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六张假粮票和一个旧挂钟

1976年7月,正值盛夏,我刚刚进入公安局工作不久,局里接到一个案子,说是位于黄河街的一家粮站连续4个月收到了假粮票。那时还是计划经济,粮食定量供应,老百姓每个月都要在27日那天到定点粮站去领下个月全家的口粮。

案子并不复杂,却有些蹊跷。据粮站张主任介绍说,最开始发现假粮票是3月27日,假粮票是一张面值为5市斤的辽宁省地方粮票。造假者非常聪明,5市斤在市面上用得最多,一般不容易被发现。

4月27日,附近居民领完粮之后又发现了一张同样的假粮票。在接下来的5月、6月的两次居民领粮时,粮站专门增派人手,加大了检查的力度。尤其是对5市斤的辽宁地方粮票检查得尤为仔细,几乎每一张都要经过几个人的反复检查,直到确认无误后才收票。可到晚上结账的时候却依然发现了一张面值5市斤的假粮票,这是最离奇的地方。

接到报案后,局里安排治安股的股长刘汉中带着我、文德、陈彦生三位新人接手这个案子。刘汉中那年45岁,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因为负过重伤,整天病恹恹的,人也很清瘦,从外表上看没什么精气神儿。

7月22日那天下午,我们一行四人来到了黄河街粮站,远远地看到粮站工作人员正在卸粮,场面乱哄哄的。待我们走近时,看到进进出出忙碌的人群中有一颗尖尖的光脑袋在不住地向远处张望着什么,终于,光脑袋看到了我们。

“唉!看我这眼神儿,总算把你们给盼来了,刘公安。”

“张主任,还是叫我们同志吧。”

刘汉中和张主任的手握在了一起,张主任微笑着朝刘汉中身后的我们三个新人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张主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长着一对缝儿眼,不大的脸盘上挂着一个硕大透红的酒糟鼻。他的嘴巴很大,几乎从左耳挂到了右耳,两颗黄褐色的大板牙突兀在嘴唇之外,走起路来喜欢背着手,背也微微有些驼。

张主任把我们四人引到粮站里面的一间小屋里,小屋不大,陈设非常简单,一张办公桌,一把木椅子,一个墨绿色的铁皮柜,但却井井有条,看样子应该是张主任的办公室。办公桌上放着一盘电话,一张当天的《旅大日报》,一个大搪瓷茶缸,茶缸盖边缘掉了一块拇指大小的瓷,缸身上写着一行红字: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椅子上的漆几乎掉光了,只有星星点点的斑驳红,证明椅子原来是红色的。铁皮柜上层的半边门是开着的,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类似账簿似的一摞厚纸。一个中年妇女模样的工作人员从外面拿来四把折叠椅子,全部打开后彻底把小屋给填满了。

经过一番推让,刘汉中被张主任按坐在那张木椅子上,张主任自己则坐在离刘汉中最近的一把折叠椅上,像汇报工作似的又把案情简单复述了一遍,我和文德还有陈彦生在一旁边听边做着记录,在这个过程中那个女工作人员又从外面端来四杯热水给我们喝。

刘汉中问道:“是谁最先发现假粮票的?”

张主任:“是小黄。”

张主任说话时会从嘴里发出一股类似肉类腐败变质的气味,能看得出来刘汉中尽量把脸挪到张主任嘴巴喷射不到的方向。可是,一方面味儿太大,另一方面屋子又太小,即使是这样,刘汉中和我们还是能闻到张主任嘴里的那股酸臭味。

刘汉中接着问:“小黄现在在吗?”

张主任点头说:“嗯,今天他在班。”

刘汉中:“那麻烦张主任把他请过来,我们再具体了解一下情况。”

“好。”张主任说完,起身朝门外大喊了一声:“许艳红。”

之前那个中年妇女应声跑到门前:“主任,啥事?”

张主任吩咐道:“去把小黄叫过来。”

不一会儿,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来到小屋门口。小伙子身材颀长,一身白色的粮站工作服,脸上布满了黄白色的粉末,呼吸急促,两鬓上还滴着汗珠。他一边用胳膊上的套袖擦着脸上的汗一边问道:“主任,找我什么事儿?”

还没等张主任开口,那个小黄就指着我身旁的文德惊呼到:“老同学,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小黄的问话后,文德赶紧起身仔细打量了一下小黄。

文德惊喜道:“洪涛,原来是你啊!你这一脸的面我还没认出来呢。”

言罢,两个人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拥抱在一起,碍于中间隔着的一把椅子,只能让肩膀结结实实地紧挨在一起,两个人的手不断地拍打着对方的后背,十分亲热的样子,好半天才分开。

黄洪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文德:“去年年初回来的。”

黄洪涛:“不错嘛,都混进公安队伍里了。”

文德:“呵呵,我也是刚到局里没多久,不像你,一毕业就吃皇粮。”

黄洪涛笑道:“你还是那么帅。”

文德撇了撇嘴道:“又拿我开心是吧?”

两人旋即会意地大笑起来,他俩那边自顾自地热聊着,完全忽略了我们这些人的存在。

张主任忍不住在一旁问道:“你们这是认识啊?”

黄洪涛:“俺们俩是中学同学,好多年没见了,文德,咱们能有个八九年没见了吧?”

文德思忖了一下,恍然道:“可不嘛,从毕业后就再没见过,没想到能在这儿碰上。”

刘汉中笑了笑:“还真是巧,不过咱们还是先办正事吧,完后你们俩有的是时间续旧。”

张主任:“对对对,先配合刘公安,不,刘同志把案子搞清楚。”

由于屋子太小,实在没有空间再放一把椅子,黄洪涛只能站在屋门口向我们介绍情况。

黄洪涛讲道:“第一次发现假粮票是在今年3月末的那次领粮,一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年轻姑娘交上来的粮票里有一张5市斤的假粮票,她……”

“等一下。”刘汉中打断了黄洪涛的话问道,“也就是说,当时你在现场就抓到了用假粮票的人?”

黄洪涛重重地点了点头:“对啊。”

刘汉中把头转向张主任:“这和你们反映的情况不一样啊,不是说一直没找到作案人吗?”

“这个……”张主任瞪着两个小眼睛,嗫嚅着咧了咧嘴唇,却没发出声音来。

刘汉中又用征询的目光转向黄洪涛,黄洪涛却始终盯着张主任的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最后黄洪涛终于没忍住,说道:“当时确实是在现场抓到了现行,可那个丫头死活不承认用了假粮票,不管我们怎么劝说都没有用,后来……”

“后来,我告诉她如果再不承认的话,我们就要报警了。其实我也就是吓唬吓唬她,没想要真报警的。”张主任接过了话茬。

“为什么当时不真的报警呢?”我忍不住插了一嘴。

张主任笑了笑:“那个用假粮票的姑娘是泰安街老丁家的大闺女,名叫丁慧丽,我以前也见过几次。你们也知道,来站里领粮的都是附近的住户,这么多年基本都认识了,就算不认识也都是脸熟,怎么也得留点情面不是。”

刘汉中追问:“然后呢?”

张主任:“丁慧丽一听说我要报警,一下子急了,当众哇哇大哭,最后竟然哭昏了过去。没办法我们只好先把她抬回家,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刘汉中追问道。

张主任继续说道:“没想到这闺女心眼窄,看不开事儿,当天夜里就上吊了。”

文德在一旁惊讶道:“人死了?”

张主任颓丧地说:“是呀,才二十四岁,就为这么点事儿,可惜了。”

刘汉中又问:“丁慧丽死后这几个月,她家是谁来领的粮,有什么异常表现吗?”

黄洪涛摇头道:“是她的两个妹妹,我也留意了,没什么反常的表现。”

张主任:“是呀,这两个月我们可是非常仔细的,但奇了怪了,每次结账时都会发现一张5市斤的假粮票。和先前那张一模一样,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我若有所思地说:“会不会是你们真的冤枉了那个丁慧丽,是她的冤魂来报复你们。”话一出口我立马就后悔了,这句话非常不符合我的身份,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刘汉中,他正用火辣的眼神狠狠地瞪着我,我连忙低下了头。

张主任嘴里的臭气又冒了出来:“呵呵,这位小同志可不敢乱说,凭咱们革命群众还怕那些牛鬼蛇神不成?”

我嘿嘿笑了笑,尽量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刘汉中随后又问了一些和案子有关的问题,最后和张主任商定27日那天再过来和粮站的工作人员一起发粮。

回到局里后,刘汉中给我们三个人开起了会,还拿出了之前黄河街粮站送交上来的四张假粮票,我们每人拿过一张假粮票正反面认真翻看了个遍,都想在上面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我望着手里的假粮票,心里暗暗佩服造假者的技艺精湛。假粮票是手绘的,正面标注的发行时间是1974年,用的纸是一种和粮票用纸非常相似的薄纸壳,摸上去手感和真粮票几乎一样,也不知道是用什么笔画出来的,正反面主体图案上细细的纹路,还有正面背景上的厂房、烟囱都和真粮票别无二致,连背面的文字和辽宁省粮食局的印章也看不出任何异样来。

假粮票的做工非常精细,唯一的一点瑕疵是正面5市斤字样下面的图案颜色和真粮票不同。虽然也是绿色的,但有很明显的色差,要比真粮票浅得多,不过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是假的。

刘汉中点上一根大重九,轻轻地吸了一大口后吐出一阵烟雾:“大家都说说吧,对这个案子都怎么个看法?”

文德先开了口:“这些假粮票虽然和真的很像,但只要粮站仔细检查的话肯定能在第一时间发现的。所以,我觉得这些假票不太可能是在发粮的时候进到粮站里的,很可能是内部的人在发粮的过程中偷偷放进去的。”

刘汉中:“你的意思是粮站里有内鬼?”

文德点了点头:“不排除这个可能。”

陈彦生问道:“那这个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文德摇了摇头:“这个我还没想明白。”

刘汉中又看着我问道:“小钟,你是什么看法?”

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我还没想好呢。”

不可否认,在粮站的那次失言对我还是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阴影,我决定凡是不成熟的想法都先别说出口。

刘汉中笑言:“呵呵,小子学谨慎了。”

我歪头耸了耸肩,做了一个鬼脸。

刘汉中正色道:“不知道你们注没注意到一个问题,这些假粮票做得那么像,黄洪涛这个工作经验并不是很丰富的年轻人,是靠什么在现场第一时间就看出来是假的?”

大家纷纷点了点头,都觉得刘汉中说的这个问题很耐人寻味。

刘汉中继续分析道:“还有啊,粮站的张主任在报案时,为什么要隐瞒丁慧丽的事?他真的是出于邻里之情吗?”

大家随即陷入沉思,公安局那时候还处于军管状态,我们分局一共也就二十来人,却要管着杂七杂八方方面面的事,人手经常不够用。等到了27号那天,刘治中带着陈彦生又去办别的案子了,只安排我和文德一起去黄河街粮站监督发粮。

一大早,我和文德就来到黄河街粮站张主任那间小办公室,张主任见刘汉中没来,多少有些失望,嘴上虽然笑呵呵的但眼神却黯淡了下去。他打发那个许艳红拿来两件粮站的工作服让我和文德换上。之前就商量好了,为防止打草惊蛇,我们先不暴露身份,扮成粮站的工作人员。

粮站的工作服很简单,一个白大褂外加一顶白色的小圆帽,张主任退到屋外后,我边换衣服边忿忿地骂道:“还看不起咱们新手,纯是个势利眼。”

“嘘!”文德瞥了一眼屋外,示意我小点声:“他看不上咱们,那咱们就露他一小手。”

我们俩会心一笑。

不得不说,虽然同一批进入公安局,但文德要比我老练的多,也更有大局观。他一直都持有粮站有内鬼的观点,觉得我们扮成内部人员没有多大用处,但依然按照刘汉中的安排行事。

这一身行头穿上后还不到两分钟,我贴身的背心就湿透了,粘在身上特别不舒服。文德比我要胖一些,更怕热,额头和鼻尖上已经渗出豆大的汗珠子。我们两个人强打起精神来到粮站的前台,黄洪涛马上凑了过来打趣道:“怎么样,两位警察叔叔,这大热天的穿着我们的工作服不好受吧?”

文德从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话注意点!”

我好奇地在柜台里看看这儿摸摸那儿。黄洪涛见状主动上来给我讲解各种工具的功能和使用方法。

到了八点,粮站正式开始营业,店门外早已排起长龙。按照分工,我和一位老师傅一起负责验粮票,文德和那个许艳红负责看管放粮票的铁皮箱。我和文德都做得非常认真,文德更是一整天都抱着那个铁皮箱,等到下午五点关门结账的时候,由文德捧着铁皮箱,大家伙儿一起来到张主任的办公室,一块来见证一下这次有没有假粮票出现。

当天一共收到5市斤的辽宁省地方粮票132张,大家一起一张一张地重新检验,同时也检查其他面值粮票的真伪。开始的时候我多多少少还有一点点紧张,可随着一张张粮票的确认无误,慢慢地也放松了下来。

到最后只剩下三张5市斤的粮票了,大家伙儿脸上的表情基本都是非常轻松的,形势比较乐观。可是,在倒数第二张上还是出了问题,那张粮票票面上5市斤下方的图案颜色是浅绿色的,和之前的那四张假粮票如出一辙。

真是匪夷所思,文德一整天都把铁皮箱抱在怀里,连上厕所都不撒手,就算是粮站里的人想把假粮票放进去,也根本没有机会。我这边检验的时候也是非常认真地反复确认几次才放到箱里,绝对不可能有假粮票混进去。可为什么假粮票还是出现了呢?大家的反应和我差不多,脸上多多少少都掠过一丝不安的神情。

可能因为有我和文德这两个警察在却依然出现无法解释的情况,大家有恐慌情绪似乎也是正常的。

所有的人都在深思中沉默着,半晌,许艳红像是想起了什么,走到张主任跟前,附在他的耳朵上低声说了句什么,只见张主任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今天不用了。”

张主任又对我和文德说道:“两位小同志也累了一整天,天色不早了,今天就这样吧,大家也都回吧。”

后来我和文德从黄洪涛那里听说,本来按照张主任的计划,下班后要请我们公安局的人吃饭,不知道是因为刘汉中没来还是由于案子调查得不顺利,宴请被取消了。不过,我和文德却接到了黄洪涛的私人邀请。他请我们俩到青泥洼桥的山水楼吃饭,我们三个人分头行动,黄洪涛骑他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去,我和文德两个人坐1路无轨电车[1]去。

到底还是黄洪涛快,等我和文德赶到的时候,黄洪涛已点好一桌子菜和三碗啤酒坐在那里等着我们了。黄洪涛出手很阔绰,自打第一次见到他起,我就在他的举手投足间感受到一种很强烈的优越感,他不管是走路还是工作,始终习惯昂着头。虽然现在粮站早就消失了,可在那个年代国营粮站的正式职工是相当牛气的,如果来换算一下的话,基本上可以等同于现在的公务员工作。而且听文德说,黄洪涛的父母都是国家干部,他在家里是老小,人又长得一表人材,也的确是有牛的资本。

“来来来,快来坐下。”

黄洪涛站起来豪爽地招呼我和文德入席,三个大海碗撞在一起,宴席正式开始。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接受黄洪涛的邀请是个错误,文德和黄洪涛不知道是攒了几百年的话没说完,很快就贴在了一起,全然忘记旁边还有我这么一个人。两个人饶有兴致地回忆着往昔,让我根本插不上一句话,只能在喝酒碰碗的时候象征性地跟着凑凑热闹。

“想想也是,黄洪涛本来也是想请老同学续续旧,叫上我只是客气一下。”我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没有眼力见儿,他俩那边热聊着,我这边一个人吃着菜想着眼前的这个案子。

如果说我之前只是将信将疑的话,那么在自己亲眼见证之后,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恐惧。第五张假粮票的出现太不可思议了,我实在是想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样的非常规的力量让假粮票再次出现。

同时我也在思考着刘汉中提出的那个问题,3月末的时候,黄洪涛是靠什么在第一时间发现假粮票的?我望着正眉飞色舞地向文德说着什么的黄洪涛,从面相和言谈举止上看,他绝对不是一个细心的人,这里面恐怕还有别的隐情。

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很多事情都不按照常理来出牌。接下来的日子里,假粮票这个案子苦于没有头绪造成调查停滞不前,被局里逐渐搁置到一边去了。由于文德和黄洪涛的这层关系,局里只留下文德一个人和黄河街粮站保持着联系,算是这个案子还在调查着。纵然我有万般好奇,也只能靠文德来了解这个案子的进展,还好他对我无话不谈,每次有了新线索都及时告诉我。

粮站那会儿实行倒班制,所有的职工每个月都要值一次夜班。这天轮到了黄洪涛值班,他打电话让文德陪他一起值班,文德没多想就同意了。按照事先的约定,下班后两人先去山水楼吃饭,酒足饭饱之后,黄洪涛骑自行车载着文德去黄河街粮站。两个人虽然没喝多少酒,但人是很兴奋的,一路上一直聊个不停。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天空中却并没有月亮的出现,自行车驶进一条小巷里。恍惚间,有一阵冷风吹过,坐在后座的文德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他忽然发觉有些反常,要知道当时正是八月流火的季节,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很少会出现这样的冷风。而且前面的黄洪涛像睡着了似的没了动静。

黄洪涛的车子骑得很慢,文德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周围的情形。紧接着,又有一阵冷风吹来,带动地上的杂物形成一个漩涡,并且越转越快。文德心里掠过一丝恐惧,忙催促黄洪涛快点骑,可黄洪涛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文德不禁伸手推了一下黄洪涛。

黄洪涛严厉地说道:“别乱动,老实点。”

见黄洪涛终于出声了,文德总算松了一口气,转念一想又觉得有点不对头,黄洪涛的态度怎么突然恶劣起来了?

“再乱动,小心我揭发你。”黄洪涛又接着呵斥道,把文德搞得是一头雾水。

“乖啦,妹子,好好听哥哥话哈。”黄洪涛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轻佻,文德浑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确定黄洪涛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莫非黄洪涛中邪了不成?”文德在心里这样想着,车子突然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只见黄洪涛说道:“不许下车。”

说完后,黄洪涛似乎在和一个什么物体做着搏斗,那个物体似乎要下车,黄洪涛用两条胳膊极力阻拦着。文德的两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黄洪涛的腰,黄洪涛动作的幅度逐渐大了起来。他显然遇到很强大的阻力,最后连人带车一起摔倒在地。

这一摔倒是把黄洪涛给摔醒了,他坐在地上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问了文德一句:“咱俩这是怎么了?”

文德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道:“咱们现在这是在哪儿?”

黄洪涛:“这是泰安街,马上就到粮站了。”

据文德后来对我说,当听到“泰安街”这三个字时,他一下子就想起了我最开始信口对案件作的预测:是丁慧丽的鬼魂在寻仇。文德本来是个无神论者,不过眼前刚刚看到的情景却不得不让他相信真的有超自然的力量存在于这个世上。尽管文德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他在心里已经按照冤魂复仇的模式来给假粮票这个案子定性了。

回到黄河街粮站后,黄洪涛把文德领到值班室。值班室比张主任的那件办公室还要狭小一些,只放了一张很破旧的铁皮床。两个人刚坐到**,黄洪涛就急着向文德追问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文德据实相告,黄洪涛听完后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是眼睛失神地望着前方。

文德叹了一声:“到底是怎么回事?”

接连问了几次,黄洪涛才被拉回到现实中来,眼神却仍旧迷离着。文德断定黄洪涛还有事情隐瞒,诱导着对黄洪涛说道:“那个丁慧丽是被冤枉的对吧?”

经过文德的一番劝说,黄洪涛总算把实情娓娓道来:“在我们粮站工作虽然外表看起来风光,实际上是很枯燥的,总是要面对那些固定的面孔,时间久了,发粮时不用看人,光听声音就知道是谁,家里有几口人,分别都多大,工作就像一潭死水一样令人乏味。

“不过,去年10月末那次发粮,这潭死水忽然变得生机盎然起来。来领粮的人群中出现了一张新面孔,那是一张美得让人窒息的脸,很像《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银环,但比银环还要好看。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个姑娘。我专门看了她家的粮本,得知她是泰安街老丁家的人。我在给她称油的时候手上多加了一些份量,她当时好像也意识到了,红着脸轻轻抿了抿薄薄的嘴唇转身走了。

“从那以后,我就像着了魔一样,那个姑娘的身影总是萦绕在心头,天天盼着月末发粮日子的到来。通过多方打听,我了解到那个姑娘名叫丁慧丽,是老丁家的大女儿,几年前下乡了,刚刚被抽调回城,在一家工厂当工人。

“随后的两次月末发粮,都是丁慧丽来粮站领的,每次我都会给她多称,而且动作总是慢慢吞吞的,为的就是多看她一眼。丁慧丽也意识到了我对她的照顾,但她没说什么,每次领完粮之后都是默不作声地离开。

“为了尽快摆脱单相思的痛苦,我托了一个和老丁家相熟的街坊向丁慧丽表达了想和她处对象的想法。我满心以为凭我的条件她应该会答应,可没想到丁慧丽竟然一口回绝了。丁慧丽的家境并不好,她老爹死得早,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亲和几个妹妹,实在是想不通她有什么理由来拒绝我。我气不过,专门找了一个丁慧丽下班的时间到她工作的工厂门口去堵她,想去问个究竟。

“丁慧丽见到我之后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我们不合适。’我不甘心,耍起了无赖,对她纠缠不清。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丁慧丽是一个很闷的姑娘,不太爱说话,性格有点怯懦。可能是因为我工作的特殊性吧,她不敢得罪我。虽然也做出了抗拒的姿态,但终究还是有所忌惮,不敢说太过头的狠话。这让我更加有恃无恐,只要一有机会,就去找丁慧丽。有一次,我在丁慧丽的包里偶然发现了一本禁书《红楼梦》,我以要揭发她来威胁,这招果然有效果。尽管她还是不同意和我处对象,但态度上又顺从了不少,我的胆子慢慢开始大了起来。

“今年3月初的一天晚上,我去丁慧丽的工厂接她下班,以往她总是会迫于我的压力,坐到车子的后座上,那次我却命令她坐到前梁上去。丁慧丽站在原地没动弹,我早就习惯了她这种无声的反抗方式。上前伸出一只胳膊拦腰一托,就把娇小的丁慧丽放到车子前梁上了。一路上丁慧丽都扭捏着身子,拒绝我的胸膛和臂膀的靠近,我也确实利用身位的优势趁机做了一些不规矩的动作。丁慧丽的反抗在车子骑到泰安街时达到了最激烈,毕竟那里离她家非常近,她可能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自然不愿意让她下车,我和她当时发生的事就像你刚才向我描述的那样,最后我们俩一起摔倒在地上。”

“丁慧丽爬起来后气急败坏地甩了我一个重重的嘴巴子,嘴上还骂我是流氓,第一次明确告诉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和我这种人处对象。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被她打蒙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等我反应过来时,丁慧丽已经走远了。文德你也知道的,我长这么大哪受过这个。回家后我越想越觉得窝火,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个对丁慧丽的报复计划。

“到3月末粮站发粮时,又是丁慧丽一个人来领。那天正好轮到我做票证员,在收丁慧丽的粮票时,我来了个偷梁换柱,把以前自己画着玩的一张5市斤的辽宁地方粮票拿了出来,栽赃给丁慧丽。”

听到这儿,文德终于插了一嘴:“什么?第一次发现的假粮票是你自己画的?”

黄洪涛哭丧着脸道:“嗯,可我只是想报复一下丁慧丽,谁能想到她能上吊啊!”

文德问道:“张主任知道真相吗?”

黄洪涛摇头道:“不知道,我谁都没敢告诉,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文德继续问道:“那刚才车子在骑到泰安街时,你又遇到丁慧丽坐在你车子前梁上吗?”

黄洪涛:“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感觉那段记忆像是被掏空了。不过照你刚才对我说的,应该就是了。”

文德追问:“这种情况以前有过吗?”

黄洪涛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郑重其事道:“有过一次,也是一天晚上骑自行车路过泰安街的时候。”

文德的面部表情越发严峻起来,后背也微微有些发凉。

文德:“丁慧丽死后还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除了继续出现假粮票之外。”

黄洪涛:“这正是我今天让你来陪我值夜班的原因。丁慧丽死了之后,这个粮站就变得诡异起来。每次我值夜班的时候,夜里总能听到粮库里有脚步声,但一进去声音就没了,而且进到粮库后的感觉怪怪的。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浑身觉得不自在。我们粮站的夜班虽然大部分时间是在值班室里睡觉,但按照内部规定,在午夜十二点和凌晨五点两个时间段要进到粮库里巡视两次的。后来我连这两次基本的巡视都不敢去了。”

文德疑惑道:“这种情况其他人也遇到了吗?”

黄洪涛摇了摇头:“我从侧面打听过,都没有。”

文德:“还有谁知道这些事?”

黄洪涛:“没了,就你和我。”

值班室天棚上吊着的黄灯泡发出昏暗的微光,仿佛里面藏着无尽的秘密。黄洪涛怔怔地望着文德,在他的眼里文德就是救命稻草。突然,黄洪涛又想起了什么:“对了,还有一件可怕的事情。”

文德:“什么事?”

黄洪涛的眼神开始游移不定起来:“还是等明天早上你亲自看吧。”

文德又问了一次,黄洪涛却执意要等到明天早上再说,文德只好作罢。

文德:“我们一起到库里看一看吧。”

“还是等十二点巡夜的时候再一起去吧。”黄洪涛的眼晴里透着惊恐,看起来去库里对他来说是一件很打怵的事情,文德也就没再勉强他。

在文德的心里,更加坚定了整件事是丁慧丽的鬼魂在作祟的想法。想到这里,不寒而栗的感觉袭遍文德身上的每一个角落。

之后,文德和黄洪涛两人合衣挤在铁皮**各自想着心事,彼此没再说一句话。值班室和粮库就隔了一道门,在值班室里能清楚地听到粮库里的任何声响。接近午夜十二点的时候,隐隐约约从粮库里传出一阵声响,文德和黄洪涛不约而同地弹坐起来。

黄洪涛有点语无伦次:“听,那、那个听音,来、来了。”

文德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确实听到了有声音从粮库里传来。那个声音似乎很有节奏,也确实像是人的脚步声,听起来铿锵有力,有点类似军人穿着军靴在行军时发出的声音。这让文德有些费解,按照丁慧丽冤魂复仇的模式来推理,应该是女人轻巧的碎步声才对。

文德建议道:“要不咱们还是进去看看吧。”

黄洪涛看了一眼左手腕上的手表,点头道:“好吧。”

黄洪涛跳下床,弯腰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大手电筒,起身和文德一起打开了粮库大门。门开的一瞬间,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两个人蹑走蹑脚地先后走进粮库里,粮库的面积有300多平方米,显得有些空旷。里面漆黑一片,只能借助黄洪涛手里的大手电筒发散出来的亮光看到垛在两旁的各种麻袋堆,麻袋堆的高度参差不齐却错落有致。

粮库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两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声,正如之前黄洪涛说的那样,置身于此感觉浑身的不自在。这种不自在是无法用语言来准确形容的,好像是身上微微有点发麻,又好像是浑身上下所有汗毛孔都有细针扎入,还有一点乏力的感觉,反正非常不舒服。文德心里很害怕,但警察的身份迫使他必须强作镇静。他咽了一口吐沫,以此来缓解恐惧。

文德问:“这里没有灯吗?”

黄洪涛怯生生地回答:“没有。”

黑暗之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盯着文德和黄洪涛,感觉特别压抑,两个人都想赶紧离开。

文德和黄洪涛先后从粮库里走出来,黄洪涛回身去关粮库的大门。在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刹那,文德分明看到一个暗绿色的人影耸立在粮库里。没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影站在那里。大门被重重地关上了,但那骇人的一幕却深深地定格在文德的脑海里。

文德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想让自己清醒一下,他希望刚才看到的情景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可是,他无法自欺欺人。退一万步讲,就算刚才看到的是幻觉,那按照自己的臆想,出现的画面也应该是一个娇小的女人,而不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从外形和轮廓上判断,文德几乎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那个身影一定是属于一个男人的。

此时,黄洪涛已经回到**,看到呆立在粮库门前的文德说了句:“怎么样,挺吓人的吧?”

文德没吱声,默默地也上了床。他本来是想打开粮库大门再看一眼的,却没勇气那么做。不一会儿,粮库里再一次传来了怪声,听得文德心悸不已。黄洪涛似乎已经适应了那个声音,慢慢地睡着了,留下文德一个人辗转反侧。

他俩睡觉没有关灯,准确地说是故意的,在无法言说的恐惧面前,两个男人的胆量是如此渺小。文德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件事情里暗藏的玄机,种种解释不通的现象表明这个案子并不是冤魂复仇那么简单的。不知道过了多久,文德终于昏然进入梦乡。

第二天清晨,文德在一声声急促的呼唤中被黄洪涛叫醒。

“文德,文德,快起来,跟我来。”

文德只好揉着惺松的睡眼起床和黄洪涛一起又进入到粮库里。走到一处粮垛旁,黄洪涛指着地上的两个死老鼠说道:“你看。”

文德蹲下去认真观察了一下,立刻就清醒了。地上躺着两具肥硕的老鼠尸体,却都没有头。两具鼠尸旁各有一滩血渍,颜色很新鲜并且没有完全干涸,显然刚刚死去没多久。最不可思议的地方是鼠尸脖子的位置呈现出一排规则整齐的牙印,从痕迹上看有些像人的牙印。

黄洪涛说:“这就是我昨晚和你说的另外那件可怕的事情,粮库的老鼠多,我们一直用鼠夹来灭鼠。可是自从丁慧丽死了之后,只要是我值班,鼠夹基本上就派不上用场,老鼠都是你看到的这种死法,头也不知道哪儿去了,真是见了鬼了。”

这个节外生枝有点血腥,也让整个事件更加扑朔迷离,文德带着满腹的疑惑来到局里上班。当他把这一切告诉我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文德的眼神让我确信他没有开玩笑,这些都是真的。

我也有自己的疑问:“按照黄洪涛的说法,只有第一张假粮票是他自己伪造的。但另外那几张假粮票我们也看到了,明显出自一人之手。”

文德面色凝重:“这的确也是一个疑点,但我觉得后来的那些假粮票不可能也是黄洪涛伪造的,他没有理由自己吓自己的。”

我:“那些灵异现象只有在黄洪涛值夜班的时候出现,证明是冲着黄洪涛来的,所以我分析还是和丁慧丽的死有关。”

文德:“嗯,丁慧丽是肯定逃脱不了干系的。”

我:“这件事的最终结果是什么?是要黄洪涛一命抵一命吗?和那些老鼠又有什么关系呢?”

文德笑着说道:“呵呵,浩权啊,事到如今,咱就先别管那些老鼠了。”

我:“你打算和上面怎么说,实话实说吗?”

文德:“当然不能说实话了,说了也不会有人信的。”

文德想了想,叹道:“容我再好好想想吧。”

文德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到丁慧丽家亲自去一趟,并且让我陪他一起去,我欣然应允。由于是没经过请示的个人行动,也为了更便于了解情况,我和文德都没有穿警服,而是装成和丁慧丽一起下乡的知青,到她家探望一下。

我和文德步行来到泰安街,经过一番打听了解到丁慧丽家的具体位置。在丁慧丽家门前,我们敲了足足五分钟的门,才由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太太慢腾腾地开了门。老太太虽然形如枯槁,但从眉宇之间还是能看得出来年轻时必有倾城之貌。

老太太问:“你们找谁呀?”

文德连忙说明来意:“大妈,我们是和丁慧丽一起下乡的……”

刚一听到“丁慧丽”三个字,老太太就呜咽起来。

老太太抽泣道:“我们家小丽命苦啊……”

我们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个老太太就是丁慧丽的妈妈。渐渐地,老太太的哭声有往撕心裂肺方向发展的趋势,我急忙劝道:“大妈,您别激动,慧丽的事我们都知道,今天就是来看看您老的。”

听我这么说,老太太忙用手掌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把我和文德让进了屋。一进门迎面就看到一铺大通炕,两侧分别是一个老式五斗橱和一个大灶台,灶台旁连通着一个大屋。老太太把我和文德领进大屋里,我和文德把手上的两包点心和一袋水果放到墙边的一台破旧的缝纫机上。我借机瞄了瞄墙上挂着的一个大相框,相框上挂满了各种尺寸的黑白照片。

我注意到这些照片里只有三张有成年男人的身影,在相框中央位置上是一张八寸的合影:一个中年妇女坐在那里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还有三个年龄不同的女孩儿分别站在中年妇女的两侧,中年妇女身后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伙子。

照片上的中年妇女虽然衣着朴素,但长相非常秀丽,正是眼前的这个老太太。年龄最大的那个女孩儿看起来有十五六岁左右,眉眼十分出众,尽管素面朝天,但精致的五官衬托在漂亮的鹅蛋脸上,彰显出特别的韵味来,很吸引眼球。看来她就是丁慧丽了,也难怪黄洪涛会着迷,这样的容貌哪个男人见了都会过目不忘的。只是照片上的丁慧丽不像其他孩子脸上挂着笑容,她几乎面无表情,眼神涣散黯淡,透着忧郁。

驻足在相框前沉思的我一时忘了此行的目的,文德在一旁轻轻捅了捅我,我恍悟自己的失态,迅速调整了面部表情。

老太太手指着炕头慈祥地说道:“你们俩快坐吧。”

我和文德依言坐到炕边,先是按事先设计好的台词和老太太拉拉家常,可没说几句,老太太就把话题转移到丁慧丽身上。

说着说着,老太太又开始老泪纵横起来,我和文德只好再次对她进行安抚。本想着等老太太的情绪平息了之后,再问一些相关的问题,谁知老太太这一哭就没完没了了。我禁不住在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为佳人的早逝深感惋惜。见干劝也没什么用,一旁的文德长长地叹了一声,可能是觉得此行将不会有什么收获了吧。

忽然,文德像是在墙上发现了什么,用迷惑的眼神盯着斜上方看,顺着文德的目光,我看到一个旧挂钟。

文德问:“大妈,墙上的钟是不是停了呀?”

老太太的哭声倏的一下止住了,脸上露出恐慌的神情。

老太太说道:“这个挂钟可邪乎着呢,小丽走后我就不没敢再去碰它。”

文德:“怎么了?”

老太太喟叹道:“唉,不说了,说起来话就长了。”

我的好奇心一下子就上来了:“没关系的,大妈,您和我们说说吧。”

老太太无奈地叹了一声:“好吧,既然你们想听,我就说说。这个挂钟是小丽她爸解放前在一个日本人手里买来的,是个洋货,当时花了五个大洋呢。小丽她爸活着的时候最得意它了,它也是我们家最值钱的一个物件。要说洋玩意还真就是好,这么多年了从没坏过,只是停了三次,也就是从停的那三次,我才慢慢悟出来,这个东西是个不祥物。”

听到这儿,我和文德不约而同地欠了欠身,向老太太的方向凑了凑。

我迫不及待地追问:“它怎么个不祥法?”

老太太:“别着急,听我慢慢说。那是1962年9月的时候,我刚刚生下我们家老小才四个多月。小丽她爸白天在肉联厂上班,下班后和几个工友去东海头赶海菜回来吃,每天晚上大概七点半左右才能回来。那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做好了饭等着小丽她爸回来,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连续看了两次挂钟,上面的时间竟然相同,都是六点半。我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早就彻底黑了。这才知道,原来是挂钟停了。这是挂钟头一次不正常地停掉,说不正常是因为这个挂钟的摆动非常有规律,每次上满弦之后,都能走整整一个星期,不差一分一秒。我明明记得前一天刚刚上满弦的,按理说是不应该停的。我正想着上去摘下挂钟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时,从外面连呼带喊地跑进来两个小丽她爸的工友,传来了一个噩耗:小丽她爸在赶海菜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海里,他本来就不会水,最后被淹死了。呜呜呜……”

说到伤心处,老太太又开始抽泣起来,我和文德只得耐心地等待老太太重新平静下来,还好这次老太太情绪恢复得很快。

老太太边用手背擦拭着脸上的泪痕边说道:“小丽她爸的尸体捞上来之后,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根海带。是我和小丽去认的尸,那年小丽虚岁也才十岁,但毕竟是家里的老大,要懂事一些。她爸的死对她刺激挺大的,从那之后,小丽就不怎么爱说话了。”

老太太:“后来我听和小丽她爸一起捞海菜的一个工友说,他们发现小丽她爸不见了的时候就是晚上六点半,你们说怪不怪?”

文德:“也就是说,挂钟停的时间正好是大叔去世的时间?”

老太太:“嗯。”

文德猜测道:“这么说来这是一个能定格人死亡时间的挂钟。”

老太太一脸茫然地问文德:“你说什么?”

文德的话里带有一些书面语色彩,老太太一时没听明白。文德接着用简单的口语解释了一遍,说得老太太直点头。

我心里却有一些不以为然,嘴上说道:“会不会只是巧合呢?”

老太太一脸认真地说:“我开始也是这么觉得的,压根就没往多了想。转眼到了1968年,小丽的弟弟,也是我唯一的儿子虎子参加了‘旅大三联部’,整天在外边闹革命。一天下午,我正在家里缝抹布,虎子的几个同学跑来告诉我虎子出事了。当我赶到现场时,我儿早就没气儿了,可怜我儿才十五。呜呜呜……”

我和文德已经习惯了老太太在叙述过程中的哭泣,在内心深处对这个苦命的老人充满了同情,但为了让她能以一个相对连贯的节奏回忆过去的往事,不得不又一次打断她。

文德:“虎子的事我们从没听慧丽说过,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老太太抹了把眼泪说:“其实就是两派之间武斗,虎子被人用枪打穿了头。”

我追问:“和挂钟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太太回忆道:“武斗发生在当天的中午,那天晚上九点多我回到家时看到挂钟停在了十二点四十七分的位置上,离我最近的一次上弦只过去了三天,正常情况下,绝对不该停的。”

文德:“您是在那个时候确定这个挂钟有问题的吗?”

老太太接着说道:“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没往不好的方面想。可俗话说得好,事不过三啊,我真正觉得它邪门是发现小丽上吊的那天早上。那天夜里因为小丽被冤枉的事,我一宿没合眼。天蒙蒙亮时,我觉得有点不对头,凌晨五点的5次敲钟过后,隔了很长时间也没听到六点时的敲钟。我起来站到挂钟前一看,挂钟停在了五点二十的位置上。我顿时觉得不妙,赶忙冲外屋喊了小丽一声,小丽没回应我。我接着又推醒了身旁的二丫头,我们娘俩到外屋一看,就见小丽吊在那儿了。小丽自打回城后,就一直睡在外屋,要是在里屋睡兴许就不能出事了,呜呜呜……”

我抬头望着指针依然停在五点二十的挂钟,心海里有千万条船驶过,这个挂钟真会那么神奇吗?本想到这里来挖掘点新线索,却又出现新的用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整件事已经彻底往诡异的方向发展。

一出丁慧丽家我就问文德这么做的目的,文德却摇摇头,不置可否。

我:“你是觉得这个挂钟和假粮票的案子有关系吗?”

文德:“我也不知道,但我更愿意相信它只是一个普通的挂钟。”

我:“现在用正常的逻辑根本想不明白这些稀奇诡异的事儿。”

“用不正常的逻辑就能想明白啦?”文德反问我,接着说道:“浩权,对这个案子的判断,我们俩都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

我:“你是说封建迷信吗?”

文德摇头道:“不是,咱们都套用鬼魂复仇的模式来看待这个案子,实际却并不适用。”

不知为何,他这句话倒把我给噎住了,我没再说一句话。

回到局里后文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块干净抹布把挂钟从里到外擦了一遍。他的心情似乎没有受到刚刚听到的“鬼故事”的影响,反而兴致很高,边擦和我唠着嗑儿。

文德:“说真的,这个挂钟的外形真好看,我看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我:“我倒觉得这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还是离远点比较好。”

文德装作认真的样子:“说的也是哈,那你凑这么近干什么?”

我们俩相视一笑,文德擦干净挂钟后,又把挂钟翻了过来,抽出上弦用的钥匙给挂钟上起弦来。我注意到挂钟的后盖上有一行字母。

我:“还真是个洋货,是老毛子的吗?”

文德得意地说:“不懂了吧,这钟一看就知道是德国货。”

上弦的声音一点点紧凑起来,直到完全上满。文德又对照自己手表上的时间调整了挂钟上的时间。然后,办公室墙上原来的那个老掉牙的国产挂钟就被文德取了下来,换上了意外淘来的德国货。

不得不说,这个德国货还真是制作精美。整体呈J字形,铜马顶装饰,水纹状的外壳,白陶瓷的钟盘和钟摆,打点声清脆悦耳,挂在办公室里既气派又大方。的确是个好东西,也难怪能值五块大洋,只不过在心里我还是觉得有点别扭。

8月27日黄河街粮站的发粮,局里让文德一个人去例行公事。不出意外,在晚上结账的时候,第六张假粮票又出现了。一样的过程,一样的结果,一样的没有实质性的线索。不论是我们还是粮站的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了,除了一筹莫展,大家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那个德国货在我们办公室的墙上四平八稳地度过了第一个上弦周期,没表现出任何的异常来。但是很快,它就让我们见识到了它的厉害。

一天下午,刘汉中带着办公室其他人去处理案子,剩下我和文德两个人百无聊赖地扯着闲篇。我无意中瞥了一眼墙上的德国货,发现上面的指针指向两点整的位置,可是刚才整点的时候我已经听到两声清脆的敲钟声了,现在怎么还是两点?我又和文德对了一下手表上的时间,确定德国货已经停摆无疑。

刘汉中是在处理一起斗殴事件时因公殉职的,我和文德都想不通这其中的隐密,只是都彻底相信了这个德国货确实能记录人的死亡时间。不管是对它钟爱有加的主人,还是像刘汉中这样无关的人,但凡是活动在德国货周围的人有死亡,它就会停摆。

刘汉中的离去让我和文德难过了好几天,我们谁都没再去碰墙上的德国货,上面的时间一直停留在两点整的地方。

我记得那天是9月5日,上午文德一到办公室就把德国货从墙上取了下来。我问他缘由,他告诉我说联系到一位“能人”,准备下班后把德国货拿过去给“能人”看看。

我问文德:“你的意思是,你要一个人带着挂钟去找‘半仙’?看看”

文德“嗯”了一声以作回答。

不知道文德哪来的那么大胆子,直觉告诉我,文德一个人拿着德国货很不安全。我很想跟他一起去,却没有那个胆量,只能暗暗地在心里为他捏上一把汗。

事实证明我的这个直觉是非常准确的。那天下班后,文德手里拎着德国货刚走到局门口就看见了骑在凤凰“坐骑”上的黄洪涛。那天又是黄洪涛的夜班,他想让文德陪他一起值班。文德心里并不太愿意陪黄洪涛值班,而且还要去那个“能人”家里,遂婉拒了黄洪涛的请求。

黄洪涛却不肯轻易放过文德,他告诉文德,家里已经为他又安排了一份工作,这个夜班将是他在黄河街粮站最后一个夜班,让文德无论如何要陪他一起熬过这最后一关。

拗不过黄洪涛的苦苦哀求,文德最终同意陪黄洪涛值班。文德告诉黄洪涛要先去一趟那位“能人”位于凌水镇的家里,黄洪涛借口说天色已晚路又太远,提议文德第二天再去,文德琢磨了一下只好答应了。

文德的人生轨迹就是这样被改变的。

两个人随后来到了位于天津街上的四川饭店,还是黄洪涛请客,他依旧点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酒过三旬菜过五味之后,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话题还是离不开那几张假粮票。只不过,因为马上要离开粮站的缘故,黄洪涛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黄洪涛自顾自地说道:“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再不换单位就要疯了。每天夜里我都会梦到我诬陷丁慧丽时,她当众大哭的场景,还有粮库里的脚步声,那些没有头的死老鼠。这些挥之不去的梦魇天天折磨着我,扼杀着我的脑神经,我都要魔怔了。”

黄洪涛:“区供销社。”

又是一个好单位,有背景就是好,想换到哪儿就换到哪儿。文德在心里暗自感慨了一下,脸上却没露声色。

“你拿个挂钟干什么?”

黄洪涛总算是把话题转移到文德放在凳子上的德国货上了。

文德:“前段时间意外弄到的一件古董。”

文德一直没告诉黄洪涛自己去过丁慧丽家的事,他也没打算告诉黄洪涛德国货的事,黄洪涛自然一无所知。

一听说是古董,黄洪涛也兴奋起来,貌似专家一样把德国货拿了起来仔细端详着:“停了,是个坏钟吗?”

文德笑而不语,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就在这个当口,黄洪涛信手拿出别在钟底的铜钥匙给德国货上起弦来。听到弦声,文德下意识地伸手去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德国货清脆的走钟声音滴滴答答的响了起来。

黄洪涛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原来是好用的啊。不错,不错,老同学卖给我吧。”

文德不觉有些恼火,在他眼里德国货重新走钟可不是好兆头。他板着脸一把夺过了德国货,重新放回到凳子上,没好气地说道:“不卖。”

黄洪涛愣了一下,旋即指着文德的鼻子讪笑道:“还是没改掉小心眼的毛病哈。”

文德没心情和黄洪涛开玩笑,拿起还剩个瓶底的白酒瓶子放到黄洪涛跟前,催促他快点喝完。

又过了一会儿,两人终于吃饱喝足,起身准备结账走人。文德伸手去拿德国货,看到的一幕却让其呆若木鸡。德国货上显示的时间是七点整,和实际时间分秒不差。可是,黄洪涛刚刚只是上了弦并没有对表调整时间,德国货的起步时间应该是两点整,不可能和现实同步的。没有死亡,没有血腥,更没有鬼魅。可文德觉得眼前看到的情景比之前的那些都要毛骨悚然。

原以为德国货只是一个能记录人死亡时间的挂钟,现看来它本身就是一个很凶险的物件。文德还在愣神儿,黄洪涛那边已经结完账回来了。

黄洪涛:“发什么呆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文德没搭腔,拿起德国货和黄洪涛一起向外走。出了饭店门,文德没陪黄洪涛一起去取自行车,而是径自走到一处僻静的墙根下,黄洪涛紧随其后,想看看文德到底要干什么。只见文德高高地举起德国货狠狠地摔到地上,又重重地踩上两脚,精美的德国货很快就散了架。

黄洪涛不明所以,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文德向黄洪涛道出了德国货的秘密,最后,两个人逃似的离开了。

虽说已到9月,秋老虎却仍然发着余威。晚上十点,值班室里异常闷热,文德和黄洪涛穿着短裤,光着膀子,还是热得心烦意乱,一起准备到大街上透透气。黄洪涛在开粮站大门的时候却怎么也推不开,文德帮忙使劲推也一样,好像门被什么东西在外面给顶住了。两人对视了一下后,一起向大门撞去,门被撞开了。可是,他们并没看到有什么重物,只看到一个人影飞似的向远处奔去。

文德清楚地看到,那个人影个子不高,脑后有一个发球,右胳膊上挎着一个大袋子,从装扮和身段看应该是一个女人。只是看不到正面,不知道女人的年纪。

两个人的距离在进一步接近,几乎伸手可触,文德试着伸了几次手却总是差之毫厘。那个女人不仅体力出奇的好,还能控制和文德之间的距离,总是处在离文德不远却又够不着的地方,很有些挑衅的意味,文德干着急却无能为力。

晚上安静的大街上,早就没了乘凉的人。只有两个人在无声地追逐着,不对,说无声是不准确的。文德的呼吸节奏在逐渐加快,大口大口的喘息声越来越响,他的体力有些不支了。不过,空气中只有文德一个人的喘息声。没错,只有一个人的,前面的那个女人似乎根本不用呼吸,一直没发出任何声响。

意识到这个问题,文德的脑袋里“嗡”的一声乱了套,不觉有些分神。也是体力到了极限,他一下子摔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转过一个弯,拐进一条小巷,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女人右胳膊上挎着的那个大袋子掉在了转弯处。

文德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想好好歇一歇。他躺在地上,肚皮剧烈地起伏着,身上汗流如雨把地面都洇湿了。过了一会儿,文德缓缓爬了起来,走到转弯处打算拿起那个大袋子。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文德先是很随意地单手去提那个袋子,竟然没有提动。文德这才认真起来,换成双手用尽力气来了个旱地拔葱,袋子还是纹丝不动。文德彻底懵了,这个重量绝不是一个女人能拎起来的,要知道那个女人刚才可是挎着大袋子还健步如飞的,文德断定,那个女人一定是一个非人类。

文德拿不起来袋子,只好把它打开了。首先进入视线的是一叠黄表纸,下面是一块正方形的大石头。又是不吉利的东西,文德再一次落荒而逃。回到值班室后,文德已是精疲力尽,他不想说太多的话,信口敷衍了一下黄洪涛的追问,洗了洗身子后就躺到**去了。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既然无法理数头绪,那就什么也不去想。

过度的疲劳让文德很快睡去,黄洪涛也想赶紧结束最后一个夜班,在文德身边躺下后用很短的时间就睡着了。他们还是没有关灯,在这个燥热的夜晚,两个人谁都没有注意到,之前粮库里的那个脚步声并没有响起。

过了不知多久,文德被一声重重的开门声吵醒。但意识还是朦胧的,随手一摸,旁边没人,以为黄洪涛可能是起夜小便去了,文德没太在意,继续睡觉。模模糊糊的,文德觉得影影绰绰的有一个人影总在眼前晃悠,一睁眼却什么都没有。

文德喊了几声“洪涛”,没得到回应。下床穿上鞋后,文德走到粮库门口向里面张望。借助值班室那微弱的灯光,文德看到里面视线可及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黄洪涛在粮库里面吗?那几声巨响又是什么?要想搞清楚这些只能进到粮库里,打定主意后文德悄无声息地走进粮库,说不紧张是假的,他浑身都在不停地哆嗦着。

“洪涛,你在里面吗?”文德提高了嗓门,用来壮胆儿。

空旷的粮库里回**着“吗”字的回音,依然没有任何回应。文德一步步向纵深走去,他极力想让自己从容一点,可有些东西不是人为能控制的。值班室灯光能辐射的范围是非常有限的,很快凭借肉眼就什么都看不清了。文德不得不停住脚步,有点进退唯谷。突然,文德看到远处有一束光直通顶棚,心脏不自觉地在胸腔里跃动了一下。

文德慢慢地向那道光束靠近,心跳也越来越快,离着还有一个身位的距离时,文德的脚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直接向那道光束扑倒过去。

文德感到自己倒在了沙袋上,硬硬地硌在身上特别难受。那束光也被文德的头给撞歪了,变成了冲着斜下方的方向。顺着那束光,文德看到了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头颅是属于黄洪涛的,那束光是黄洪涛巡夜时一贯拿的那个大手电筒发出的。黄洪涛被一个粮垛上掉下来的几大麻袋粮食砸死了,他终究还是没躲过这一劫。

四天后,一代伟人陨落,史无前例的悲痛过后,苦难的岁月也随即结束。我们局迎来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调整,假粮票这个案子成了无头公案,被贴上了时代的标签封存在档案袋里。

“钟老讲的这个案子不是故事却胜似故事。”快人快言的小杜先开口评论道。

我接过话头:“而且结尾意味深长,很有嚼头。”

我用赞许的目光看着钟浩权,他的表情极不自然,眼神躲躲闪闪的。

小高问道:“黄洪涛为什么要一个人进入粮库呢?”

钟浩权笑道:“呵呵,这个只有天知道了。”

我把目光移向大家伙儿:“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黄洪涛选择了逃避,这怎么可能解决问题呢?做错了,就该尽最大的努力去弥补,同时也是在救赎自己的灵魂。”

我话锋一转:“今天咱们讲的这几个故事说的都是上世纪发生的事,我觉得有些沉重了。接下来是不是该讲一些轻松一点、现代一点的故事呢?像小高刚才讲的那个单相思的故事就不错。”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

小杜:“这类故事是小高的强项,咱们还是让他来讲吧。”

小高见状也没再推托,直接说道:“那好,我就再讲一个,还是有关爱情的。故事发生在2007年3月到2008年9月这一年半之间,女主人公的名字叫吴凡,那年正上高二,下半学期开学第一天,吴凡所在班级新转来一个叫程栋的男生。他给吴凡的第一印象不是太好,个子不高,长了一张长长的马脸,眼睛特别小,一笑起来嘴还有点歪,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痞气。吴凡不曾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程栋,会带给她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注释:

[1]即现在的101路无轨电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