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要出租自己,给别人当外婆?”凯特惊讶地重复道。
“没错。”艾达平静地说。她这会儿在西尔维咖啡馆。
“这是不是有点—疯狂?”
“我可不这么认为。”
“你自己的外孙们呢?他们怎么看?”
“我没有外孙。”
“啊,抱歉,那些想要一位外婆参加自己的洗礼或者什么活动的人,他们会给你打电话吗?”
“我希望如此。也许他们会给我发电子邮件,或者是给我写信。我现在都有手机了,可以直接联系我。如果客户愿意,也可以给我发短信。”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我想这么做。当我经过人们身边的时候,他们几乎看不到我,二十年后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我想让我的生活变得愉快,我想,通过创业,我或许能够做到。”
“如果人们认为你是……”凯特压低声音,环顾四周,“妓女呢?”
这话让艾达坐直了一些。“我会让他们知道我不是的,我相信他们会相信我的。”
凯特截下了苏菲和露西,这两名女服务员是艾达试用期的同事。“女士们,”凯特哀怨地说道,“听听艾达的计划。”
艾达解释了一番。露西睁大了眼睛。索菲拍了拍手。“绝了!”她喊道。
艾达凭直觉认为“绝了”代表了一种积极的东西。她对凯特扬起了眉毛。“看到了吧?”
凯特看起来并不服气。
“如果真的搞砸了,”艾达接着说道,她有些恼火,“我会停下的。是我创造的出租外婆,我也可以结束它。”
凯特似乎缓和了下来。“不管怎么说,”艾达补充道,“我这几周已经在牛津到处贴了广告,可还是没收到一个电话、一封信或是什么东西。也许这将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创业。当然也会失败。这样的事很多,我在报纸上读到过。不管怎样,它们得到了各种各样的投资。”
喝完茶回到家,艾达发现座机上有三条语音消息等着她。第一条来自英国广播公司牛津电台的记者,想就这个“全镇都在宣传的有趣的商业提议”对她进行采访,不知艾达是否同意?她删除了这条消息;第二条语音消息像是一群醉酒的青少年打来的恶作剧电话,她也把它删掉了;第三条消息是一位女士发来的,她语气轻快地自称瓦莱丽·埃格库姆,住在沃里克街,她说自己有兴趣“尽快雇一位外婆”。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随时都会发出咯咯的笑声,好像她不相信自己会打这通电话似的。为了庆祝她迎来第一位潜在客户,艾达打开了一包炸猪皮,然后努力地鼓起勇气给那位女士回了电话。在电话响了三声后,瓦莱丽接了电话。艾达清了清嗓子,做了自我介绍。
“哦!”瓦莱丽惊呼道,“是你!哦!天啊!”
“我收到了你的语音消息,”艾达继续流畅地说道,努力让自己听上去像个行家,“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好!”瓦莱丽说,“好的!天哪!”
她努力恢复镇静。“不是为我雇的,是为了我儿子。我可以和您私下谈吗?”
“当然。”
“他还和我住在一起,但他已经三十四岁了。他叫小亨,大名叫亨利。他是个不错的小家伙,但我和我丈夫西蒙的确担心他会永远和我们住一起。他完全没什么能耐,可怜的小家伙。我试着教他做饭之类的,但这只会让我们吵架,然后他就会发脾气。”
“太糟糕了,”艾达认真地说,“那一定很艰难吧?”
“哦,是的,”瓦莱丽回答,“他完全没有社会化,基本上就是个山顶洞人。”
“他有工作吗?”
“我的天,没有。”
“他有什么爱好吗?”
“没有。我不敢问。”
艾达觉得她能猜到为什么小亨很难离开自己的小窝。“你觉得我能帮上什么忙?”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希望你能教他一些基本的东西,”瓦莱丽说道,“哪怕只是煮一个鸡蛋。任何你认为合适的都行。这样的话,他可能会找到女朋友,变得独立起来。”
艾达陷入了思考。也许这孩子需要从他母亲那里脱身。“可以的。”她说。
她们又聊了聊薪水和时间等问题。艾达决定每小时收十英镑。她觉得自己不交税可能是违法的,但也无所谓,她好像不太可能挣到达到纳税标准的钱,而且她也不认为自己会被抓。如果生意成功了,她会把收入花在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上,如一辆敞篷车。
“还有一件事,”瓦莱丽说,“你介意假装是我的朋友吗?”
这就更复杂了。艾达不想骗人,她的目的是帮忙,而不是欺骗。“如果亨利知道是你雇我来的,他会不同意见我吗?”她问。
“哦,不不不,”瓦莱丽惊讶地说道,“他绝不会。他会感到羞耻,他会说这是一件‘难为情的事’。但如果他认为你是我请来的朋友,也许会表现得好些。”
“难道他不会看到我贴的广告吗?”艾达问。
“他不怎么出门。”瓦莱丽痛惜道,“我开车送他去电影院,仅此而已。我怀疑他听说过,唔,出租外婆的事。你和广告里的照片有多像?”
艾达欲言又止。她感到了一种想要咯咯笑的强烈冲动。
“不怎么像,”她说,“我该说自己叫什么?我想至少可以保留我的姓氏吧。”
“好的。那就假装我们是在我的读书俱乐部认识的。亨利知道我每周都会去的。我们上次读了一本有些不雅的书,要不还是说我们读了《赎罪》吧,如果他问起来的话。他的性功能不怎么强。我不想刺激他。”
“好。我是艾达,你在读书俱乐部的朋友。我也挺喜欢伊恩·麦克尤恩[66]的。”
就这样,两天后,也就是2月的第一个星期五,艾达前往沃里克街,去见瓦莱丽和她的儿子。她往手袋里放了几条围裙,准备上烹饪课。围裙染上了黄色的油漆:最后一次使用它们应该是在十年前,她和迈克尔重新粉刷前门的时候。布料也散发着油漆的味道,还有存放围裙的柜子里那种灰尘和飞蛾的气味。艾达下了很大的决心准备离家,而不是待在厨房里,把那些愚蠢的围裙压在胸口上。
但多愁善感并不能解决问题。她强迫自己出门,不去看客厅里那只铜线猫头鹰和它身后的相框。外面的空气透明而清凉,被早晨的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瓦莱丽住在沃里克街一幢红砖大房子里,离这里并不远。艾达沿着长长的道路走着,一直数到十六号房子出现。她看了看表,等了一分钟,直到四点整,才按响了门铃。一片寂静。她觉得自己天真得可怕,就像是一个穿着笔挺服装的家庭教师,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来到一座哥特式的房子门前,迎接她的将是一种拉丁式的宁静生活。
一个约莫比艾达年轻十岁的女人打开了门。她留着一头染过的红色波波头,穿着羊毛裙和一件漂亮的短上衣。她在颧骨上涂了两道醒目的陶土色腮红。艾达觉得她的头看起来像一个有趣的长方体。那个女人微笑着,她身上有一股铅笔的味道。
“你好。”艾达说。
“你是那位出租外婆吗?”那女人低声说道。
“是的。”艾达说。她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把自己的脚跟相互碰三下[67]。
“哦,天哪,真高兴你来了,我是瓦莱丽。”那个女人说,她说话的速度比在电话里还快,是艾达语速的两倍,“你能来可真好,这挺疯狂的,但我很高兴见到你。天哪,你穿这件外套真好看,漂亮又整洁。有趣的是,我之前很紧张,但见了你以后就不紧张了,你看起来就像是我所希望的那样。外面冷吗?噢,小亨会喜欢你的,我敢肯定,你能过来真好。”
“没关系的。”
瓦莱丽领她进了屋。屋里的每样东西都有图案、样式、饰巾或罩子,光是客厅里就有约十二盏灯,每盏灯上都挂着珠子或丝巾。瓦莱丽说,她的丈夫西蒙上班去了。他是个测量师,八点回来。小亨就在楼上。
“亨利?”瓦莱丽朝楼上喊道,“我的朋友来给你上烹饪课了。下来吧,亲爱的,你准备好了就下来!”
艾达听到楼上传来一声稚嫩的回应。她们走进厨房。艾达在想,这是不是她们第一次参加狂欢会时那种性冒险的感觉:看着事态的发展,既尴尬异常,但又相当兴奋。
艾达决定教亨利如何做煎蛋卷、酥皮馅饼和巧克力慕斯。她开始整理厨房柜台上瓦莱丽为她准备的食材。瓦莱丽在附近转悠,看着她,焦虑地擦拭着桌面或是水龙头,一遍又一遍地问艾达她是否备齐了她想要的东西,她是否需要“去市场上买杯茶”或是“一块蛋糕”。艾达不再想笑了,她开始替瓦莱丽担心起来。终于,她们听到了楼梯上的脚步声,瓦莱丽跳了起来。“我先走了。”她尖声说道。
她已经同意了在上课期间离开家:艾达在电话里解释说,她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和她的儿子交流。现在他正在下楼,瓦莱丽多次试图离开厨房,但还是又回来问了艾达两个问题—她真的“都准备好了”吗,她想来一杯橙汁吗—直到艾达听到她儿子在客厅里抱怨“妈,你就走吧”,瓦莱丽才一边挥手一边喋喋不休地离开了家。
于是,小亨,艾达已经决定叫他亨利,进了厨房。他不是个小孩子,他身材魁梧,留着维京人的红头发,穿着一件过时的贴身诺基亚T恤,身体的其余部分则被青绿色的围裙隔开了。
“嗨。”他咕哝着说。
艾达看到他的眼睛下面有淡紫色的线条,他的皮肤看上去未经磨炼,像是在室内已经待了十年之久。
“你好,我是艾达。”她说。
她熟练地伸出手。亨利握了握她的手,没有看着她微笑。他笨重地走到橱柜前,拿出一个碗,往里装满了可可米。他正要往里倒牛奶时,艾达突然说道:“等一等,我是来给你上烹饪课的,现在先别吃东西。”
亨利看上去有点儿惊讶。他把牛奶放回冰箱,耳朵红了起来。艾达看见他穿着手工编织的连袜鞋,一只袜子的脚趾上绣着“小”,另一只袜子上绣着“亨”。她为他感到难过。“在我们开始上课之前,你介意我们先聊聊吗?”她温柔地问。
“不介意。”亨利说。
“我们尽量简短些。”
“行。”
“你想让我叫你亨利还是小亨?”
“亨利。”
“家里谁做饭?”
“妈妈。”
“你会帮她的忙吗?”
“我会摆好桌子。”
“你会帮她做饭吗?”
“不会。”
“你爸爸会吗?”
“他有时候会烤点东西,夏天,烤香肠。”
“家里只有你妈妈做饭,你会觉得这不公平吗?”
亨利停顿了一下。“可能会吧。”他说。
“你的朋友们会做饭吗?”
“一些朋友会。”
“你愿意为他们做饭吗?”
“呃,愿意。”
“你觉得偶尔给妈妈做顿饭好不好?”
“好,如果她让我做的话。”
“那好,我们开始干活吧?”
“行。”
亨利似乎因这次坦率的谈话而有了些精神。艾达告诉他,开始学习烹饪的最好方法,是打一些鸡蛋到碗里做煎蛋卷。据她了解,他对如何做煎蛋卷应该了如指掌:他在诺丁汉大学待了四年,不得不自己照顾自己。而他的母亲只是拒绝去相信他会抬起一根手指养活自己。艾达问他是否做过蛋奶酥,亨利说没有。于是,他们开始做了,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艾达意识到,亨利很可爱,尽管他十分缺乏自信。当她教他如何用搅拌器打蛋清时,他主动提出帮她做,接着,他想起厨房里一定有一个电动搅拌器,便开始翻遍橱柜,就像是好奇的外星人第一次探索人类的住所一样。最终,他放弃了,手动将蛋清搅拌到极致,并惊讶于它们变黏稠所需要的时间。
他们度过了愉快的几个小时。只要亨利不觉得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就可以变得很迷人,很有趣。因此,艾达总是让自己保持忙碌,在切菜和搅拌的咔嗒声中,他们聊得恰到好处。这是一项辛苦的情感劳动,需要时刻保持警惕,以防让他受到惊吓后又恢复沉默,但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能应对这个挑战。
“你喜欢住在家里吗?”艾达一边问,一边教他如何把沸水浇在番茄光亮的红背上,从而给它们剥皮。
“不,”他说,“我在这里就像地狱。”
他解释说,自己从小就想成为一名演员,他花了几年的时间试图在伦敦开启事业,直到他被经纪人抛弃,又被女朋友甩了,然后回到了家。那是四年前的事了,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似乎没有什么工作有趣到值得费心去做。他的生活崩溃了,而朋友们的生活—结婚,生孩子,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成形。
“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艾达问。
亨利想了一会儿说道:“正常的那种。”他又补充,“我想过自给自足的生活。”
“有个女朋友?”艾达问。
亨利透过姜黄色的睫毛羞怯地看着她。“是的,我想是的。”
“你和你妈妈谈过这类事情吗?”
“没有。”
蛋奶酥做好了。亨利简直不敢相信它膨胀了这么多。他把它从烤箱里拿出来,骄傲地放在桌子上。他们立马就把它吃完了。
七点,瓦莱丽回来了。在这之前,艾达让亨利去洗碗。他妈妈问他进行得是否“还好”,她焦虑地用手指抚摸着自己的脖子。他点了点头,说自己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讲了讲他们做的食物,还告诉她他为之后的晚餐准备了一个馅饼。
“要是能再上几次课就好了。”亨利对着艾达那边咕哝着,因为妈妈回来了,他有些害羞。
艾达很开心。她说自己很乐意再回来上课。瓦莱丽兴奋地看着他们交流。当她注意到亨利正在烧水来浸泡汤锅时,她用手捂住了嘴。艾达拿出记事本,提议说她下周五再来。亨利同意了。艾达取大衣时,瓦莱丽往她手里塞了几张钞票。艾达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愧疚,但把钱装进了口袋,毕竟她是为了钱而工作的。然后亨利朝玄关走过来,戴着洗碗手套说再见。
“那你下礼拜还来咯?”他看着艾达的鞋子,问道。
“还来。”艾达说。
在他身后,瓦莱丽正热切地盯着他们俩。
“想想你希望我们做什么菜。”艾达说。
“我早就想做意大利面了。”
“我以前给我丈夫做过,我很乐意教你。”
艾达对亨利微微一笑。他也露出了微笑。瓦莱丽和艾达吻别,在艾达的双颊上颤抖地吻了一下,就像是在感谢特蕾莎修女到访一般。艾达离开了瓦莱丽家,心情愉悦而感动,一想到亨利戴着洗碗手套,还在艾达的鼓励下给他母亲调制饮料,她几乎就要笑出声来,她的心冒着泡泡,眼里不时地充盈着泪水,使她不得不眨着眼睛。
[66] 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1948—),《赎罪》的作者,英国文坛当前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
[67] 《绿野仙踪》里的典故,说的是小姑娘多萝茜和她的狗被龙卷风吹到一个奇怪的地方,经过一番历险后,一个女巫告诉她,只要把她的脚跟互相碰三下,她就能回到她想去的地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