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等候室,连通道上都是人满为患。有人反复到接待台处找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咨询。明明看看报告运行情况的屏幕、听听广播的播报,就能得知一样的结果,可是有的客人却像是不逮住工作人员质问上半天就过不去似的。人群中能看到工作人员无奈的神情。

律子和冈富并肩而走。用旧式的说法,那就是身高一米七五多的冈富和身高不满一米五七的律子体格相差悬殊。也许在别人看来就是一对吧—大块头的丈夫和小巧玲珑的妻子。

“为什么我现在会和冈富走在一起呢?”律子心想。十年前,律子曾经梦想过这种状态的。两人一起从机场出发,那时候是多么期盼能够这样啊。可是如今的感觉,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痛苦。他们彼此都有自己的另一半。也许是因为冈富谈起了裕子,感觉和十年前截然不同。然而,那时候对冈富的依恋至今还像渣滓一样残存在律子的身体里。

即便如此,感觉痛苦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痛苦的话离开就好了啊,可是自己却无意离开。律子明白自己在摇摆。

冈富把包放在地板上,点上了一支烟。

“我去打个电话。”律子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电话那里与刚到的时候不同,现在很空。负责电话的女士拿着听筒等了一会儿说:“好像是不在。”

“谢谢啦。”律子特意明快地说道,然后看了看表,十点了。十点的话,他应该还没有回来。律子内心表示接受这个结果,没有信心立即返回冈富那里。

往娘家打个电话看看吧。律子再次拿起了听筒。

“几点到的?”母亲接了电话问道。

“没有啦,还在千岁呢。”

“千岁?怎么了?”

“大雾,飞机没法起飞呢。”

“可真是进退两难啊,今晚就别走了吧。”

“但是,好像很快就会起飞的样子啊。”

“能行吗?不要勉强啊。”

“如果走不了的话,我会回去的,也许会很晚。”

“就那么办吧,大家都还在。”

“明天走就好了。”

“是啊,谁让你自己非要走的呢。”

但是,能遇到冈富啊,律子对自己说道。遇到他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律子自己也搞不明白。

挂断电话之后,律子去了洗手间,在镜子前补了个妆。疲惫已经显露在脸上。擦掉口红,重新薄薄地涂抹了一层,抚摸了一下脸颊。曾经在少女时代尖尖的脸蛋在年过三十之后开始略略圆润了;洁白的肌肤上,一双杏眼流转;鼻梁不算高,却恰到好处地微微挺立着。

“你的脸看不出年纪啊。”丈夫曾经说过。是那样的吗?律子再一次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每天都会看很多次,但是对这张脸依然感觉有些陌生。自己的容貌大概是这样的吧,内心仅仅是大致有点儿数而已,一旦有什么需要,却很难把具体部位详细地回忆起来。好奇怪啊,律子想。每看一次都感觉容貌在变化,每一天都不同,每时每刻也不同。律子似乎有无数张模样不一的脸。那些脸有时候诚实,有时候虚伪。从正面端正地与之相对时,那就是一张恭谦的人妻之脸。也许冈富就是看着这张脸,察觉到了所有的一切吧。律子瞬间倒吸了一口气。

十点之后,大厅的特产店开始打烊了。特产店一放下拉门,锁上锁,通道便瞬间变得寂寥了。只有候机室的小店还是开着的。

冈富就站在小店前面的柱子旁边,后背轻轻靠在柱子上,目视前方。前面是一群等得焦心的人们,一排排地坐在椅子上。周围空气似已静止,律子往他那里走了几步后站住了,然后走向入口处。自动门一开,眼前便是浓浓的雾气。

平时在入口正面能看到的停车场也看不到了,只有等着载客的出租车和定时到达的机场大巴在机场大楼的灯光中落下黑乎乎的影子。律子想就此走进雾里,在雾里走一走的话,也许自己的假面就能摘掉,另一个自己就会出现吧。律子闭上了眼睛,知道自己的身体在雾中颤抖。

“你在这里啊。”身后传来冈富的声音,将律子唤醒了,“不冷吗?”

“不冷。”

许是大雾未动的缘故,律子感觉不到寒冷。她好像能听到上空微小的爆炸声,又好像只是听错了而已。

“雾这么浓,飞机也许还是无法降落啊。”冈富抬头看了看天,说道。

“为什么现在会有这么大的雾呢?”

“地理位置的原因吧。这一带离太平洋沿岸很近,对吧。这时节的海水就跟冬天一样冷,来自南方的温暖气流一流进那里,就会让这里变暖。上空变暖,离海面较近的地方会形成寒冷的空气层,出现所谓的逆转现象,大量的海雾大概就是这样产生的吧。”

“每天都会这样吗?”

“也并不是每天的啦。”

“那还会有放晴的时候吗?”

“当然会晴啦。如果不晴,我们可是要一直待在这里啦。”

站在大雾中,律子感觉那雾像是要持续到永远一样。

“到了清晨,肯定会放晴的啊。”

“一直到清晨……”

一想到就要这样被锁在雾里,律子的心情就很低落。远处的灯光不时地在移动,既有从左往右移动的,也有从右往左移动的。

“那是汽车的灯光吗?”

“是的,机场前方是国道。”

灯光的间歇中有鸣笛声传来,也许是在互相示意缓慢行驶。律子的外套和冈富的雨衣都从肩头开始濡湿了。真是不可思议的景象,律子心想。

“家里的媳妇一直想见你呢。”

“你太太?”

律子感觉自己再次被拉回到往事中去了。

“嗯,去网走的时候也说起你。”

“说我?”

“你们以前一起玩过吧?”

“没有。”

“那么,也许是因为一见到你就会想起她姐姐吧。”

“裕子同学。”

“嗯,因为你和她是好朋友嘛。”

“……”

“冈富这次又要说什么呢?还会那般试探我吗?”律子紧紧地咬着嘴唇,注视着眼前的黑暗。

“很怀念吧?”

“已经过去十年了。”

“是啊,不过那样的死法,也许反而让人无法忘怀呢。”

“请不要再说了!”

律子忽然说出了一句连自己都未曾想过的硬话。

“怎么了?”

冈富吃惊地转过头来。律子的眼前是男人宽厚的肩膀,这和胖乎乎的丈夫的溜肩截然不同。

“希望不要再谈裕子同学的事儿了。”

律子直盯着冈富说道。

“有什么想问的你就明明白白地问好了,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那时候我是放开了那只手,走了,即使一直握着也拽不上来。无论是走还是跑,结果都是一样的。即使有人看到过我是走着的,事到如今也不会成为我的罪过,至少没有被你冈富说三道四的道理。”律子想,嘴角微微颤抖着。她痛恨冈富总是在不停地在谈裕子,也生气自己和冈富只有通过裕子才能关联到一起。

两人都沉默不语了。国道上行驶的汽车的车灯正在慢慢地向右方移动。浓雾中有人说着话出现了,是穿着蓝色制服的机场工作人员。律子的内心逐渐激愤起来,仿佛看到了蔚蓝的大海。

“男人和女人分开十年之久,便没有共同话题了啊。”

冈富像辩解一样说道。

律子凝视着机场前面红绿相间的航空标识。那标识明明静止不动,却又像在咕噜咕噜地转动着一样。

“在那之后,我跟你求婚,你为什么不肯接受?”

冈富低声问道。

律子一边听着男人的声音,一边想象自己现在的表情。是一张哭脸呢,还是一张笑脸呢?自己也不清楚。

“你……”

“如果裕子没有死的话,你会和她结婚吧?”律子想说这个。可是,好像话一说出来,自己就会变得很凄惨,自己的真实内心就会全部被看透似的。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既然裕子的死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这事儿就更应该算是旧事了。律子想这样表达。她不由得觉得男人真是任性自我,而被他的任性牵着鼻子走的自己也确实可悲。

大厅那边人声鼎沸,广播声响起:

“自东京起飞的513号航班延迟两个小时飞到了千岁上空,可是因为可视度太低,无法着陆,刚刚重新折返东京。让您百忙之中久等,我们表示真诚的歉意。从现在开始,机场工作人员将指引您到机场柜台做航班调整以及后续工作的处理,请您再稍稍等一下。”

广播播放了两遍上述内容后,停下了。

“果然还是飞不了啊。”

冈富一改刚才的神情,冷静地回头看了看大厅。

“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出发吗?”

正面的表已过十一点。

“总而言之,我先去问一下。”

冈富大步走向柜台。大厅里人们的反应更加激烈了,有人担心地小声嘀咕,有人大声地倾诉着不满。

今晚是回不去了。

一想到这一点,律子又想起了丈夫。电话那边又一次混杂起来。要不要打电话呢?律子犹豫不决,感觉即使打过去,他也不会在。如果不在的话,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打的好。丈夫从来没有在外面过过夜,再晚也会在十二点或是凌晨一点前赶回来,今天可能也会这样吧。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来打电话了。是因为心里爱着丈夫吗?律子自己也搞不明白。不过只要和他在一起便能安心了,只要听听他的声音就行了。

律子眼睛盯着手握话筒的接线员,一分钟过去了。

“那边接了,您请吧。”

接线的女人面无表情地递过来听筒,丈夫的声音马上响了起来。

“雾太大了,飞机没法起飞。”

“那可太不容易了。”

丈夫用他一向慢吞吞的口气答道。

“我会坐明天早上的航班回去,其他就拜托你了。”

“知道了,小心点儿。”

电话就此挂断了,无趣得很。看来自己一直在惦记着丈夫的行为,似乎很蠢啊。冈富回来了。

“听说明天早上六点会发一班替代的航班,好像拿着今天票的人都被安排坐那个航班。”

“是六点吗?”

“虽然有点儿早,但是有些人是必须要早走才行吧。”

从大厅放眼看过去,柜台那边人头攒动。

“说是一会儿就会发大巴,好像要把人们安排到千岁的旅馆去。当然,也可以返回札幌。不过,现在回去的话,实在太晚了。”

冈富看着出票口的表说道。有五六个客人从两人的跟前走过,嘴里不满地嘟囔着。从一开始就知道不能飞的话,早就回到札幌了,结果在机场白白浪费了四个小时。

“你准备怎么办?”冈富问道,眼神中恢复了柔情。

“你呢?”

即使现在返回札幌,也必须要明天凌晨四点半从那边出发才行,没有时间慢慢休息。

眼前浮现出众人聚集的客厅。律子分外清醒地想起了昨天是父亲的葬礼。

“要不要去千岁住一宿?”

冈富问道。律子像看亲人一样回视了他一眼,冈富茶褐色的眼睛在燃火。

“即使现在赶回去,也只是徒增疲劳而已吧。”

人们纷纷朝着出口移动。见此情景,律子点了点头。

机场出口停着两辆大巴。前一辆供去千岁住宿的乘客乘坐,后面那辆供去札幌的客人乘坐。

“航空公司给协调的宾馆好像是大房间,改成别的宾馆吧?”

律子盯着大雾中明晃晃的大巴。

“请等一下。”

冈富再次返回机场大楼。去往千岁的大巴很快满员了,而去往札幌的巴士却依然空着。

“订上了别的宾馆。”冈富返回来说道。

“行李就那么放着没事吧?”

律子回头看了看机场大楼。原本拥挤不堪的大楼里人数骤减,忽然间变得十分空旷了。两个原本开着的店也开始打烊了,剩下的五六个客人站在柜台前热聊着。

“打车走吧。”

冈富让律子在前,两人随后上了出租车。

“还有没有去千岁的乘客?”大巴的司机喊道。

出租车马上开动了,从机场到千岁市区乘车大约十分钟的路程。汽车很快上了国道。回头一望,机场大楼如同发光的珍珠一般留在浓雾中,渐行渐远。

“今天真惨啊。”冈富看着前方说道。

“还是不行吗?”司机问道。

“最近总是这样吗?”

“昨天总算飞起来了,不过前天就没能飞。”

“真愁人啊。”

“今晚的雾好像特别厉害呀。”

“明天会放晴吧?”律子叮问道。

“当然会放晴啦,一到早晨就晴了。”司机笑道。

“没问题的啦。”冈富安慰似的说道。

许是对路况十分熟悉的缘故,司机一路开车疾奔。一束细小的光线接近,继而变大了,消失了。汽车往右转弯。冈富抱着胳膊,肘部碰到了律子的胳膊。雨刷的声音单调地持续着。这是跑到哪里了?律子完全没有概念。和冈富同宿在律子看来像是很久之前就定下来的事情一样。

到红灯处才明白那是道口。从那里右拐马上就进入了街区,路灯亮着,却不见人影,左右两边貌似都是一排排两层以下的矮建筑。

“是去‘荣家’对吧?”

“是的。”

对司机的问话,冈富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一句。

车在明亮的十字路口往右一拐,到二丁目处停了下来。冈富下车了,律子也下车了。眼前是一座三层的钢筋建筑,正面挂着“荣家宾馆”的招牌。街上万籁俱寂,只有前面隔了三家店的写有“拉面”二字的灯笼还亮着。两人下车后,汽车留下引擎的声音,消失在雾气中。

“累了吧?”

冈富问道。律子摇了摇头。宾馆的正门被一块帘子盖住了一半。打开门,里面走出来一位穿着睡衣的女服务员。

服务员领着他们来到二楼一个有十个榻榻米大的房间,朝向壁龛方向铺着两套寝具。

“给您点上炉子吧?”服务员问道。

“好啊。”

寒冷的空气滞留在榻榻米间。

“明早您要早起吗?”

“要坐六点的飞机,所以请在五点半叫醒我们吧。然后麻烦给找辆车。”

“早饭呢?”

“不需要。”

“是因为大雾没能走成吗?”

“是的。”

“太不容易了。”

女服务员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离开了。

“衣服脱了吧。”

只剩下两人时,冈富说道。律子脱掉外套,挂到了衣架上,回头一看,冈富就站在眼前。这么近距离地看这个男人还是第一次。

“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啊。”

冈富看着墙壁说道。律子的眼前,是冈富西阵织 质地的茶色领带。律子从男人的背后看到了幸子,看到了裕子。

“正好有十年了啊。”

律子看着冈富的喉咙,点了点头。看惯了丈夫圆圆的脑袋,律子觉得男人尖耸的喉结格外突出。丈夫睡了吗?律子想。他总是习惯于穿着睡衣,喝上一杯营养酒,然后在**读读晚报,基本上都是读着读着就如同精力耗尽一般入睡了。四平八稳、司空见惯的夫妻生活。

只有他在等着我,那份自信今天也得以确认。丈夫已经回家了这点,让律子充满勇气。

“尽情怀疑吧,震撼不了我的。”

突然间,律子产生了一种好像化身成一个殉教者的心境。那种想法给她带来一种甜甜的、强烈的快感。不是律子的律子出动了。十年前也是……律子心想。

“你在怀疑吗?”

“怀疑?怀疑什么?”

“裕子同学的事儿。”

系着翠竹色小花纹的佐贺锦缎带子的律子,双手下垂,毫不设防地挺立在那里。冈富仿佛看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盯着律子,然后缓缓地、用确认似的口气问道: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你刚才……”

“我?”

“没有啦!”

一瞬间,律子如同把忍耐已久的物件抛却一样,将脸埋到了冈富的胸口。律子的后背感觉到了男人双臂的力量。

在律子的心里,胶卷重新回到了十年前。咯吱作响、天寒地冻中的夜景,被黑色的大海和白色的雪山夹住的港湾,延伸的白色冰带,落到深而透亮的海水中的裕子抽搐的脸,在半空中乱抓的手……那一切都宛如真实的景象一般,在眼前鲜活地苏醒了。

“抱我!”

像是要从裕子的叫声中逃跑似的,律子紧紧地抱住冈富。冈富也回应她似的,更强劲有力地抱紧了她。另外那个律子开始独立狂奔了。

拥吻中,律子感到体内关于裕子的记忆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身体在一点点被填满,直至被彻底填满。那是这十年以来,一直在等待的那个被满足的瞬间。那一刻,律子不知是长还是短。只一次,彻底满足就够了。满足了,就会忘掉裕子,律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