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山雨欲来
陈则铭低下眼:“万岁……”
他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不眠不休,他翻过的每一张记录,询问过的每一个人,奔走跨过的每一步,其间的提心吊胆,数年来的苦苦支撑,在战场上的奋不顾身,在京城的隐忍退让,突然间有些心灰意冷,自己竭尽全力得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下场吗?
静了片刻,他才有力气接着说完这句话:“万岁若是怀疑臣……”
他取下自己的头盔,放到身边地面上:“万岁若是怀疑臣,就请摘下臣这颗头颅,臣定然毫无怨言。”说着重重叩倒在地。
说他没有怨气,那是不可能的,此刻他最期望的就是能用一腔热血来换取自己的清白,哪怕只能换取那个人脸上的一丝悔意也是好的。
皇帝的目光从狐疑审视渐渐转为柔和。
他看出他必死的决心和难遏的愤怒,反而觉得高兴:“朕不过是被人戏弄而有些恼怒罢了。卿不必如此,起来吧。”
陈则铭惊讶地抬头,皇帝对自己的态度确实在变化,他不再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刻意给他难堪,他为自己和他解围,来尽量保持一个良好的交谈氛围。也正是因为上位者的这种转变,让陈则铭无法如以前一般顽抗到底了。
这之后,遍及京城的搜查依然没有结果,律延从此再未露面。
他就像个幻影,在两人面前各自晃了那么一下之后就突然销声匿迹了。当然最大的可能是他已经离京,那么律延这么不远千里大费周章,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既然已经不露马脚地潜入京城,为什么还要特意暴露自己?
陈则铭百思不得其解,困惑之余再不敢大意,联合三衙重新修订了入宫轮值的规则,又加强连坐机制,对往来人员反复筛查。律延入宫当日的数百名值守官兵都被牵连攀扯,调离了具有拱卫资格的上四军,因此而增加的事情让陈则铭忙成陀螺,毫无喘息之机。
几个月后,陈贵人领假回府省亲。早在半年前,陈府便开始准备,不但把御赐府邸翻新了一遍,更在周边置买了田地,修建了花园。
当日,全府上下在府前等待,前后折腾了两三个时辰,銮驾才缓缓到来,往后望去竟看不见队尾。陈睹很是惊讶,这架势这气派,远远超过贵人省亲该有的规模,倒似乎是御驾亲临。他颤巍巍上前迎接,听太监宣旨,果然是皇帝随行私访,全家人震惊接驾。
皇帝踏下车,往那新园子看了几眼,微微笑道:“老卿家,多年不见,身体可还硬朗?”
陈睹连忙应诺,陈则铭前两日才回的京城,站在父亲身后,也是毕恭毕敬候着。皇帝双眼从他身上一扫而过,嘴角不为人见地勾了勾。
到了四更天,皇帝看了会儿戏,称疲退席,又让其他人不要散,自行娱乐以尽天恩,自己将陈则铭叫到房中,询问征丁事宜。
陈则铭道,自己四处寻访,已经在某处找到兵源,正在张榜征兵。
他提到此事,想起自己辛苦跋涉终有成果,心中很是高兴,禁不住有些眉飞色舞。说着说着,发觉皇帝正看着自己,不由吃惊,顿时迟疑下来。
皇帝似笑非笑道:“接着说。”
陈则铭心中大惊,哪里还有兴致继续,镇定片刻,简单几句便把事情讲完了。之前皇帝赐座时,他也没想其他,就拣近处位子坐下了,此刻才大感后悔,实在应该再往远处移一移。
房内一瞬间安静,突然,门外“咔嚓”一声响,似乎是木枝折断的声音,皇帝抬头喝道:“谁?!”
陈则铭立刻撞破窗框,流星般追了出去。
院中树影婆娑,遇风瑟瑟而动。
陈则铭快速巡了一周,哪里有半个人影,卫士们听到声响也陆续赶过来,陈则铭询问一番,卫士们都说不曾见到有人。
陈则铭心中怦怦直跳,脚旁一声猫叫,却是家中养的一只狸花猫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在他靴上蹭来蹭去。陈则铭心道,难道是听错了?到底不放心,又搜了一遍,果然在窗下草间拾到两截小指粗细的断枝。
陈则铭捡起那树枝,手指禁不住微微有些发抖,慢慢对接,断口一一吻合,显然是刚刚踏断的。一时间眼前泛花,心如擂鼓,险些站立不稳,太阳穴处突突直跳。窥伺君主等同谋逆,他控制不住,在心中不住道,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回头看看屋中,依然灯火通明。
清晨将至,皇帝贵人都启程返宫,喧闹繁华褪却后,突然显得府中冷清起来。
陈则铭一夜未眠,心中始终绷着一根弦,坐立难安,却也没看出谁有异常,慢慢才安心了些,又想着或许是那只猫吗?虽然他也明白猫又如何踏得断那根树枝,可事到如今,只能期盼窥伺之人永远都不要露面。
征丁之事渐近尾声,待那四千新丁被带入军,雄赳赳一字排开,那壮阔景象,让陈则铭暂时忘记了这件让他牵肠挂肚数日之久的事。
之前朴吕国之战,他初任大将,没有亲信,没有嫡系,手下将领军士见他资历浅薄,不服者众多,于是可用招数有限,不得已用了险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事实证明他的设计并没有错,但这样偏激的法子不可常用,训练一支令出如山、骁勇善战的亲信劲旅,不但是必然,也是必需。
陈则铭为新军兵卒都选了最好的骏马,配备黑色铁甲,无论晴雨,严格练习,很快,队伍初见雏形。他手下将领言青进言,这支军团列开阵势,如同乌云卷日,声势滔天,不如就叫黑衣旅。
此刻尚年轻的他们并不知道,此后数十年间,这支黑色强兵将不断扩张,直至成为天朝主力,其中,更是出了十数位名将。届时,黑衣旅剑锋所指,所向披靡,群虏因惧而不敢再犯,他们缔造传奇,在这片大地上被称为“常胜之师”。
过了数日,皇帝召见他,过问新军装备军饷之事。
陈则铭原本为那夜自己不告而退有些担忧,可一路谈下来,皇帝面上并无异色,他这才渐渐把心放了下来。自自己初征得胜后,皇帝态度踅转,倚重之心渐盛,哪怕自己日常有些差池,他也并不怎么深究。
对方最初的恶意,他其实还是记得,这使得他在面对皇帝的时候,或多或少总有些难以卸去的戒备。可实际上他并不想再回溯,既然对方已经在极力笼络,那假以时日,他也可以把这些都跨过去。
皇帝行事与常人迥然不同,当初射杀杨梁的铁弩被他悬挂在案头,甚至让工匠为箭头配齐了玉制箭杆,那支箭孤零零地插在箭囊中,与那张弩并排而挂。陈则铭看到的时候很觉得茫然,哪怕是为了警醒自己不忘仇恨,常人也不是这样的做法。
他从来不懂这个人在想什么。
皇帝接下来封了他爵位,又赏了新府邸,时常将他带在身边,几乎要将宠信之意昭告天下,于是到陈府送礼的人更加络绎不绝。
他的升迁太迅速,于是关于他的谣言也格外多,大部分话语在日积月累之后他已经能平静面对,但有时突然听到“近臣”“佞幸”这些词,他还是禁不住地脚下发虚,像被人一枪戳中了心脏一样难受。
这一日,宫内新运来几块太湖石,嶙峋多孔、玲珑剔透不说,体积巨大,甚是难得,皇帝命人叠成假山,以供赏玩,并将陈则铭叫了过来。
陈则铭到了宫中,被领到花园中又不见圣驾,一问方知,是万岁临时有事,差他在此等候。他闲极无聊,围着那假山绕了几圈,见那巨石宛如重峦叠嶂,又像一扇巨大的屏风,这一放,眼前景色一眼不能看尽,果然更添曲径通幽之感。只是这石头如此庞大,也不知道是怎么从太湖运到万里之遥的京都的。
正感叹,前方突然转出个人,两人差点撞到一起,立定一看,他不由怔住。
那女子抬眼望他,也吃了一惊,过了片刻才道:“你怎么在这儿?”
陈则铭连忙施礼:“贵人娘娘。”
荫荫抬眼瞥他:“哥哥这么客气,莫非是想要我叫你陈将军?”
陈则铭忍不住笑了一笑:“那怎么敢。”
荫荫刚从太后那里请安过来,听说此处有新玩意,绕道来看看,正巧便碰上了。两人一起走了一段,陈则铭始终落后一步,很是恭顺,荫荫看在眼中,却也不多言。
待走到开阔处,荫荫停下脚步,将贴身侍女喝退了几步,转身对着他:“我总疑心身边有人监视,是以越是光明磊落处,方越好讲话。”
陈则铭心中奇怪,也不敢多言:“娘娘有话,但请……”
荫荫打断他:“表哥,如今……你过得可好?”
陈则铭猛然被她这么一问,大是意外,“过得可好……”他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心中道,我过得好吗?现在这样是好吗?
肆意沙场、加官晋爵、荣宗耀祖,这都是他从小梦寐以求的,可……他不敢想未来,更不能想曾经是如何憧憬,他就像被困死在了眼前这个泥塘之中。表面上看,他获得了他想要的一切,可这些的背后是他每日里的挣扎,他在臣服还是反抗的念头里反复徘徊,被那些意念一次次地凌迟,他一步步地退却,最终还是软弱地选择臣服了。
荫荫的问题像针一样刺痛了他,可走到这里,他好像已经没有退路。
荫荫幽幽道:“到了这宫中,我才发觉,原来有时候,一个人轻而易举便能改变另一个人的一生。多奇怪啊,你的命运原来不在自己手上……”
陈则铭几乎要点头称是了,他和荫荫一样想到了自己。
突然间灵光一闪,陈则铭在心中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莫非……那一夜窗外窥伺的人是她?陈则铭的脸唰一下白了,全身汗毛倒竖。
荫荫似是想起什么,抬头朝他笑了笑:“在太后寝宫,看到些事情,难免有些感慨,是小妹失态了。”
陈则铭怔了怔,太后寝宫?她是指太后被幽禁的事?他对荫荫道:“这样的话,再也不要说了,若是给人听到,告到万岁那里,却是糟糕。”
荫荫点头。
陈则铭忍不住长长舒了口气。
不是她,那一晚不是她……太好了。
皇帝始终没来。
次日,陈则铭去御书房见驾,皇帝正在习字,见他到了也没停,两人时断时续聊了些政事,直到皇帝似是无心道:“陈贵人……朕听说陈贵人原来不是你的亲妹妹?”
陈则铭一惊,答道:“家父只有二女,当初圣旨上指明是陈家三女荫荫,想是搞错了……家父这才收了荫荫为干女儿,此事早已经与执事太监说明,原来不曾告知皇上吗?”
皇帝停笔想了想:“是吗?朕不记得了……你和贵人既然不是兄妹,她又入了宫,便该疏远些,以防落人口实,以后你们还是少见为妙。”
陈则铭心知大概是昨日与荫荫见面的事情被人给告了,皇帝这样说,他也无从反驳,只得称是。
过了不久,前线再传战报。
皇帝其实并不想陈则铭这么接连出战,但朝中大臣都主张让他继续领兵,要用他的少年锋锐挫一挫匈奴的士气。皇帝最终同意陈则铭为帅,但这一次,他指派了监军,让韩公公随军督察。
听闻圣意时,陈则铭颇有点惊讶,他跪接了那绫锦敕旨,拿在手中仔细看了两遍,面有惑色却缄默不言。
消息很快传开,有鼻子灵的,却从其中嗅出了些古怪。本朝确有太监监军的前例,但派出心腹宦官,这样的举动,可看作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不信任主将,另一种则是想提拔心腹—而韩公公已经是位高权重了。
众人纷纷猜测之余,都隐约有了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萧瑟之感。
让人奇怪的是,大军到达后,陈则铭并没如前两次一样迅速出战,他只守不攻,任匈奴兵在关外啸叫猖狂。人们起初以为他在等待某个决战的战机,可隔三岔五的守城之举持续了数月之后,不但敌人开始嘲笑不止,就是己方各式各样的谣传也出来了,有说他胆小的,有说他惧敌的,不满情绪与日俱增,到后来,听得韩公公都坐不住了,陈则铭却还是不肯出兵迎战。
这一日,又有战报说,匈奴大军攻城。
韩公公奔上城墙一看,见陈则铭领着裨将言青等人正在城头观战。城下敌兵如蜂蚁一样拥到城根下,城头飞箭往来如织,惨叫声不绝于耳,远处旌旗招摇,喧声震天,敌军队伍黑压压一片望不见尽头,似汪洋大海,恶浪扑面而来,明明是青石砌就的城堡,在这凌厉的攻势下,也似一叶孤舟般飘摇无依。韩公公腿都软了:“这,这可真是大军压境了。”
陈则铭点头:“匈奴右贤王到了,是以他们想发动一次总攻。”
韩公公大惊:“右贤王……在哪里?!”
陈则铭朝着一个方向指去:“那边!”
韩公公极目看去,只见一片人头攒动,哪里看得清面貌,心中不由有些疑惑,但看匈奴人进攻的架势果然是与往常不同,更凶狠了许多,也就信了,连忙道:“那将军为什么还不派人迎战?”
陈则铭道:“时机还不到。”
韩公公便有些不满:“这话小将军说了几个月了,皇上派我们来,是解匈奴之局的,若是只要苦苦守城,又何必特意派你我二人来?”
韩公公曾与他有恩,又是皇帝身边红人,陈则铭态度便格外尊重些:“公公,此刻出战,正是敌军士气最锐之时,与之对敌,我也难有胜算。我们身后守着的是千万黎民国之疆土,不能不谨慎些。”
韩公公皱眉,居然毫不客气:“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我听闻小将军从来是以快制敌,这次怎么风格大变?打仗打的就是钱,小将军这么拖延,朝野内外风言风语已经很是难听了。这仗打或者不打,小将军还是要想清楚掂量着办!”说着拂袖而去。
陈则铭吃了一惊,在他身后连声呼唤“公公”,韩公公恼他一直不听自己劝告,存心要压他气焰,也不理睬。
言青见主帅眉头紧锁,忍不住道:“宫中之人哪懂战术。”
陈则铭叱道:“对监军大人怎可如此不敬?!”言青只得闭嘴。
此战攻守胶着,律延见对方守得方寸不乱,不见破绽,很快鸣金收兵。到了后半夜,城头巡夜兵士也忍不住乏意,一条人影趁机用绳索从城墙暗处爬了下去,游过护城河,就着黑暗夜奔敌营。
到了匈奴营外,那人也不避开,亮出一块金牌,守营兵士见牌将他引了进去。
第二日,言青一大早便来叫陈则铭:“大帅,匈奴退兵了。”
陈则铭奔上城楼,果然见匈奴人正在撤走,心中大是奇怪,韩公公也闻讯赶来,不由大喜:“还以为今日又是苦战,这下可好。”
后又传来消息,对方是撤走二十里,并未完全退兵,韩公公却还是大大地松了口气。他原以为监军不过是坐镇,仗是将军领兵在前方打,哪里知道到此地后,每次战役都近在身边,只要一个不察,就连自己也是难保,于是对陈则铭缩头不出更多了几分不满。
晚上,韩公公在营中犒赏三军。他来到边关后,已经许久不曾喝过酒,难得高兴一次,居然喝了个半醉,到最后自己起身都有些困难,身边小太监连忙将他搀回房去了。
酒醒过来,已经是半夜,韩公公自觉口干舌燥,叫人拿水,连唤数声无人作答,心中恼火:“怎么睡得这样死!”
他只能自己爬了起来,走出里屋,却见一人背向自己坐在屋中。明明有人却不作答,想来是手下小厮在偷懒,正要伸手去推对方,桌上那灯突然燃了起来。
这一亮突然,韩公公眼前泛花,忍不住埋怨了一声,揉了揉眼,再定睛一看,不由呆住。那人身材高大,并不是自己屋里人,原来是贼!韩公公大骇,门外守卫怎么这么不堪,竟然叫贼人闯了进来。
他转身要逃,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拎着领口转了回来,脖子上一凉,有人在耳边道:“再动就一刀宰了你!”
韩公公人虽然老了,但对性命一向爱惜得紧,听了这话立刻不动弹了。
桌旁那人转过身来,面上一条长长的疤痕,在昏黄的灯光下,煞是骇人,朝他微笑:“韩公公,你可还认得我?”
身后驾刀的人松了手,韩公公吃惊得不行,半晌没有出声,盯着面前的匈奴右贤王,良久才压着声道:“我听说……你原来是匈奴右贤王?!”说到后来,又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律延笑道:“上次可劳烦公公了。”
韩公公悔恨跺脚:“你!知道是你,就是再出一万两银子,我万不能带你进宫,伤害万岁!”
律延故作疑惑状:“伤害?我可半根寒毛也没碰他,你们家小皇帝可不活得好好的吗?”
韩公公语塞,又恨道:“谁知道你在宫里还做了什么手脚?那混账小子简直是害死我了!”
之前律延入宫,用的却不是陈则铭想象中的顶替宿卫这种风险手段,而是事先与韩公公的混混侄子结交,用银子珠宝买通了韩公公。听闻韩公公向来好财,律延不吝血本砸出天价,只求入大内瞧一瞧。
韩公公见是自己亲侄带来的,又是个斯文人,料他孤身一个,也闹不出什么事情,便将他化装成太监带入了皇宫,事后,才知晓自己带入宫的居然是个大人物,只吓得魂飞魄散,将侄子狠狠打了一顿后,咬紧了牙关不漏半点风声。他权力颇大,将此事瞒得滴水不漏,是以陈则铭将往来名单如网般筛过,却始终查不出律延半点踪迹。
此刻见律延又来找自己,韩公公大是后悔,那一万两白花花银子拿得着实烫手,如今后患无穷,早知道便不该贪财。
果然律延开口道:“此番还要求公公一件事。”
韩公公闭上嘴,也不理他。
律延伸手将桌上一个匣子推开,顿时珠光宝气映射入目,将那烛光都逼淡了几分。韩公公吃惊,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中道这些倒都是值钱得紧。律延道:“这礼公公可还喜欢?”
韩公公板脸:“不喜欢。”
律延忍不住笑起来:“不喜欢?没关系,公公若是不喜欢,本王还带了一件。”说完眼神示意。
韩公公正想着,不知道另一件是什么,若是无价之宝,瞧上一眼,也是值得,突见身后之人又将手中刀提了起来,横架到他脖子上,韩公公慌忙叫道:“这是要干什么?!”
律延点头:“这便是第二件,公公可以选了。”
韩公公看看那雪亮的刀刃,再看看律延,见他满眼认真,只得道:“你要我做什么?”
律延含笑:“只是小事情,请公公跟汉人皇帝说件事。”
“说什么?”
“就说……陈将军是栋梁之材,与匈奴作战英勇,千万不可以换将。”
韩公公瞠目结舌,难解其意。
律延站起身,那随从也立刻收刀。这刀一去,韩公公倒清醒过来,心中道,这可了不得了,难道陈则铭居然与匈奴人有勾结……难怪这几个月来,他始终不肯与匈奴人交锋,原来道理在这儿呢。
律延柔和道:“这事就拜托公公了。”说完,两人开门退了出去。
屋中突然寂静。
韩公公开口要喊,马上又收了声,心中道,若是我此刻叫了人来,桌上这一盒子珠宝可怎么解释?万岁是最易生疑的人,这一追查,可不就把上次自己带人入宫的事给捅出来了。
他低头踱了几步,焦急万分,心中道,陈则铭手上十数万大军,若是,若是……给他来个里应外合,一口气打到京城,也未尝不可能啊。
想到这里,他面色如灰,汗出似浆。
返回的途中,律延觉察到身边耶禾异样的沉默,不由轻声道:“怎么,不忍心了?”
耶禾微微叹了口气:“那姓陈的汉人也是条汉子,英雄……还是该死在战场上。”
律延在黑暗中微笑:“兵不血刃就能让汉人皇帝自斩一臂,无数将士能免于流血,女人们能早日见到自己的丈夫孩子,有什么不好?”
耶禾撇了撇嘴,表示他的不以为然,可夜色深沉,律延看不到。
律延勒马,不紧不慢地前行,今夜的任务已经完成,他异常轻松:“京里那个人应该已经开始行动,加上我入京时留下的那些证据,汉人皇帝纵然对陈则铭信赖有加,也难免动摇……何况据我所知,他们也没有多么牢靠的根基。只要今天这位公公再给添上一星半点儿,火候应该就到了。我不远万里跑这一趟,收获不小。”
耶禾道:“你怎么知道他一定告密?万一他被你吓住,真的力保陈将军呢?”
律延笑了起来:“若真如此,那太监倒是大智若愚了,可惜我瞧他还是有点小聪明的,岂不知人只有这点小聪明,往往才最误事。”
不久,陈则铭接到皇帝旨意,命他立即返京,大军原地坚守。
陈则铭明白应该是韩公公对自己迟迟不迎敌有异词,但万岁不是糊涂人,他认为自己可以说清楚。他压下金牌,写了封极长的奏章,将情况分析梳理清楚,递了上去。但奏章不见回音,倒是金牌接二连三地抵达,一道比一道催得急,陈则铭只能将事务转交副手,叮嘱不许自行出战,自己带着贴身卫士及数十匹轮换马匹,日夜兼程赶回京都。
到达京城时,正是黄昏,陈则铭一行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京。抬眼看,皇宫殿庭巍峨,依山而立俯瞰京都,陈则铭顾不得回府,直接奔了宫城。
皇帝正在用膳,陪同的是中书侍郎杜进澹。这是位老臣,曾辅佐过先帝,一直以来都担当重任,陈则铭第一次得胜回朝后,他还曾带领群臣敬酒。见陈则铭走入,杜进澹抬眼看了看皇帝。
皇帝倒是脸色平常:“到了,吃过饭没?”
有人端了食具上来,皇帝示意他坐下:“吃完再说吧。”
陈则铭不起身:“关外律延虎视眈眈,关内十数万大军群龙无首,战事随时可能生变,臣……”他心中牵挂战况,有话忍不住要立刻说清楚,恨不能马上就返程回前线。
皇帝看了他片刻,突然冷冷地道:“陈将军不必多虑,此刻边关已经有了新的大帅。卿还是先坐下,专心用膳吧。”
陈则铭抬起头,满面惊讶地看着皇帝,过了片刻,又忍不住带着疑惑望了望杜进澹。杜进澹皱眉看着他,神情似乎是不忍。
而他此时才反应过来皇帝这话的真正含义。
他的脸色终于变了,薄薄的嘴唇如同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起来。他也不是没想过皇帝已经发怒,那一道接一道几乎毫无间隙的金牌已经表明了一种态度,那是急于宣泄和难以遏止的某些情绪。
于是在路上,他预演过无数遍,面对皇帝他该如何去解释,如何才能缓和这种怒气,但突然间这些都没用了,对方略过了这些过程,直接要取虎符。这些构想中的场景突然显得绵软无力,它们无法打动这个人了,对方已经做了宣判。
这样迎头一棒的冲击过大,导致他脑中瞬间空白,居然不知所措。
他完全没有辩白。
于是他们看着他,所有人都沉默着。
身边有内侍到他面前伸出手,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来人,内侍轻声道:“将军,虎符。”
陈则铭似是骤然清醒了些,他抬头望一眼天子,皇帝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看着他的样子就像看着他这一生见过的每一个人。
陈则铭垂下头,默然掏出虎符,轻轻放到那人手中。
他自觉有些狼狈,他分不清那是不是错觉,人们的缄默和目光都让人心惊。
那侍从的脚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将它拿给皇帝,皇帝掂量着:“卿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陈则铭张开口,一时居然想不起要说些什么,连日的奔波耗去了他大半的精力,他思路混乱,不知该从何辩起。他强自镇定了片刻,想从这些纷杂的线索中找到自己的立足点:“臣,臣想知道为什么,难道……纵然圣上不满臣的战法,可目前胜负未分……似乎,似乎也不该此刻论罪?”
皇帝点头,他似乎就在等他的这一句。
“朕猜你也不会心服,”他从袖中掏出一物,“你拿这个去看看。”
那竟然是一张纸,陈则铭一愣,脸色开始变了,心中道,难道是……可那东西已经被自己撕掉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内侍将此物端到陈则铭面前,陈则铭打开一看,骇然抽了口气,险些昏了过去。纸上赫然写着“地契”两个字,契上所许之物正是自己与律延饮酒的那个院子。
昭华宫中,荫荫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心神不宁,她站起身,在屋中走了几步,才稍微定了定神,低头看到身旁的孩子朝她笑着,她也回了个笑容。这时,一名贴身宫女走入,荫荫连忙朝她招手,低声急切道:“怎么样?”
那宫女看起来很是机灵,左右看看无人,方轻轻道:“送过去了。”
荫荫大喜:“这就好,这就好。”她扯着手绢,如释重负,“那东西放在手上,真是一天也不得安心。对了,你在哪里遇见……”
宫女道:“万岁今日正巧招杜大人进宫,我在宫门前遇到他……”
荫荫褪下臂上玉镯,塞到宫女怀中,宫女连忙推辞,荫荫道:“小红,你我情同姐妹,又何必客气。”
小红这才收了,道谢不迭,她从未有过如此珍贵之物,难免欢喜,对光看了半晌,突然犹豫道:“我听杜大人提起陈将军,他说……陈将军下天牢了……”
荫荫举着拨浪鼓正逗着摇篮中的儿子笑,一听这话,猛然回头,那鼓“咚”的一声失手落地。孩子被这一声惊到,骤然大哭起来。
陈则铭靠在石墙上,微合着眼,他有种在做梦的感觉。白天他还在纵马狂奔,似乎世上有一万件事情等着要他去做,现在他却已经身陷囹圄,哪一件都用不到他了。
他并不是特别愤怒。
律延的入京和自我暴露好像终于都有了解释,堂堂右贤王冒巨险入宫居然只是为构陷自己埋下伏笔?自己在匈奴看来是这么可怕的存在吗?他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可现在冒出来的不但是物证,还有人证—有人看到了他与匈奴亲王对饮,那个院子偏僻幽深,居然那样巧还有人路过,于是这样漏洞百出的证词,他也无法反驳了。先前他对律延的追查及结果的无所获也成为他的罪证,这太容易让人联系起来,沆瀣一气当然查不出任何东西,从在皇帝面前揭示律延身份的那一刻起,他亲手触动了第一个机关。
这样缜密的离间计是早定好的,一环扣一环,无从破解。对方从来没有笼络的意思,有的不过是根除的企图。律延其心可诛,其人可怖。
然而让陈则铭最在意的并不是这些,他真正心寒的是皇帝得知这一切后的反应。
长久以来,陈则铭以为自己不在乎这些,他是君,我是臣,这一切,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好,命运使然。
人们都说君贤臣忠,虽然他从来称不上仁厚,可在世人眼中却是难得的明君。皇帝的勤政、精干、严酷,再加上偶尔的怜悯之心,组成了人们口中的圣德。
纵观史书,能臣无数而贤君寥寥,一名臣属,能遇到一位精明强干、能通事理的君王,不能不说这是种幸运。陈则铭的夙愿就是遇上这样的君上,在他流芳千古的成就中添上属于自己的一笔。
如今他真的遇到了,纵使开端诡异,他依旧献出了自己的忠诚,他相信有一天,这个冷酷如铁的君王会被自己打动。可真正到了今天这样的境地,他才惊觉,原来自己并不是毫无所求,原来自己在尚未觉察之前,就已经在期待。
他以为皇帝对自己已经有了信任。
这个信念源自哪里呢?也许来自第一次凯旋,皇帝率领百官对他的迎接;也许来自宫宴后,两人的酒后长谈;也许因为皇帝告诉过自己,这一仗不设监军……这前后,自己的屡犯,皇帝的屡纵,都让自己生出了错觉。
门外响起脚步声,杂合着钥匙相互撞击的声音,有人站到他的牢门前:“出来,提审了。”
陈则铭睁开眼。我的君王,你期望杀掉我吗?可我断不能背着叛臣的耻辱死去。
到了大理寺,陈则铭多少有些惊讶,堂上大理寺少卿楚寒枫一拍惊堂:“叛臣!还不跪下!”
陈则铭道:“如此大案,不是该三堂会审吗?楚大人这是准备私审不成?”两人之前有点头之交,只是楚寒枫为人风评不好,两人素少交往,他春风得意时,楚寒枫露过结交的意图,被他婉言谢绝,哪里晓得今日居然落在他手中。
楚寒枫眉头一皱,两旁早有衙役持棍而上,往他膝后腿弯处打了一记,陈则铭吃痛,闷哼一声往前扑倒。
楚寒枫道:“大理寺判案,怎么叫私审?出言不逊,给我掌嘴十下。”
陈则铭张口欲言,人家哪会给他开口的机会,一上来便抡满了胳膊直往脸上抽。陈则铭被扇得摇摇欲坠,满心的羞愤欲绝,只得一声不吭地受了。打完,楚寒枫才道:“将军感觉如何?”
陈则铭擦去嘴角血痕,抬手时,腕间沉重,镣铐叮当直响,他咬牙道:“还好。”
楚寒枫笑起来:“你别嘴硬,难熬的在后面,你若是聪明,便在纸上画押,我们也省事。”
陈则铭一震:“审还未审,画什么押?!”
楚寒枫道:“证据已定,审问不过也是做样子过个堂,上面早有人关照过了,要着实地细细地审。”
陈则铭盯住楚寒枫:“既然上面发话,那大人不是更该认真审过?”
堂上众人都笑,陈则铭环顾四周,瞧着他们嘲弄的笑容,莫名之余,心底发寒。一位主簿道:“将军听不懂了吧,这话的意思是此人进来了就出不去,想怎么审就怎么审。”
陈则铭一字一句道:“我是冤枉的。”
众人更乐,楚寒枫道:“进来的个个都这么说。”接着,大声道,“来人啊,用刑。”
陈则铭猛然起身,将近身衙役撞开了几个,却因镣铐缠身不便行动,终于被人绊倒,压制在地。
他的脸被地上沙砾磨得生疼,身上如山般沉重,也不知道叠了几个人,他几乎要无法呼吸,只尽力喊道:“不!告诉万岁,我是冤枉的!!”这呼声却被众人惊呼连连掩盖过去,终于被无视。
那衙役被他撞得火气大盛,鞭打他时便特意选了浸足水的细皮鞭,毫不留情。陈则铭双手被缚,吊在木架上,无处躲藏,只能咬紧牙一鞭鞭生生受下来,不多时便昏迷过去。
待醒来,虽已经被松了缚,此时全身是伤,却无力反抗了。
衙役拿来纸笔,那上面果然密密麻麻写满供词,陈则铭看了片刻,嘿嘿直笑。
楚寒枫道:“快画了吧。”
陈则铭提起笔,右臂似有千钧之重,颤颤巍巍不能成字。
楚寒枫在堂上见他一笔笔抖动着写下去,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是把那位大人交代的事情办妥了,本来还以为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原来不过如此。
过了片刻,衙役将供词捧到案上,他低头一看,不由大怒,这哪里是画了什么押,只见供词上用朱笔写了个大大的“冤”字,鲜红如血,触目惊心,将供词也给覆掉了,又见那字笔笔凝重,力透纸背,竟似满腔悲愤化为实物迎面而来。
楚寒枫一把将那废供词撕碎,暴怒道:“换刑!”
衙役搬来三尺多长的夹棍,将陈则铭双足放置其间,陈则铭趴倒在地,身体忍不住地发抖。楚寒枫瞧他似是惧了,笑道:“我任职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受这刑不叫的,将军等会儿不知道能不能忍得住?”
陈则铭也不答话,紧紧闭着眼。
左右衙役将索扯起,待一声令下,便是分筋断骨。楚寒枫轻声冷笑,正要开口,突闻门前喝声暴起:“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