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夺人之美

回到陈府,天已经蒙蒙亮。

陈则铭很快就感觉到强烈的晕眩和恶心。

这一炉药也没有成功?自己赌输了?自己会像那两个小太监一样,只有十天的命了?陈则铭浑身冰凉。

忍到最后,他吐了一地,连胆汁也几乎呕了出来。吐完之后,却清醒了不少。

他不敢细想,略觉缓解之后立刻赶去天牢探视父亲。他得趁着自己还能动弹的时候,把一切安排妥当,否则一旦毒发,母亲和姐姐们怎么办?

他上下奔走打点,疏通各路关节,做完一切能做的事情,这才安心。

等了几天,陈睹果然被放,全家上下雀跃欢腾。

陈则铭熬过这几天,终于倒下。清醒时,大夫已经坐在身边,陈则铭一把抓住大夫的手,反复追问自己有没有中毒。大夫满脸诧异,说公子多虑了,只是惊惧劳累过度而已。

陈则铭慢慢松手,脑子里全是那一夜皇帝脸上那个略显嘲讽的笑容。

他是骗我的,陈则铭心想,一国之君不可能拿朝臣来试药。

说是这样说,可他的病却一直好不起来,拖了一个月,原本活蹦乱跳的他竟然虚弱到连床都下不了了。二老惊慌起来,直骂庸医误人,忙派了家丁四下再访名医。

这一日,却有人到访,说是有妙方可医治陈家公子。

陈睹命人将来人带入一看,却是吃了一惊:“杨公子?”

来人笑道:“陈伯父,好久不见了。”

杨梁掀开帐子,也是微微吃惊。

陈则铭昏沉地躺着,知道有外人到了,却无力睁眼。

杨梁转身,从怀中掏出个锦囊,打开倒出一颗药丸,递给陈睹,道:“此乃大内灵药,给陈兄服下,必定见效。”

陈睹连声道谢,杨梁笑一笑,转身去看陈则铭的脸,看了良久,轻轻叹息了一声。

杨梁送来的药甚灵,陈则铭果真好了。

然而这药立竿见影,陈则铭心里反而更加恐惧。如此神效,说明杨梁拿过来的正是对症的解药,那么那一夜皇帝给自己吃的到底是什么?试药之说到底是真还是假?他隐约感觉不对,这一想连带着从一开始的封官也显得诡异。

拖了又拖,终于他还是得回宫入值。与以前的热心巡逻迥异,现如今能待在值房,陈则铭便不肯出巡。曾经他期待偶遇,现在他却畏惧那种可能了。

这让同僚们多少有些惊讶。之前他做事古板到让人恼火,旁人巡逻得差不多便休息了,他非得犄角旮旯多查一趟,到了放假的日子,没事就在营里待命。有个过分认真的同僚是一种痛苦,因为这会让你的懒散应付备显突出,此类原因一度导致众人都不乐意与他同班,没想到这样板正的人也有被同化的一天。

当陈则铭因祸得福地发觉同僚与自己的关系有所改善时,他苦笑不已。他苦求不得的法门原来在这里—做人做事不可以太认真,一旦认真了,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

日子便在这样的忐忑不安中悄然度过,因为他的刻意躲避,他如愿以偿地没有再遇到过皇帝,而皇帝似乎也忘记了那件事这个人,从此没再传召过他。

一日,陈则铭回到家,发现荫荫来了。

荫荫是他乡下的表妹,两人青梅竹马,懵懂中也曾说过非卿不娶非卿不嫁之类的傻话,如今长大了,各自想起前言都有些不好意思。两人一见只相互笑了笑,荫荫的脸有些红,陈则铭扭过头装作没看见,完全的掩耳盗铃。

姨母正在和母亲谈话,这一次她们娘儿俩来陈府却是因为乡下有恶少看中荫荫,哪怕忌惮她家中有人在朝,不敢硬来,却总是纠缠不放。荫荫虽然已是少女,却仍未改天生的暴躁脾气,说话从不留余地,长此以往难免产生冲突,姨母姨父一合计,只得让女儿先行避让,这也意味着荫荫娘儿俩借住的时间不会太短。

陈则铭还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缘故,忍不住转头又看了看表妹。

两年前见面时荫荫还只是小孩子一般,这时神态体貌却已经带着少女特有的妩媚了。觉察到他的目光,荫荫本来已经自在的神情突然扭捏起来,过了片刻,她抬头朝他狠狠瞪了一眼,似是怒于他的好奇眼神。

陈则铭这便看出了两年前的荫荫还留在她身上的痕迹,一下子轻松下来。

荫荫住过两日,两人重新熟悉起来。

这日恰逢灯会,这灯会荫荫以前也曾看过,重温旧梦的想法已久。

姨母道:“这孩子总爱凑热闹。”说话时满脸宠溺。

荫荫道:“乡下灯会哪里有京都的华贵气派!”吵着要再去。

陈则铭既然是在家休沐,陪伴她自是责无旁贷。

走到半路上,陈则铭疑道:“就我们俩?姨母她们没跟上来?”说着便想起临走时父母脸上的笑。

荫荫双手交握在身前:“大概有事拖延了。”

陈则铭不语,过了片刻,径自道:“这其中有问题。”

荫荫道:“什么问题?”

陈则铭转头,荫荫一脸莫名的认真,陈则铭看了她片刻,忍不住道:“你怎么还是这么傻里傻气?”

荫荫一怔之后暴怒,举拳朝他脸上挥过来,陈则铭躲都不躲,迎面接住,笑道:“看,你早已经打不过我了。”话音未落,脚背剧痛,却是荫荫猛地将脚踏在他脚背上,扭来扭去往死里踩。

陈则铭站着不动,任她踩了一阵,也不见她住脚,终于忍不住道:“还没踩完?再踩下去灯会要散了。”

荫荫气结,怒道:“姨父让你学了功夫,原来是用来欺负女孩儿的。”

陈则铭不服气道:“我动也没动,怎么算欺负你?”

荫荫跳起来:“就是因为你没动,才是欺负我!你为什么不惨叫,叫到我解气?”

陈则铭低声道:“难以理喻。”

他俩自小如此斗嘴,谁也没让过谁,这似乎是他们之间最自然的相处方式。说实话,陈则铭早已经不这么说话了,父亲希望他沉稳内敛,经历也让他懂得了沉默忍让。

可面对天真烂漫的荫荫时,他还是忍不住去回忆年幼时的自己,这一刻他感到难以言喻的轻松真实。官场中的各种不如意,在与荫荫斗嘴时都显得那么遥远,仿佛他们仍是孩子,可以为一颗糖争吵不休,也可以为一只草蚱蜢马上和好如初。

陈则铭笑了起来,他有种褪去面具后的解脱感。

灯会上,他买了一只桃木刻的猴子,塞到荫荫手中:“看,多像你!”

荫荫又是暴跳如雷。

灯笼在他们身后闪烁摇曳,一串串纵横交错的红色光芒照亮了这一片天空,四下洋溢的欢声笑语让原本浓重如墨的夜也温暖了起来。

突然有冰凉的水点落在陈则铭脸上,他抬起头,荫荫也发觉了,道:“糟糕,下雨了。”游人们开始四下奔散。

陈则铭看着天空叹息一声,荫荫道:“怎么,开始伤春悲秋了?”

陈则铭一把扯起她就跑:“走吧。”

两人奔了一阵,雨越发大了,眼见已成瓢泼之势,他们只得停下来,找了家店铺,站在屋檐下躲雨。荫荫低头一看,裤子都已经湿透,贴在身上好不难受,转头看,陈则铭正手忙脚乱地在脱外衣,荫荫瞠目:“你干吗?”

陈则铭把外衣摔到她头上:“快盖住,落汤猴。”

荫荫低头,脸也红了,连忙披起外套:“转过头去,别看。”

陈则铭果然依言避开:“有什么好看的,瘦骨嶙峋的。”

正说话间,一人撑伞路过,闻言突然停了下来,吃惊地看向他俩避雨的屋檐。陈则铭看着来人,也是诧异:“杨兄?”

杨梁看看他身边的荫荫,在伞下朝他笑了笑。

陈则铭顺他视线看了一眼,有些脸红地道:“这是我表妹。”

荫荫抓住领口,把自己裹了个严实,却看着杨梁道:“他是谁?”杨梁瞧她一眼,微笑起来。

陈则铭忙道:“舍妹年少不懂礼数,杨兄见谅。”

杨梁不以为意地道:“没关系,女孩子总该有些特权。”

荫荫皱眉不语。陈则铭见杨梁腋下夹着两把伞,不由好奇:“杨兄这是做什么?”

杨梁低头看看那伞,突然有些犹豫,半晌才道:“万岁听说今日民间有灯会,执意微服游玩,逛到半路,恰巧下了雨,命我去买了几把伞。”

陈则铭脸色瞬间白了,不由朝来路看去,此刻夜色浓重,雨势不小,就着头顶那点灯光哪里看得清楚。他僵在原地,半晌不能动弹,突然间浮上的恐惧感这样巨大,连他自己也是始料不及。

杨梁从臂下取出一把伞,递给荫荫。荫荫戒备地看着他,杨梁一笑,低头朝她道:“送给你。”

荫荫看一看陈则铭,陈则铭点点头,她才小声道:“谢了。”说罢将那伞接了过来。

这一夜,陈则铭许久未能入睡,他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那么多人,皇帝不可能看到自己,纵然看到了,一切也已经过去了。

梦中,他又回到那个安静得瘆人的书房,自己跪在地上,书桌后是奇特的黑暗,丝丝缕缕,如烟一般蔓延弥散。他僵在原地,汗一颗颗地滚落。那黑雾拧成股,像黑蟒似的渐渐生长,直到几乎把他整个人笼住,其中一股蜿蜒着像有生命一样探近他的口鼻,他挣扎着要退后,缠在身上的黑烟却仿佛化成了实体,将他牢牢地锢在原地……

他骤然便醒了,黑暗中有粗重喘息,听了半晌才知道是自己的。他咬着牙,忍不住微微颤抖。

第二日,他借口还伞,再到杨府。

门房一见他便问:“是陈大人吧?”

陈则铭怔住,杨梁知道自己要来?正发呆呢,突然见杨梁整帽走来,似乎是要外出,见了他果然不惊讶:“陈兄。”

陈则铭有些讪讪:“杨兄要出门?”

杨梁扯着他手笑道:“今日无事,天气又好,正好打猎,一起吧。”也不待他回答,便取下他手中竹伞,随手扔给门房,那门房赶忙接住。

杨梁朝他一笑,却是神采飞扬:“早闻陈兄精于骑射,今日你我比上一比,看谁能赢。”他的笑容从来都带着些满不在乎的意味,此刻看起来就有些玩笑般的挑衅。

果然又见下人从侧门牵出几匹马,弓箭鞍辔无一不备。

杨梁笑吟吟地道:“输者就在那醉香楼摆上十桌,请街坊们的酒,敢不敢?”

醉香楼便是两人初遇的酒家,杨梁似乎对此地特别有感情。

陈则铭被他的豪气感染,挺身道:“也未必就输了给你。”

两人相视一笑,翻身上马。

到了夜间,拎着猎物醉醺醺地打马回到家,陈则铭才郁闷地想起,关于万岁和灯会的事情,自己居然一句都未曾提起。

从此后,两人却走得近了。

出乎陈则铭的意料,杨梁的骑射如同拳脚一般,与他难分伯仲。两人初逢对手都有些兴奋,但论起兵法似乎杨梁还更胜他一筹,兵不厌诈这一点杨梁使用得更为娴熟。这大概要归属于两人天性上的差异,这让苦练了十数年的陈则铭多少有些懊恼。但杨梁并不是武科出身,他是当今皇帝登基时,论功行赏而被赐予的殿前司龙捷军都指挥使的官职,至于是什么功劳,他却不愿提及,陈则铭问到时,他只是笑而不语。

皇帝那边也没有任何动静,灯会那一晚的担心,被证明了不过是他杞人忧天,陈则铭开始体会生活的快乐之处。母亲试探着询问他对荫荫的想法,陈则铭笑着不开口,母亲于是下结论说,那就过几日下聘,姨母肯定也是高兴得很,亲上加亲可是好事情。

一切平淡平静平常,如果不是那封圣旨的突然到达,陈则铭几乎以为自己的人生自此要走上坦途了。

来宣旨的还是韩公公。这封圣旨颇为奇怪,陈家上下听过之后都面面相觑。

陈睹掂量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公公,那荫荫不姓陈,更不是老夫的女儿,皇上……万岁恐怕是弄错了。”

韩公公“啊”了一声,却并没露出太多惊讶的表情,只负手道:“君无戏言啊,这圣旨都下了,不是……也得是了。”

陈睹沉思片刻,只得让人把荫荫和她母亲叫了进来。荫荫正在后院打秋千,一番折腾下来早已经满身是汗,脸蛋红扑扑的,笑嘻嘻地冲了进来。

陈睹老两口相互看了一眼,颇觉无奈。陈夫人走上前拉住荫荫母亲的手:“妹妹,有桩事不得不跟你商量了,事关重大,请千万应允。”

荫荫扫视了一圈,见众人表情凝重,一颗心怦怦直跳,忍不住狂喜,看到有外人在场也不甚在意,朝着陈则铭直笑。荫荫母亲低声笑骂:“不知羞!”

陈则铭侧头避过那目光,你想错了,荫荫你想错了!他心中不住狂喊,却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该如何面对她脸上的欣喜转成失望,他真的不知道。

陈睹叹息道:“荫荫……今日起,你便拜我做义父,改姓陈吧!”

荫荫母女都大吃一惊,荫荫母亲不由转头对姐姐道:“姐姐!这……这怎么可以?!”陈夫人心中满是内疚,忍不住深深叹息。

陈睹托起手中黄缎圣旨,低声道:“皇上有旨,特征陈家三女荫荫入宫为妃,日后听封。”

荫荫的身体僵住了,用一种近乎空白的表情,死死盯着陈睹的脸。

荫荫就这么入宫了,突然到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陈则铭很久之后都怀疑自己只是在做一个梦,荫荫那样天真,跟那个金碧辉煌却隐晦深重的皇宫怎么会挂上钩呢?她就要那么被锁起来,直到白发垂地老死宫中了吗?

姨母的哭声持续了半个月,然后她死心回了老家。陈睹夫妇都消沉了一段时间,原本是近戚欢聚,最终却是这样的结果,这让每个人都感到了出乎意料的沉重。

陈则铭每次经过灯会那夜的街巷,恍惚中还能看见荫荫朝他挥拳的样子。有时候偶遇宫门开启,当值的陈则铭也远远地望到过荫荫,他看她穿着与从前完全不同的华丽服饰,梳着宫中最流行的高髻,鬓挽青云,步摇轻颤,呈现出他全然不曾见过的妇人的柔媚风情。她间或也笑一笑,但那笑容与从前的肆无忌惮相比已经含蓄了很多,让她看起来几乎变了一个人。

陈则铭凝视片刻就移开了视线,看着那样的笑容,他会有种浑身冰冷的感觉。

唯一还能让他感受到温暖的,是与杨梁喝酒。杨梁总是带着笑,那笑容不知不觉已经成了陈则铭的一种依靠,他看到才能觉得安心。有时候喝醉了,他会问:“你为什么总笑?”

杨梁慢条斯理地转着杯子:“我为什么不笑?”

“人生有那么多快乐吗?”

杨梁懒洋洋地道:“不知道,不过古人云,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也许是真的吧。”

陈则铭趴在桌上:“那你还笑?”

杨梁放下杯子,沉吟了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勾起嘴角道:“那是因为……阿花喜欢我笑。”

“阿花?”陈则铭迟疑道,“这名字听起来……嗯,听起来……”

不待他找到合适的表达,杨梁已经接过了话题,他眨眨眼:“阿花就是我家的看门狗,上次去我家,你见过它。”

“这……”陈则铭瞠目。

杨梁促狭一笑:“话说,若是我一大早神清气爽笑容满面地出门,它就会朝我狂摇尾巴,可若是我愁眉苦脸意兴阑珊,它就会朝我叫,好像是不满意。偏偏我是要出门的,可又讨厌听到狗叫,于是只好每天都笑嘻嘻的,久而久之……”他往后瘫靠,“就笑成习惯了。”

陈则铭摇了摇头,他有种鸡同鸭讲的错位感。

杨梁似无心低语:“可见做人处世,无论对着谁,哪怕是条狗,气势也不能先失,否则便是不战而败了……”

陈则铭怔了片刻,击节道:“说得好,有道理!”

杨梁微笑:“过奖过奖。”

陈则铭怔怔想了半晌,突道:“我想出征!”

杨梁也不惊讶,只道:“哦?”

陈则铭眼中带上憧憬之色:“我要上战场。”杨梁看着他神色变化,陈则铭渐渐兴奋,“我要剑击长空,驰骋千里……到战场上出生入死,成就万古功名,血雨腥风里来去自如,马革裹尸也不悔当初!到那时……这些琐事又怎么会放在我心上?人生苦短,怎容得下消沉挥霍!”

杨梁笑了笑,举杯道:“那……就敬将来的不世名将。”

陈则铭凝目看他:“你在嘲笑我?”

杨梁摇头:“不是!”

陈则铭笑起来:“那你就看好了,我说到做到!”

两人相视一笑,碰杯,一饮而尽。

出人意料的是,荫荫居然得到了皇帝的宠爱,很快升为贵人。

渐渐有人来巴结陈则铭,称他为“国舅”。陈则铭只觉得好笑,荫荫原本该是他的妻子,可现在大家都把她当成他飞上金枝的妹妹。人们不知道,每一声“国舅”都是往他心上又捅了一刀,他却还要不露痕迹地接受。

一日,宫中闹贼,陈则铭领兵追赶,到最后却失了踪影,他只得停下,四下一看,却是到了陈贵人的昭华宫。他犹豫片刻正要退走,听门内有人道:“是谁在外面喧哗?”

声音好生熟悉,陈则铭早已呆住。那女子将门打开,一双眼看到他时也是僵了,她身旁宫女探头出来:“呀,是陈大人……不是,是国舅爷。”

荫荫垂目道:“不许乱说。”

那宫女连忙住口。

荫荫入宫已数月,两人第一次有机会面对面,可纵然见面,又能说什么?

荫荫说了这话,半晌不再抬头,那宫女觉察气氛古怪,悄悄退到门后。

陈则铭立了片刻,终于低声道:“贵人娘娘。”

荫荫一震,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似怒似怨,突然转身,将他关在了门外。

只听门“砰”的一响,陈则铭立在原地,心怦怦直跳,半晌不能动弹。

第二日,陈则铭想方设法又来到昭华宫前。远远便见门下一名女子亭亭玉立,陈则铭走到跟前,凝目看她,也不开口,看了片刻,才将视线微微移开。

荫荫咬唇:“我以为你不会来。”

陈则铭沉默半晌,低声道:“小时候,我若是惹你生气,你总爱将我锁在门外,还定要我第二日原地原时郑重地给你赔罪,说这样才显得有诚意,否则便不肯罢休,定要大闹一场。我不肯,外婆便总说我是男子汉,该心怀天下……让让妹妹又有何妨。”

两人相对笑了一笑,隔了半晌,荫荫低声道:“那时候,我一直以为……”说到此处,却又住口不说了。

她的话两人都心知肚明,此地难免隔墙有耳,又何须说出来。

陈则铭心中百感交集,他真想踏前一步,牵住她的手,告诉她事情就是她以为的那样。但冥冥中有什么东西阻止了他这种荒唐的冲动。

你能为此搭上全家人的性命吗?他自问着,臆想中的后果让他不寒而栗。

从听到圣旨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除了退却,他别无选择。

荫荫转过身,抬头看着宫墙,那上头一枝桃花不甘寂寞地探出墙头,天空在它身后,那样遥不可及和冷漠。她记得乡下的天空不是这样的。乡下的天空高远辽阔,纯净无瑕,又生机勃勃,为什么在这里却变了呢?

荫荫怔了许久,固执地继续:“我一直以为,嫁的会是你。”

陈则铭一惊,不自主地左右环顾,荫荫看着他,眼神复杂。

待陈则铭转回头,荫荫已经跨入了宫门,转身朝他粲然一笑:“哥哥,我很好,回去替我向父母请安吧。”说着,她蹲下身,将手中物件放在门槛上,她动作缓慢,似乎旁若无人,又似乎依恋不舍,却始终不再抬头看他。

陈则铭默默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他早已经看清楚,那是灯会那夜,他赔罪送给她的桃木猴子。

红漆大门终于悄然合上,陈则铭踏上前弯下身,伸手过去,小木猴上仍带着体温。

他的指尖颤抖了一下。

过了几日,万岁赐礼陈府,其中一份指名只给陈则铭一人独自赏玩,其他人等不得观看。陈则铭心中好生奇怪,谢恩接了那小盒,回到自己房中,打开一看,如遭雷击,险些昏厥。

那盒中,俨然是一只小小的桃木猴子,与他此刻荷包中珍藏的那只,一模一样。

过了几日,皇帝便召见了陈则铭。陈则铭赶到御花园,见荫荫也在场,心中不由一凛。然而皇帝只说让他们兄妹见个面,以解贵人娘娘思亲之苦,陈则铭听得心惊肉跳,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荫荫拜谢道:“荫荫在宫中过得很好,并无忆亲之念,怎敢劳陛下如此牵挂。”

皇帝摆手不语。此处阳光灿烂,更显少年天子英气勃发。仔细看他,五官也算不得特别出众,眼角眉梢微带冷漠,看起来总是不动声色,话语也不多,但偶然一抬眼,黑色双眸所带的审视目光便会让人无端地心头一惊。多年以来位居人上的生活,已经让他举手投足间都有了一种睥睨众生的气度,让人不敢亲近。

陈则铭不敢久观,低头谢恩。

两人当着皇帝的面,哪里敢乱说话,只寒暄了几句。荫荫知道母亲回了老家,心中伤感,反身回了座位。皇帝道:“这便说完了?”

荫荫点头,皇帝也点头道:“那你退下吧。”荫荫转头看了陈则铭一眼,匆匆退走。

陈则铭想起那木猴,心中惴惴不安,正在心思纷乱之际,听皇帝道:“下月朕要出宫祭天,届时侍卫马司这边便由爱卿来护卫出行。”

陈则铭心中一惊,连忙跪下:“臣……职位低微,恐难担此重任。”

皇帝似不在意:“无妨,你们都指挥使那里朕另有安排。”

陈则铭大为恐惧,推辞道:“臣初任都虞候,加之武功平常,只怕……”说到此处,见皇帝皱着眉看着自己,不由住口。

“你是说,朕亲自提拔的将军是个蠢材?”皇帝道。

陈则铭不敢再答话,只有低头。

皇帝起身,淡道:“若真如此,自己回去把官辞了。天下人才多如过江之鲫,无能之辈不该尸位素餐太久。”

陈则铭咬牙,被这么一激,他终于压不住那股少年意气。

之后月许,平静无事,陈则铭渐渐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那木猴大概是有人在警告自己不要擅自入宫,与后宫有所往来之意。

很快,皇帝领百官祭天成行,除了殿前司有人马随行,侍卫亲军马步两司都有军队跟随拱卫。马司这块则是越过了正副都指挥使两人,而以都虞候陈则铭为首,带两千兵马护驾。

众人都道是陈贵人得宠的缘故,陈则铭才渐渐为君重用,陈则铭心中却道但愿便是如此了,被人认为攀附裙带关系也无妨,只求不要多生枝节。

天黑前赶到行宫,行宫早收拾干净,严阵以待了。餐毕,皇帝召见陈则铭,说是要与他商谈护驾要事。陈则铭心中发怵,却只能硬着头皮应召。

行宫内的寝殿共分了五间,最里间的梢间是皇帝就寝的地方。因为时近冬至,房子里处处燃着火盆,烘得殿内暖烘烘的,跟外头的步廊上的寒风瑟瑟大感不同。陈则铭赶去的时候,正逢宫女伺候皇帝在里面更衣,陈则铭隔着竹帘,两人一问一答,说的都是防卫部署的寻常事务。

过了片刻,宫女将卷帘收起,皇帝换了袍子现身。陈则铭低头应答的间隙,瞥见内屋床前卷着一套被褥,想是贴身侍女用的,皇帝顺着他视线看那铺盖,突然道:“你今夜不要回值房了,守在此处,朕也睡得安心。”也不等他答话,已经有侍女上前,摊开了那铺盖。

陈则铭心中大骇,心跳震得他头昏眼花,过了片刻,才勉强收敛住心神谢恩。

众人很快退去,屋子里暗下来,只剩了屋角挂着的一盏琉璃灯。

帐内,皇帝已经睡去,修长的身形模糊可见。

陈则铭跪在原地,皇帝像是忘记了他的存在,方才并没开口让他起身,众人退去的时候也没人敢让他起来。过了片刻,听到对方鼻息已经平稳沉重,像是睡深了,他才稳定了心态,小心起身,蹑手蹑脚走到那地铺前,又缓慢和衣躺下。躺倒的过程中,甲胄总是发出细碎的声响,他不得不中断了很多次,才能用最细小的动静侧卧下来。

不要睡不要睡,他睁着眼反复地告诫自己。

然而整日的奔波让他有一种巨大的疲惫感,竭力支持也渐渐无济于事,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陷入了混沌。

陈则铭是被某种动静惊醒的。

他猛然睁眼,反射性地撑起自己,就要弹跳起来。

皇帝正蹲在他身前,俯首看他,细长的双目在烛光的照射下闪现出奇特的光芒。

陈则铭被人惊扰,本能反击,手竟如铁箍般扣住了皇帝的手。

皇帝面不改色,双目却咄咄逼人,冷然看着眼前胆敢冒犯自己的陈则铭。

陈则铭心知此举只怕是要送了自己性命,反将心一横,倔强地对视回去。

皇帝不禁皱眉,缓缓起身,俯视着陈则铭。

陈则铭心头一惊。

他自小家教颇严,其实心中对君父威严始终存着敬畏之感,在家中从不违抗父亲,在朝中更不敢忤逆君王。此刻皇帝起身,神色举止间俨然又是那个日日在大殿之上发号施令的圣主,积威所至,陈则铭心中畏惧之感油然而生。

到最后,皇帝立稳时,他不由“扑通”一声跪倒下来。

两人未有只言片语,瞬间已分了高下。

皇帝静静看了他片刻,陈则铭觉察到对方视线,不敢抬头。

皇帝“哼”了一声,拂袖转身回床榻坐下,淡道:“好大的胆子啊……”

此时此景,他居然语气平淡和缓,全然听不出喜怒哀乐,极其不合常理。

陈则铭心中更寒,怔了片刻,终于折了傲气,叩首道:“求万岁赐罪臣一死。”

“死?”皇帝轻轻捏着方才被扣的手腕,“说说看,为什么要死?”

陈则铭懊恼难当,方才自己激动之下,会不会伤了皇帝?

他伏地未起,不敢抬头:“罪臣冒犯龙体,死有余辜。”

“说下去。”

陈则铭强撑着胆子:“……只求万岁放过罪臣家人。”

皇帝沉默片刻,语气突然便带了愤怒:“你在讨价还价!”

陈则铭大惊:“不不,罪臣不敢!”

“不敢?”皇帝突然直起身,冷道,“你连弑君都敢,还有什么不敢?”

陈则铭只觉晴天霹雳一般,险些晕倒:“万岁!!”

皇帝轻声笑:“弑君该判什么罪,你的家人能不能被赦,不用朕说了吧。”

陈则铭眼前发黑,哪里知道皇帝万金之躯,居然也做这种凭空诬陷的事情。定神一看,皇帝正玩味般地看着自己的脸,陈则铭心知若是对方此刻下定心思,他全家便是一个也逃不掉,只得咬牙示弱:“万岁尧舜之君,不会做暴纣之事。”

皇帝沉默片刻,突然浮起一丝恶意的笑,低下身凑到他耳边,轻声却又清晰地说:“所谓的‘曲辞谄媚’就是这样吧。”陈则铭呼吸一窒,半晌无法开口,却还是不得不违心继续:“微臣所言均出自肺腑,句句是实……”

皇帝大笑。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是句一戳即破的谎言,那笑声中便多了分轻蔑之意。

陈则铭心中难受,只得将头埋得更低。

皇帝笑一笑:“好了,这话在你之前已有无数人说过,你说得不比他们更动听,既然毫无新意,又何必重复。”他停了片刻又道,“你下了必死的决心,朕自然不能强人所难,只是将来……”

陈则铭听他语气松动,忍不住狂喜,却听头上那人淡淡地道:“……将来若再有求朕的时候,却不怎么好说话了。”

陈则铭一凛,抬眼看去,皇帝似乎意兴阑珊,不再看他,倒头便睡了,更没开口让他起来,这自然是存了惩罚之意。

陈则铭不由低首,心知此后自己的日子必然难熬得很,也不知道这位今上到底是要怎么样,更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家中,若真如此,那一家几十口人便是想逃也逃不了。想到此他不由头皮发麻,满心的忐忑难安,倒也不觉得困乏劳累了,只是跪在原地直发愣,心中说不出的百感交集。

就这么到了天明。

之后的祭典总算是平安无事。

众人回宫后,皇帝对陈则铭日显宠爱,对他的宣召越来越频繁,人都道陈府这是要二度发迹了。本来门可罗雀的陈府门前突然又车水马龙起来,陈睹那些多年不往来的朋友也陆续恢复联系,陈睹夫妇虽然早懂了人走茶凉的道理,可看到儿子出息带来的这些变化,还是遏制不住地感到欣慰。

只有陈则铭一个人知道每次被召见的真相。

皇帝见他时,身边总坐着陈贵人。

对外说起来,大家都觉得皇帝是在体谅兄妹之间的思亲之苦,陈则铭脑子里想到的却是锦盒里那只小木猴。皇帝这是设了个圈等着他往里跳呢,他忍不住汗毛直竖,举止行为更是万分地小心谨顺起来,哪怕对荫荫也再不露任何情谊,见面只称贵人,人后只唤她妹妹,不肯多与她说一句话。

日子一久,荫荫看他的眼神禁不住地变了。

陈则铭并不是特别敏感的人,可荫荫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两人对彼此的情绪变化都分外熟悉,见荫荫看向自己的目光失望中渐渐夹杂了不屑,陈则铭不禁心中苦痛,却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这一日,陈则铭应召入宫,到了御花园,却见池边木亭子里坐着一个人。那八角凉亭,分别用八张竹帘挡住阳光,可影影绰绰还是看得出案前坐的是名女子,女子身后站着两名宫女,见有人赶到,把两面帘子卷了起来。

陈则铭四下望了望,立在亭外,便不再上前,施礼道:“贵人娘娘。”

荫荫并不转头看他,只抬手挥了挥,那两名宫女奉命退开。

陈则铭心中更是忐忑,立定垂目不语。

荫荫把玩手中茶盏,低声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小时候看那些戏文,总是奇怪为什么薄幸的从来都是男人,痴情的却总是女子……”

陈则铭心中一凛,已经猜出她心中所想,一时间心如刀绞,却不敢上前半步。

只听荫荫似是在自言自语:“后来……我总以为有些人是不同的,其实是我错了,天下男人原来都一样……”说完她骤然笑了一声,似是自嘲。

陈则铭静了半晌,突然冷道:“娘娘已经入宫,我能怎样?”

荫荫似被激怒,猛然转头:“你确实不能怎样,但我也没想到你会这样……”她盯着他看了半晌,从齿间轻轻吐出几个字,“这样懦弱!”

陈则铭紧紧闭嘴,默不出声,指节因为握得太过用力而有些泛白。

荫荫见他如此,更加失望,笑道:“你还口啊!以前我每句话你都要还口的,你从来不让我……如今,如今不但对着皇上,就是对着我,你也变得这么软弱了吗?”

陈则铭看她失态,沉默片刻,却道:“娘娘想什么,那便是什么了!”话音未落,脸上一响,他的头已经不由侧到了一边,却是荫荫踏上前来,猛地扇了他一巴掌。

荫荫收手,看着他脸上的指痕,愣了片刻,眼圈突然红了,却倔强地扭开头,不让他看到自己面上的泪水。

陈则铭踏前一步,手忍不住要抬起来,怔了一会儿,却收了手,忧伤地看着她越发挺得笔直的背。

两人这么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荫荫再转过头来时,面上泪水早已经被拭干。

两人对视片刻,荫荫盯着他道:“入了宫,我不怨,将来一生寂寞我也认。我恨的是,为什么要让我看到你这样的一面……我那个少年英雄、意气风发的表哥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陈则铭无言以对。

她转过身不再看他,垂眼痴愣了半晌,叹息一声,拂袖离去。

陈则铭立在原地,脸上指印火烧一样的疼。

陈则铭返回值房候了一天,到了晚上皇帝才另行召见。见了他,皇帝难得的兴致高昂,特意从各地献上的供品中仔细挑了只玉狮子,亲手赏给他,道爱卿候了朕一日,足见忠心,该赏。陈则铭磕头谢恩。

回了府中,陈则铭回想告退前皇帝面上奇特的笑容,心中暗道:他这哪里是赏我忠心,分明是……赏赐我对荫荫的绝情啊!想到此,他真是忍不住要发狂!

陈则铭猛然伸手将那御赐玉狮拂开,只听一声脆响,那玉狮落地,磕破了一个角。

陈则铭在暗中呆坐了半晌,那声音在心头回**不休,听得他气血翻涌,难以平复。

适逢此时匈奴频频进犯,天颜震怒,欲派大军前往,陈则铭上表请战,却都石沉大海。

这一日,杨梁叫了他到坊间喝酒,两人微醺之际都谈到这个事情,杨梁无意中道:“万岁只怕不会遣你去边境……”话未说完,觉察自己说漏了嘴,他喝了口酒,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扯开了。

陈则铭怔一怔,心中不安起来,怔忪间,突闻身后桌上有人道:“……以色侍君啊。”

杨梁朝他身后看去,却见几人围坐桌前,一人大笑:“那陈贵人听说也不是什么绝色,我宫中兄弟说她姿色平常得很,拿出来顶多是个小家碧玉,‘以色侍君’这四个字用得过了。”

听人说到荫荫,陈则铭侧过耳,不禁分外用心起来。杨梁一杯接一杯地倒,一杯接一杯地喝,似是浑不在意。两人都默不作声。

另一人接口道:“那就奇了,宫中佳丽何止万千,万岁爷怎么会突然宠爱这么个平常女子?难道是……”几人都怪笑起来。

陈则铭心中大怒,脸色猛然阴沉。

先前那人又道:“这我可不知道……不过说到这个……”对方把声音压低了不少,那几人将头凑近,围作一团,陈则铭屏息静气才听了个大概。

那人道:“要说姿色,陈家公子比起他妹子,应该是更胜一筹吧。”几人虽然不曾见过陈则铭,但陈府有位俊公子之事早是传遍京都的,听到此处,他们面上都露出会意的猥琐笑容。正各自意**间,一人突然“哎呀”一声,捂着后脑勺叫了出来,另外几人都奇怪:“怎么了?”

叫嚷那人道:“有什么刺了我一下!”

过了片刻,又有人吃痛叫了一声,也是被什么刺了,先前传宫中秘闻的那人沉不住气,跳起来大叫:“什么人在捣鬼?敢戏弄本大爷?!”

环视一周,酒客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静了片刻,不见有人答话,只听议论声渐渐四起,众人看那桌人的眼光便有些古怪和嘲弄起来。

小二闻声赶来,那人面子上下不来,拿小二撒气:“你们这里怎么有虫子咬人?”

小二冷笑:“怕了你们不成!”说着一招手,上来几个常驻店中的保镖,个个都是虎背熊腰,一看便是练家子。那几人傻了眼,左右权衡下来,只得怄气交钱走人,走到门外,到底气不过,反身又骂了几句,几名保镖作势要追,那几人慌忙逃走。

店中哄堂大笑。

杨梁正低头抿酒,见状也是莞尔。方才几人是他捡了地上碎石,用指力弹出所伤。他指力强劲,这一弹,虽然只是极小的石子,打在身上也非常疼痛,对方不曾见识过这么高的武功,自然不明所以。

再抬眼,对面陈则铭却对这一切不闻不问,魂游天外般地盯着桌上菜碟直发呆,神情颓败。

杨梁低下目光,凝视陈则铭放在桌上握成拳的右手,血从他拳缝中渗出来,滴在桌面上,又从木板的缝隙间渗漏了下去——或是用力过猛,他竟捏破了酒杯还不自知。

如此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则铭突然起身,也不看杨梁的脸,错开目光道:“小弟身体不适,先告辞了。”说着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杨梁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出声道:“陈兄留步,杨某有事相告。”

陈则铭立定,沉默了片刻:“……改日吧。”

杨梁出人意料地坚持:“你会想知道的。”

陈则铭转过身,朝着他感激地笑了一笑,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