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授精室上演了那场好戏之后,整个伦敦的高等种姓的精英们都很想看看那个有意思的怪物,他居然跪在孵化与条件反射设定中心主任面前,叫了主任一声“父亲”,这个玩笑精彩得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更确切地说,应该称主任为前主任,因为那个可怜的家伙在事发后立刻就辞了职,再也没有踏足过中心一步。琳达倒是无人问津,谁也不想去看她。叫一个人为母亲,那已经不只是玩笑,简直是一种亵渎。况且,她并不是真正的野蛮人,而是和这儿的任何人一样,是从瓶子里孵化出来的,并接受过条件反射设定,所以她不可能引发大家的好奇念头。最后,人们之所以不愿见到可怜的琳达,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的模样让人嫌弃。她大腹便便,青春不再,一口难看的牙齿,脸上长满斑点,还有她那个身材(我主福特啊!),人们一见到就会觉得恶心,是的,非常恶心。因而,那些精英都很坚决地不去见琳达,而琳达也不想见他们。回归文明世界对她来说就是回归吞服嗦麻的日子,她可以整日躺在**,度过一个又一个嗦麻假期,而不用因为回归现实而感到头痛或恶心,也不会像喝了仙人掌汁一样感到羞耻,总觉得自己好像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反社会坏事似的,让自己再也抬不起头来。吞服嗦麻绝不会整出这些幺蛾子,它给人们带来完美的假期,即使第二天早晨醒来感觉不舒服(实际上也并不是如此),那只是与假日的欢乐相比而言的不舒服。补救的办法就是将嗦麻假期持续不断地延续下去。她贪婪地叫嚷着要求提高剂量和吞服次数。萧医生[47]起初表示反对,后来决定,就让她得偿所愿吧,她要多少剂量就给多少剂量,她要吞服多少次就让她吞服多少次。结果她一天吞服的嗦麻剂量竟达二十克之多。

“这会在一两个月内要了她的命的,”医生向伯纳德透露了这一消息,“那时她的呼吸系统就会衰竭,再也不能呼吸。那就完蛋了。不过这倒也是好事。要是我们能让人返老还童,那又另当别论,可是我们做不到。”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约翰竟然提出了反对意见。大家之所以感到意外,是因为琳达吞服了嗦麻去度假的时候,其实约翰最感省心。

“可你们给她吞服这么大剂量,那岂不是让她折寿?”

“某种意义上说,确实是这样,”萧医生承认,“可是从另一种角度来看,我们实际上是在延长她的寿命。”约翰一听他这样说,不禁瞪大了眼睛,一脸的困惑不解。“吞食嗦麻或许会让人少活几年,”医生继续说,“可是,想想它能给一个人的生命带来的好处吧,这好处非常之大,大到难以用时间来衡量。每度一次嗦麻假期,都会给我们带来祖先所说的永生。”

约翰开始懂了。“我的嘴唇和眼睛里有永生的欢乐。[48]”他喃喃地说。

“你念叨什么?”

“没什么。”

“当然了,”萧医生接着说,“要是人们有正经事要干,你就不能由着他们贸然进入永生。可是她并没有什么正经事要做……”

“就算是这样,”约翰固执地说,“我还是认为这么做是不妥的。”

萧医生耸了耸肩。“那好吧,要是你想让她一直疯狂地尖叫,你当然可以……”

最后,约翰不得不做出让步。琳达如愿得到了她所需的嗦麻。从此以后,她就待在三十七楼伯纳德从自己公寓中分给她的一个小房间里,躺在**,收音机和电视机一直开着,天竺薄荷香水一直滴个不停,嗦麻片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的肉身是躺在那儿,可是她的灵魂却根本不在那儿,一直飘**在远方,在无限遥远的地方度假,在另一个世界里度假,在那里,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营造出一个色彩斑斓的迷宫,一个不断滑动的令人心悸的迷宫,经过无数美妙的迂回曲折,通向一个光明的信仰中心。在那里,电视上充斥的全是美妙得难以形容的感官歌舞电影的影像,往下滴的天竺薄荷香水不仅仅是香水,它还是太阳,还是一百万支性感妖艳的萨克斯风,是和她**的波佩,只是更精彩绝伦,并且无穷无尽。

“不,我们不能让人返老还童,”萧医生总结道,“不过我很高兴能够有机会看到人类衰老的样子。谢谢你请我来。”他热情地和伯纳德握了握手。

于是,大家就只能争着和约翰见面了。人们只能通过指定的监护人伯纳德才能够见到约翰。现在,伯纳德发现,自己生平第一次受到人们的正常对待,而且被别人当成了一个重要的大人物。再也没有人谈论他的代血剂中掺了酒精的事,再也没有人对他的模样指手画脚了。亨利·福斯特不遗余力地对他示好,本尼托·胡佛送给他六包性激素口香糖作为礼物;社会身份规划部副主任也来找他,几乎是低声下气地向伯纳德索要一张参加派对的请柬。至于女人,伯纳德只要暗示一下会邀请她们去玩,他就可以和他喜欢的任何一位女孩寻欢作乐。

“伯纳德邀请我下星期三去见野蛮人。”范妮得意扬扬地宣告。

“我太高兴了。”列宁娜说,“现在你得承认你对伯纳德是看走眼了。你不觉得他真的很可爱吗?”

范妮点点头。“我得说,”她说,“他让我又惊又喜。”

装瓶厂主任、社会身份规划部主任、授精室主任的三位助理、情感工程学院的感官电影教授、威斯敏斯特合唱厅厅长、波坎诺夫斯基多胞胎孵化流程处理中心总监—伯纳德名单上的要人名单没有个完,纷至沓来。

“上星期我搭上了六个女孩,”他向赫姆霍尔兹·沃森吐露说,“星期一一个,星期二两个,星期五两个,星期六一个。要是我有时间,或是我起心动念,起码还有十来个女人迫不及待地想和我上床……”

赫姆霍尔兹阴沉着脸,不以为然地听着他吹嘘,不发一语,这让伯纳德很生气。

“你妒忌我了吧。”他说。

赫姆霍尔兹摇了摇头。“我感到难过,仅此而已。”他回答说。

伯纳德气呼呼地走了。他告诉自己,他再也不会跟赫姆霍尔兹说话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成功的感觉让伯纳德飘飘然,在这个过程中,他完全适应了这个世界,其效果正如上好的麻醉剂,在此之前他还对这个世界牢骚满腹呢。只要这个世界能认可他是重要人物,那么这个世界的一切秩序就都是良好的。可是,尽管成功让他与这个世界达成了和解,他却仍然拒绝放弃批判这一秩序的权利。因为批判世界的行为让他认为自己更加重要了,让他的自我感觉更加膨胀。再说了,他确实认为有些东西应当要批判。(与此同时,他也发自内心地享受成为一个功成名就之人的感觉,而且他看上的女孩他都能得手。)在那些为了见野蛮人而对他大献殷勤的人面前,伯纳德也会摆出一副离经叛道者吹毛求疵的模样。有人当面会礼貌地听他说话,可背后却对他大摇其头。“这个年轻人不会有好下场的,”他们说,同时更自信地预言他们迟早会看到这个人得到悲惨的下场,“那样一来,他可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野蛮人助他一臂之力了。”可是,第一个野蛮人还在他们眼前,他们只得对他表现得彬彬有礼。而正因为他们对他客客气气的,所以伯纳德认为自己是大人物—做大人物的感觉让他兴高采烈,自觉通体轻飘飘的。

“比空气还要轻。”伯纳德指指天空说。

气象部门的系留气球[49]高高飘在上空,就像一颗珍珠,在阳光下闪烁着玫瑰色的光芒。

“……对这个野蛮人,”伯纳德这样指示道,“要向他展示文明生活的方方面面……”

约翰现在正从查令T字塔的平台上鸟瞰这个文明世界。气象站站长和常驻气象学家正为他担任向导。不过,大多数时候,讲话的都是伯纳德。他志得意满陶然若醉,表现出一位来访的世界国元首的气派。他感觉自己比空气还要轻。

从孟买飞来的绿色火箭从空中降落。乘客们很兴奋。八个长得一模一样、穿着卡其色制服的德拉威[50]同卵多胞胎,从客舱的八个舷窗往外看—他们是乘务员。

“火箭时速为一千二百五十公里,”气象站站长气宇轩昂地说,“对此你有什么看法,野蛮人先生?”

约翰认为这个速度很好,说:“不过,爱丽儿可以在四十分钟内环绕世界一周。[51]”

伯纳德在给穆斯塔法·蒙德的报告里写道:“野蛮人对文明世界的发明创造毫不感到惊奇,也没有敬畏,这很令人意外。毫无疑问,部分原因是他听一个叫琳达的女人谈起过,她是他的母—”

(穆斯塔法·蒙德皱了皱眉头。“难道这傻瓜以为我的神经如此脆弱,连把‘母亲’这个词写全都不敢吗?”)

“另一个原因是他全神贯注于他所谓的‘灵魂’上,他坚持认为灵魂是独立于物质环境的实体,然而,正如我竭力向他指出的那样……”

元首跳过了接下来的几个句子,正要翻到下一页寻找一些更有趣、更具体的内容,这时他的眼睛被几句不同寻常的话吸引住了。“……尽管我得承认,”他读了起来,“我同意野蛮人的看法,文明世界的童稚状态太过轻松,或者用他的话说,不够贵重。我想借此机会敬请元首阁下注意……”

穆斯塔法·蒙德读到这里,不由得生气起来,可立刻又觉得好笑。这个家伙居然一本正经地教训他(伯纳德是何等样人,难道他自己不了解吗?),跟他谈起有关社会秩序的事,简直是太荒谬了。这人一定是疯了。“我得教训教训他。”穆斯塔法·蒙德对自己说,随后将头往后一仰,高声大笑了起来。无论如何,现在还不宜教训他。

这是一家为直升机生产照明设备的小工厂,是电气设备公司属下的一家分公司。技术总监和人事经理在屋顶上与他们碰头(因为那封来自元首的推荐函起到了神奇的作用)。他们下了楼,走进了工厂。

人事经理解释说:“每一个流程,都尽可能由一个波坎诺夫斯基多胞胎孵化流程处理小组来负责执行。”

实际上,八十三个塌鼻子、短脑袋、黑皮肤的德尔塔正在进行冷压操作。五十六个鹰钩鼻、姜黄皮肤的伽马正在操作着五十六台四轴夹盘和车床。一百零七个塞内加尔来的爱普西龙正在铸造车间工作,他们都接受了耐高温条件反射设定。三十三位长脑袋、浅褐皮肤、窄骨盆、身高一米五九(误差在二十毫米以内)的德尔塔女工正在切割螺丝钉。在装配车间,两组矮个头儿的高等伽马正在装配发电机。两张低矮的工作台相对摆放着。传送带在他们之间穿梭不停,运送的是零部件。四十七个金发面对着四十七位棕发。四十七个短翘鼻子面对着四十七个鹰钩鼻子。四十七个下塌的下巴对着四十七个上翘的下巴。十八个穿着绿制服、红褐鬈发的伽马女孩正在检查做好的机器,然后由三十四位短腿、左撇子的次等德尔塔男子将其打包放进板条箱里,最后由六十三位蓝眼睛、亚麻色头发、长着雀斑的次等爱普西龙半白痴装载到等待运货的卡车和货车上。

“啊,美丽的新世界……”野蛮人被某个可恶的记忆唤醒,他发现自己正在念叨着米兰达的台词,“啊,美丽的新世界,有这么出色的人物。”

他们离开工厂时,人事经理总结道:“我向您保证,我们的工人几乎从来不会找碴儿。我们总是发现……”

可是那个野蛮人突然离开了他的同伴,躲在一丛桂树后面,剧烈地呕吐起来,他仿佛不是站在坚实的土地上,而是身处遭遇了强烈乱流的直升机里。

伯纳德在报告中写道:“那个野蛮人拒绝服用嗦麻,而且似乎因为他的母—一直在度嗦麻假期而感到极端痛苦。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他的母—衰老了,模样极度令人厌恶,野蛮人却经常去看她,而且似乎很依恋她—这是一个有趣的例子,说明通过早期的条件反射设定,可以改变甚至违背自然的本能(在这种情况下,就是避开讨厌对象的本能)。”

他们的直升机降落在伊顿公学的屋顶,随后他们从飞机上走了下来。学校操场对面五十二层楼高的勒普顿大厦在阳光下闪耀着白光,大厦的左边是学院,右边是学校的社区合唱厅,它由一堆堆钢筋混凝土和维塔玻璃建成。方形庭院的正中央矗立着我主福特的古老铬钢雕像。

他们一走下飞机,院长加夫尼博士和女校长基特[52]小姐就前来迎接他们。

“你们这儿的多胞胎多吗?”在他们开始考察时,野蛮人忧心忡忡地问。

“哦,没有,”院长回答道,“伊顿公学是专为高等种姓的男女学生而设的。一个卵细胞只会长成一个成人。当然,这使得教育变得更加困难。不过,由于他们将来要承担重任,应对突发事件,所以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伯纳德对基特小姐产生了强烈的好感。“要是你星期一、星期三或星期五晚上有空,”他边说边朝野蛮人猛地伸出大拇指,“他很好奇,你知道的。”伯纳德接着又说,“很古怪。”

基特小姐笑了笑(他心想,她的微笑真的很迷人),说了声谢谢,她很乐意参加他的派对。这时院长打开了一扇门。

约翰在那间优等阿尔法多胞胎的教室里待了五分钟,有些不知所措。

“什么叫基本相对论?”他小声对伯纳德说。伯纳德打算解释一番,想了一想,建议他们到别的教室去看一看。

在通往次等贝塔的地理教室的走廊里,一个嘹亮的女高音叫道:“一、二、三、四。”然后,她以一种疲倦而不耐烦的语气说,“还原。”

“这是在做避孕操。”女校长解释说,“当然,我们的大多数女孩都是不孕女,我自己就是。”她朝伯纳德笑了笑,“可我们还有大约八百个未做绝育手术的女孩,她们需要不断地操练。”

在次等贝塔的地理课教室里,约翰学习到“野蛮人保留地是由于不利的气候、地质条件,或自然资源的匮乏而形成的,我们不值得为其文明开化付出代价。”咔嚓一声,房间变暗了。突然间,在老师头顶上方的屏幕上,只见阿科玛的忏悔者们正在圣母像面前跪下,正如约翰听过的那样号啕大哭起来,他们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前、在雨神的鹰像前忏悔自己的罪行。年轻的伊顿学生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忏悔者们仍在恸哭,他们站起身来,脱下上衣,用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自己。学生们的笑声越来越响,几乎要淹没屏幕中忏悔者们的呻吟声。

“可他们为什么要笑呢?”野蛮人痛苦而困惑地问道。

“为什么?”院长转身面对着他,仍然咧开嘴笑着,“为什么?那是因为太搞笑了。”

在电影银幕上的暮色中,伯纳德冒险做了一个动作,换了在过去,就算是在一片漆黑中,他也不敢做这样的动作。他觉得自己一个重要人物,他对自己新获得的这个地位信心十足,于是伸手搂住了女校长的腰。她柔顺地屈服了。他正要亲吻她一两下,或是轻轻捏她一下,这时他们听到百叶窗咔嗒一声打开了。

“我们还是继续往前走吧。”基特小姐说着向门口走去。

过了一会儿,院长说:“这是睡眠教育的控制室。”

几百个合成音乐的音箱排列在房间三面的架子上,每间宿舍一个。第四面墙上是印好的用于睡眠教育的文字,这些文字已经被录成了声音。

“你把卷子从这儿塞进去,”伯纳德打断了加夫尼博士的话,解释说,“按下这个开关……”

“不对,是按那个开关。”院长不悦地纠正道。

“那么,按下那个开关,卷子就会展开,硒电池将光脉冲转化为声波,然后……”

“然后你就可以听到了。”加夫尼博士总结道。

在他们在去生物化学实验室的路上,经过学校图书馆时,野蛮人问道:“他们读莎士比亚的作品吗?”

“当然不读。”女校长红着脸说。

加夫尼博士说:“我们的图书馆里只有参考书。要是我们的学生们需要解闷的话,他们可以去感官电影院看电影。我们不鼓励他们沉迷于任何孤单一人的娱乐活动。”

玻璃公路上,五辆公共汽车从他们身边驶过,车上坐着男孩和女孩,他们有的唱着歌,有的默默拥抱在一起。

“他们刚从斯劳火葬场回来,”加夫尼博士解释道,这时伯纳德小声地和女校长定下了当天晚上约会的时间,“死亡条件反射设定从十八个月时开始。每个孩子每周都要在医院里度过两个上午。他们在那儿可以玩最好的玩具,死亡日的时候,他们可以吃到巧克力奶油。他们要学会把死亡当作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和别的生理过程一样。”女校长很专业地说。

八点在萨伏伊饭店约会。一切都安排好了。

在回伦敦的路上,他们在布伦特福德的电视公司逗留了一会儿。

“我去打个电话,你不介意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吧?”伯纳德问野蛮人。

野蛮人一边等待,一边注视着眼前的景象。上完白班的人刚刚下班。一群群低种姓的工人们正在轻轨火车站前排队—七八百个由伽马、德尔塔和爱普西龙组成的男男女女,他们的面孔和身材类型只有十来种。售票员递给他们每个人一张票,然后推过来一个小纸板做的药盒。这些男男女女组成的长龙慢慢地向前移动着。

“那些小药盒子里是什么?”伯纳德回来后,野蛮人问道,他想起了《威尼斯商人》[53]的情节。

“一天的嗦麻配给量,”伯纳德含含糊糊地回答,因为他嘴里正嚼着本尼托·胡佛送给他的口香糖,“他们在下班后才会拿到。每天的配额是四粒半克的药片。星期六则会发六粒。”

他亲切地挽着约翰的胳膊,向直升机走去。

列宁娜唱着歌走进更衣室。

“你好像很开心呀。”范妮说。

“我是很开心呀。”她回答。随后,她刷地拉开拉链!“伯纳德半小时前给我打电话了。”刷!刷!她脱下了短裤。“他临时有个约会。”刷!“他问我今晚是否可以带野蛮人去看感官电影。我得开飞机过去。”她匆匆向浴室走去。

“她可真是个幸运的女孩。”范妮看着列宁娜走开,不禁自言自语起来。

这句话中丝毫没有妒忌的意思,好脾气的范妮只不过在陈述一个事实。列宁娜是幸运的,她与伯纳德分享了因野蛮人而来的巨大名声,从而从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变成了荣耀加身的人。福特女青年协会的秘书不是请她做报告讲述了她自己的人生吗?爱神宫俱乐部不是邀请她参加了年度晚宴吗?她不是已经出现在了感官影院的《感官电影新闻》上了吗?世界国的百万人不是已经看过她,听过她讲话,触摸过她的身体了吗?

那些大人物对她的殷勤同样使她开心。世界国元首的第二秘书邀请她共进晚餐和早餐。她有一个周末是和福特首席大法官度过的,另一个周末是和坎特伯雷社区首席歌唱家度过的。内外分泌物公司的董事长不断给她打电话,她和欧洲银行的副行长去过多维尔。

“当然,这段经历确实妙不可言。可不知怎的,”面对范妮,她私下承认,“我觉得自己好像因为弄虚作假而获得了这些荣誉。因为,当然,他们最想知道的就是和野蛮人**是什么感觉。我只能说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当然,大多数人都不相信我说的话。可事实就是这样。我真愿事情不是这个样子的。”她难过地补充了一句,叹了叹气,“他非常英俊,你不这样认为吗?”

“难道他不喜欢你吗?”范妮问道。

“有时我觉得他喜欢我,有时又觉得他不喜欢我。他总是竭力避开我的视线。我一进房间,他就会往房外走。他不愿碰我,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可是有时候,假如我突然转身,我会发现,他正盯着我看哩。唉,你知道男人喜欢你的时候,就会像这样看着你。”

是的,范妮知道。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列宁娜说。

她不知如何发展,不仅感到困惑,也觉得沮丧。

“因为,范妮,你知道的,我喜欢他。”

她越来越喜欢他了。好吧,现在总算有机会了,她想。洗完澡,她在自己身上抹上香水。啪,啪,啪,抹香水。这是一个真正的机会。她兴高采烈地唱起歌来。

亲爱的,拥抱我,让我迷醉;

亲吻我,让我失去意识;

亲爱的,拥抱我,我可爱的小兔子;

爱情就像嗦麻让人意乱情迷。

那神秘的香味乐器正在演奏一支令人耳目一新的药草随想曲—百里香、薰衣草、迷迭香、罗勒、桃金娘、龙蒿发出潺潺如流水的琶音。随后这几种香味里掺入了龙涎香,并通过加入檀香、樟脑、雪松和新割的干草(偶尔会发出细微的不和谐味道—一股猪肾布丁的味道,还有些微的猪粪味)的味道,慢慢地回归到曲子开始时的朴素清香。最后一丝百里香的气息消散了,这时响起了一阵掌声。灯光亮起。合成音箱的录音带开始播放,空气中播放高音小提琴、大提琴和双簧管的三重奏,空中回**着令人愉悦的慵懒声音。演奏了三四十个小节之后,在这些器乐的伴奏下,一个迥非人类声音的歌喉开始放声歌唱。这声音有时从喉咙发出,有时又从头顶发出,有时如长笛空洞地演奏,一时又发出了充满渴望的和声,它不费吹灰之力就从极低的乐音飙升到了最高的高音C。在历史上所有的歌手中,只有卢克雷齐娅·阿吉艾莉[54]在1770年的帕尔马公爵歌剧院中才唱过这样的超高音,那高音曾经让莫扎特惊叹不已。

列宁娜和野蛮人坐在充气座位上,他们嗅闻着香味,聆听着音乐。现在到了使用眼睛和肌肤的时候了。

大厅的灯光暗了下来。火红的大字清晰地展现在黑暗中,仿佛飘浮在空中。《直升机里的三个星期》,一部充满超级歌唱、合成对白、香味乐器同步伴奏的彩色立体感官电影。

“请抓住你椅子扶手上的金属把手。”列宁娜低声说,“否则你就体会不到有任何感官效果。”

野蛮人照她说的做了。

此时,那些火热的大字消失了。随后的十秒钟里,整个影厅一片黑暗。突然,银幕上出现了一个身材庞大的黑人和一个金发、扁脑袋的年轻高等贝塔女子,他们紧抱在一起,这些立体影像比真正的血肉之躯要更耀眼更迷人,比现实中的人还要真实。

野蛮人一惊。是他嘴唇上体验到的那种感觉!他用手擦了擦嘴。痒酥酥的感觉消失了。他把手放回金属把手上,那种痒酥酥的感觉又回来了。此时,香味乐器散发出纯净的麝香味。最后,声轨里一只超级鸽子像要断气似的发出“咕咕”的声音。随后,一种比非洲低音鼓更为低沉的声音发出“啊哈”的应答,这声音每秒振动三十二次。银幕上那两张嘴唇又亲吻在了一起,阿尔罕布拉电影宫里六千名观众脸上的性感带又一次因电流发出的难以抵受的快感而悸动不已。“哦……”

这部电影的情节极其简单。在最初发出的“哦哦!”和“啊啊!”的声音二重奏之后,男女主角在那张著名的熊皮上**,他们身上的每一根毛发历历分明(正如社会身份规划部副主任准确说出的)。几分钟后,那个黑人遭遇了一场直升机事故,头朝下摔了下来。砰!他额头着地,那疼痛非同小可。观众席上响起了一阵“嗷”和“哎哟”的叫声。

脑震**将黑人的所有条件反射设定都破坏了。他对这个金发女人产生了一种独占性的疯狂**。她不断抗拒,他一意用强。故事中充斥挣扎、追逐、袭击情敌的情节,最后还有耸人听闻的绑架。金发贝塔女子被劫持到了天上,在直升机里,她与那个黑人疯子共处了三个星期,这是一桩反社会的疯狂事件。最后,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冒险和空中特技之后,三位年轻英俊的阿尔法终于成功地将她救了下来。黑人被送去了成人条件反射再设定中心。电影就以这样开心体面的方式结束了,金发贝塔美女成为三位救星的情妇。他们的故事短暂中断了,插入了一段他们的合成音乐四重唱,由一支超级管弦乐队伴奏,还配上了香味乐器的栀子花香。然后,熊皮最后一次出场,在性感妖艳的萨克斯风演奏家的喧嚣乐声中,最后一次亲吻淡入黑暗,最后的电流刺激在嘴唇上消失了,就像一只垂死的飞蛾,颤动着,颤动着,越来越微弱,最后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了。

可是对列宁娜来说,那飞蛾还没有完全死亡。甚至在灯光亮起,他们随着人群慢慢地向电梯走去时,那飞蛾的幽灵仍在她的唇边扑腾着,停留在她的肌肤上,让她因焦虑和心醉神迷而战栗起来。她的脸颊涨红了。她挽住野蛮人的胳膊,拼命地让它紧贴着自己的身体。他低头看了她一会儿,脸色煞白,深感痛苦,又满怀渴望,同时又为自己的渴望感到羞愧。他们的目光相对,视线交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里包含了多么珍贵的东西啊!她的眼睛里洋溢着一种女王的热情。他急忙把视线移开,抽出了被她挽住的胳膊。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害怕,生怕她不再是一个他配不上的女人。

“我觉得你不应该看到这些东西。”他说,连忙把过去或将来可能出现的不完美从归咎于列宁娜自己,改为归咎于周围的环境。

“不该看什么,约翰?”

“不该看这种讨厌的电影。”

“讨厌吗?”列宁娜真的吃了一惊,“可我觉得这部电影很有趣啊。”

“这部电影很下流,”他愤愤不平地说,“很无耻。”

她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为什么表现得如此古怪?他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破坏好兴致?

在出租飞机上,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他遵守着自己没有说出口的誓言,服从着早已不再生效的法律。他坐在一旁,一言不发。有时,他的整个身体会突然紧张地战栗起来,就像一根手指拨动了琴弦,几乎将它绷断。

直升机降落在列宁娜所住公寓的屋顶上。“终于来到了这一刻。”她走下飞机,兴高采烈地想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总算要成就好事了,尽管他刚才表现得那样古怪。她站在一盏灯下,凝视着自己的手镜。最后的好事就要来了。是的,她的鼻子泛出光亮。她从粉扑中抖出一些粉末。正好有时间,因为他在付出租飞机的费用。她摩挲着锃亮的鼻子,心想:“他长得那么帅。他根本没必要像伯纳德那样害羞啊。不过……换成别的男人,早就要扑上来了。好吧,好事终于要发生了。”小圆镜里那张脸突然对她笑了起来。

“晚安。”她身后传来一个压抑的声音。列宁娜转过身来。他站在出租飞机的舱门口,眼睛盯着前方。很显然,在她给鼻子抹粉的时候,他就一直在盯着她看,并且在等待着什么—可是为什么他一直在犹豫不决,想拿定主意,又一直在想啊想啊?她不知道他脑海里又冒出了什么荒唐滑稽的念头。“晚安,列宁娜。”他又说了一遍,想对她笑笑,却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

“可是,约翰……我以为你要……我是说,你难道不……”

他关上机舱门,弯下腰对驾驶员说了些什么。出租飞机突然升到了空中。

透过脚下的窗户往下看,野蛮人看到了列宁娜仰起的脸容,在蓝色的灯光下,那张脸显得异常苍白。她的嘴张着,似乎在对他叫唤着什么。她的身体越来越小,离他越来越远。方形的屋顶也越来越小,最后消弭于夜色中。

五分钟后,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从一个隐蔽的地方拿出那本被老鼠啃坏的书,怀着宗教般的虔诚,翻开了那满是污迹和皱巴巴的书页,开始读起了《奥赛罗》。他记得,奥赛罗和《直升机里的三个星期》中的男主角一样,是一个黑人。

列宁娜擦干眼泪,走下屋顶,来到电梯旁。在去二十七层的途中,她拿出了自己的嗦麻瓶子。她觉得,此刻吞服一克是不够的。她是如此痛苦,吞服一克嗦麻完全不管用。可要是她吞吃了两克,她就有可能没法在明天早上及时醒来。她折中了一下,摇了摇瓶子,往自己的左手掌上倒出三粒半克的药片。

[47]  萧医生:源自萧伯纳。

[48]  此句出自莎剧《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第一幕第三场克莉奥佩特拉的台词。

[49]  系留气球:一种依靠气囊内的浮升气体获得浮力,并用缆索拴系周定的浮空器,可以在空中特定范围内实现固定高度、长时间驻留。

[50]  德拉威:一个住在南印度尼尔吉里山脉的民族。

[51]  此句出自莎剧《仲夏夜之梦》第二幕第一场迫克的台词:“我可以在四十分钟内环绕世界一周。”作者误记为莎翁另一剧作《暴风雨》人物爱丽儿所说的话。

[52]  基特:这个名字源自1809—1834年伊顿公学的校长约翰·基特(男性),这个角色也部分以赫胥黎创办了女校的母亲为原型,此外,赫胥黎自己就是伊顿公学的毕业生。值得注意的是,现实中的基特上任后以严厉著称,经常用桦树枝条鞭打学生,最多一天鞭打了80名学生,引起公愤,成为伊顿公学校史中著名的“大鞭打”事件。这本小说最后的鞭打事件,显然是从中汲取了灵感。

[53]  莎剧《威尼斯商人》中有一个求婚的场面:鲍西娅的求婚者面对三个匣子,挑选自己的命运。首先是金匣子:“选择我的人,将得到大众希求的东西。”第二个匣子是银的:“选择我的人,将得到他应得的东西。”最后一个匣子是用沉重的铅做成的:“选择我的人,将为之牺牲一切。”在这里,野蛮人看到小药盒子,联想起了《威尼斯商人》中的挑选匣子求婚的场景。

[54]  卢克雷齐娅·阿吉艾莉 (1741—1783):意大利女高音歌手,音域异常宽广,可以跨越三个半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