得自己收拾。

黎乔拿了抹布,先去把墙壁那块污渍给擦了,她低眸看去,有几滴似乎是溅到了最底下的小抽屉里,于是她顺手打开,定睛一看,果然是有一点。

她擦干净后,正准备关上抽屉,却在看到一个小盒子的时候,慢慢定住。

像个化妆盒。

她记得,以前见许明珠拿出来过,不过每次自己一来,她就连忙把它给锁进抽屉里了。

大概是今天她忙得忘了,才没锁上。

黎乔没费多少工夫就打开了它。

扑面而来的尘土味提醒自己,它似乎已经被人搁置很久了。

里面只有一沓普通的信件,夹着几张粉粉嫩嫩的老照片。最上面一张相片上,女孩扎着麻花辫,穿着高中校服,揽着同学的胳膊,笑得很甜也很温柔。

黎乔愣了五秒钟,才惊讶地意识到,这是许明珠。

她的手拂过照片,指尖沾上了一点点灰尘。

这是,十七岁的许明珠。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许明珠,不强势,不霸道,也不咄咄逼人,眼底含着一丝小女生初入社会的怯意。

今天买到了最喜欢吃的冰激凌。

朋友送了我一直想要的娃娃。

水冰月无敌!

今天的考试真的真的好难,特别是物理,最后一道大题只写了一半。所以我好希望未来没有考试,没有成绩,没有排名呀。

今天他又来我班上了,哼,我才不要和花花公子说话。

…………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散发着蓬勃向上的青春气息,黎乔甚至可以想象,许明珠每天上完课,也会和自己一样,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跑到校门口,喝一碗凉粉或者吃一个冰激凌,或者和几个亲密的朋友约着一起逛商场。

那时候许明珠还有爱她的爸爸妈妈,她还有一群可以打闹的朋友,她还没有遇见黎景阳,她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

普通、充实,也充满希望。

黎乔觉得心底的某个地方,被重重撞击了一下,然后被挖空,又被填补,反反复复。

许明珠不幸的开端,就是遇见了黎景阳,生下了自己。

因为他们的存在,又或者为了他们,这个女孩被社会磨出了尖锐的獠牙和盔甲,她独身一人,再也无法回到那片她所向往的广阔天空。

压在最底下的信,黎乔也拿出来看了。

不是写给她自己的。

一封,两封,三封,所有的信,收件人的名字都是黎乔。

给我的女儿,岁安。

这些年里,黎乔从来都没收到过许明珠写的信。

她性子傲,不喜欢写信也不喜欢说些矫情的话,所以她和黎乔的交流,大多都是命令式的,例如“我今天给你安排了什么活动,我买了什么吃的你放学记得打开冰箱拿出来,成绩不好我给你找了家教,我觉得很好,你可以见见”。

女儿是第一次当女儿,妈妈也是第一次当妈妈,所以许明珠和她都站在各自的安全区内,用自己的方式关心着彼此,也用自己的方式,将对方推得愈来愈远。

黎乔靠在窗边,眼睛发胀,她下意识地伸手抹了一把,眼泪却越抹越多,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到了最后竟然完全止不住了。她缩在墙角,将脑袋埋在胳膊里,整个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发出一点隐忍的呜咽。

手机又在响。

黎乔没抬头,伸手在地上胡**了几下,才在铃声快结束前点了接通。

“黎乔。”对方念她的名字。

过了好半天,黎乔才低声念了句:“班长。”

“怎么了?”白一宁顿了顿,敏锐地捕捉到她话语中的哭腔,转而又问,“怎么哭了?”

黎乔抿了抿唇,反复深呼吸好多次。

“班长。”

“我在。”

“我做错了事情,我做错了……”黎乔开始语无伦次,握紧手机焦急道,“班长,你,你听我说,你不要挂电话。”

白一宁很有耐心:“好,你慢慢说,不着急,我一直都在,我一直听着。”

如果换作别人来安慰自己,黎乔可能会把眼泪一抹,笑嘻嘻地说“没事我就间歇性抽风了”,然后和没事人一样擦干眼泪,该吃吃该喝喝。

但白一宁一开口,黎乔就觉得自己特别难过,也特别委屈。

我过得一点都不好,我需要倾诉,需要安慰,需要一个很用力的拥抱。

小时候她曾绝望到啃烂大拇指的指甲,会将脑袋抵在墙上,一发呆就是一整个下午。后来她知道自己生病了,开始用许明珠寄来的钱看病,自己挂号,自己找医生。每次从医院出来时,她都会抬头看一眼灿烂夺目的晚霞,告诉自己要快乐起来。

因为,还没有与重要的人重逢。

“班长,我小的时候父母关系很不好,妈妈说爸爸很没用,爸爸说妈妈不顾家庭,我就像是一个皮球,一直被他们踢来踢去。”

黎乔抬了抬头,一眼就看到了电视柜上自己与许明珠唯一的合照。

两人都在笑,笑得很用力。

“我好久没哭了,以前的时候,因为爸爸喝醉了乱发脾气哭,也不敢哭得很大声,就躲在衣柜里,透过缝隙看着他边骂人边摔东西。有时疯到一定程度,他就会跑去厨房拿起菜刀,故意用刀尖划过墙面,发出那种刺耳的声音。”

黎乔想了想说:“有点像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

“那个时候我很害怕,不是怕被打,而是害怕……他会不会不喜欢我了?他会不会因为不喜欢我,就不要我了呢?”

白一宁沉默好久,像是刻意在压抑着什么,语气重了几分:“你说什么傻话。”

“我妈妈说……要把我送出国。”黎乔的声音很轻,“班长,怎么办,狗血剧果然还是在我身上发生了。我必须转学,必须听话,必须继续做妈妈心目中的好孩子。”

黎乔啃了一下大拇指的指甲,接着说:“可我刚刚对她说了很多很难听的话,她现在应该对我很失望,然后抛下我、厌恶我,和我的爸爸一样。”

白一宁一直安静听着她说着。

黎乔的防备心很重,不会轻易相信或者依赖一个人,所以,她只有像现在这样思维混乱的时候,才会把这些被嚼碎了的过去一点点地吐出来。

白一宁彻底明白了,当初身为许岁安的她,为什么每次遇见自己时都是闷闷不乐的模样,为什么闭口不谈自己的家庭,为什么,总会露出那么悲伤的神色。

“黎乔,你相信我吗?”白一宁问。

她轻声开口:“相信。”

“听我说,我们大多数人碰到无法解决的事情,可能都会对别人表露出一些不够温柔的情感,比如崩溃、哭闹、不完美。但在其他时候,我们也礼貌风趣,依旧对身边的朋友保持最纯粹的看法,所以,这不是最终评判一个人的标准。”

白一宁问黎乔:“我发脾气的时候,你会觉得我不好吗?”

黎乔说:“没有,你特别好。”

白一宁循循善诱:“所以,这不是缺点。我们可以犯错,也可以被原谅,没有人会责怪你,所以不要觉得丢脸。”

我的小粉丝,永远不要觉得丢脸。

黎乔已经不流眼泪了,她站起身,从落地镜里看到了双眼通红的自己,像是一个无精打采的鬼魂。

“班长。”

“我在。”

“我来到汉城,来到五班,能遇见你,能遇见淮夏和周漾,还有其他好多好多的人,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特别美好的梦。”

“不过现在,梦醒了。”黎乔走向阳台,盯着辽阔黑暗的天空斟酌半天,才问出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班长希望我去国外吗?”黎乔说,“一个月后我就走了,可能……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回来了。”

这次,轮到白一宁沉默了。

该怎么说,说我不希望你放弃国内的学业,所以你和你妈妈闹翻吧。然后一个人留在这个出租屋里,面临别人的诋毁,还要时刻警惕亲生父亲和那些亲戚上门要钱。

他有时觉得,只要不碰到黎乔的爆发点,她可以永远都是那副无忧无虑的快乐模样。你慢慢剖开她的内心,一层接着一层,直到最深处,才可能窥视到一点被藏起来的悲伤。

待在这儿,只会继续放大她的悲伤。

白一宁逼着自己用一种近乎冷漠的口吻说:“黎乔同学,我从不认为谁离了谁会活不下去。

“我也,不会想你。”

06

电话挂了,白一宁却依旧将手机放在耳边,他一双黑眸深得像是冰泉,脸上却没什么多余表情。

他站在一楼拐角处,抬头向上看去,仿佛能看到阳台上,黎乔哭红的小脸。

许明珠站在他的身边,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

“谢谢。”她说。

白一宁勉强点了点头,沉默地从她身边走过。

司机在不远处等他,见他上车时脸色极差,也不敢问他发生什么了,只好放缓车速,慢慢载他回了白家老宅。

他推开门那刻,白一安躺在沙发上,一眨不眨盯着他,过了很久才用小奶音说:“哥哥,你哭了。”

她很有求生欲:“我这次是不是又看错了?”

“没有,哥哥确实哭了。”他走到她身边,大大方方地承认,“哥哥有点难过。”

“被老师骂了吗?”

“嗯,被骂得很惨。”白一宁说,“哥哥以为,那门功课能拿满分呢。”

“没关系,你教我的,下一次努力就行了。”一安小天使想去抱他,但她刚伸手,就想起白一宁说过,长大了就不能和男生拥抱。

所以,她只是站在白一宁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脑袋。

白一宁对她笑了笑。

“安安,至亲是唯一与你血缘相连的人,所以,不可以让他们伤心。”白一宁捏了捏她的小肉手,温声道,“以后要好好孝顺爸爸妈妈,他们养育我们很不容易。”

“嗯。”白一安坚定地点头,“也要对哥哥好。”

白一宁笑着说:“奖励你现在打一个小时的游戏。”

白一安眼睛瞬间亮了,她欢呼雀跃着,跑去书房摸手机。

看着妹妹的背影,他总能想到黎乔。

平日里疯疯癫癫的厚脸皮女孩,居然是当初那个连介绍自己的名字都会脸红的许岁安。她曾在无数个黑夜躲在窄小的柜子里,因害怕而止不住颤抖,却一笔一画刻下他的名字。

曾经的许岁安花了多大的代价,才变成了如今人人喜欢的黎家小乔。

07

门口传来钥匙开锁的响动。

许明珠提着蔬菜和肉进来,她身上还穿着那件白色连衣裙,唯一不同的是,她重新化了一个精致的妆容,仔细看去,却发现她的眼中稍显疲惫。

已经很晚了,黎乔以为许明珠会继续和自己冷战。她下意识地站起身,还未开口,对方就已经冲她轻轻笑了笑,仿佛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妈。”黎乔嗓音有些哑,这一声几乎没发出音。

“嗯,饿了吗?”

“有点。”

许明珠点头:“我给你做饭。”

她这段时间也学了不少简单的饭菜的做法,虽谈不上美味,但至少味道不差。

饭桌上,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许明珠吃饭很斯文,并不是特意模仿什么上流社会的吃饭礼仪,纯粹是因为她有很严重的胃病,所以时刻注意细嚼慢咽。

黎乔坐在许明珠对面,一直埋头吃着面前的一盘青菜。菜很清淡,她也没什么胃口。桌边的手机里不断蹦出五班养生群的信息,她粗略扫了眼,是几个活跃的人想组团去看新上的电影。

碗里突然多了一块鸡肉。

许明珠放下筷子,伸手想去抚摸黎乔挨了一巴掌的左脸。黎乔条件反射般,往后倾了一点,避开了她的手。

许明珠什么表情都没有,慢慢将手收回去。

黎乔知道这些年许明珠也曾过得很苦。汉城是座不夜城,也是纸醉金迷的大都市,而许明珠独自来到这个城市,一瓶六十五元的面霜都小心翼翼地用了将近一年时间,可为了让女儿上好的学校,将大把大把的钱交出去时眼睛都不眨一下。如果不是被黎景阳耽误了,她的女儿的分数百分百能上宁城的重点高中,而不是去那所学费全免的普高。

我的女儿不能比别人差。

我的女儿,就该昂首挺胸。

“妈,对不起。”黎乔说,“对不起,我可能……永远都成为不了你心中期盼的那个小孩。”

虽然外人一直觉得母女俩的性格天差地别,但黎乔知道,她和许明珠一样好强倔强,不愿意示弱,更不愿意向别人露出自己的悲伤,天塌下来了都得自己咬牙扛。

“其实你也不了解我。”她说,“为了最重要的人吃苦,其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因为我走的每一步,都能让她的未来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和你爸在一起。”她笑了笑,轻轻覆上了黎乔的手背,“但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就是生下了你。”

一个月时间过得很快,黎乔收拾行李时,在抽屉里找到了在宁城求的平安符。

走前多拿的一个。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突然就冒出了白一宁的脸庞。

自从打完那个电话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任何联系,彼此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

黎乔把平安符丢进书包,刚拉上拉链,许明珠就敲响了她的房门,示意她们得去机场了。

黎乔拖着行李箱出门,走前还回头深深看了一眼。

这是我生活了半年的家。

三室一厅的房子,不大也不温馨,所有家具都是冷冰冰的冷色调。但几乎空着的角落,都被放满了各种毛绒玩具,黎乔很喜欢买,被许明珠训了几句也还是乐呵呵地往家里搬。

可能这些软软的小家伙对她而言,会有一种很温馨的感觉。

“你如果喜欢这些,我可以拜托快递公司寄去新家。”许明珠说。

黎乔却摇了摇头:“就放在这儿吧。”

08

冗长的街道两边都是林立的高楼,一楼是各式各样的店铺,装饰成花里胡哨的甜品店和咖啡店。黎乔看着看着,说:“许明珠女士,我们以后也可以结伴去这里坐一坐。”

“我……”

“我不行,我不喜欢,我不想。”黎乔迅速接上她的话,“坦诚一点呀,许明珠女士,就当是陪我,委身陪你最亲爱的女儿,行不行?”

许明珠愣了愣,点头答应:“好。”

黎乔从书包里拿出耳机戴上。

五班养生群一直在叽叽喳喳地发消息,他们的暑假生活都过得异常丰富多彩,但是暑假作业却基本还是崭新的,现在正在集结全班所有资源来整理标准答案。

她想了想,轻轻点了退群,随后退出了QQ。

下一瞬,她收到了班主任的短信。

十六岁的黎乔同学,截止今天为止,你在汉城、五班的学习生活结束了,但生活的轨道是永远向前的,你可以去寻找随心所欲的自由,也可以去见证你心中的丘壑。

总有一天,你能迎着光而来。

希望你也能成为别人的梦想。

愿:未来可期。

黎乔轻轻笑了笑,给宋良俊回了个“谢谢”。

她记得之前她用开玩笑的语气和白一宁说过,他们是不一样的。

其实那不是玩笑。

无论是家庭、人生,还是未来,都随着彼此年纪的增长朝着无法预估的方向疯狂迈进,而他们的道路,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完全相反的。

黎乔讨厌离别。

可漫长的人生里,总会有离别发生。

白一宁飞速骑着自行车,穿梭过一地绿叶的小路。

他沉默地跟了将近两分钟,和前面那辆车一直保持着将近二十多米的距离。

车在加速。

白一宁死死盯着车里的背影,他知道,如果此刻再不说,就真的没有机会了。他憋足了全部力气,朝着车尾竭力嘶吼一声。

“许岁安!”

这一声,让黎乔瞬间怔住。

她几乎是下意识回过头,正好迎上那双深邃的眸。

他来了。

他说了什么?

他叫我什么?

白一宁踩着一辆自行车,晃眼的烈阳下,他细碎的发梢被风撩起,身影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原来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记得八年前离别的那天,其实她赴约了,却只敢早早躲在摄影棚的器材后面,看着白一宁站在那里,抱着礼物一动不动。一直到太阳落下,才有几个大人哄他坐上了回家的车。

“如果有一天我们见不到了彼此怎么办?”

黎乔其实不记得白一宁回复了自己什么,但当那个熟悉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时,她突然就想起来了。

小女孩对小男孩说:“我会找到你的,我会来到你的世界,我会……重新成为你的朋友。”

而小男孩真挚且认真地说:“我会等你,会一直等着你来找我。”

追车戏码足够引人注目,周围不知所云的路人都纷纷驻足,看着这个长相帅气的男孩,那么用力地追赶着一辆车。

但最终,他还是眼睁睁看着那辆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

骑自行车追上卡宴的成功率几乎等于零。

下一秒,车轮压上了路边一块小石子,白一宁重心不稳,方向偏了偏,随后重重摔倒在地上。

这应该是白一宁最狼狈、最疯狂的时候,他向来沉稳安静,又因为白家长子的身份,几乎没有在外人面前表露出半分激动冒失。

所以,这也是他第一次,不顾父亲的阻挠跑出家门,然后在马路上,在无数陌生人面前,毫不顾及形象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他努力地伸手,紧紧攥住从口袋掉出的纸团,仿佛那是世上最重要的宝物。

他后悔了。

一是逼她离开。

二是时至今日,才终于从那个桌洞里掏出她特意藏好的纸团。

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她偷偷摸摸蹲在座位下面,炫耀般地将那个纸团在自己面前晃了晃。

——“你可不许偷看,不然愿望就不灵了。”

——“幼稚。”

明明说会将它放在最深处,可他只需用食指一钩,就轻易拿了出来。纸张皱皱巴巴的,边缘早已开始泛黄,摊平来看,是一板一眼的工整字迹。

我希望白一宁可以幸福。

中篇·悄悄

嘿,你悄悄走近我的心

重组兄妹

01

我们总以为一切来日方长,却忘了有一个词叫作世事无常。

“我叫黎乔。

“或者叫我许岁安也行,这是我的小名。”

黎乔攥着手里的大瓶冰可乐,漫不经心地介绍自己。

她的对面坐着一个红头发少女,中国人,小圆脸,跷着二郎腿一副不可一世的大爷模样。

或许是因为她的头发的颜色实在太过鲜艳,又或许是她散发出的神经病气息太过浓烈,校友会进行到一半,黎乔却是第一个主动和她搭讪的人。

“我最大的梦想,是当一条混吃等死的咸鱼。”

当黎乔说完这句话,她身旁那个梦想着去哈佛深造然后回国创业,一年挣十个亿的热血青年立马投来一道看到废物的目光。

“我也是,姐们。”

红头发少女含着热泪,对着那个热血青年龇牙咧嘴地吼:“你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啊!”

此美女芳名周梓澄,就读于本校艺术学院的平面设计专业。

黎乔在一百来人里精挑细选,挑出了一个外表看似沉默无话,实则只是前一晚熬夜追某海外男子组合,快要猝死了的人间喇叭花。

周梓澄骂完人,咂咂嘴,一手抱着免费蛋糕,一手挽着黎乔的胳膊,在众人目光的洗礼下趾高气扬地走出了大门。

然而一出去,她便整个人都缩在了黎乔的身旁,步伐加快,眼底透着几分警惕。

“放心,我再三回头确认过了,没有人抄起板凳或者餐刀跟出来揍我们。”黎乔好心地提醒,“走慢点。”

周梓澄先是一愣,接着反应过来,咧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那个笑容被头顶炽热的阳光覆盖,连她眼尾零星的小雀斑都显得好看极了。

校友会是某个跳脱的德国少年策划的,一周七天,一天两次,他准时准点过来发邀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最后一次还差点哭了出来。

对于这个表面是校友会,实际是泡妹撩汉外加互相吹嘘自家庞大家产的……鸿门宴,黎乔一开始是拒绝的。

但她是班长,同学拉下脸面请她,她就算硬着头皮,也得披着麻袋参与。

“所以,你为什么非要当这个班长呢?”

她们坐在街心公园的黑色长凳上,周梓澄撕开包装纸咬了一大口奶油蛋糕,含混不清地补充:“而且一当就是两年。”

说来,黎乔的异国求学并不完全是自愿的。

如果按照叛逆青春少女的活法,她现在就该天天逃课、泡吧、谈恋爱,报复性消费许明珠给予自己的白金信用卡。

但许明珠能放任黎乔随便挥霍,就是因为她太过了解女儿的本性了。

她懂得分寸且自律,所以即便满腔怒意地赴国外,也会继续当一个乖巧的美少女,她甚至揽下班长的重担,学着去照顾更多的人。

“不知道。”黎乔冲周梓澄轻轻笑了笑,“可能是心血**,想体验一下那个人的人生。”

“那个人是谁?”

黎乔耸了耸肩:“不重要了,反正……见不到的。”

“我想那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吧,重要到能让现在的你,变成另一个他。”周梓澄又非常精准地抓住了重点。她们这种搞艺术的都天赋异禀,永远围绕着核心主题。

对于白一宁曾用最清冷的口吻说出“没有谁离开了谁是活不下去的”这句话,两年前的黎乔不理解,两年后的黎乔竟然渐渐开始认同。

但她始终只是“认同”,而不是“做到”。

她换了手机号,几乎不上国内社交平台,身边的同学友好、老师亲切,再也不用面对黎景阳和黎家亲戚们的轰炸。

黎乔保留了淮夏的电话,偶尔彼此会聊聊最近的生活。淮夏从不提及当年黎乔一走了之的事,就像她从来不提白一宁一样。

唯一的一次,是高三毕业。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成绩好到全国大学随便挑选的白一宁,竟然放弃商科,拒绝出国,选择了国内最顶尖的医科大学临大。

淮夏笑着说:“他太能藏了,等到最后两个小时才悄悄改了志愿,他爸气得半死,差点把他逐出家门。”

后来,她不远万里寄来了五班的毕业合照。

大诗人盘哥运用他那半吊子PS技术,把黎乔放在了白一宁的身边。乍一看,她宛如一缕不能安息的孤魂,目光还偏偏深深望向白一宁,仿佛下一秒就会伸出白骨森森的指甲掐住他的喉咙。

淮夏特意留言,记得看照片的背面。

背后有字。

黎乔的背后写着,“只是偶像”黎小乔;白一宁的背后写着,“关爱同学”白班长。

黎乔抚摸着那几个字,从抽屉里摸出那张电话卡重新插入,登录早已不用的QQ号。

几秒钟后,屏幕下方那个标记着彼此不是好友的QQ头像,竟然多了99+的信息,发送时间是从她删掉对方,卸载QQ,登上飞机的那一晚开始。

白一宁每晚都给黎乔发了一条消息。

“晚安。”

很简短的两个字,每天一句,从不间断。

黎乔盯着对话框很久很久,无数次删删减减,到最后却什么也没发出。

当你对着手机里那个人的对话框手足无措时,文字,就是世界上最苍白最难以表述的东西。

我们相隔茫茫无边的海洋,也相隔了不知如何回应的少年悸动。

黎乔慢慢低头,盯着脚边悠闲自在的白鸽。

“是,他对我特别重要。

“因为我想找回他还在身边的感觉,因为我……根本忘不了他。”

黎乔从很小就发现了,白一宁将来会是很优秀的人。

这种优秀并不完全体现在拔尖的成绩上,更多的是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轻易得到别人的喜欢。

那个晴日里温暖张扬的笑容,那个转角后意气风发的身影,慢慢引她走出暗无天日的深渊。

她最亲爱的小偶像,是她过去灰白人生里唯一的星光。

黎乔用新微博号在临大的官方表白墙上发送了一条消息。

“匿名,祝白一宁同学天天快乐,拜托了。”

发完后,身旁的周梓澄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哭了,声音之大,周围路过的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黎乔看向她,没有询问,也没有安慰,鼻子渐渐红了些。

过了会儿,黎乔干脆抱住她,和她一起不顾形象地号啕大哭。

一个,哭她无望的青春和无望的人。

一个,哭她……昨日还合体演唱的男子偶像团体今日却突然宣告解散。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经营中国餐厅的大叔走过来,递来一份用保温袋包好的外卖。

“嘿,女孩,有人给你点的。”他说。

黎乔两眼泪汪汪,茫然地发出一声:“啊?”

大叔咧嘴露出一个笑,只说了一句:“记得擦干净鼻涕。”

那是一份热气腾腾的饺子。

她想,大概是某个中国人路过,出于献爱心和关怀神经病的初衷,给她们点了一份单人餐。

异国他乡,一个很有爱心的中国人。

周梓澄哭得更伤心了。

02

We shall meet in the place where there is no darkness.(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下午一点十五分,黎乔捧着《1984》,优哉游哉地坐在庭院读着。

柔软发梢慢慢蒙上阳光的色泽,米色衬衫配上森系半身裙显得女孩越发清婉。

而她的主治医师莱恩就坐在对面,他是个温和的人,用中国话来说就是心宽体胖,笑起来的时候,双眼会被肥肉挤成一条小缝。

“最近在留长发?”

黎乔点头。

以前都是长到肩膀就剪了,她想着上大学了,总得改变一下。

“说来时间过得还真挺快啊,已经四年了。”莱恩算了算日子。黎乔刚来治疗时才刚满十七,过去那个未成年少女,如今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你很适应现在的生活。”莱恩点评。

“适应谈不上。”黎乔想了想。“不过我来这里这么久,总感觉自己的幸运值被充了值一样。”

比如因为语言差异,学业难免会遇到难题,可每次还没等她开口,就有同学上前主动为她讲解。又比如,有一次放学外面下起大雨,她早上走得急没带伞,刚想披着衣服冲回家,就在教室门口发现了一把崭新的雨伞。

莱恩信基督教,所以他将《圣经》背得滚瓜烂熟,但他同时也是一名专业的心理学硕士。

“黎乔,你有没有打算……谈个恋爱?”他冷不丁地问。

黎乔将目光从书页移向他,非常直接地说:“您是要和我表白吗?”

莱恩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不是啦,我就是告诉你一声,别太早谈恋爱,那些大学里的男孩子都不成熟,你一个外国女生,更要注意一下,最好还是找本国人……”

“莱恩先生,您从看到送我过来的温时景开始,眼神就不对劲了。”黎乔继续询问对方,“您看不上我,莫非是看上他了?”

莱恩最终选择闭嘴。

黎乔于是露出得逞的笑,她闭上眼,开始用流畅的英文背诵: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她睁开眼,久远的记忆又浮现在眼前。

“爱是永不止息。”

莱恩惊讶:“你什么时候开始看《圣经》了?”

“高中毕业前我回了一趟国,回来突然发现笼统的信仰也很好,至少,它会永远属于我。”

黎乔偏头,看了眼一直靠在院外玩手机的温时景。

“莱恩先生,我先走了,我哥哥还在外面等我。”

对方先是愣了愣,随即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你怎么不早说那个男人是你哥?”

“母亲再婚,不算亲哥。”黎乔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而且您也没问。”

“我要被你气死了。”莱恩故意板着脸说。

不过能偶尔开个玩笑,说明这些年的治疗倒是不错,至少她没再像第一次那样,强烈地反感别人的靠近。

03

“你真的好慢,刚刚已经有不下五个女生过来找我要脸书账号了。你再不来,我估计就被人贩子给拐跑了。”

温时景开始胡说八道起来,倒像和黎乔是亲生兄妹似的。

“那再好不过。这样我就可以一个人住,不用再做两个人的餐食了。”黎乔露出惊喜的神情,“而且我正好缺一个大书房。”

狗血情节终究是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居然就是温时景经常挂在嘴边的浑蛋老爹。

自从许明珠嫁给温谨言之后,黎乔和温时景的关系突然就从可以一起啃红薯的兄弟变成了不同父不同母的兄妹。

说来这货也不知是不是脑子抽了,居然没如平日一般叛逆,自邹紫薇被送出去后,就乖乖地在高二那年接受爸爸的安排,来和黎乔一起自生自灭。

走了没几步,他突然发现了什么,回头凝视着黎乔。

“怎么了?”黎乔问。

“你长高了。”

“长高了这么多。”他用两根手指比画了三四厘米,笑得不怀好意,“原来我的智障妹妹,只是发育迟缓而已……”

黎乔一怔,等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后,抡起《1984》就往温时景头上砸去。

“啧,你这么凶,以后没人敢娶的。”

温时景敏捷地躲过去,他是大学长跑队的主力。

“说真的,以后你要是结婚了,我送你栋楼,再送你辆车。你要是被丈夫赶出去了,好歹还有个歇脚的地方,顺便也能卖了变现。”

“你有病啊,能不能盼我点好的!”

黎乔气喘吁吁地追了一路,最终也只能捕捉到一抹看似悠哉的背影。

她停下步子。

身侧的私立高中,矗立远处的砖红色钟楼传来一声声沉闷肃穆的钟声。

她的高中没有钟楼,但有漫天飞舞的漂亮樱花。

上一次看见樱花,还是高三。

她知道一中高考动员的时间,也知道白一宁会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

乔大侠的悄悄话:希望汉城足够暖和。

她向学校请假后买票取票一气呵成,辗转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悄悄溜了回去。

这是她第一次偷跑。

短暂停留的几个小时,黎乔穿上几年不曾穿过的校服,藏身于近一千人的礼堂里面。

白一宁身姿挺立,眉眼清朗,校服里是一丝不苟的白衬衫,面容依旧与记忆里的少年一样温润淡然。

他致辞到一半,不知为何,突然慢慢往黎乔这个方向看去。

“你……是不是也在?”

他没关话筒。

再然后,他不顾校领导的阻拦,直接中止发言急忙跑下来,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挨个看过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我知道你在。”他死死握着话筒,语气放缓,“你出来,算我求你。”

黎乔没动。

“你出来,听话。

“出来啊。”

…………

他们的中间隔了很多人,隔了很多杂音,还有从窗外飘散到室内旋转飞舞的粉色樱花。

而提醒她离开的闹钟,在她的耳机里慢慢响起。

那一刻,黎乔莫名地读懂了自己的青春。

青春,本就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演唱会,**来临那刻,有人欢呼,有人雀跃,有人哭泣,有人眼眶通红。

那时的他们拥有鸡飞狗跳的普通人生,总会面对各种接踵而至的意外,比如不知什么时候会遇见一个人,比如不知什么时候,会重新想念一个人。

八岁,她第一次牵着白一宁的手时想,如果能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就可以保护他了。

十六岁,这个埋藏在心底的愿望意外成真,他变成了她的同学、班长、同桌。

可十七岁的开端,她又再一次弄丢了自己的“星光”。

黎乔失魂落魄地下了飞机,打开微博,慢慢写下一段话发送出去。

乔大侠的悄悄话:加油。

几分钟后,那个曾被自己举报的营销号神奇地出现,不仅点了赞,还在下面回复了同样的两个字:

加油。

这还是一个有温度的营销号。

黎乔很欣慰,所以晚了一个小时才举报了对方。

04

黎乔擦干眼泪后和周梓澄分别,快到家时,她发现临大微博表白墙上给她回了私信。

“你可真幸运,男神平日里从来不回别人消息的。”运营微博号的女孩羡慕地说。

她有点蒙,但过了会儿反应过来。

天哪,偶像居然真的回复了。

黎乔怀着一颗受宠若惊的心,点开来看,发现是很礼貌也很疏离的一句:

谢谢,也祝你天天快乐。

黎乔盯了很久,嘴角自然勾出一个笑,果真是白一宁式的正经回答。

今晚不吃褪黑素,她似乎也能睡个香甜的好觉。

说了这么多,其实有个秘密,黎乔一直不敢告诉白一宁。

在那个晚上,她趴在桌前将秘密全部认真写进了日记本里,连同无法释怀的少女心,必须坚持守护的荣光与信仰。

绝对不能告诉白一宁的秘密:我好像喜欢上他了,不再只是……对偶像的那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