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冲冠虓怒
太后看了看朝亲王,朝亲王朝她点头,她便转入里屋。片刻后,她手中端着一物出来,将那物抖开,果然是张黄色绸缎,上面写着几行小字,最末处盖着红色印章。
皇帝凝目看去,依稀见到上面写着“可废萧定……”几个字,才真正相信原来父亲对他果然毫无爱意,未能及时废除自己也许正是他难以瞑目的终身遗恨。皇帝不禁微微叹了口气,再不看那遗旨半眼,转身在桌上将朝亲王要求的旨意一挥而就。写完后,他又取出随身印章盖上,轻轻将那墨汁吹干,抛到朝亲王手中。
朝亲王跪倒,连声拜谢,一众人等都欣喜若狂。皇帝转头看太后,太后哪里知道胜利会来得如此轻易,面上显了些茫然之色,又似带了欢喜。
皇帝悄然欲退。
此时,远处天空,突然绽开一团绚丽烟火,随即又响起一声沉闷的爆炸声。皇帝立在门前,他身后的吴王奇道:“半夜也有人放烟花,到底是京城,不同常处。”
院外,陈则铭和杜进澹也看到了夜空中那如流星般一闪而过的璀璨,陈则铭凝目未语,杜进澹已经低声自语:“策反成功了……”
陈则铭收回目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仔细思量片刻,终于忍不住道:“听说魏晖是朝亲王最爱的心腹,在朝中也有勇将之称,难道竟是如此轻易叛主的人?”
杜进澹微笑:“好巧,杨大人临行前也说了相似的话。”
陈则铭满面诧异地望着他。
杜进澹继续道:“于是他向万岁要了十名视死如归的勇士,说魏晖一旦不从,便立即以重锥击杀,另择他人为帅。”
陈则铭一听,更是吃惊,暗忖那杨如钦人不到弱冠之年,手无缚鸡之力,见识手段竟然已经狠绝至此,也不知是该赞还是该叹。
杜进澹叹道:“魏晖有一员副将,曾是我的门生,后因故弃文从武,一心钻营,改投了朝亲王门下。杨大人问清此人性情后,便朝我索要了一封亲笔信,说是要拜会此兄……若是我料得不错,想必这人现在……已经是那四万人的新大帅了。”
陈则铭这才恍然,说起来好生简单,寥寥数语罢了,可一介文士,于万人之中夺其帅,这样的计划真是险到极处,只听着已经让人咋舌不已。也许正因为如此,常人不敢想不能想,反而有了杨如钦成功的机会。
所谓兵行险着,人人都知道,却未必做得到。
他不经意想起出行前杨如钦朝自己挥出的那一剑,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霍然起身,仔细想了一想,突然背上冷汗淋漓。
剑停在咽喉前的那一刻,自己身后空门大开,那时若有人从身后袭来,必定是一击而中。他可以想象,魏晖就是死在了相同或者相似的一个瞬间。
一个掉以轻心的瞬间。
他脑后有种凉飕飕的感觉,摸了摸头,暗暗自嘲道,幸好那一刻,杨如钦只是试演。
正想着,皇帝从院中走了出来,吴王跟在他身后不远。皇帝跨出门槛时,卫士们拦住了他身后的道路,将两扇红漆大门合了起来。
几步之外,吴王年轻的脸上显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提起衣襟跑了过来,而大门在他到达前一瞬间,“砰”的一声,紧紧闭合。
门内传来急促的敲打声,吴王稚气未脱的声音带着哭声在喊:“皇兄,皇兄开门啊!”
皇帝阴沉着脸立在门前,充耳未闻,他背向着那呼喊,并不转头。
陈则铭迎了上去,讶道:“万岁?”
皇帝一把拨开他,急促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住,回身指着太后寝宫:“烧了!一个不留!”
众人都怔住。
陈则铭大感茫然,不禁看了杜进澹一眼,只见杜进澹微微叹息一声,面上却并无丝毫意外之色,显然两人早已经商量过此事。陈则铭心中一沉,待要上前进言。
皇帝凝视着那宫闱,轻声道:“若有一个人跑出来……你们就提头来见!”说罢,他又怔怔看了片刻,而后拂袖而去。
杜进澹无声地挥手,让兵士扛来柴火,堵在门外。
陈则铭呆在原处,看着皇帝远去的背影,这才真正反应过来。他之前虽然上战场杀人无数,但火烧太后宫殿这样的忤逆之事却做梦也想不到。他心中怦怦狂跳,汗出如浆,似在发虚,急步往前追了两步,却被人扯住了衣袖。
他回过头,杜进澹正看着他,摇了摇头。
院中呼喊声越来越杂乱,显然众人都因吴王唤喊而觉察到情况有异,纷纷奔到了门后,不断地狂喊捶打。
陈则铭怔怔听着,终于不忍道:“可……那些都是王爷……是太后啊!”
杜进澹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你以为万岁不知道?”
陈则铭无言。
有兵士拿来火把,陈则铭上前几步,挡住他:“等等,我去找万岁!这样一把火烧了,干净是干净了,痛快是痛快了,可天下百姓会怎么说,悠悠之口怎么堵得住!”
杜进澹见他执迷不悟,冷冷地道:“你这是引火烧身。”说着抽出那兵士手中火把,扔到了柴堆上。
陈则铭跺足:“大人!”
杜进澹道:“这火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把屋子烧塌,万岁还未走远,也许你快点还来得及。”陈则铭怒目看了杜进澹一眼,朝皇帝离开的方向奔了过去。
跑了几步,回身一看,宫门前的火焰已经燃了起来,光影跳动,猛烈异常,门内尖叫声、哭泣声、咒骂声,起伏不断,喧闹如沸,敲门声直如擂鼓一般,捶得人心中一跳一跳,不得安宁。
火光外的几队兵士正并排飞快地砍出一条宽阔的隔火带,其他人用不断泼水的方式拖延火势往外蔓延的速度,一组接一组井然有序,显然是精心策划过的。
杜进澹背向着自己,孤身而立,冷静又残酷地负手站在队外,脚下阴影拖得巨大无比,在火光摇摆时,竟显出如妖兽般的狰狞之姿。
陈则铭骇然。
待他半路追上皇帝,皇帝瞥了他一眼,并不意外,只道:“明日一早还有一战,将军先休息去吧。”
陈则铭跟在他身后,道:“万岁,那太……”
皇帝打断他的话,道:“杨如钦只策反了一路中军,还有近四万敌人在城外,他们不知晓朝亲王麾下已叛,但今夜之火想必会烧个整夜,这样大的火势,城外也看得到,难免会有所提防。明日天一亮,将军即可率军进攻,殿前司有两万人,均归将军调度,待战时与杨如钦来个前后夹击,将损失控制在最小……毕竟这都是朕的兵将,是用来打匈奴的,不是用来自残的。”
这战前部署他说来条理清晰,安排周全,显然是早想好的,按理推之,后宫之火当然也是深思熟虑的结果。陈则铭心中更急,低头应允之后,又道:“臣有一言不得不说……”
皇帝皱眉:“有话明日再说。”
陈则铭脱口道:“等到明日便全烧光了!”
皇帝猛然立住脚步,久久不语。
陈则铭惊觉自己语气实在过激,慌忙跪了下来:“臣该死,可臣以为,此举传将出去,必定有损万岁圣誉,实在不是……”
皇帝缓缓转过头,静静俯视身旁的他。
陈则铭见他目光有异,不禁停了下来,怔怔看着皇帝。
皇帝蹲下身,两人平视半晌,皇帝突然笑了,轻声道:“爱卿……你还追过来反复提醒,朕该怎么说你……你没发现,朕从一开始,就一个也没打算放过吗?”
陈则铭瞠目结舌,皇帝伸手在他脸颊上拍了拍,以示安抚,站起身绕过他走了。陈则铭愣在原地,隔了半晌才能动弹,呆了一会儿,低头轻吁了一口气。
皇帝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半点笑意也没有,满是杀机。
起身转头,宫墙之后火光渐盛,此时火势已大,想扑灭已是不能。
那里的人他一个也救不了。
陈则铭垂下目光,满心无力,脑中杂乱如麻,竟然不知所措。
他自幼受父亲教诲,对“忠孝”两字看得极重。“忠于君国,孝于父母。人生百行,孝字当先。”书本上字字句句还历历在目,那是他幼年起便熟读百遍,随口可诵的,父亲说这都是圣贤所言,当奉为一生做人的信条。
然而今夜,他的所见所闻已经完全颠覆了这一切。
他从杨梁那里得知皇帝与太后关系紧张的原因,也亲眼见过两人间的暗潮涌动,他还知道皇帝是天生冷漠无情的性子,但他还是没想过皇帝会以这样极端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
兵临城下,皇帝凭智谋一手扭转了局势,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更证明了自己的手段无人能及,他是天生的君王。
既然已经是胜券在握,那这样的残酷手段就只能称之为泄愤了。
疏远、幽禁或者事后依法论罪,什么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火烧寝宫呢?
一把火将所有的亲人烧成焦炭,包括那些愚蠢的亲王,可他们是他的叔伯兄弟,还有那个曾经无情的妇人,她是养育过他、一直被他称为母亲的人……
这样的方式超过了陈则铭的理解范围。
理智上他可以明白皇帝在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感情上他却不能接受这样彻底的翻脸无情和离经叛道。
这样的君王让他觉得惧怕心寒,而且难以沟通,他们就像两个世界的人,彼此孤立,完全没有交点。他想起了当初的杨梁,杨梁经历过的,与他如今所面临的,几乎完全相同,因而如今他已经彻底地明白了杨梁的想法,那个人以渐渐疏远万人之上的君王这样旁人难以做到的姿态摆明了立场。
那自己该怎么办?
坚守信念还是顺其自然,袖手旁观还是推波助澜?
他更进一步感受到自己的软弱,当信仰与现实起了冲突,他束手无策,而以他现在的经历与智慧,尚做不到提前看穿这一切。
渐渐地,火光冲天,宛若白昼,直照得人须发可见。
陈则铭低着头,逃避般不看那光亮处。
如此立了半晌,突闻身后有人悄悄走近,他猛地转过头。刚从假山后绕出来的女子,看到此处居然有人,惊骇得几乎跳了起来。
陈则铭皱眉看着那宫女,觉得有些眼熟,认了片刻,道:“怎么是你?”
那是荫荫的贴身侍女小红,不知为何夜深了还在宫中乱晃。
看到是他,小红才勉强镇定下来,抬眼看那火光处,结结巴巴道:“是……是娘娘让我出来看看……何事喧闹……”
陈则铭听到是荫荫,心中更乱,脸上突然发起烧来,所幸是背光,小红或者也看不出。
他病好后,许久不曾想起这位表妹,父母偶然提起,他也会立刻转开话题。突然之间,他们曾经有过的甜蜜,那些他常记在心的回忆,竟都成为一种痛苦的折磨了。
小红见他发呆,小心翼翼道:“那,奴婢先退了……”
陈则铭这才回过神,如释重负地叹息一声,道:“回去吧……你一个女孩子,夜深了不安全。宫中失火非同小可,叫你们娘娘……”他咳了一声,试图摆脱那种不自在,“叫你们娘娘保护好自己,不要太牵挂了。”
小红连忙退走。
此时,宫殿已经烧成一片红,院墙塌了几处,可以看见里面的房屋,火苗从门窗处直往外舔,似要攀到天空中去。
杜进澹仍站在火前,默默看着,面上白须在热浪中胡乱飞舞,更衬出他神情冷静如斯。见陈则铭此刻才出现,显然是无功而返,杜进澹善意笑了笑,点了点头。
陈则铭看到他,想起城下的杨如钦,心道是了,这些人才真正是投万岁性情的人,自己又何必跟着掺和。
此时整个屋顶“轰”的一声垮了下去,显然是最后一根柱子终于被烧断,大殿轰然坍塌,一时间漫天火星,焰势大盛,热浪逼人。
身边兵士连忙将两人往后扯了几步,避开那迎面扑来的滚滚热气。
火中随即响起几声惊恐的叫声,尖锐刺耳,已分不出男女,只听出无比的凄厉惨绝。
杜进澹低声道:“还有没死透的……”
陈则铭将手挡在额前,低下头,不忍视听。
火烧到近天明时才熄灭,直到天大亮,陈则铭开城出兵时,犹看得到那股浓烟。
这一仗并没花太多的时间。一场敌在明我在暗的仗,原本没有悬念。
亲王左右两军中,唯一让陈则铭有些惊讶的是巍王的世子。那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在遭到陈则铭和杨如钦前后两方夹击后,亲王军大乱,其他人纷纷举旗投降,就是这样的劣势之下,他与手下的数百亲兵依然战到了最后一刻。
那勇气也许源于血统中一脉相传的固执和听到父王死讯后的悲愤。
陈则铭在看到他被乱枪戳透的瞬间,生起了一种浓重的悲伤,完全没有胜利后的喜悦。
他在马上瞭望战场,只看得到血和尸首相叠。
他不想打这样的仗。
平生第一次,陈则铭产生了解甲归田的念头。
太后宫中失火的消息此刻已经传遍整个京城。
数百人挖了整整一上午,才将那废墟清开,挖出了数十具尸首,俱烧成焦炭一般,哪里还认得出容貌体态。太监们只得一具具用白布掩了,放在空旷处,以待辨认。想想这些逝去的人,有的身前何等显贵,有的又何等卑贱,此刻却终是平等了。
挖完以后唯一能确认的是,当夜太后宫中,没人有侥幸生还的运气。
皇帝泣而下旨,太后因失火薨逝,举国戴孝三日,五日内不得谈论政事,以祭奠太后在天之灵,并下旨追究当值内侍官之责,狠狠查办。
可怜那太监平日也算个勤勉之人,昨夜见到火起之光时便已吓破了胆,急匆匆带人去救驾又被殿前司拦住,看着那火势和重兵,心知此番自己难有活路。在火场边失魂落魄守了一整夜,待圣旨下达,侍卫来拖时,那太监木呆呆地任人摆弄,也不喊冤,似早吓傻了。
战事完结,陈则铭将战俘等事项一一安排妥当,进宫面圣时,早已经举目皆素。
目力所及处幡旗无风自动,间或宫女行过也不敢大声,悄然来去无声无息,只如鬼魅一般。忆起昨夜惨案,陈则铭突然打了个寒噤,心慌之余只觉一股阴气自背后升起,回头看分明空空如也,心下骇然不已。
人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如今他身为一场惨案的执行者,纵然是奉命行事,心里头终究也是虚了几分,突然便觉得这一生种种所求,都一夕折损了,心灰之余恨不能立刻便离开此地,找个安静之处,从此对国事不闻不问,平淡自在地生活。
待在御书房见到皇帝,他的胡思乱想才稍微收敛些。
皇帝一身白衣,正倚在龙椅中发呆。此时此刻,他固然不可能有什么悲戚之意,但神采涣散,似乎也并非得意之情。
陈则铭就战况拣紧要的说了几句,皇帝也不作声,过了片刻,方点头让他退下。陈则铭心中微微恻然——他到底还是后悔了。可人死不能复生,昨夜自己劝阻时,他只当耳边风,如今来悔又有什么用?
陈则铭再不擅心计也知道,这不是提退仕的时机,只得叩首拜退。
刚出御书房,一个小内侍跟了上来。
起先陈则铭还不曾注意,走了一段,发觉那内侍总在自己身后,便暗自留了心,待将到拐角处,突然加快了速度。
那内侍见他猛地跑了起来,也是心急,急忙奔了上去,可转了弯一看,哪里还有人?那内侍正自发愣,被人从身后突地扭住了胳膊。
那内侍吃痛,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声音尖细,居然是个女孩子。陈则铭吃惊,定睛一看,却是小红,不由松开手:“你怎么这副打扮?”
小红见了他,满面惊慌,欲言又止。
陈则铭皱眉道:“你不在宫里伺候主子,扮成太监到处跑做甚?”
小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突然开始流泪:“将军,这事情太大了,我、我不知道该找谁说!!”
陈则铭见她一副天塌下来的神情,满脸的绝望,吃惊道:“怎么了?”
小红哭着道:“昨夜娘娘……娘娘她去了太后寝宫!”
陈则铭只觉得骤然间五雷轰顶,双腿一软,摇了一摇方才站定。他猛然低身抓住小红双肩,用力掰她,沉声道:“胡说!你昨夜明明说她让你出来看出了什么事,你分明是这么说的!你现在在胡说什么?!”
小红被他双手抓得几乎叫了起来,见他满面煞气,似突然间变了个人,不由害怕,连呼痛也竟然不能,结巴道:“那是……那是娘娘要我这么说的,她说无论是谁来,都不能让人知道她不在昭华宫。”
陈则铭怔怔看了她片刻,呆道:“你骗我……荫荫去那里干什么……”说完这话,突然想到荫荫说恨皇帝时那个决然的表情,刹那间一切通透。
他张着口,如遭雷殛。
小红见他终于明白事态,连忙点头。
然而陈则铭哪里肯信,只觉得自己想的必然都是错的,哪里可能就这样离奇凑巧?他用手死死拽着小红:“是荫荫让你来的,她想让我见她?她在哪里?我马上就去!她是不是生气了,竟想出这样狠的招数!!”
说到后来,他满心都是荫荫轻吟浅笑时的表情,又隐约知道小红必然不敢拿这样的事情玩笑,一时间心如火焚,已显了些疯狂之态。
小红惊骇抽身,却被陈则铭牢牢抓住,挣扎片刻,小红复又哭了起来:“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娘娘……我不知道娘娘在哪里,她……她在太后宫里!”
陈则铭不由松开手。
天亮后小红得知是太后宫中起火,已经知道再无活路,可她年纪轻轻,哪里甘心就这么死了,装成太监也是想逃出去。然而太监也不能随意出宫,路上见到陈则铭,她才忍不住跟了上来。
此刻小红见他失魂落魄,连忙想溜。方走了两步,被人一把抓住领子,拖了回来。
小红惊恐大叫,陈则铭低声道:“我不相信!你跟我去找!”
见他疯狂,小红更是害怕,连连告饶。陈则铭瞪圆双眼只望着前方,大步奔走,似乎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这一路惹了无数人观望,众人见是陈则铭半拖半扛,强拽着一名小内侍往前行,也有人上来拦阻,陈则铭却不论来者是谁,一一掀开,闯了过去。
小红挣扎了半晌,骤然陈则铭手臂一松,她身子一震,跌倒在地上。小红还未及看,已闻到烧焦后的尸臭味,待看到废墟前铺得满地的尸身,吓得跳了起来,不由纵声尖叫,满面泪水。
她年纪尚幼,哪里见过这样人间地狱般的情景。
陈则铭看着她,也觉察不到自己此举何等残忍,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你说她在太后宫中……在哪里?找给我看!”他口中如此说,脸上却又满是迷茫期待之色,只希望她永远找不出那尸身。
小红哪里敢动手翻看,只颤抖如筛糠般站在原地,哭泣不休。
陈则铭见她不动,自己弯腰开始寻找,翻了一会儿,指着一旁正莫名其妙观望的兵士厉声道:“看什么看!还不给我过来找!”
那看守的兵士见到他神色,不敢多问,连忙一起来翻,却不知到底在找什么。
寻了片刻,陈则铭突然停了下来,怔了片刻,又慢慢用手指仔细将手中那物件擦了擦,露出金色——是只活灵活现的小猴儿。
宫中戴金戴银的女子甚多,戴这种花样的却少见。
小红见他不动,探头来看,看见他手中的金项坠,却是吸了口冷气:“这……这是娘娘的,将军……”她想说这尸首就是娘娘,却被陈则铭面上的神情骇住,将后半句吞了回去。
陈则铭低头看着身下那具焦黑的尸体,想起那个灯光绚丽的夜晚,他买来送她的那只木猴。
“看,多像你!”
她一拳挥了过来,脸上似笑似嗔。
“快盖住,落汤猴。”
“转过头,别看。”
她裹起外衣,耳后其实微微发红了,却不肯示弱,不愿让他看出来。陈则铭有些甜蜜又好笑地看着她的红耳朵,决定手下留情放她一马。
灯笼在她身后摇曳,夏天的风清爽怡人,而他们还年少无邪。
突然间,心如刀割,头痛欲裂,陈则铭一头栽了下去,尚未及地却被人托住了身体:“将军,将军!”
陈则铭在摇晃中环视着这个世界,灰暗,扭曲,沉重……没有一丝色彩。
突然有人在问他:“今日当值的是你?”
陈则铭迷惑,什么意思?对方很明显在犹豫,他在犹豫什么?
而后对方又看着自己,似有深意地说:“从一开始,就一个也没打算放过。”
那双冷漠的眼……
陈则铭的呼吸突然窒住,他从虚无被震回地面,他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瞪着天空。那里乌云重重,灰蒙蒙的,不见一丝阳光。
小红被他震惊的神情吓住,忍不住摇他:“将军,将军,你怎么啦?!”
陈则铭双目赤红,眼中分明映着她的影子,却似乎没看到她。
这个猜测太过险恶,人心叵测能到这一步吗?
不不!!不会的……他几乎要跳起来,立刻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小红惊诧地看着他。他急切自语、来回徘徊的样子,失常得就要癫狂。
皇帝不会那样做,一定不会!至于为什么不会,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反复低声喃喃,似乎在说服自己:“不,不是的,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他尽力相信着自己的话,压抑着自己要追究真相的冲动,甚至连真相是什么他都不敢仔细去想。然而他悲愤难言,有一股郁气在他胸中四处冲撞,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活生生穿透。
他又极力克制着自己,试图说服自己平息那些难以遏止的念头,告诉自己再鲁莽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尽力挣扎着,试图摆脱这个噩梦。
而冥冥中,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在旁边冷静地旁观着一切,不断发出嘲弄的声音。
你在逃什么?
你在辩白什么?
你只是不敢面对罢了,你这个懦夫。
小红误会了他的意思,流着泪道:“真的是娘娘的……她选这坠子时,奴婢还追问过,为什么不选万岁最喜欢的兰花……娘娘说,她就是喜欢猴子,只喜欢猴子……万岁喜欢什么不关她的事……这坠子她一直贴身戴着,也不给人看见,外人都不知道。”
陈则铭怔怔看着尸体,如入冰窟般寒彻心扉。
他闭上了眼,看到了荫荫。
她在朝着他笑,一举一动都活生生的,就在眼前。
“我好恨他。”——她在说。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傻?!陈则铭几乎要崩溃,什么事都没有你活着重要,你为什么不懂,为什么这么做!
心里的每个字都滴着血,如果可以,他流的一定是血,而不会是泪。
我好恨他!好恨他!荫荫的神情变了,那样刻骨的恨意总使人狰狞。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过,他却听到了……我也恨你!
陈则铭的泪流了出来,小红的叙述把他试图掩埋下去的东西翻了起来,荫荫是爱他的,而她从来就是那样一个宁为玉碎的性子,说好听是纯粹,说难听是偏执。
她入宫已经近三年,她一直忍着,于是他以为她变了。
其实没有,她一直是那个不喜欢就会直接说不的人,哪怕对方是得罪不起的恶霸,她也从不退避。如果前面是块石头,她宁可粉身碎骨,也会撞上去。
而这一次,她真的粉身碎骨了。
错在他。
她早就失衡了。
他没有发觉。以他如此熟悉她的程度,竟然没发觉。
他只顾着自己的伤痛,埋头自怨自艾。
他没想过她也是痛苦的。
这爱这恨,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失常,何况是孤身一人在宫中忍耐了那么久的荫荫。
他想起自己返回火场时,大殿塌下时那几声尖厉惨叫,那……会不会就是荫荫?!这个突然闯入脑海的念头让他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心如刀绞。
他跪了下来,似乎再背负不起那份沉重,失声痛哭。
荫荫死了。
是他,亲手杀了她。
荫荫……不会瞑目。
陈则铭闯入御书房时,皇帝正在写挽词。
这本来是该交给下面文臣做的事情,他却偏偏坚持亲力亲为,这让所有人都有些惊讶。大家都知道,万岁与太后的感情一向不和睦,看来人一死,还真是什么样的恩怨都过去了。
“将军,万岁说过此刻不见任何人,请留步!”隐约传来的声音有些急促,和那些脚步声一样纷乱不堪。
“请留步!”喧闹声渐行渐近,已经到了屋外。
皇帝抬起头,看到被一群侍卫用刀挡在门外的陈则铭,多少有些惊讶。他审视的目光扫过陈则铭全身,掠过他通红的双眼,落在他仍未出鞘的宝剑上。
然后,他放下了手中的笔。
身旁太监已经迎上去道:“万岁此刻不见人,将军为何硬闯?”
陈则铭沉默了片刻:“我有要事,要立刻求见万岁。”
太监不耐道:“先退出去,待万岁宣你方可入内。”
陈则铭固执道:“我要见万岁。”他抬起头,直勾勾看着屋内。屋中阴暗,那个人的神色隐在影中,他并不能看清楚,然而却史无前例地没有避开目光。
太监似乎被他的坚定打动,回了回头。
皇帝点头。
太监回身:“卸剑!”
陈则铭扯下腰间的剑,旁边接剑的侍卫伸出手,两手交错那一刻,不知为何竟没接住,那宝剑直往下坠,重重落到地上,“哐当”一声巨响将众人都吓了一跳,那侍卫有些尴尬,连忙将剑拾起。
其间,陈则铭一直没回头,大踏步走到皇帝桌前。
在那里,他迟疑了片刻。就宫中礼仪来说,这个停顿的时间未免太久了点。
太监往前踏了一步,正要扬声提醒,却见陈则铭已经无声地跪了下去。
跪下之后,他并没立刻开口,他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然而那些悲愤在他心头汹涌奔腾,急切寻找着宣泄之处,哪里是片刻间能压制得住的。
皇帝等了片刻,不见他开口,终于道:“卿有何事?”
陈则铭震了震,睁开双目,道:“回禀万岁……陈贵人死了。”说到后来声音渐低,他实在不愿意这句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仿佛这话一出口,事情便一锤定音了,荫荫便真是死了,而正是自己的这句话,杀死了她。
皇帝久久不予回应,陈则铭心中冰凉,挣扎半晌,缓缓抬头。
看清后,却是心中更寒。
皇帝皱着眉看他,面上完全没有丝毫惊讶或者不忍的样子,倒露出了一种类似困扰又耐不住的表情。见他抬起头来,皇帝才反应过来,微微侧头避开了他的视线,淡道:“是吗?”
他果然早就知道……
陈则铭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掐灭,冷到了冰点,绷紧的身体开始发抖,一股酸涩之意直冲而上。他闭了闭眼,咬牙吞下那些血泪。
皇帝看着他:“你来是打算要做什么?”他没有掩饰话中怀疑的语气。
陈则铭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浑身颤抖如筛糠,他心中的绝望浓得就像墨,那样的黏稠,根本化不开。
“如果万岁方才有一丝惊讶,那微臣便是来请罪的!”
皇帝以一种很难以为人觉察的嘲弄笑容回应了这句话。
“那现在呢?”他平静地说。
陈则铭被他的淡然处之逼到极度愤怒了,虽然心中一直在狂喊“不,停下来”,但质问还是自己跳了出来:
“昨夜,你明知道她就在太后宫中,却让我亲手烧死了她!是不是?!”他的声音嘶哑,虽然拼命压制,但依然显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太监早觉察不对,见他真敢发作,猛然跨上前一步,指着他喝道:“大胆!竟敢跟万岁爷这样说话!来人啊—”
不待他说完,陈则铭猛地一把推开他,暴喝道:“是不是?!”
皇帝微微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恼怒,却并没让这些情绪表露出来。他只是冷冷地看着陈则铭,那股怒气似乎凝固了,在两人之间经久不散。
门外侍卫闻声冲了进来,见状都有些不明所以,不禁面面相觑。
皇帝觉察到那些人的目光,眉头更紧,渐渐显出一种慑人的气魄:“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陈则铭……跪下!”
陈则铭骤然一震,睁大了双眼,纹丝不动,过了片刻,才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回答我!”在皇帝不怒自威的逼视下,这短短三个字似乎已要了他全身的力气。
皇帝冷笑起来,玩味般看了他片刻:“是。”
陈则铭的身体猛然颤抖起来,脸色唰地苍白如纸,不能置信地看着这个人——天下竟然有这样理直气壮的残忍?!
皇帝挑眉:“那又怎么样?”话音未落,眼前突然一暗,耳边众人惊呼声起,皇帝骤然起身,还来不及退半步,喉间一紧,已被一只手掐住了脖子。
那人猛力推着他直往前冲,皇帝惊慌之下,被迫踉跄后退,直到两人一起撞到了墙上。
两人体重两三百斤,加上这冲击之余力,全压在皇帝身上,痛得他眼前发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眼前陈则铭正嘶声怒吼:“浑蛋……浑蛋!!!”
书桌被他掀倒在地,文房四宝四下散落,又被围了上来的侍卫踏得一塌糊涂,那份御笔亲书的悼词也被踩了无数个脚印。
侍卫们举着刀剑不断呼喝,却投鼠忌器又不敢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受制于人。
陈则铭仔细看了皇帝半晌,眼中渐渐透出伤痛之色,声音低了下去:“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我做了什么,让你这样恨我?啊!!!”说到后面,竟然泪流满面。
皇帝被他掐得几乎透不过气,挣扎着说出几个字,都已经不成调:“你敢……弑君……”
这几个字入耳,陈则铭如遭雷殛,几乎要站立不稳,脸上怒气渐消,下意识便要回头,却又心知使不得。这一口气一散,手一松,却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不说,还累了家人。
他盯着皇帝,强行压抑住自己心绪,没露半点惊慌之色,手却慢慢松了些。
皇帝终于顺了些气,挺腰站直,冷冷地看着陈则铭。
皇帝没料到一向懦弱的陈则铭竟真被逼得兔子咬人,心中大是惊讶,不由微微动摇,可见陈则铭一直锁着自己喉咙,竟然真有弑君之意,又不由怒气难遏,一时间心中太乱,自己也有些捉摸不定,居然就这样呆立着,半晌不曾开口。
陈则铭看着他,想到若是追究起来,这已经是灭九族的罪,又是慌张又是懊恼,如一脚踏空般难受。想着想着,他只觉绝望难当,突然将那手中力道又用重了些。
此刻他真有股冲动,干脆就此豁了出去,掐死这个人。
皇帝几乎窒息,太监怒喝道:“陈则铭,你陈府上下的命都不要了?!还不赶紧撒手!”
陈则铭听着这话,也不松开,只定定地看着皇帝。
皇帝见他神色,心知到了此刻,若是不服软些,便真把他逼得无路可退了。他无路可退不要紧,可只怕连带着会先拿自己垫背。皇帝再冷血,对自己性命也还是看重的,只得强笑道:“想来爱卿也是一时悲愤,一时糊涂,于情可以理解……朕不会追究。”说这话时,他背上剧痛,不由万分恼怒。
陈则铭死死地看着他,似乎在验证此话真假,静了半晌,突然道:“万岁当年也曾答应过杨殿帅,饶那宫女一命。”
皇帝的脸立刻僵了起来,那刻意装出的笑容也消隐不见,恶狠狠盯着陈则铭看了半晌,伸手道:“纸笔!”
太监连忙递过笔,又躬身站在他身前。皇帝将纸铺在他背上,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侍卫们一拥而上,陈则铭也不动弹,任刀剑架在自己项间。
皇帝心中恼怒异常,拂袖欲走,陈则铭突道:“万岁!”
皇帝转身,见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吃惊之后又满是恶意的痛快。
陈则铭亮着那圣旨:“万岁,罪臣冒犯了龙体,还大胆要挟,臣罪该万死,极刑当剐。”
皇帝余怒未平,在鼻子中冷冷哼了一声,心道,你以为有这旨意便万事平安了不成?!
下一刻却见陈则铭已将那圣旨一把把扯得粉碎,不由怔住。
只见陈则铭重重叩首:“罪臣心知自己罪孽深重,但求速死,只盼万岁圣心仁厚,饶过罪臣年迈的父母……这圣旨是罪臣一时糊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万岁一代明君,只要开口,这圣旨写与不写原本是一样的……”
他叩了数下,额上已经破皮,现出血痕,却是真的用了狠力。他深知父母性命在此一刻,不由急切,那头越磕越急,似乎恨不能将自己埋入尘埃下去。
皇帝立住脚步,心中奇道,原来他心中也有这些三弯九转,朕却一直当他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这一想再加上被迫写的旨意已经被毁,怒火消却了不少,一时沉吟不语。
陈则铭磕了几十个头,血也流了下来,见他始终不开口应允,终于绝望,心道是自己一时糊涂,害了全家。这么一想,他真是痛彻心扉,慢慢叩了最后一次头,俯在地上,再不起身。
皇帝见他姿态卑微,心中一动,弯下身去将他搀起了些,却见陈则铭面上满是灰尘,和着泪水,黑黑白白的已经弄花了一张俊脸。皇帝用袖子将他脸上的灰抹去,陈则铭觉察到动作,又怀着希望地抬头。皇帝擦了一会儿,终于将他的脸擦干净,端详片刻,朝他满意地笑了笑,起身道:“将他押到天牢去。”
陈则铭瞠目结舌,似从云端又摔了下来,又是悔恨又是伤心。那侍卫伸手来架他,他怔了片刻,突然挥手,也不知如何一转,已将那侍卫摔了出去,接着,他挺身跳了起来。
侍卫都是惊呼,陈则铭失魂落魄立在原处,也不动弹。
侍卫们看了片刻,见实在是有机可乘,悄悄逼近后,一声呼喝,兵刃都朝他胸前背后砍了过去。陈则铭手一引,已抓住杆枪,展臂将那持枪侍卫拖出队列,那兵士惊叫,还不及松手,已经被陈则铭抡圈甩了出去。兵士们应付不及,倒了一片。
枪尖银光一闪,看场中已经一团混战。
太监见变故又起,急忙将皇帝护在身后,皇帝看着场中困斗的陈则铭,双眉紧蹙,陈则铭偶然瞟过来,只瞥到他双脚便将目光移开,再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皇帝觉察后更是无名火起,不假思索地转身摘下那挂在墙上的铁弩,搭上箭朝他射了过去。陈则铭于众人围攻之中,本来腾挪不开,无处可避,闷哼一声,左肩已然中箭。他一抬手,猛然将那箭支狠狠拔了出来,箭头倒刺钩出大块血肉,血如泉涌,片刻便把他胸前衣襟染污了。
陈则铭顺手将那箭支扔到地上,箭尖处一团血肉模糊,看在旁人眼中只显得惊心动魄,而他却似不觉痛,困兽犹斗。
每一枪刺出,牵动伤口,都会有更多的血涌出来,渐渐地,他几乎成了个血人,却只是不肯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