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他就是个浑蛋。忘了他吧。”佐拉一追上我就说。她抱住我的胳膊,强迫我恢复正常的步速,但我不想慢下来。商场里目所能及的所有地方,都能看到人们带着他们的高级巴库—机械狗和机械猫要么小跑着跟在他们的脚边,要么连接着待在他们的肩膀上—这不断让我想起我无法拥有的东西。我径直走向出口,渴望得到阳光和新鲜空气。

我还在发抖,卡特的笑声像音乐一样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我感到屈辱的同时也很气愤,因为我着了他的道儿。我的新甲壳虫仍然被困在我手里的盒子里,但我不敢去看它。“我们去别的地方吧。”一出旋转门来到外面,我就对佐拉说,“哪儿都好……只要逃离这里。”

“我知道个好地方。我来导航。”她张开手掌,睡鼠从她的胳膊溜下来,并且在她的手指上投射出导航。

我把甲虫塞进我的背包,一直把它推到最底下。佐拉看了我一眼,但没说什么。我移开视线,开始盯着我的背包拉链。佐拉辫子底部的珠子发出轻微的叮当声—我知道她在冲着我摇头。

等我再站起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摇头了。这就是我最喜欢佐拉的地方,她是我认识的最不情绪化的人—这是使她成为一个杰出程序员的原因之一。她看到的一切,仿佛都只是算法,包括我们的情绪。我们三年级第一次见面时,我因为测验得了B而在电梯里哭泣,她对我说,这只是身体对压力刺激的内置反应。我对着她眨了眨眼睛,简直不敢相信我居然发现了一个和我一样八岁就这么书呆子的孩子。那时,她刚刚和父母还有三个难伺候的姐妹搬进我住的公寓楼。我一直是班里那个不合群的孩子—对每件事(尤其是我的成绩)都有点儿太过较真儿,总是渴望学习更多的工程学知识并看到我的名字出现在荣誉榜顶端。佐拉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和我一样对某件事充满热情的人。一开始,她只是很高兴能逃离她家的纷纷扰扰,但我们很快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她知道什么时候该推我一把,什么时候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们就像一幅特殊拼图中的两片,紧紧联系在一起,从来没有人像她那样了解我。她推,我拉;她编程,我建模。如果没有她的代码,我的创作将了无生气;如果没有我的建模,她的代码只能是无形的。

因为我们住在同一栋楼里,所以她总是来我住的地方玩,让我不会在妈妈上班的时候感到太孤单,甚至在我在地下室修修补补的时候陪着我妈妈。她更像是一个姐妹而不是朋友—她称我是她自己选择的姐妹,而不是与生俱来的姐妹—我真不知道没有她我该怎么办。

蒙查镇没有明确的边界,没有巨大的门或城墙,但是当我们离开蒙查镇时,会有一种非常明显的感觉,道路的一边和另一边在气场方面有微妙的不同。我认为这是因为蒙查镇由蒙查公司经营,所以城镇所在地区的一切都非常干净。他们从市政府手中接管了十个矩形街区(还在扩张)的所有维护工作,以换取规划许可的优先权及凌驾于某些法律细则之上的权力。我曾在一份普通的城市报中看到一篇文章,说蒙查公司周围的人行道和通路都嵌入了反商标侵权的警报,如果有人试图偷东西就会触发警报。文章还说,保安鸟巴库会飞过每一寸土地,像闭路电视监控系统一样无孔不入。我不知道这些谣言是不是真的—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反常的鸟类,也没有听到过警报。但是,蒙查的警卫(保安团队)一直都在保护着蒙查镇的街道安全。

这些关于保安鸟巴库和警报的描述与我所读到的关于莫妮卡?陈的一切都背道而驰—她似乎对版权侵犯方面并不偏执。我们在学校经常被告知实验和玩耍对我们的重要性—它们就是技术实现飞跃的方式。而且,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家公司能够复制出合格的巴库。

德国曾出现过一个灾难性的巴库版本,所有的动物都是基于神话中的生物(这部分很酷)而设计的,但是它们出现了非常严重的故障—抽搐、干扰短信,并把所有的网站都转到了非法的暗网,其中一只甚至攻击了它的主人,他们不得不在一周内停止生产。针对这件事,也曾传出谣言说很可能是蒙查公司的王牌编程员攻击了德国的主机,但是病毒代码并不能解释这些机械发生的奇怪的抽搐现象。

在蒙查公司制作的巴库面世的十年中,没出现过任何重大的故障。神经连接技术对人体的伤害不过是穿耳洞的程度(尽管法律仍然要求人们等到初中最后一年才能植入神经连接)。最棒的地方是,即使是比较旧的巴库也可以升级纳入各种新技术,并终身享有蒙查的保修权。巴库丰富多彩且在世界各地的传播如此迅速,没有任何竞争的必要。如果你想在一家尖端科技公司工作,那么只有一个选择—蒙查。

对我来说,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坚定不移的选择。只不过那希望的火花现在伴随着一股极度的失望,我不知道这种失望感是否会消失,我的余生是否都会在遗憾中度过。

当莱纳斯指示我们左转时,我意识到了佐拉要带我去哪里—顿河谷小径。我高兴地笑了。

顿河谷像一条贯穿市中心的绿色河流,是繁忙都市中的一处宁静绿洲,它是我在这个城市中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当你俯视它时,你可以假装自己在一片茫茫原野之中。我依稀记得我曾骑在爸爸的肩膀上,他带着我走在小径中,然后—

我立即咒骂了自己的大脑并清除了一切和爸爸有关的事,我不需要想起他,尤其是今天。今天已经填满了失望。

“没事吧?”佐拉问道,莱纳斯以奇妙的同步性歪了歪头。它成为佐拉的巴库才一天,但它已经开始融合她的习惯,就像她耳垂上的一串耳环一样,开始成为她的一部分。

“你指什么?”

她歪过头,低头盯着我的手:“你在擦你的戒指。”

我的脸颊开始发热,迅速分开双手。但她是对的,每当我触碰爸爸的旧工程师戒指(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就说明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这种铁戒指是加拿大工程学方面的一种传统。据说,它是用一座倒塌的桥上的铁锻造而成的,提醒着工程师们与生俱来的巨大责任—要时刻牢记他们工作的安全性。它应该被戴在左手小指上,但是我的手比爸爸的小太多了,所以我戴在了大拇指上。再说,我还不是工程师。

“也许你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工程师了,至少不会成为蒙查公司的工程师。”我脑海中一个细小的声音如是说。我用力驱散了这个想法。

“哦,我很好,”我说,“这地方棒极了,我喜欢这里。”我张开双臂,在树冠下转起圈来,希望能转移她的注意力。

我成功了。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这儿的确很不错。从这儿过桥就能去市中心,而且这是条近路,如果我们去的话,可以买点奶茶。”

公园中央有一座横跨火车轨道的吊桥。“好主意。”我说,低头看着她脸上和手臂上斑驳的树影。她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我感到一阵悲伤—今年夏天,她就要去上高级编程课了。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很棒的机会—自从佐拉在BASE中编写了她的第一句“你好世界”后,她就一直想成为一名程序员—在明年正式申请计算机技术学位之前,这门课程将帮助她获得竞争优势。

“你们什么时候开课?”我问。佐拉过段时间就会离开了,我们会整整两个月没法见面。我想知道在她离开之前,我还能和她相处多少天。

“嗯?”她睁开深褐色的眼睛,把目光转向我,“哦……六月底。你会想我吗?”

“你在开玩笑吧?”我停了下来,“没有你,我的夏天该怎么办啊?”

她戳了戳我的肋骨:“也许你会玩得很开心,那时可是夏天。你辛苦了整整一年,可以休息一下,放松放松。”

“是……”只不过你可以做你一生都想做的事情。这话挂在我的舌尖上,但我没让它从边缘滑落。

低沉的笑声从背后传来,伴随着只有聊天者才懂的笑话和蹩脚的双关语。佐拉回头看了看。“哦,不。”她说,肩膀绷得紧紧的。

“怎么了?”我也转过身去,立刻就看到了她紧张的原因:机械野猪**着鼻子从我们后面跟了上来。巴库一定为他们的主人导航了同一条进市中心的捷径。

“哦,看,这不是甲虫大脑和她的啮齿朋友吗?”卡特说,他的声音里带着沾沾自喜。他身边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都带着三级巴库并穿着普罗菲特斯衬衫。托比亚斯也在。不过,至少他还算是比较正派,对他朋友明目张胆的奚落感到羞愧,两眼盯着树林并拒绝跟我眼神相撞,就好像我看他了似的。我把视线转向他美丽的老鹰巴库,嫉妒得胃都缩起来了。

“别理卡特。”佐拉扬起下巴,低声说。莱纳斯在她夹克兜帽里颤抖,我们放慢脚步,希望他们能超过我们。

“现在,说正经的。”卡特边说边走到我们前面,并且举起手来强迫我们停下,我不情愿地看向他。“你明年不能上普罗菲特斯让我觉得有点儿失望。到目前为止,你是我们班最接近我的对手。我想,这下我将要看到真正聪明的孩子是什么样子了。我猜,你是不是考试挂了?”

佐拉在我旁边气得都奓毛了,五英尺高的结实身躯上寸寸寒毛直竖。她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我,深褐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仿佛在冲我尖叫:“他不能这样说!你不能就这样算了!”

但我这靠不住的脑子想不出任何机智或有创意的回应。相反,我只是词不达意地嘟囔了几句,垂下眼帘加速继续往前走。我羞愧得脸上发烫,真希望我现在能有我最喜欢的网剧里的青少年一半聪明。

佐拉并没有马上跟上我,我悄声祈祷了一句,希望她就这么算了。几秒钟后,她急匆匆地追上了我。“他还不如没有那只巴库的时候讨人喜欢。”佐拉在我耳边生气地低声说道。然后—就好像这话被听到了一样—我们身后的野猪“哼哧”了一声并打起了响鼻。

“他可能很快就会将巴库再次升级。”我不由自主地回头瞥了一眼。佐拉说的没错,卡特有了这只野猪就像变了个人。他站在那儿,看起来更高了,更落落大方了,头顶的金发也不那么扁塌油腻地贴着头皮了。普罗菲特斯式大改造,可不是说着玩的。

“别走啊,伙计们,”他在我们身后喊道,“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们了。很快,我们就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了。”他边说边不停地抛着一个球。我认出这是一种巴库训练工具,可以让主人和他们的巴库玩“捡球”,就像和真正的宠物玩一样。“除非我需要有人来打扫我的房子。甲虫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做动物世界的下等粗重活儿?”

“那你成什么了?像你之前的巴库一样可以被随意丢弃的垃圾吗?”我还没来得及遏止,这些话就脱口而出了。我可能是讨厌我的小甲虫,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允许卡特诋毁它。

卡特紧紧攥住巴库球,一抹红晕像愤怒的潮水一般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蔓延,从他的衣领处上升到他的脸颊。我不想看到他更进一步的反应(虽然这实在解气),我很清楚,我刚刚可能捅了一只愤怒的熊或野猪。我拽着佐拉向前走去。

“我要让你知道猪是非常聪明且足智多谋的动物!”卡特那刺耳的声音一路跟随着我们,“回来!难道你们不想看看四级巴库能做什么吗?”

我们没理他,半跑半走,直到我们淡出他的视线,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才放松下来。

以前,我别提多想看看四级巴库工作的样子了,特别是野猪这种复杂的模型,但现在我只想离开。我痛恨卡特现在给我带来的渺小感。在我被普罗菲特斯拒绝后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内,我就已经从梦想的天堂跌进了地狱。

我们身后的树枝和树叶噼啪作响,伴随着一声不祥的咆哮。

野猪跟上来了。我抓住佐拉的手—野猪巴库可能看起来吓人,但它不能伤害我们或莱纳斯。如果我们能过桥进城,就能彻底甩掉他们。我们开始奔跑。

刚开始,佐拉和我一起向前冲着,但随后她的手掌从我的手中滑落。我们身后传来愤怒的喊叫声,然后是老鹰刺耳的尖叫声。我停下来转过身—桥已经过了一半。

托比亚斯的鹰翱翔在佐拉的头顶上,它飞得那么低,翅膀都擦到佐拉的发际线了。它用爪子在空中夺走了什么,那东西太小了,以至于我看不清楚。佐拉吓得尖叫起来,但她跑得太快了,结果被人字拖绊了一跤,失去了控制,重重地摔在金属桥面上。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衣领里漏了出来,然后弹了几下,最终越过桥边落入了河谷。

出于本能,我抓过我能找到的离我最近的东西扔向老鹰—一颗松果,好让它远离佐拉。我投得出乎意料地准,松果打在老鹰金色的翅膀上发出叮当的响声,使它失去了平衡。

然后,我听到佐拉恐慌的尖叫:“莱纳斯!”

哦,不。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迅速跑到佐拉身边,然后将身体探出了桥栏杆。卡特、托比亚斯和他的其他朋友从我们身边跑过,消失在桥另一边的森林里。一群懦夫!

但佐拉崭新的巴库已完全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