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兄弟默契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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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点都不开心。

——节选 白班长幽怨的碎碎念

01

高一年级教师办公室。

宋良俊坐在桌前,一手握着他的保温杯,一手握着今天的报纸。从上往下看去,就能发现他头发凌乱,眼下的黑眼圈非常引人注目。

昨天他作为一中的教师代表,去二中开了七八个小时的会,又连夜写报告到凌晨四点钟。他本想趁着今天上午没课在家补眠,谁知一个梦还没做明白,教导主任的电话直接就打了过来。

内容:你们班的小兔崽子们又闯祸了。

这时的宋良俊的一张脸还埋在枕头里,想也不想就安慰对方:“五班的孩子谁不了解,大事没有,小事不断。咱们做老师的天生心脏不好,能不操心就别瞎操心,能多活一岁是一岁。”

不过对方显然没有自己这份强大的内心。

“活什么活?都同归于尽吧!昨儿个才刚处罚了那暴躁的温家小少爷,今天你们班那四个小兔崽子就顶风作案,其中一个姓白一个姓淮,还有一个特批的转校生,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记得上一次教导主任用这么凶的口气说话,还是教育局的人到校检查工作那天,一行人穿着考究的西服,个个面色无比严肃。结果刚进校门,就瞅见刘语阳这货独自一人站在樱花树下,抱着吉他唱着情歌,说是小小校园装不下自己的大大梦想,所以感到很悲伤。

黎乔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子,仔细想想,她连车轱辘都没碰一下,就只是单纯吃个瓜。

偶像更惨,就只是单纯下来散个步。

三人的目光一起默默地瞟向周漾。

周漾发现后眨了眨眼:看什么看,我也是受害者!淮夏那扫帚扔哪里不好,非扔我头上。

淮夏:你再说一遍。

黎乔:淮姐淡定啊。

白一宁:……

“一个个的站没站相,挤眉弄眼做什么?”宋良俊一张脸铁青,顺手就手中的保温杯砸在桌上,火气噌地上去了。

“白一宁,万万没想到我引以为傲的好班长,居然与同学组团毁坏学校公物和学生私人用品。

“又是你啊黎乔,你是不是把办公室当家了?我当初就是太单纯才会相信你发的那些誓,你说说你怎么老喜欢凑这种热闹?

“淮夏,你给我站直了,我告诉你,就算是年级第一,我也是一视同仁。”

宋良俊的目光一步步移到周漾身上,咳嗽一声:“还有你。”

周漾强装镇定,心想你骂吧,反正我脸皮厚,我不怕。

宋良俊:“你……你检讨写好了吗?”

周漾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吞吞吐吐道:“还,还在琢磨。”

“你想琢磨多久?”

“一,一周?”

“呵,今晚我看不到那几张纸,你就给我扫三年的男厕所。”

宋良俊捂住胸口,恨铁不成钢道:“不行了,我心脏不好,我感觉我快要窒息了,我为什么要当班主任,我为什么会有你们这群不省心的学生?”

黎乔在原来的学校都没把老师气出心脏病来,她刚准备说些安慰的话,就被白一宁给制止住。

“等一会儿。”他低声说。

果不其然,宋良俊咳嗽一声,慢慢引出这次批斗会的核心主题:“过几天就是学校的艺术节了,你们应该也知道,咱班缺个节目。”

白一宁打断他:“不缺的,邹紫薇前几天和我提过,愿意表演独唱。”

宋良俊摇头:“唱什么唱,上学期的艺术节,她已经唱过一次了。”

邹紫薇虽然人长得好看,但歌声平平无奇,上一次评选,她也只是得了个鼓励奖,而且估摸着还是看在她的颜值的份上。

“我告诉你们,本来一季度一次的荣誉班级花落五班是板上钉钉的事,结果现在因为你们几个闯祸,这个奖项马上就要长着翅膀飞啦。”

宋良俊估计被气得有些神志不清,语气也变成了社会老大吩咐底下小弟的口吻。

“你们几个能干翻一排自行车的壮士,赶快给我出个新节目,到时候如果得了奖,保住荣誉班级,也算是将功补过,我便不追究了。”

宋良俊平日最耿耿于怀的是,五班的孩子的学习成绩虽在年级里遥遥领先,却对文艺方面完全没有一点兴趣,只爱充当台下玩命鼓掌叫好的路人角色,以至于每次举办和艺术搭边的比赛,五班永远都是倒数。

黎乔之前路过校宣传栏时,看到过艺术节海报。

几米长的活动宣传,搞得轰轰烈烈。

黎乔不禁感慨万千,自己原来的学校没有艺术活动,却有很多不爱学习的学生爱没事找事。

好比学生叛逆起来,一中的学生只会抱着吉他安安静静地唱情歌,而普高的学生会堵在巷子里威胁过往的学生交保护费。

黎乔碰见过一次。

她全程非常配合,给完钱甚至还关切地问对方有没有吃饭,把那几个人糊弄得一愣一愣的。

第二天她提早蹲点,趴在房顶等那群人来了,一边往下扔摔炮,一边用手机播放警车的声音,那几个人再浑却也还是学生,立刻被吓得仓皇逃窜。

黎乔趁乱拍了好几张照片,当晚就匿名传到学校贴吧。

她向来秉持着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就上天的友好交往原则。

所以,哪怕那群人想破脑袋,翻遍了学校,也不会想到这么嚣张的报复方式出自她这个安静乖巧的美少女之手。

02

他们四个商量一下午的结果,是让周漾上去弹奏一首难度不低的钢琴曲。

淮夏和白一宁都是典型的理科生,每天最爱见到的是数学题和化学方程式,他们身上每一个细胞都仿佛在说着“我不想上台,我不想凑这个热闹”。

而身为唯一一个很闲,还极有可能被派去扫厕所的音乐生,周漾自然被选中来担此大任。

走时,淮夏故意对黎乔说:“其实吧,以前有很多女生,包括邹紫薇,都邀请过白一宁合唱,而且理由很冠冕堂皇——拿到好名次为班级争光。但是我们班级荣誉感极强的白班长,还是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为什么?”黎乔反问。

淮夏学着周漾的样子吹了声口哨。

“因为你家白班长对邹紫薇说,自己五音不全,唱歌跑调,难听到让人想跳黄浦江的那种。”

“真的?”

“谁知道呢?”淮夏吐舌,转身回位置上写作业去了。

黎乔不相信,记得小的时候,偶像还教过自己唱歌,很好听的。

她漫不经心地翻着书,身子却微微侧着,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埋头做题的白一宁。由于她的视线太过炙热,白一宁想不发现都难,于是他停下笔,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有事?”

黎乔回神,连忙摇头:“没事,没事。”

她坐直,从书包里拿辅导书时,正好瞧见手机屏幕一亮,显示五个未接来电。

看清来电显示,她脸色微变,起身走到教室外面回拨电话。

响到第二声时,对方接了。

“乔乔,你过得好吗?”是个男人声音,态度出奇地好,甚至带着点卑微。

“挺好的。”黎乔说。

“你妈工作忙,一定没时间陪你吧?”

“还好,她总是抽出时间陪我。”

黎乔尽量说得简短。

说起来,她来到汉城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接到黎景阳打来的电话。

“爸,你有什么事就直说,不用绕弯子。”黎乔打断他,“说很多无关紧要的话……挺没意思的。”

这么多年的相处,她不是不知道黎景阳是个什么样的人,黎景阳时时刻刻都在向她抱怨——外面的人有多坏、自己的生活有多惨、许明珠有多么无情。

愤恨、嫉妒、无奈,字字苦酸。他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在那个破旧的小房子里一点一点发泄出来。

他没有朋友,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唯独只有一个女儿。

许明珠带黎乔走的时候,黎景阳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关心女儿的生活,而是露出那双贪婪的眼睛,质问许明珠:“你带她走,能给我多少钱?”

电话那端的男人沉默了。

过了好久,他才用自责的口气念叨:“你爸我没用,本想着多赚钱给你以后做嫁妆。”

又来了。

“但是你知道,最近经济不景气,那个股票和基金都噌噌地往下跌,你妈给我的钱全被套进去了。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要相信我、帮我……”

黎乔突然就没了听下去的欲望。

以前黎景阳也是这样,每天都不思进取,每天都在催眠自己:“我觉得我能赚钱,我觉得我这次一定能成功,你们都不理解我,你们就是不相信我能过回以前的生活。”

黎景阳不甘平凡,自认为自己还是那个衣食无忧的大少爷,可以任性、游手好闲。

但黎乔很清楚,他,还有自己,不过都是普通人。

普通到随时都可能被这座城市吞噬。

“你就直说,你这次要多少?”黎乔抬眸,看了眼教室里的白一宁,低声说,“爸,我也只是个学生,我妈不会给我很多生活费。你给我卡号,今天放学后,我把钱全部打到你的账户上。

“不过,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

如果她不理睬黎景阳,他或许会去打扰许明珠。

黎乔不太想让许明珠再搅和到这些事上来,她现在是人人羡慕的新时代女性,就该永远仰昂着高傲的头走在繁华的街道上,而不是在那个小城市里,被前夫牵着鼻子走。

那一瞬,白一宁像是感知到了黎乔的情绪,抬头时他的目光带着一点好奇。

黎乔一怔,几句结束了对话,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回去。

白一宁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多了句嘴:“打电话?”

黎乔点头,十分坦然道:“是啊,有个自称经理的人,问我需不需要融资。”

白一宁:“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需要呀,还问了他最多能融多少,他说五百万。我说不行不行,太少了,每年我的公司光是给国家交税就是好几个亿,融个资至少十亿起步。”

白一宁觉得,这丫头胡说八道的能力越发精进了。

03

下午放学,黎乔本来是要去银行给黎景阳转账,结果她刚出校门,就瞅见一辆很扎眼的黑色卡宴停在自己面前。

车牌号她很熟,驾驶座上的女人她也很熟。

她的母亲大人。

黎乔攥紧书包下意识就想逃跑,谁知刚转过身,车喇叭已经很不友好地冲她响了两声。

被发现了。

她走过去乖乖喊了声“妈”。

车窗缓缓摇下来,许明珠一身暗红色大衣,唇上擦着色彩艳丽的口红。

“上车。”

黎乔坐上后排,关好车门,哄闹的声音一下子隔绝在车外。

“那个,我刚刚想数学题想得太投入了,没看见你。”黎乔凑上去解释,语气含着一点讨好。

许明珠对这个问题没有探讨的兴趣,她问:“晚上想吃什么?”

“啊?”

“我们今天的晚饭在外面吃。”

“哦哦,都可以,我不挑食。”

黎乔这会儿倒是反应过来,怎么许明珠难得今晚不加班,有空来陪她吃饭。

“那就去吃日本料理。”许明珠回头看了眼黎乔,“可以吧?”

“可以。”前面堵车,黎乔坐回去,拿出手机登录网上银行转账。

点击确定那一刻,车载蓝牙突兀冒出一句:“喂,明珠。”

黎乔手一顿,抬头看了看就明白了。估计是许明珠之前忘了断开手机蓝牙了,于是电话一来,直接就自动连接到了车载蓝牙。

“怎么不说话?”

陌生又温润的男声,而且他念的名字是:明珠。

许明珠没出声,而是手疾眼快,迅速掐掉了通话。她的动作有些慌乱,而那个男人也没有再打过来。

车内有些安静。

安静的时候,黎乔就爱瞎想,她想起了宁城,那个自己生活过的故乡。

宁城不小也不大,山清水秀,按照老人家的说法,早上睡到自然醒,下班后遛个鸟散个步,物价也不高,非常适合养老。

汉城与之相反,就适合互相厮杀搏斗,凑近一看全是未消退的硝烟。

这么大的准一线城市,晚上永远比白天热闹,所有门店商场大开,街边小贩不断。黎乔透过车窗往外望去,恍惚间,她觉得这里像是一座被炽热、荒唐覆盖住的不夜城。

人海川流不息,夜色星光璀璨,这座城市塞满了无数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黎乔坐在后排,看不到许明珠的表情。她很少和妈妈谈那些年发生的事,只知道现在妈妈在一家很厉害的公司担当重要职位,薪水可观到,可以买得起车,租得起高级公寓。

甚至,能动用关系轻易地把她送去一中。

有点可笑。

这么假的谎话,也就够骗骗三岁小孩。

“妈。”车内的小孩不安分地傻笑,“平日工作辛苦吗?”

驾驶座上的许明珠女士今天穿的衣服很贵,黎乔今天出校门时连“爪子”都没洗,一手的水笔印子,万万不敢扒拉对方。

她只能乖乖地抱着靠枕,与其保持二十厘米的距离。

“还好。”对方顿了顿,非常不客气道,“比养你稍微好一点。”

黎乔心道:你这话我没法接了。

我难得深情一次,你是不是我亲妈。

绕过堵车路段,前面却依旧是红灯,许明珠踩下刹车,缓缓地停在横线之内。

“当然也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她语气柔和了下去,“不过,很难的时候想一想你,就觉得没那么难了。”

黎乔愣了一下。

她也不皮了,慢慢缩回后排,不再作声。

她伸手抹了抹眼睛,发现眼尾湿了一点。

真矫情。

这一刻的她好像又变回小时候,不再大胆,不再疯疯癫癫,只有抱着洋娃娃,看着妈妈拖着行李远去的背影,明明讨厌分别,却只能边擦着眼泪边挥手再见。

那么多的心酸日子,她记得最清晰的,终究还是一家三口团聚的时刻。好像渴望幸福的人,都会在最爱的人面前,将所有悲伤隐藏起来。

04

林染说过,她有一个弟弟叫林止寒,以前是个任性的小少爷,突然有一天,他却说自己长大了,要成为一名战地记者。

伊拉克战争最为危险的时刻,他偷偷报名前往子弹乱飞的最前线待了近四个月。

我们这片净土足够安宁美好,那片炼狱却永远充斥哭泣和嘶吼,他和同伴们每天穿越枪林弹雨,只为了能拍一张足够清晰的照片。

“无论他是去欣赏青山浩渺,还是记录战火下的滔天罪恶,我都为他感到骄傲。他有必须坚持的目标,所以,我会永远支持他的一切决定。”

林染的父母皆是开明的人,尊重子女的一切决定。因为他们的父母,她和弟弟半生都在父母的宠爱中成长,并且愿意去治愈所爱之人。

黎乔想了想,说:“我也有。”

“我也有一个很向往的目标,他让我觉得,我每做对一道题、背诵一篇古文、前进一步,都仿佛离他更近了一点,哪怕只有微小的距离。”

林染笑了:“很有意思,那么你的目标是什么?”

黎乔纠结了一下,还是把与偶像重逢的事告诉了林染。

黎乔不是一个喜欢倾诉的人,但林染不认识白一宁,也很会开导人,当她说起那些幼稚的事情时,对方不会露出任何不耐烦,反而很认真地告诉她:“你是一个很棒的人。”

黎乔有些不好意思:“我没那么好。”

“不是的,努力或许没那么难,但在不知能否看到希望的时候一直努力下去,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林染又问,“乔乔以后想做什么工作?”

黎乔认真想了很久,最好还是露出苦恼的表情:“抱歉,我好像还不知道。”

林染也不多说,只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以后就会知道了。”

“以后我也不会知道的,运势什么的,这辈子我都不会知道的!”

周漾一脸惊恐地嚷嚷。

事情发生在午休,黎乔神神秘秘地掏出一本关于人生运势的杂志,她和淮夏两人趴在桌上研究半天,甚至还扯住路过的周漾,要先拿他做实验。

“只是个测试而已,叫什么叫。”淮夏一手拽着周漾的卫衣帽子,温柔地威胁,“乖,告诉我你的生辰八字。”

“折寿啦,未来命运这种东西不能随便瞎看的,万一真有个好歹,我找谁说理去?”

“找我呀,大不了我全权负责。”

“小的哪敢麻烦您啊,话说淮姐您这么一个唯物主义者,怎么突然想要算个卦?”

“我今天高兴。”

“来人啊,我们给淮姐表演个节目助助兴!”

由于黎乔和白一宁双双带桌跑路,他们彼此互怼的奇怪友谊竟逐日加深。

“夏夏,你以后想做什么呀?”黎乔垂头丧气地说,“我想了三天,发现自己只想过上混吃等死的日子。”

“我想去造航天飞机。”淮夏毫不犹豫道。

周漾听闻立刻狗腿地附和:“多么伟大的梦想啊。小的把这话放在这儿,以后谁敢拦您造大飞机,您告诉小的,小的揍死他。”

淮夏朝他翻了个白眼,伸手揽住黎乔的肩膀:“你有什么喜欢的职业吗?”

黎乔想了半天,最后说出了“医生”二字。她最近看了几部关于医生的韩剧,代入感非常强,感觉自己拿把刀就可以进手术室做心脏搭桥。

他们这儿讨论得热火朝天,白一宁却独自站着讲台边擦着黑板。从淮夏那角度看去,对方一直紧盯左下角巴掌大小的地方,擦得分外仔细,格外认真,连姿势都没有换过。

淮夏轻笑,故意朝着白一宁大声说:“我也觉得医生不错,治病救人,功德无限。”

话音刚落,白一宁幽幽回过头,毫不犹豫地将黑板擦往她脸上砸去。

05

春天一过,气温骤升。

许明珠是一个走在潮流前沿的时尚女魔头,她的靴子和高跟鞋从来没有低于八厘米,穿的衣服也永远是最新款,走起路来浑身都带着凌厉的风。

所以对于自家女儿一身朴素的穿着,她眼底总透着大写的嫌弃。

但她没有时间陪黎乔买,她是传说中一分钟几百万的人,恨不得一天应酬十二次饭局,两人能凑一起吃顿饭都是奇迹,哪里来的时间做这些无意义的事情。

黎乔每天回到那个空****的家,放下书包,桌上有保姆提前做好的精致菜肴,只需要短暂加热一下就能重新变得美味。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她和妈妈像是一对不熟的合租室友,她每天和妈妈的相处时间甚至比不上和校门口流浪的小黄猫来得久。

今天放学黎乔照例收到许明珠加班的信息,可当她背着书包走在热闹的大街上,抬眼就看到了马路对面那辆无比熟悉的黑色卡宴。

不止有许明珠,还有一个穿着得当的陌生男子。

黎乔心跳不止,拦了一辆出租车悄悄追去。

大约几十分钟车程,许明珠开到一家高档日料店门口,她和男人一起下车,自然地挽上对方的手臂。她平日里总是冷冰冰的,今天却难得地带着非常温婉的笑容。

黎乔站在树丛后面看着,觉得那一刻的妈妈很美。

人如其名,美如璀璨珍珠,容不得一点瑕疵。

可黎景阳是她的瑕疵,自己也是她的瑕疵。

黎乔觉得自己今晚又睡不着了。她这个人小毛病不少,又受到国内外动漫的熏陶,总爱幻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比如“我其实是个能上天入地的超级英雄”,又比如“我虽然是个英雄,但因为受到黑暗势力的迫害,不得不变成普通少女潜伏在地球”之类的。

但这个少女悲观、敏感,还会失眠。

可超级英雄是不会失眠的。

所以,心态这种东西跟你的外表没一毛钱关系,就算变成泰勒那种腿长一米二的女人,也还是个会蜷缩长腿躲在角落的可怜虫。

灯火通明的精致包厢里,白一宁正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他面对大人的寒暄时一直保持着非常浅的笑,眼底却隐隐透着几分不耐烦。

按照正常的拍马屁和展望企业未来流程,这顿饭起码得吃到晚上十点钟。

“一宁,我想吃你手边的抹茶甜品,可以让给我吗?求你了。”

温时景一贯缺席宴席,邹紫薇倒也乐于顶替这位家族继承人坐在这里。淮夏有事不在,她便赶紧凑到他身边发嗲地卖萌。

她知道白一宁不喜欢甜食,所以才故意讨要他的。

但白一宁此刻的心情实在称不上好,连客套话都懒得说,直接冷漠地吐出三个字:“不可以。”

有几个叔叔在讨论股票,可话题一转,突然就提到了未到场的温家最小的儿子温谨言和他的新任女友。

“温小少爷不争气,还没薇薇听话,可温总身边那个女人,算是待在他身边最长的一个吧?”

“那可不是,听说段位不低,长得貌美不说,通过短短几年的打拼竟能坐到温氏的高层位置,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你都说了是貌美女人,大家心里都明白。不过我听说那女人还有一个女儿,温总直接把那孩子从一个普高转入重点高中。”

白一宁怔了怔。

白父顺便问他:“怎么,到你班上去了?”

白一宁无波无澜地点头。

“那个女人的孩子,终归是个狠角色,你们平日里留心一点,还是少接触为妙。”有人提醒。

“可那个女孩天天找一宁哥问问题哎。”邹紫薇故意天真地提及,“明明一宁哥的物理测验是满分,却因为她坐到了讲台边上的那个差生专座,她可真过分。”

白父听了,皱眉问:“还有这事,一宁你是自愿的吗?”

邹紫薇似笑非笑,眼下周围都是些位高权重的长辈,聪明如白一宁,自然不会自讨麻烦地去承认这些事情。

但白一宁轻轻瞥了邹紫薇一眼,直接轻描淡写地反驳:“爸,她只是一个很努力的普通女孩,没什么心眼,也有点蠢。而且,我是班长,理应多照顾点新同学。”

他话语委婉,语气却比以往都要强硬,分明是在护人。

邹紫薇脸色难看。

而白父看了眼白一宁,不再多话。

话题慢慢回归股市,可白一宁突然觉得,面前食物全部索然无味起来。

外面在下雨,他转身看向窗外,冷不丁瞥到一楼花坛旁有个举着芭蕉叶的女孩。

叶子上隐约有个洞。

此时白父正扬扬得意地介绍白一宁在公司完成的那些成绩,他说得开心,仰头骄傲地对儿子说:“你和叔叔阿姨讲讲,那个合作方案到底是怎么完成的?”

白一宁平静地收回目光。

他向来是全场的焦点,此时他本该和往常一样,站起身向长辈们讲述自己的制胜方法。可这一刻,他突然就不想继续说废话了。

“没什么好说的。”白一宁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小方向靠掷骰子,大方向靠瞎猜,这个方法不错,叔叔阿姨们可以考虑试试。”

此话一出,包厢瞬间寂静,白父脸色青了大半。

然后,他成功地被他爸请出去清醒大脑。

白一宁径直走下楼,见温谨言带着一个女人往包厢走。

那应该是,黎乔的母亲。

隔得远,白一宁没和他们打招呼,他从前台借了把伞后就独自靠在大门边上。黎乔站在雨中,仍举着那片破了个洞的芭蕉叶。

她的发梢和肩膀湿了大半,但双眼带着浅浅笑意,看起来心情不错,甚至抓着芭蕉叶在空中划出一道带水渍的弧线。

“今天的我又在人生路上迷路了呢!”

白一宁:“……”

他知道黎乔说的台词出自《火影忍者》里的卡卡西,靠着一枚写轮眼,年仅十二岁就成为上忍的天才忍者,是个坚强乐观,也有些懒散的男人。这也是他看过的为数不多的漫画。

白一宁忍不住开口:“你在干什么?”

黎乔吓得肩膀一抖,瞬间收声。

她转身就看到白一宁站在自己面前,蒙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退后好几步:“班……班长……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白一宁走过去,在她的头顶撑起那把湖蓝的伞。

“我杵这儿COS(扮演)龙猫呢。”对方小脸陡然严肃。

其实白一宁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但他故意装傻:“要不你再扯个靠谱一点的谎话吧?”

黎乔心想:我总不能说,我一路跟着我妈和疑似我妈的男朋友过来,看见他们如此恩爱后我心生伤感,所以站在这儿拗个忧伤而坚强的造型吧。

听起来像个神经病。

虽然她就是。

黎乔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不说吗?”

白一宁:“鲁迅先生说过,沉默是最大的蔑视。”

好家伙,这话说得,蔑视偶像是粉丝该干的事吗?真是罪过。

“我在救助小生命呢。”黎乔从上衣口袋轻轻掏出一只小麻雀,展示给白一宁看,“我刚在树下捡到的,我以为它受伤了,但经过我的一番检查,我认为它应该是睡着了。”

白一宁心想:黎乔是自己见过的,最特别的一个女生。

看起来没心没肺、活泼积极,扯起谎来和扯天方夜谭似的,但有时也会流露几分别人看不懂的忧伤,有点像是一个看遍人生的迟暮老人。她和谁都能玩得好,却和谁都不熟,这个小孩只负责把场子炒热,然后一声不响地走出人群,站在没有人的地方发呆。

“你以后想成为医生吗?”白一宁冷不丁地问。

“啊,也不是,我只是觉得那样的人很了不起。”黎乔摸了摸鼻子,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不可能成为医生的。”

“为什么?”

“医生是给别人带来希望的天使,可我好像……不能带给任何人希望。”黎乔低眸,认认真真地解释,“我是个笨手笨脚的人,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可班长你就不一样了,你是个很温柔的人哪。”

她说得斩钉截铁,白一宁却觉得好笑:“你认为我很温柔?”

黎乔点头。

白一宁觉得自己八成是疯了,明明在楼上包厢连一秒钟都不想多待,现在却很有闲心地和这个小骗子探讨人生哲理。

“你会这样说,是因为你见过我带给过别人希望吗?”他很能抓住细节,黎乔那句话说得太确定,竟让他在一瞬觉得,她很了解自己,甚至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了解了自己的一切。”

旖旎的灯光下,豆大雨滴落在地上溅起大片水花,像千丝万缕的银线,也像晶莹的星星。他们都沉默着,妄图从彼此眼中探究几分真实。

一辆淡蓝色出租车停泊在路口,按响了两声喇叭。

黎乔笑了,向白一宁做了一个鬼脸,把小麻雀塞在他的手里。

“我先回去啦,班长。”

黎乔举着芭蕉叶蹦蹦跳跳走远了,神经病就该这样来无影去无踪。

白一宁目送黎乔上车,顺便拿手机拍下出租车的车牌,直到它彻底消失在自己视野中,才不紧不慢地收伞转身。

他抬头,看见父亲不知何时下来了,此刻正一言不发地站在台阶上,脸上明显挂着不悦的表情。而邹紫薇乖巧地站在一边,笑得比平日还要甜美。

06

一中的艺术节从来都是高一高二学生的狂欢,即将高考的艰苦高三生只有在教室里听广播的份。

周漾带来了一套人模狗样的黑色西装,拿出来时语气非常嘚瑟。他长得不差,在校内也很有人气,但平日里穿的蓝白色校服,完全展现不出他“钢琴王子”的好身材。

一中有三个年级,为了方便区分,特意改了校服颜色,高三史莱克绿,高二是闪瞎人眼的黄色。

这么看,高一校服算是最正常的,淡蓝色与白色拼接,袖口收紧,领口也带着一点修饰。虽说还是稍显肥大,但好歹穿上去像个人样,羡煞一众学姐学长。

“真的,校服会拉低一个人百分之二十的颜值。”周漾摩挲着手上的小西服,长长叹了一口气。

黎乔却不这么想,她认为校服可以检验一个人的真实颜值。

因为,偶像穿校服就特别好看,完全不输给流量明星。

她的偶像一大早就和刘语阳去礼堂帮忙布置场地,他是票选出来的下一届学生会主席,平日里大大小小的活动,大多都是他在分配任务。

淮夏则要陪着周漾,换衣服和准备曲子。

黎乔默默看了一眼从她身边走过,连余光都不给一抹的邹紫薇。

得,她自己去后台等着吧。

黎乔含着一根棒棒糖,慢慢晃过去时,负责安排节目顺序的学生正在后台招呼各个班领取号码牌。

刘语阳这货自告奋勇,兴致勃勃地走过去,结果却一脸惨样地走回来,手里捧了个最后一名的牌子。

“我有罪,我给组织丢脸了。”

黎乔坐在长板凳上,见他如此,想了想,还是虚情假意地夸赞他:“你真是太棒了,等到评委、学生都困到不行时,我们班一首曲子直接催眠全场,一举拿下MVP。”

刘语阳立刻抱拳说了句谢谢,一屁股坐在她身边:“小爷我快累死了,所谓的光鲜亮丽的学生会成员,其实就是为人民服务的打杂人员。”

他瘫倒在凳子上,很像一大块化了的巧克力。

黎乔憋笑:“你再忍一年,就可以从被人使唤的打杂人员变成使唤别人的‘恶霸’,这么想想,人生是不是还有盼头?”

刘语阳打了个哈欠:“当然很有盼头,我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浪迹天涯的诗人,抱着吉他,或者握着一把萧,品味人生百味,没事追追新番。实在没钱了,就去找一份工作,用金钱养梦想,将腐朽化神奇。”

这个理想很中二了。

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直白地讲,就是“我不想工作、不想承担经济压力,我就想当一枚快快乐乐的‘小肥宅’”。

“没关系,你已经超神了。”黎乔说,“等你未来面试工作时,HR问你有什么刻骨铭心的经历,你就可以告诉他,我高中时也曾文艺,抱着一把吉他站在校门口,给过来参观的教育局领导高歌一曲,画面非常震撼人心。”

刘语阳完全不惊讶黎乔知道这事,毕竟他的光辉事迹早已传布全校。

“陈年往事,不足挂齿。”

“你这么有才,艺术节怎么不上?”黎乔问。

“小乔妹子,我如果真的弹得好,当初就不会被罚写三万字检讨和全校通报了。”刘语阳的语气非常遗憾,“唉,我只是一个没有金手指的普通人。”

黎乔迅速跟上他跳跃的思维:“如果我自打出生起就有一根金手指,我会乖巧得像一只鹌鹑,反正我躺在那里,金手指也会把钱和男人送到我的手上。”

和黎乔聊天有一个好处,你随便抛一个话题,她都能和你聊得跟德云社现场似的,非常热闹。

刘语阳瞬间笑得东倒西歪。

这妹子长着一张乖脸,但其实却是一个“沙雕”。

刘语阳兴致也来了,屁股挪了挪,正想凑近和黎乔探讨些别的,头一抬,白一宁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

他冷着一张脸,非常不客气地在两人中间坐下,活生生地将他们隔开。

刘语阳非常直面地感受到那股压迫感,他还挂在嘴角的笑容,显得有点僵:“嘿,班长,你忙完了?”

白一宁点头,若有所指:“老远就看你们在这儿聊得挺好,很想加入一下。”

哥,你的样子不像是来聊天的,像来打架的。

07

黎乔这辈子,遇到的聊天滑铁卢对象只有两个:一个是许明珠,另一个是她的偶像。

黎乔心想,不行,就算自己尴尬,也不能让偶像尴尬。

她看了看白一宁:“班长,我左眼一直在跳,你猜猜是什么原因?”

白一宁想也不想,非常无趣道:“眼肌**。”

黎乔摇头,认真地说:“别瞎说,我这是要发财了。”

白一宁无语。

刘语阳捂住右眼,惊恐道:“那完了,我右眼从刚刚开始也跳了好几下,我是不是要遇上什么灾祸了?”

黎乔轻声呵斥:“呸呸呸,别瞎说,你那是眼肌**,能不能相信一下科学。”

白一宁听不下去了,伸手将她的头转回去:“乖,老老实实坐着,别说话了。”

后台能听到幕布前热闹的声音,偶像坐镇,黎乔也不敢走,只能这样干巴巴地坐着,一直等到刘语阳被人叫走帮忙了,周漾和淮夏都还迟迟未归。

开场都好久了。

那句话怎么说,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到自己的身边。

黎乔按捺不住,问白一宁:“你说周漾是不是掉厕所里了,换个衣服怎么还不回来?”

白一宁也皱眉,问了下身边负责流程的学生,他说,现在是倒数第四个节目。

黎乔刚想打电话,下一秒,淮夏就主动拨了过来,她边喘着气儿,边说他们回来的路上出了非常戏剧性的意外,总而言之,周漾从楼梯摔了下去,而且好死不死地,摔到了右手。

医务室的校医检查了说不严重,但今天是肯定上不了台了。

最后,黎乔还隐约听到电话里传来周漾的几声惨叫。

还有几十分钟就要上场,主角却“光荣负伤”,难不成现场视频连线医务室,让主角谈谈这些年的钢琴之路打动一下评委?

白一宁还算冷静,他一抬头,就看见了此刻一脸呆滞的黎乔。

“想什么呢?”

“我在想,老宋的心脏病严不严重。”

“我最近也总是犯心梗。”白一宁揉了揉眉心,很诚恳地安慰,“没事,老宋顶多生气一下,罚我们写一万字检讨,再扫三年厕所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偶像你作为一枚十六岁祖国的花朵,不要用温柔的语气说出最恐怖的话好吗……

黎乔眼里重燃希望:“那个,你应该也会弹钢琴吧?”

“你觉得呢?”

黎乔眨巴眨巴眼:“我觉得你会哎。”

在每个忠心耿耿的粉丝心中,自己的小偶像,必定是个隐藏的旷世奇才。

“那还真是让你失望了。”白一宁毫不留情,“不过换个思路,我们两个现在虽然都不会弹钢琴,却可以敷衍过去,至少,能避免在观众席的老宋现场发飙。”

黎乔点头:“您请继续说。”

“比如我们一起唱首歌,难度不大,且容易上手。”白一宁说着,拿出手机打开了音乐软件。

等等,你不是五音不全吗?

你不是上学期才拒绝了校花候选人吗?

黎乔小脑袋瓜转了又转,随即抬眸,露出一个分外欠揍的笑容:“嘿嘿嘿,班长你说实话,是不是故意要和我凑一起唱歌呀?”

白一宁面不改色,双手抱胸,继续用看智障的目光盯着她。

黎乔瞬间不笑了,天生的求生欲让她本能地后退几步保持距离,严肃道:“班长,我们唱什么?”

白一宁本着女士优先的态度,问:“你呢,有没有什么特别熟悉的歌曲?”

黎乔想了半天:“熟悉的歌……我对儿歌都挺熟悉的,要不我们手拉手唱一曲《小鸭子》吧。”

“说人话。”

“好的,有一首。”黎乔的手指在搜索栏上点了点,直接输入名字,进入一首歌的前奏,“是《千与千寻》的主题曲,班长你听过吗?”

其实,应该改成“你还记得吗”比较恰当。

她问这话时有些不自然地舔了一下唇:“说起来,这是我唯一会唱的日文歌。”

这首歌的旋律很轻快,翻译成中文名,叫《与你同在》。

白一宁看了看歌名,又看了看黎乔,两人对视的刹那,耳边吵闹的音乐渐渐变得模糊。

黎乔发现,白一宁那一瞬似乎是笑了。

眉梢舒展,低沉而温柔。

“很巧,这也是我唯一会的一首日文歌。”

“高一(5)班的人在吗?”大红色幕布外,一个老师探出头。

“在。”白一宁问,“是轮到我们了吗?”

“节目单换好了。”老师点点头,“准备一下,要上了。”

“好的。”白一宁转身,见黎乔心不在焉,于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放缓,“黎乔,我们没有演出服,也没有伴奏,所以只能清唱。”

刚刚才和刘语阳打了招呼,找伴奏得费些时间,怕是来不及。

黎乔苦笑一声:“天哪,班长,听起来这个悲惨程度跟直接从楼顶跳下去没什么区别,简直是在打逆风局。”

她偷偷看了一眼其他班级的女生,个个打扮得跟上《春晚》似的。反观自己,校服、白色球鞋,还有带着稚气的粉色草莓发夹。

简直是在丢五班的脸。

不,简直是在丢偶像的脸。

白一宁接过别人递来的话筒,递了一个给黎乔。

后台的光线不好,头顶只剩下一点昏暗的灯光,而黎乔面前的白一宁,穿着最普通的蓝白校服,袖口挽起,露出结实而白皙的手臂,全身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装饰,但举手投足却彰显着不符合年纪的沉稳冷静。

就算放在人群里,他也是最闪耀的存在。

“鞋带松了。”他说。

“啊?”外面有点吵,黎乔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白一宁却忽地半跪下去,利落地将她散落的鞋带系好。从上往下看去,那双手骨节分明,漂亮得像是艺术品。

“黎乔。”白一宁一字一句地念,“回神。”

黎乔连呼吸都放缓了些:“好的。”

场外传来一道声音:“高一(5)班的人准备好,倒数一分钟上场!”

“别紧张。”白一宁的声音莫名有种安抚人心的魔力,他站起来,将幕布掀开一点,露出明亮的光线。

黎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总觉得,这一幕就和初次见面时一样。面前这个人是从天而降的救世主,有他在的地方,她就会觉得安心。

“班长。”

“嗯?”

“你真的,永远这么冷静。”黎乔说,“是天生的吗?”

“不是。”白一宁话语含笑,听起来心情不错,事实上从他们确定唱那首歌开始,他的心情就一直很好,“因为我曾说过,我可以罩着你。”

白一宁走在她前面,只留一个颀长的背影。

“而且……我也不总是冷静的。”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轻,彻底淹没在剧烈的掌声中。

黎乔微微怔住,转而了敬个不标准的礼:“好的老大,小弟保证不给您拖后腿。”

08

幕布拉开那刻,黎乔的眼前突然亮起一片闪耀的光。

其实之前一连几个节目都很无聊,完成任务而已,现场的大多数学生都坐了一上午了,早已昏昏欲睡,可一睁开眼突然看到这两人上场,几乎所有人都在瞬间恢复了精神。

什么情况?

节目表上不是写着钢琴独奏吗?

“听说,周漾摔伤了手,这才临时换了节目。”人群中开始讨论。

黎乔眯了眯眼睛,逐渐适应了刺眼的亮光,周围一切也开始变得清晰。她往下望,在乌泱泱的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温时景,他跷着二郎腿,很慵懒的坐姿。

传说中和偶像齐名的长相,不过如此。

耳边,响起了主持人的介绍。

女主持人经验丰富,临场反应也好,拿到新提词卡时只停顿了半秒,就面带笑容流畅地念下去:“由于一些意外,周漾同学不能到场,最后一个节目由钢琴独奏改为合唱节目。”

台下,宋良俊正和教导主任热切地介绍周漾曾获得的奖项,主持人说出的那句话时,他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他看了眼台上,揉了揉眼睛,发现不是做梦。

小兔崽子又在搞什么?

“表演者:黎乔,白一宁。表演曲目:《与你同在》。”主持人念完,便从旁边退到幕布后。

场上只剩下了他们俩。

舞台的灯光渐渐暗下,只剩顶端的追光灯射下一道光斑,一点点凝聚在台上。黎乔很久没有这种被万众瞩目的感觉了,小的时候是迫不得已,长大之后,她会刻意避免成为焦点。

现在,没有伴奏,没有副歌,能不能配合得好,全靠两人在后台短短二十分钟练习的默契。

一个优秀到几乎完美的男生,突然被发现有一个缺点,难免会被有心人拿来调侃。可他这么骄傲一人,不仅没有避讳,反而在今天来了一个公然“处刑”。

是破罐子破摔了吗?

聚光灯下,白一宁指尖轻轻打着节奏,率先唱出第一句。

内心深处在呼唤,我想要走进悸动的梦中,

虽然悲伤总是会重演。

但我呀,一定能在某处与你重逢。

白一宁的嗓音低沉独特,音质纯粹得像一泓潺潺的溪流。

黎乔保持着握着话筒的姿势,余光却忍不住一直望向白一宁,以及他左眼下那颗极淡的美人痣。

白班长到底是多想自黑,才会谎称自己五音不全。

传闻真的是个笑话,他根本就没有半点走音,而且在处理低音尾音时游刃有余,清唱的时候也丝毫不受影响,反而更加动听。

坐在第一排的温时景,在听到歌词旋律时,眼底突然划过了一丝错愕。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他盯着黎乔,似是要从那张脸上看出一点不同来。

“是……她……”

最后一个尾音结束,黎乔缓过神来,轻轻开口。

每次重蹈覆辙时,人们总是仅仅知道碧空之蓝。

虽永无止境的道路看起来总是在延续。

完美的交接棒。

其实比起白一宁,黎乔的唱功称不上精湛,但相较于他低沉醉人的嗓音,她的就显得如银铃般清脆。

具有感染力的音乐,才能真正打动一个人。

黎乔很久不唱歌了,但因为一个人,这一首仿佛有魔力一般,深深刻入了她的心底。无论过了多久,她都能记起,然后完整地唱出。

他说:“岁安,不要怕,我一定能在未来与你重逢。”

可是隔了这么久未见,她的小偶像依旧过得很好,身边也不缺优秀的朋友,所以,他应该早就把她给忘了吧。毕竟那时的她,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野猫,缩在最隐蔽的角落,不引人注意,也不讨人喜欢。

顷刻间,音响突然传来清脆的伴奏声,刚好接上了下一句歌词。

赶上了赶上了,盘哥擦了擦额间的汗珠,转身对负责播放伴奏的学生比了个大拇指。

白一宁低眸看向专心唱歌的黎乔,眼中的清冷几乎散尽。

从她在档案上看到“宁城”二字时。

从两人第一次见面起。

从他站在樱花树下,漫不经心地抬头看向这个小丫头。

他就觉得,黎乔很像许岁安。

即便黎乔说话的方式、跳脱的性格、古灵精怪的样子都和记忆中许岁安的模样没有一点相同的地方。但不知为何,白一宁就是觉得,黎乔很像自己那个好久不见的朋友——许岁安。

“确实配合得很好,不过,白一宁之前不是自爆唱歌跑调吗?”

“什么时候说的?”

“就去年,邹紫薇邀请他合唱的时候。”

“你们不懂,这跑不跑调,还得取决于合唱的人是谁。”说话的女生的目光有意无意飘向邹紫薇,幸灾乐祸道,“看来一中的校花候选人,马上就要易主了。”

声音离得近,邹紫薇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台下光线暗淡,没有人发现她的笑容早早消失在嘴角,眼里只剩掩盖不住的冰冷。

她自小从孤儿院出来,绞尽脑汁地想成为一个优秀的温家大小姐。她没被冠以温姓,却获得了所有大人的喜爱,可掩盖在她单纯外表下的不屑,是骗不过同龄孩子的。

例如温时景,例如白一宁和淮夏。

认识那么久,邹紫薇又怎么可能不知道,白一宁唱歌很好。

他会拒绝,只会是自己不愿意,又因从小接受的教养不好拂一个女孩的面子,宁愿说自己五音不全,被所有人误会了小半年。

可怎么到了这个转来不过几个月的转校生这儿,他就又愿意了。

一曲结束,黎乔长舒一口气,和白一宁向观众席微微鞠躬。

台下只寂静了片刻,就突然爆发了巨大的欢呼,连前排的评委都满意地鼓掌。

宋良俊放下心来,五班的同学也立刻起身起哄,骄傲得仿佛刚刚在台上表演的就是自己。

他们往后台走时,黎乔还忍不住频频回头,舞台上的几个主持人已经开始对词,统计宣布最后的名次。

等待的时候,两人各怀心思,都没怎么说话。

白一宁低眸的时候,正好看见黎乔眼角有一点没擦干的泪花。

此刻他很少有特别矫情的想法,但是自从身边多了一个疯疯癫癫的黎乔,自己就跟个更年期大妈似的,天天揣测着对方在想什么。

所以这是真情流露?

白一宁难得失神,但没过多久就被黎乔激动地抓住了衣袖。

“班长。”黎乔睁着大眼睛看向他,异常兴奋道,“我们第一名哎。”

主持人祝贺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

白一宁咳嗽一声,将黎乔的手轻轻拂开,轻描淡写道:“声音小点,我没聋。”

黎乔拍了拍胸脯,心有余悸:“我感觉我好像是在做梦。太好了,我刚刚还以为我们真得写一万字检讨,扫三年的厕所。”

“很失望?”白一宁问。

“不不不。”黎乔说,“如此‘殊荣’还是送给别人享受吧。”

白一宁说:“去领奖吧,我在这里等你。”

“你不去?”黎乔觉得,白一宁面子大,他去领奖比较好。

白一宁摇头:“我去过太多次了。”

多补充一点,就是“我一个天天领奖的人已经不想去了,正好就给你这个从未上台领过奖的人开开眼界”。

黎乔冲他吐舌头,转身走回舞台。因为不是表演,她的紧张一扫而光,开始暴露本性,很欢快地隔空与五班同学招手,蹦蹦跳跳的样子又招来一片欢呼。

可爱的、充满活力的小太阳,那些同学好像是在背后这么形容她的。

白一宁若有所思地想。

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带着嘲讽的熟悉声音。

“喂。”

他回头看到温时景正快步走来,语气不善,脸也拉得老长。

对方依旧没穿校服,只套着一件单薄的黑色卫衣。

记得当初入校分班时,温时景靠在五班门口,隔着大半个教室和他短暂相视,几秒后对方转身就走,再也没回来过。

别人都说温时景不知好歹,连自己的前途都毫不在意。

白一宁没说话,目光又轻飘飘移回到舞台上。

“你老实告诉我,黎乔是不是就是当初的……”温时景舔了舔嘴角,语气有些急迫,但碍于周围还有人,所以最后一个名字,他声音压得很低。

白一宁没回答,但那副死样子明显是默认。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刚,但还有些不确定。”

“你要问她吗?”温时景顿了顿,又说,“直接的那种问法。”

白一宁敛神,看向温时景的目光淬着一点冷意:“我要不要说,是我自己的事情,也请你不要再管。毕竟,黎乔是真的不认识你。”

她不认识你。

温时景现在烦躁极了,他向来不太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此刻还是努力克制住:“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白一宁记得小时他们关系很好,但后来,他们因为某个原因大打出手。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是从……知道许岁安这个存在开始的。

白一宁此刻侧着身子,灯光投下,在他的眼睫处形成了一小片弧形的阴影。他用一如既往的平淡口气故意说:“你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老老实实地盯着邹紫薇。”

这个名字是引爆线。

温时景拧着眉,眼中瞬间划过一丝阴鸷。他骂了一声,上前按住白一宁的肩膀,另一只手顺势抓住了他的衣领,强迫对方与自己对视。

转瞬间,周围只剩下起伏的浅浅呼吸。

“你别和我提她。你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让我恶心!”

明明邹紫薇才是外人,明明他什么也没有做,但无论闯出多大的祸端,只要她用柔弱的语气撒谎,大人就会信以为真。

尤其是父亲,通常只会数落他的不是,却会记得向合作伙伴介绍自己那位可爱的养女。

他看了太多虚伪面孔,从惊恐到麻木,从嘶吼到冷淡。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

温时景一字一句,尾音带着一丝颤抖:“我最讨厌你,总是一副高高在上,优人一等的模样。”

温家最废材的孩子和白家最骄傲出众的孩子,谁都知道怎么选。

白一宁就这么听温时景发泄完,从始至终,一双干净凛冽的眼里都没有半分慌乱,反而慢慢显露出一种瘆人的森森冷意。

“松开。”

他有轻微洁癖,不喜欢别人随意碰他。

温时景一愣,还真就松开了。

“小时景,虽然我只比你大一点,但也算是你的哥哥。既然如此,你应该是了解我的底线的。”白一宁理了理衣领,不慌不忙。

甚至念温时景的名字时,还用了以前的称呼。

“以前我就说过,别动黎乔,也别靠近她。”

此刻台下掌声连成一片,温时景看了眼远处举着奖杯,看起来兴高采烈的黎乔,如潮水般的记忆逐渐席卷而来。

那时的女孩满眼都是那个彬彬有礼的男孩,可她不知道,在他们的身后还有另一个别扭的小男孩,悄悄藏在幕布后一直不敢上前。

他眼中的光黯淡下去,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是个无名氏。无名氏什么也做不了,所以他只能发泄般狠狠踢了一脚身边摞起来的硬木板,转身就走。

白一宁倒是不生气了。

这人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幼稚,说不过自己,就开始胡乱发飙,顺便破坏身边一切能破坏的东西。

09

刚走几步,温时景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他没有理会,一直大步走到门旁边,摸上把手,才又听到一声“白一宁”和一记重物砸落在地的巨大声响。

他怔怔地回头,本该在舞台上的黎乔不知何时狂奔过来,她毫不犹豫扔开刚刚还宝贝似的奖杯,张开双臂拥住白一宁。

他们重重跌落在地上,身边是砸得稀碎的探照灯,和摔成两半的奖杯。

颁奖紧急中止,目睹一切的主持人呆呆站着,随即尖叫着喊老师的名字。周围离得近的同学都纷纷拥过来,宋良俊人还在礼堂最后,好半天才拨开人群走向前。

硬木板最上面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盏探照灯。

温时景刚刚的那一踢,正好将探照灯踢落下来。

那东西本该笔直地砸向白一宁的脑袋。但那一瞬,白一宁听到有人用力地喊了声自己的名字,之后的画面,就是黎乔那张在眼前放大无数倍的脸。

——“你知道,一生中有两次差点被探照灯砸中,并且还都被同一个人救下的概率有多小吗?”

一片天旋地转,眼前的女孩和多年前的小女孩,慢慢地重叠在了一起。

白一宁的妈妈安婉,曾怀着一个要把自家儿子送去演艺圈当明星的梦想。

所以年幼的白一宁被哄骗着拍了好些杂志封面。白家夫人想玩,资源自然是不用发愁的,况且白父也默许了她的玩闹。

白一宁从小就长相出众,简单包装之下,竟十分受大众的欢迎,业内都说他是前途不可限量的童星。

女孩眼睛大大的,长得像洋娃娃,但总是低着头,不太爱说话,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而且她还摔跤了,很狼狈地趴在地上,身旁却没有一个人出手。

众目睽睽之下,白一宁一步步走来,他伸手将她扶起,余光却打量着女孩身边那群人,目光带着一丝浅浅愤怒。

后来进棚拍摄,策划导演一眼就看出这女孩子没什么背景,想要把女孩换下去。

白一宁生于商户之家,耳濡目染惯了,说起话来自然也比同龄人像模像样。他盯着那群大人,直接伸手点了点刻意躲到角落里的女孩,说:“我就要她。”

女孩一怔,抬头惊讶地看向他,顷刻间,又慌忙收回目光。

白家小少爷的话在这里就相当于圣旨。

那几个人瞬间不吱声了,拍摄如原计划继续进行。

“喂,你刚刚在那里,是不是一直在偷看我?”结束拍摄后,白一宁压低声音,“五次,我数过了。”

女孩心一颤:“你胡说。”

“我妈说了,撒谎的小孩子鼻子会长得很长很丑。”白一宁故意用手比画几下。他那种深入骨子里的天然黑,完全不分年龄大小。

女孩下意识就摸了摸鼻子。

见她真相信了,白一宁才逐渐露出一丝得逞的笑容。

女孩咬牙低头,知道对方身份很特殊,她不敢真的发脾气。所以拍摄一结束,她便立刻退后,拉起裙摆转身逃走。

“喂,你叫什么名字?”白一宁问。

女孩停下脚步。

她回过头,正准备开口,冷不丁瞧见头顶的射灯晃了一下,随即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很轻很轻,没有引起周围任何一个大人的注意。

几乎在一秒的时间内女孩就已经扑了过去,她明明是瘦瘦弱弱,没什么重量的孩子,却在一瞬爆发出惊人力量,抱着白一宁摔在一旁的海绵垫子上。

白一宁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就好像脑子“嗡”了一声后,周围一切突然变得模糊不清,甚至,也听不见跑来搀扶他们的人说了些什么。

就像现在一样。

不过刚刚,那地上连海绵垫子都没有,黎乔直接当了肉垫,护着他的头直接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

白一宁在地上翻滚了好几下,后背重重砸到墙边,却并不是很疼。他喘着气儿拼命睁开眼,发现黎乔就摔在身边,此刻他的手轻压着她的胳膊,掌心传来一点湿意。

他慢慢伸出手,模模糊糊中,竟然看到了几抹刺眼的红。

是黎乔身上的。

白一宁突然就慌了。他用另一只手撑着地面起身,身旁女孩却始终一动不动。

白一宁使了点劲儿,一把将黎乔拉起。

她没回应,但从他的角度看去,她的手臂似是被探照灯的碎片划出几道不深的血痕。昏暗灯光下,她安静的样子像一只柔软的小仓鼠。

他很少这么打量着她,因为她平日实在太跳脱,她的身影经常是一个发出哈哈大笑的残影,在你身边载歌载舞,还妄图拉你一起载歌载舞。

但她现在乖乖躺在地上,和睡着了似的。

宋良俊终于赶来,见白一宁半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立刻大声提醒:“快送医务室啊,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白一宁这才像是醒悟般,抱着黎乔就往外跑,甚至在门口与温时景擦身而过时,一个眼神都不曾留给对方。

不知过了多久,温时景才慢慢转身看向那个早已消失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