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子和宫川裕子一起去网走是在十年前的二月初。

是裕子提议去网走的。两人是札幌K专科大学的同年级的同学。毕业后,裕子说要学习做家务便留在了家里,律子则去了札幌支店的一个商社上班。

网走二月初有浮冰节,据说是模仿札幌的雪节而设,用冰雕代替雪雕矗立。

“听说去年,加奈她们去过了,说是很漂亮的。”

“很冷吧?”

“没问题的啦。我说,咱俩去看看吧?”

裕子是那种一旦起意便要干到底的主儿。

律子在脑海中描绘着浮冰移近铅色的鄂霍次克海的光景。

从札幌到网走,坐夜车需要八个小时。律子请了周六的假,在周五的晚上,同裕子搭伴坐上了火车。

“我们就要进军比札幌还冷的地方啦!”裕子穿着苏格兰花呢外套,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律子也是全副武装,穿着阿斯特拉罕羔皮斗篷。

“其实想一想的话,两个女人一起旅行挺无聊的哈。”入睡之前,裕子看着窗外逐渐消失的光线说道。

“无拘无束的,挺好的啊。”

“但是,网走那样的地方可是没有好男人的呀。”

“那么,要带谁过去呢?”

“也是,没有谁可带啊……干脆带个越狱犯怎么样?”

“你说什么呢!”

“和那个男人一起逃到最北端呀。”

白色高领衫上面,露出一张可爱的圆脸,眼睛大得出奇。这就是冈富喜爱的那张脸啊,律子心想。

同冈富是在大学文化节,去工学院售卖晚会券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冈富是研究生院的研究生。一年之后,律子把冈富介绍给了裕子。

在那之前,冈富和律子已经约会多次。律子在心里想象过和冈富结婚的情景,冈富貌似也怀有同样的心思。

律子对冈富的态度有所怀疑是在两人相识两年后的六月初。在约好见面的日子,冈富却没有出现,律子去他的宿舍也不见人。一周之后,律子看到冈富和裕子走在一起。亲眼看到反而让律子丧失了责问冈富的气力。

律子一面回避着冈富,一面却又在暗暗等着他。可是,冈富什么也没跟她解释。他被裕子吸引,裕子似乎也并不讨厌他。朋友这样告诉律子。

“睡吧。”卧铺车在第一站停下后,律子说。

“我还不困呢。”

“我可要睡了。”

律子留下站在走廊里的裕子,上了卧铺。一想到冈富,她就没有心思单独跟裕子相处了。

网走的冬天晴空万里,几乎没有雪,却天寒地冻、奇寒透骨。

两人到了宾馆,休息了一会儿就上街了。中央大街上冰雕林立,有威压众人之势。从海兽到牛若丸、孙悟空,以及电视里的人气角色,冰雕的形象各式各样,五花八门。每一个都不愧是切自鄂霍次克海的苍茫海冰,清澄透彻。两人从不同的角度拍了很多照片。

因为是周六,白天冰雕周围参观者众多,热闹非凡。即便到了下午受到日光照射,冰雕也没有融化的迹象,依然屹立。明明是大白天,气温却在冰点以下。一说话,两人嘴角便直冒白气。

在宾馆吃了一顿较晚的午餐,休息了片刻之后,傍晚,两人便出门看海去了。

暗弱的冬阳业已西倾,将海滨对面的斜里岳的雪点缀得淡抹薄彩。

所有船只都已经离海上岸,形状各异的冰块涌占了大片海滨区域。覆盖着海湾一带的冰块呈白色带状,突进海洋,前端便是被染成浓郁碧色的鄂霍次克海。

海边稀稀拉拉地分布着渔民矮小的住房和渔船,后方是白雪皑皑的原野,直通到斜里岳的山麓。

“这个上面可以站吗?”一位老爷子正在海边拆解破船,劈开船板做柴火用,裕子指着远处的冰块向他请教道。

“是你要站吗?”

老爷子直溜溜地盯着两个城市风格的女孩。

“嗯,没问题吧?”

两人对视了一眼,笑了。

“竖起来的冰块很危险呦。”

“那种圆圆的应该没问题吧?”

“莲形冰没问题的喽。”

正如老爷子所讲,防潮堤的一角,一片片圆形的、莲花形的冰块密集地挤在一起。冰也有各种各样的形状。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的形状呢?”

“涌上海岸的时候,冰块和冰块之间互相碰撞,角就被磨掉了,变得圆溜溜的。”

老爷子重新戴了戴手套,又拿起了斧头。

走到近处看时,发现莲形冰和从远处看时大相径庭。大的直径有两三米,中央部位比较薄,宛如菩萨的莲花台座。台座上残留着清晨的降雪,雪厚近五厘米。

“好可怕啊。”

“没事的啦!”裕子将手拄在防潮堤的一边,脚尖开始慢慢地落到离自己最近的莲形冰上,“咚咚”地踩了几脚,冰块纹丝不动,“很厚呢!”

接着,律子也下来了。虽然感觉微微有些摇晃,但似乎并不是很肯定。

“哎,我们往海里走走吧。”

莲形冰和莲形冰之间的裂缝,宽的地方也不过二十厘米左右,女人的腿脚也能很轻易地跨越过去。有些薄冰铺展的地方,还能从中窥到苍茫大海的容颜。两人走了一阵子便习惯了,恐惧之心渐次退去,站在海上的感觉心旷神怡。

灯台周围的浮冰上,有两三个人影。走近一看,发现是几个孩子。他们正乘着莲形冰,用一根大约两米长的竹竿撑着附近的冰块,使自己乘坐的冰块往前移动。

“能动得了吗?”

裕子问。孩子们十分惊奇地瞅了瞅两人。

“让我试试吧。”

裕子跳到孩子旁边的莲形冰上,借了他们用来移动的竹竿。

“嗨哟喂。”

随着一声吆喝,裕子乘坐的冰块微微动了一下。

“动了啊,你试一下吧。”

裕子像个孩子一样欢呼雀跃。裕子站的冰块和孩子的冰块之间,苍茫的龟裂变宽了。

“好有趣啊!”

撑着竹竿的裕子上身前屈、站立不稳的样子让律子忍俊不禁。

冰带从灯台继续往百米之外的前方延展开去。两人把竹竿还给孩子们以后,继续往前,走到了接近中间的位置。孩子们的身影越来越小了。

“我要拍个照。”

一开始,裕子以斜里岳为背景站在冰上,灯台的影子一直伸到裕子所在的冰块前方。四点之后,气温骤然下降。裕子拉紧了外套的衣领,衣领中间露出她那张被寒风冻僵的小脸。接着,换作给律子拍照。两人互相给对方拍了六张照片。

冬日的大海波澜不惊,白茫茫的世界悄然无声,只远远地听到冰原前方,隐隐有海浪声。

“没有人了啊。”

只有大海和冰块,律子心想。

“喂,我们来喊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吧。”突然,裕子提议道。

“在这里吗?”

“是呀,面向大海说呀。”

律子搞不明白裕子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一、二、三之后一起喊,好吧?”

两个人站在相邻的冰块上。

“那么,一、二、三!”

裕子先开始了。律子闭上了双眼,冈富的容颜在脑海中掠过。

“冈富前辈—”裕子轻舒四肢,双手围到嘴边,对着大海大声喊道。那尖细的高音逐渐被周围的寒气吸尽。

“你太狡猾了!”

声音在冬日的天空里消失后,裕子转过头来,笑了:“估计你不会说,我就替你说出来了。说中了吧?”

“什么嘛……”

律子有些遗憾,可能的话,律子也想喊。

“惩罚你啦!”

裕子依然很开心地笑着。律子垂下了眼帘,眼前是苍茫的龟裂。

“不过,冈富前辈真能来的话就好玩了。”说完,裕子缩起了脖子,“不过,他那么怕冷,不行吧?”

“……”

“年纪轻轻,居然从十一月份就开始穿秋裤了呢。”

“秋裤……”

“是的,白色法兰绒的。真让人幻想破灭呢,我这样说过他的。结果他说不穿了,立马就脱下来了呢。”

裕子和冈富之间连这样的事情都在谈啊。律子对站在冰上的裕子的那张娃娃脸产生了一种憎恶感。

不知何时,刚才还在玩浮冰的孩子们已经不见踪影,拆船劈薪的老爷子也无影无踪。落霞从海上逼近,周围寂静得让律子不寒而栗。

“喂,我们回去吧?”

“好,就那么办吧。”裕子用指尖撑着莲形冰的一端,依然蹲在那里答道。

“好冷啊!”

“海上变黑了啊。”

裕子站起来往后看了看。身材苗条的她身上裹着的绿色外套也因为光线变暗,看上去黑乎乎的。两人开始在冰块上走了起来。

“到了晚上,冰雕被灯光一照,肯定会很漂亮的。”

“大概会像宝石那么美吧。”律子走在前头说。

两人都将手插在了衣兜里。

“喂,有没有听到声音?”

裕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是什么声音呢?”

律子也竖起了耳朵。“咯吱咯吱”,有轻微的什么东西正在紧紧收拢的声音传来。在札幌寒冷彻骨的夜晚,站在门口也曾听到过这种声音。

“冰开始收闭起来了啊。”

“整个大海就要冻结成一整块了啊。”

“好可怕!”

律子再一次看了看白冰前面的那片黢黑的大海。海天接近一色了。

“浮冰是从海上来的吧?”

“听说是呈白色的带状过来的呢。”

“好想看它往这儿来的时候。”

两人又在冰上走了起来。裕子还是走在后面。前面已经收船了的海滨处,能看见一些人家,烟囱里正有袅袅炊烟升起。

“来了真好啊!”裕子说道。

律子正在考虑冈富。也许有一天,裕子和冈富会一起再来吧。虽是一念之间的想法,却又觉得这个想法确凿无疑。

“听说今晚在冰雕前面的街上,有化装游行呢。”

“是吗?”

“能看到地方特色呢。”

离防潮堤还有一百米。空气极干极冷,万籁俱寂,冬日夜景在两人面前静止不动。

“好安静啊。”

这是律子听到的、可以清晰地辨别出来的裕子最后的声音。

“啊!”

突然一个尖锐的声音贯穿了冬日的夜空,接着一个东西落进水里的声音直贯进律子的耳朵。

转过头去的一瞬间,律子看到的是莲形冰和莲形冰之间,正被苍茫海水吸进去的裕子抽搐的脸,和在半空中挣扎的衣袖前端露出来的细细的手。

“小裕!”

律子的位置与裕子落下去的莲形冰之间隔着两块冰块。当律子踏上那块冰的时候,裕子的手还留在她落下去的莲形冰块的边缘上,头发宛如海草一般漂在海面上。

律子握紧了那只手,刺骨的寒冷直穿至律子的后背。

律子的手和裕子的手好像就要冻在一起了。往上拉她的时候,裕子在冰水里拼命挣扎,律子很怕会被反拉进去。第二次拉她上来的时候,律子忽然没了力气。一放开手,裕子的脸就在眼前沉了下去,头发在摇曳。下一个瞬间,裕子全身悄无声息地被吞噬进了海里。

当律子回过神来时,漆黑苍茫的大海已经寂静无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在裕子落水的位置,有一顶茶色的贝雷帽在漂。

“有人吗?……”

律子看向海滨。海滨的景色跟之前一模一样。律子感觉毛骨悚然—周围已然只剩下自己一人。律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莲形冰上走出来的。在连爬带滚地登上防潮堤之后,她总算回头眺望了一眼裕子沉落的地点周围,感觉冰块之间似有苍茫的海水在摇曳,可那或许只是一种错觉。

在停泊着渔船的海边岩石的前方,有一些人家。从律子所站的防潮堤到那边大约有三百米的距离。

裕子要死了。

跑出防潮堤的时候,律子第一次有了这种实感。至于从那里到那些人家的那段路,为什么要走着去,连律子自己都搞不明白。她清楚地记得脑海中一直在想着要赶快才行,明明反复提醒自己很多次,可事实上,整个人却非常冷静,气定神清。

律子的体内似乎潜居着另外一个律子。

当附近的渔民赶到的时候,夕阳已经仅剩一点儿残光,冰原被染成了朱砂色。鄂霍次克海已然是黑沉沉的一片,仅仅斜晖照射处还有点儿余光。

沉落下去的身体要想浮起来,位置即使偏离少许也会被冰块卡住头部,封在冰下。因此,男人们配合着用竹竿摁住莲形冰。

把滑落处的冰块往右边拨开,在那个地方,看到了发梢。

“找到啦!”

男人们挂上绳子,联手将人救了起来。裕子像美人鱼一样,从苍茫的大海中浮了上来。

“不要紧吗?”

“冻僵了啊。”

“给她脱掉衣服!”

大衣被脱下来了,紧紧的、收腰的皮腰带被摘下来了,和上衣配套的裙裤被扒下来了,白色的毛衣被脱下来了。裕子早上精心穿上的衣服被一件一件按照正好相反的顺序取掉了。衣服被脱掉之后,用毛毯裹起来的裕子的脸上全无血色,像冰雕一样苍白。

“不行了啊。”

赶过来的医生只看了裕子的脸一眼,便下了结论。即使非专业人员也能马上看出来,她的瞳孔已经不再反射光,眼睛如同冻住了一般紧紧地闭着。

“再稍微早一点儿就好了。”

“但是,就这么个冷劲儿,恐怕一落进去就没救了吧?”

“毕竟还年轻啊,早一点儿的话,说不定还能救。”

律子站在人群后方,隐隐约约地听着这些谈论。她对“裕子死了”这件事没有任何实感,内心似乎被一种接下来吃完晚饭,重新化个妆去看冰雕的心情迷惑。“准备好了!”似乎裕子马上就会这样喊着自己出门似的。

一个奇妙的夜晚。裕子的尸体被收敛入棺,放到了医院的安置间。律子没有信心待在裕子身旁,回宾馆休息了。当然,她无法入睡。宾馆的女服务员从多方面费心安慰律子,房间里彻夜点着火炉。深夜,木制的宾馆咯吱作响,那是天凝地闭的严寒使木材干裂的声音。

“明后天,也许又会有浮冰来呢。”

宾馆的女服务员一边往炉子里添加柴火一边说道。律子躺在**,想起了埋在莲形冰里的大海。

第二天黎明,裕子的父母和哥哥从札幌乘车赶了过来。听着拾级而上的脚步声,律子头脑清醒地琢磨道:对自己的审判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