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艾达,你真是太荒唐了。”

艾达正在客厅里和她姐姐伊芙通电话。那是一个礼拜天的早晨。话筒紧贴着她的脸颊,她用另一只手把花边窗帘拉开了一点—一个粉色头发的年轻姑娘径直站在斯温伯恩路中央,仿佛希望自己被闪电击中一样。

艾达告诉伊芙自己几个月前在超市里崩溃的事。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去过其他的商店。伊芙简直不敢相信:艾达是怎么生活了这么久的?

“有冰箱啊,”艾达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有农贸市场,那里有保质期很长的牛奶和高质量的药物。”

“该死,换一家商店去吧!”伊芙喊道。

艾达思索了片刻。事实上,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她将窗帘拉回原位,随即听到外面停下了一辆车,便又猛地把窗帘拉开。一辆路虎出现了。艾达能依稀看到车后座有三个叽叽喳喳的年轻姑娘,也清楚地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五个闺蜜正准备开车去科茨沃尔德[49]之类的地方,到那里的女权社会主义者针灸疗养院去。幸运的姑娘们。

“阿里,把你的手指从可可里拿出来。”伊芙说道,“行了,艾达,我得挂了。拜托你今天去商店吧,拜托。”

“好吧。”艾达说。

就这样,她又开始买杂货了,不是在超市里买,而是去了一家隔着几户邻居的小商店,店主是一个留着胡须的男人,艾达觉得他是穆斯林。那家商店就像阿拉丁的洞穴,在那里,你可以买到无数的枣子和无花果,但像大葱和黄油这样的主食却不一定能买到。她第一次去的时候,店主高兴地通知艾达,店里没订牛奶,所以一个礼拜内都不会有人来光顾了。

“好吧。”艾达吃惊地说。她买了浓奶油,而后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把它搅进咖啡,就像一个正在康复的厌食症患者。

她想念阿都尔和超市里的其他人,但更喜欢她的新伙伴。店主们对她很好。他们称她为“罗宾逊小姐”,讲一些她听不懂的笑话,但她还是会礼貌地笑笑。每次出了店门,她总是能在她的帆布包里发现一些奇怪的东西,如芝麻酱或金橘,这些都是几天前从中东的树上摘下来的,结实而新鲜。她的橱柜里又开始装满东西,任何来翻看橱柜的人都会以为它的主人是一位巴林[50]厨师。她不知道如何使用她的新调料,但它们给厨房带来了可能和希望,无论如何,做一些她曾经做给迈克尔的菜—肉馅土豆泥饼、意式宽面、鸡蛋葱豆饭—是不大现实了。因此,她很开心地吃着蔬菜沙拉、鹰嘴豆泥、用糖蜜烤出的羊肉和果仁蜜饼。

但是,她依然感到孤独。她有时间,也有钱,但这些都不能使她快乐。打开花园的门会好一些,让微风进来,尽管雨水会给厨房打上斑点,但它带来的户外潮湿的泥土气息,使她恢复了些精神。新寡的伤痛现在已经消失了。不再有那些例行公事,不再有歌剧式的哭泣。她只是想念她的丈夫,想念以前的生活。但还有一点小小的安慰:在迈克尔去世前,她从未想过还有多少人性的空间留待她探索,但自那以后,她有了很多发现,这些发现也很不同凡响:第一,丈夫的朋友算不上自己的朋友;第二,人们会尽一切可能不去谈论死亡,他们认为这是老年人或是体弱多病者的业余爱好;第三,你每天早上都会重新意识到自己成了寡妇,在清醒与意识、清醒与回忆之间,有一段平淡而珍贵的空白。当艾达睁开眼睛的时候(时间似乎越来越早),她往往感觉良好,甚至心情愉悦,接着,一切就恢复到可怕的正常秩序。她失去了自己的爱人。在过得最糟糕的日子里,艾达一天中会多次想起自己成了寡妇,但很快就过去了。可到了下午,人行道上传来一家人的欢声笑语,她又会意识到自己的孤独。她想要“寄情于诗歌”,就像詹姆斯在最近一次来电时建议的那样,但这种想法也让她觉得很愚蠢,就像试图用鲁特琴[51]安抚一头狂躁的大象一样。迈克尔已经去世了,他离开的时间比她所想的更早,她希望这一切没有发生—她没有能力从这个沉重的事实中展望美好。

悲伤是无用的,迈克尔也不会希望她放弃;他已然不会在她身边谈论喜恶,这才是问题的关键。然而,在她失去迈克尔的次年1月,艾达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有些人突然失去了整个家庭,但他们似乎也挺过来了。他们中总有一个要先离开,为什么不会是他呢?七十五岁并不算高龄,但对艾达来说,也没有理由一直消沉,等着别人的同情。

一天早上,她吃过早饭,坐下来看电视,却突然停了下来,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她惊恐地捂住了嘴。她成了看日间电视节目的那些人中的一员。她已经爱上了看霍莉·威洛比[52]。在迈克尔去世之前,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主持人的存在,但现在,她常常想起威洛比闪亮的头发和奶昔似的嘴唇。此外,大多数夜晚,她会坐下来看一部名叫《结婚纪念日》的老旧DVD,这部电影连她都能看出来很无聊,讲的是一个活泼、开朗的美国女孩雇了一个花花公子陪她去英国参加婚礼,以转移亲戚们关于她仍然单身的注意。艾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直看这部电影,除了让她又哭又笑(大多时候是哭,尤其是在一个怪异的场景中,男主角吃了一条凤尾鱼,以证明他对女主角的爱)。

艾达认为自己必须进行改变,以适应这些令人意外的新品味。她恐吓自己,如果继续走自己的老路,她可能就会开始在阁楼里搜寻古董了。她的胃口可能会超出那些她目前正在大快朵颐的安静的小型电视节目—她可能会成为一个“网飞[53]用户”,或者更糟,变成一个“游戏玩家”,沉迷于那些吸引十几岁男孩的暴力枪战游戏。她正处于危机关头。

艾达发誓要让自己平静的生活充满活力。和伊芙谈话的第二天,她打开窗帘,看到了晴明的蓝天。外面结了霜,青草冰脆、银光闪闪。伴随着水壶的嗡嗡声,艾达给自己做了一次心理检查,这是她每天早上都习惯做的。她梦见他,梦见他们逝去的生活了吗?当下午的光景在她面前如气球般膨胀,像早晨一样空虚而无法填满时,她今天的状态会怎样呢?事实上,她意识到,今天她感觉很好。她端着茶,打开了通向花园的后门。冰冷的空气像一桶水一样泼在她的脸上。这正是过去常有的那种早晨,迈克尔会高兴地呐喊,要求立刻一起出去散步。好吧,她想,接着她就会向他走去。

他被葬在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公墓里,距离斯温伯恩路二十分钟的路程。她最后一次看到迈克尔的坟墓是在他去世的一周后,他的棺材被埋进了地下。当时,艾达意识到自己周围有一大群人,其中很多是迈克尔多年没见的爱尔兰亲戚,她还觉得棺材比迈克尔本人要小。自从葬礼之后,她就一直想再回墓地看看,但迟迟没去—也许是因为迈克尔生前一直在猜想自己的尸体将被如何处理;又或许是因为,艾达担心去了那里之后,她就不得不接受那个自己尚未准备好接受的身份。

艾达在她看到的第一家报亭里买了百合花。路上出奇地安静。有那么一会儿,一群穿着莱卡的大学生飞快地跑过,他们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她怀疑刚才过去的只是一个幻影。迈克尔的坟墓在纪念花园旁边。艾达站在那里,久久地看着他的花岗岩墓碑:它太新了,看起来还未干透。这让艾达觉得自己是在好莱坞的某个片场里,只有建筑物的门面是真实的,而石制品都是用聚苯乙烯做的。她没有带什么东西来存放鲜花,如果没有水,它们就会枯萎。她四下寻找罐子或是咖啡杯,但什么也没找到。她朝迈克尔走得更近了些,但这块石头毫无意义,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显得陌生。

她除去墓碑周围的草,试着让自己忙活起来。地面很冷,她的手指都冻僵了,她停下来,决定离开。当她往回走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人,正跪在一座坟墓前,墓碑不比迈克尔的陈旧多少。那个女人一身黑衣(艾达都没想到要这么穿),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们对视了一下,艾达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这个陌生人身后的坟墓上盖着一个花圈,上面有“爷爷”这个词。通常情况下,艾达会觉得这个场景很俗套,但她现在没有一点愤世嫉俗的情绪,她怯怯地朝那女人点了点头,走出了墓地。冬天的阳光照得路面十分明亮,汽车的引擎盖闪闪发光,她浑身颤抖,感到了衰老和孤独。

回到家,她发现自己忘了把百合花留在迈克尔的墓前。于是,她把百合的茎切成斜角,将它们放入花瓶,然后将一块方糖搅入水中。她的手指在颤抖,无法忍受自己纷繁的思绪。她渴望平静下来,也知道自己需要做出改变。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会让她失去生命力。

艾达决定写一份简历。尽管她之前曾为诗集写过自己的生平简介,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写简历。现在,她稍微会用谷歌搜索引擎了,她发现这是个宝库,里面有很多关于简历制作方面的建议。下午早些时候,她写出了初稿。简历足足有两页—一个就业论坛上一个名为JobSmart124的撰稿人,建议把简历的篇幅控制在两张A4纸内—艾达对自己能列出的内容很满意。她把文字居中,还用上了Comic Sans字体[54],以方便读者阅读。她用粗体、下画线、14号字码标出了多年前在埃克塞特大学拿到的优等名次。一些网站还建议把自己的照片贴上去,于是她在网上搜自己的名字,找到了一张照片。令她惊讶的是,网上还有一张她几年前在切尔滕纳姆某个座谈小组上讲话的模糊照片。她不知道如何裁剪照片,所以就照原样放上去了,希望那些看简历的人知道她就是左边的诗人,而不是右边的那个。她将简历印了二十份,然后在城里四处分发。

她的第一站是伊夫雷的莫德林餐厅。入口处附近只有一个在擦桌子的女人。当艾达问她酒吧是不是在招聘酒保时,她看起来很困惑,接着艾达递给她一份简历,她的态度就温和了起来。

“我没有在酒吧工作的经验,”艾达说,“但我喜欢喝酒,而且我能学。”

那位女士感谢了她,并说她会把简历“存档”。

“好的,”艾达轻快地说,“我的联系方式写在上面了。我一般都在家。”

她很享受找工作的过程。人们都很友好,虽然好像都没有职位空缺,即便窗户上写着“招工”的小吃店也不例外。在穹顶市场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艾达把自己的简历交给了柜台后那个满脸胡须的年轻人,而后惊讶地看着他翻找出一份东西递给了她。她接过那东西,因为没戴眼镜,她便凑近读了起来。这是一份“关爱老人”的传单。封面上有一对穿着情侣套衫的夫妇,朴实地微笑着,正享受着美好的晚年时光。艾达还没来得及说话,咖啡师就给了她“一杯免费的茶和一块美味的蛋糕”。他顶着一个愚蠢的发髻,怜悯地斜睨着她。艾达想把他的玳瑁眼镜摔到地上。她抢回简历就走了。

最后,她去了伊夫雷路的西尔维咖啡馆,那是她和迈克尔以前常去的地方。当她走进咖啡馆时,她大吃一惊:里面的陈设都变了。一只猫跑了过来,在她的腿上蹭来蹭去。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服务员朝她这桌走来。艾达点了一杯正山小种茶后注意到,之前看到的那位站在街中央、顶着粉红色波波头的年轻姑娘正坐在她对面看书。艾达可以从她的茶包标签上看到,她们喝的是同样的茶。她冲动地站了起来,想和她打个招呼,但随即意识到:对方不是来这里找工作的。

“你们还招人吗?”她问服务员。

“恐怕不招了,”服务员回答,“您是给孙子找工作吗?”

“给我自己。”

“噢……”

“我来这里很多年了,觉得在这里工作挺好的。”

“好主意。很高兴见到你,我叫凯特。这里的新老板。”

艾达把简历递给凯特,在凯特读简历时,艾达优雅地品着茶。那只猫跳到她的腿上,肆无忌惮地发出了呼噜声。艾达不太喜欢动物,但这只猫挺不错,它的身体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柔软。在城里走了一圈后,艾达髋部的关节开始疼痛,但坐下来喝一杯热饮让她觉得好些了。

“这么说,你是个诗人?”凯特问。

“是的。”艾达回答。

“为什么要找工作呢?”

艾达思考了一会儿。事实上,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她决定说实话。“我丈夫去世了,我待在家里,都不觉得自己实际上还活着。”

凯特看着她。

还是继续说下去吧,艾达想。“我本应该多出门,但我却很少出去,那些我当作朋友,或是迈克尔的朋友的人,要么讨厌透顶,要么对我没兴趣。我非常想念他,但我知道我得自己闯一闯。每个人都喋喋不休地说要有活力,要有社交生活。据说这样能活得更久,尽管到了这个年纪,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想要活更久。”

凯特的胳膊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拉住艾达的手。艾达平静地看着她。凯特提议艾达下周五过来,先试用一下。

“我很乐意,谢谢你。”艾达开心地说。

第二周,她按照要求,穿上黑色的衣服,在上午十点来到咖啡馆。除了凯特,当值的还有另两名服务员索菲和露西,两人都是二十岁。她们显然已经了解了艾达的情况,好奇地看着她,好像看到一只麋鹿走进来要了一杯白咖啡一样。起初,艾达很愉快。另两位女服务员不记单,所以艾达跟着她俩,但她很快就陷入了可怕的混乱:那对夫妇点的是热巧克力和一碗格兰诺拉麦片,还是一杯茶和一块十字面包?每当有人在点单,就会有另一位顾客打断她,这样一来,她就会忘记第一份订单的内容。她开始注意到,顾客们也同样对她露出生硬的微笑。大约过了几个小时,艾达逃到洗手间休息。她把胳膊肘放在膝盖上,看了看表,还没到中午呢。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疼痛。她一动也不想动,整个人都精疲力竭了,洗手间里的自动照明灯熄灭了,她陷入了一片黑暗。她必须疯狂地挥动手臂,才能让它再次恢复光明。

凯特站在收银台后。艾达走了过去,不理睬那些试图吸引她注意力的顾客。“我干得不好。”她说。

凯特友好地点了点头。艾达觉得自己像个疯子。“对不起,”她说,“我发现工作比预想中要累得多。”

“这活儿很累,你说得没错。”

“谢谢你让我尝试。你真是太开明了。”

“不用谢。”

凯特示意露西把收银机关上,接着她们来到一张空桌子旁坐下。“那么,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凯特问。

“唔,考虑到我不适合找工作,也许我应该自己创业。”艾达沉思着。

凯特咧着嘴笑了。“好主意!我同意。我在离婚后开了这家咖啡馆,过程很艰难,但也很美妙。”

“我一直在读有关创业的报道,”艾达说道,“比如说,Uber[55]之类的。它们的创始人似乎都是十几岁的年轻人。也许我应该尝试一下,打入市场。”

“为什么不呢?”

“也没什么可失去的。”

艾达微笑着告诉她,自己很快就会回来再喝一杯正山小种。凯特说下一杯免费赠送。虽然依然感到累,还有一点惭愧,但有了新的决定,艾达回到斯温伯恩路。她准备花一个下午的时间着手创业的事。

艾达已经看了足够多的电影和电视,她知道,为了创业成功,现在得把运动服穿起来。几年前在曼彻斯特,她为健身做了准备—她去约翰·刘易斯[56]放纵了一次。她穿着买来的浅粉色紧身裤和上衣,强迫自己走出小屋,慢跑了三次;随后,她的决心减弱了,运动服压了箱底。现在,艾达很高兴地看到那套衣服完好无损。回想起自己上次穿这套衣服的原因,和现在想要穿上它们的原因完全不同,她感到了一种怪异。紧身裤在小腿和大腿的部分感觉宽松了些,但腰部却很紧。这些年里,她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

迈克尔的书房里有一卷A3纸。艾达拿着一支永久记号笔,站在厨房里,把它们摊在面前。她并不清楚头脑风暴是怎么进行的,但她认为应该是一种自由联想的感觉。因此,她用巨大的黑体字写下了自己想到的一切:烘焙、科技企业、公关公司、出租车公司、巧克力工厂、模特经纪,等等。接着,她开始列举每种渠道的利弊。

天很快就黑了。窗外的夜色暗沉而危险,狂风卷着沙石不断敲打着厨房的窗户。艾达没有取得什么进展,她需要新鲜空气。她披上迈克尔的一件旧外套,穿着厚袜子,套上一双洞洞鞋,出了门。斯温伯恩路空无一人,尽管艾达可以看到客厅里电视机闪烁的画面,对面的房子还在翻修,楼上有个房间亮着灯,她在西尔维咖啡馆见过的那个年轻女子正盯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

在阿宾登路上,艾达听到两个人在争吵,声音很尖锐。她顺着声音往前走,直到看见一位母亲和一个六七岁、看起来像她女儿的人在吵架。那个女孩似乎不愿意继续沿着街道走下去了。

“我不要你,”孩子哭着说,“我想要她!”

艾达在十米外停了下来。这样的**从来没有在伊夫雷路发生过,即使发生过,也都是关着门进行的。那个女人和女孩似乎沉浸于争吵,没有注意到艾达站在那里。

“金柏莉,外婆不在这儿。”母亲一遍又一遍地说,“她不在这儿,亲爱的。她不会回来了。对不起,她不在这儿。”

女孩摇头跺脚。她正在流泪,小脸红润而光洁,精致的棕色头发黏在被眼泪打湿的脸颊上。那个女人的脸上也有泪水。

“我要见她,”小女孩一遍又一遍地说,“只有外婆在,我才会走。”

她们继续拉锯着。1月的寒冷袭来。艾达向前走去,从路灯里射出的光照亮了她紧身裤上的反光条,那个女人和金柏莉同时注意到了她。

“需要帮忙吗?”艾达问,她的声音颤抖着,说这话的时候,艾达意识到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抱歉打断了你们。”

母亲抬起了脸,换成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道:“不用,谢谢你。”她平静地说,“我女儿金柏莉很想念和我们住在一起的外婆。”

艾达明白,那位外婆已经去世了。她看着金柏莉,那孩子看上去很警惕,但面对这样一个幽灵,一个一身粉红色衣服,穿着洞洞鞋和袜子、披着巨大巴伯风衣的古怪老太太,她不哭了。

“听到你外婆去世的消息,我很遗憾。”艾达温柔地说。金柏莉盯着她,然后抽噎了一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当我们所爱的人离我们而去时,是很让人难受的,”艾达接着说道,“多不公平啊。”

金柏莉点了点头。

“你喜欢她吗?”艾达问。

“喜欢,”金柏莉说,“我很喜欢她,但现在我见不到她了,我讨厌这样。”

“是啊。”

金柏莉似乎冷静了一些。她深吸了一口气,小胸脯随着呜咽而颤抖着,但她不再哭了。艾达跟她说,今晚相当寒冷,如果外婆知道她和妈妈还站在街上,是不会开心的。金柏莉点了点头。

“我想和她在一起,”她说,“仅此而已。”

“我明白。”艾达说。

金柏莉的母亲走上前来。她谢过艾达,牵起女儿的手,两人一起朝家的方向走去。女孩不时地回头看站在人行道上的艾达,艾达也看着她,直到金柏莉的母亲催她进屋,两人都消失在视野里。

当艾达回到斯温伯恩路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创业计划是什么了。她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雪利酒,扯出一张崭新的纸,在正中写上了大大的“出租—外婆”。

她打算把自己租出去,当别人的外婆。她没有孙辈,严格来说,她或许没有资格当“出租外婆”,但没人需要知道这一点。只要有人觉得自己生活中需要一位慈爱的老妇人,她就可以胜任:她要把自己收拾成类似于《窈窕奶爸》[57]、玛丽·波平斯[58]以及《音乐之声》里的玛丽亚的合体,只是不唱歌。人们会付她薪水,让她像奶奶一样陪伴他们。也许她的创业会让她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与人建立联系,就像《结婚纪念日》里那样,租了男友的女人最终爱上了他,而他也一样。艾达可以把自己编织进牛津的生活,再次成为某个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现在,她对任何人来说都不重要,但她知道,“重要”是一个人能拥有的最珍贵的感觉。日本不是有那种像剧团一样的出租家庭吗?不就是为了让单身的进城务工人员放假回到他们偏远的村庄时,能带一个谦恭有礼的妻子回家,好保住面子吗?

午夜时分,她站起身来,检查着自己的工作。厨房的状况让她相当吃惊:桌子上到处都是纸和吃光了的切达薯片袋(她太专注了,以至于都没有准备一顿像样的晚餐)。她用迈克尔的笔记本电脑找出了Word软件,为她的新公司写了一则广告。在牛津,到处都能看到类似的标语—博士生寻求可以用来做实验的豚鼠、语言学教授有偿招面试生—许多广告底部都有电话号码生成的彩色竖条码,这样感兴趣的路人就可以拿走联系方式。艾达不会做竖条码,所以最后她只好在纸的底部填上自己的地址、电子邮件和电话号码。“任何感兴趣的人,”她敲着字,“都可以直接联系我。”如果他们需要她,就可以把这些详细的情况记录下来。

艾达决定不在广告中附上自己的照片,而是在谷歌图片中搜索“外婆”,找到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位穿着米色polo衫、一头白发的迷人的美人。她和这位模特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但她希望人们见到真实的她时不会介意,也许她的个人魅力能有所补偿呢。她打印了一百份,将这沓广告拿到楼上。这摞纸又热又重,就像婴儿的脑袋,闻起来有一股令人满足的纸浆味。她把这堆东西放在自己旁边的枕头上,她穿着那身粉色的运动服,躺在床垫中央,刚一上床就睡着了。

[49]  位于英格兰心脏地区,牛津的西方。

[50]  邻近波斯湾西岸的岛国。

[51]  一种曲颈拨弦乐器,是文艺复兴时期欧洲最风靡的家庭独奏乐器。

[52]  霍莉·威洛比(Holly Willoughby,1981—),英国演员,主要作品《马普尔小姐:白马酒店》《名人猛料》。

[53]  网飞公司(Netflix),在线影片租赁提供商。

[54]  Comic Sans是一个似手写的字体,由文生·康奈尔设计,并在1994年由微软发布。其被归类为一种随性且不连续的字体,设计基础来自漫画书里的字体,可使用在非正式的文件里。

[55]  译作“优步”,一款打车应用程序。

[56]  英国伦敦最大的百货商店。

[57]  《窈窕奶爸》是由克里斯·哥伦布执导,罗宾·威廉姆斯、莎莉·菲尔德等人主演的喜剧电影。

[58]  英国女作家帕·林·特拉弗斯创作的系列童话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