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边缘
关了手机,扯掉电话线。
像蔚彬离开我时那样,我几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内,没日没夜地上网,丝毫不让自己空闲下来。总是把音乐开到最大,震耳欲聋,在音乐的嘶吼声里,听不到屋里屋外的一丝杂音。上网累了,我就会走到窗边吹吹风,眼神越过窗槛,看阳台上的那株丁香。白天,它顶着星星点点的花骨朵,枝繁叶茂。黑夜里,它像一个巨大的藏满秘密的小黑屋,在夜风中轻轻抖动,像呜咽着诉说深埋的秘密……
几天下来,我的心绪渐渐有所平复。
这天下午,我正准备下线去小区走走,QQ里小白的头像亮起来,说要传照片给我。接收完了打开,才发现是那天在青琳家拍的。我一张一张翻看,猛然想起,旗袍还在青琳那里!那天放下了心中大石后喝了不少酒,我就把这事给忘了。这几天因为家里的事,根本无暇顾及。
照片上的两个人笑得灿若春花。
一张一张点开,反复地翻看,忽然,我发现屏幕上青琳的脸开始扭曲,眼角和嘴角挂着长长的血丝,慢慢滴下来,滴在电脑桌上……开出一朵朵血花!我一惊,揉了揉眼睛,照片又恢复如常。
心底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我翻出手机,不停地打青琳的电话,却一直都是语音提示对方已关机。打到她家里,是何奶奶接的电话,告诉我青琳昨天就去深圳出差了。我问她还有谁一起去的时候,她在电话那头支吾半天都没有说清楚。
突然想起那天她劝慰我的话和掏心掏肺的感慨,眼前闪过院中青琳妈妈瘦弱孤独的背影,我忽然明白了她支吾的原因。也许所谓的宽慰,所谓的好,都只是对亲人而施的,我终不过是个外人,怎么足以为人挂念?我潸然泪下,一种被骗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原本善良的脸在脑海里变成老谋深算的阴险,她费尽心思开导我的那一大通话,无非只有一个目的——即使被青琳抢走了男人,也不要生她的气。
瞬间觉得这世间无比的恶心丑陋,每个人都戴着居心叵测的面具。亏我还把她当成是忘年交,讲解茶道,把她所有赞扬的话都听进耳里,还觉得喜滋滋的,原来别人不过是顺口而出的,我却当真了。
电脑里一张张照片在眼前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脑子里想着那些零零碎碎的温馨片段……终于,我忍不住趴在电脑桌前,痛哭失声……
夜幕降临。站在窗边,看一方月光泻进来,落在我的肩上,雪亮一片。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向我袭来,透过窗子我看到那株丁香,月光下花影摇曳,它的身边蹲着一团暗影。倏地,那团黑暗高大起来,逆着浅浅月光,我看不清他的脸。他跃过窗台向我走来……我实在太疲惫,甚至没有叫他,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眉间的黑痣,他依旧是那么温和地看我,月光下的眼神柔软得让人安静。
我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手,冰冷得让人瑟瑟发抖,却又让人不想放开。我喉间发涩,颤声问出自己最近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爷爷,你还在吗?”
他没有回答我,只扭头把视线投向丁香。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抖了几下,有泪从眼角滑落下来。他是因为不得安身之所,不得与爱人相伴长眠,所以那么难受吗?
耳边传来一阵呜咽的声音,回头就看到秦净穿着睡袍站在我的身后。她已不再是初次见到的那般婉约,而是狰狞地咧着嘴,怒目而视,牙龈与嘴角都挂着长长的血丝。我惊惧地往后退了一步。她白色的睡袍前面,已被滴落的血液染成刺眼的血红。我顺着那股血红望下去,睡袍及膝,**半截小腿,两腿间不断有血流出,脚下已成一片血红。她背在身后的手忽地伸到胸前——我看到十指血淋淋的,托着一团血糊糊的肉块!
她低下头,一下一下不停地吻着那团血肉,嘴唇所到之处,变成惨白的一片。惊惧、恶心、迷茫……各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我想扭头躲开,可是头颈机械得像被螺丝拧住了一样,连眼睛也无法游移,只能死命地盯着她,看她将血一点点亲吻干净,这才看得真切,她手里托着的,竟是一个——死婴!
我再也忍不住开始呕吐起来,身子踉跄地退到墙边上,靠着冰冷的墙,冻得我浑身发抖。秦净抬起头,望着我笑了起来,雪白的牙齿已被鲜血蒙上了一层淡红。她托着那个婴孩,缓缓地向我伸过来,递给我。我摇头骇得失声大叫,瑟缩着后退……身后冰冷的墙动了起来,我感觉到有双冰凉的手握上了我的腰!转身,墙上却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而腰间的冰冷却不曾远离,透过衣服钻进骨子里。
颈间倏地贴上了一团湿润、冰凉、柔软的东西。斜眼看去,一张惨白的婴儿的脸映入我的眼里!他正张大黑乎乎的没有生气的双瞳直直地盯着我,咧着嘴憨憨地笑,可眼里却涌出泪水……
“呜呜……咯咯……”熟悉的呜咽声又响起来。
“不……要……”我虚弱地呻吟着,身子顺着墙滑了下去,伸手想推开颈间的湿腻,可无论我怎么用力,都甩不开。她依然笑着,婴儿也笑着,电脑里播放的音乐早已被笑声淹没,整间屋子里都飘**着诡异的笑声。
心脏一阵狂跳,生疼,胸腔似被重物挤压到无法呼吸……我徒然张大了嘴想吸进空气,却无法做到,气流只在喉间吞吐,眼前的女人和婴儿开始摇晃不已,渐渐模糊……
“啊!”我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电脑前喘息。伸手摸上脖颈,湿濡濡的一片,把手伸到眼前一看,一片刺眼的血红!瞬间,我呆坐在那里,不敢回头,不敢起身,不敢动,哪怕是一寸。地上,躺着原本挂在我颈上的护身符,看到它,感觉就跟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我弯腰捡起来,想再系在脖子上,却怎么也系不好,徒劳地努力了一会儿,只得放弃,把它搁在电脑桌上。
电脑播放的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四周静悄悄的,气氛诡异得让人窒息。我挺直了背,盯着窗外,生怕从窗外飞进什么东西来。
窗外白影一闪,似有什么飞掠过去!我吓得咽了口口水,努力把眼睛瞪得更大,生怕看不清。
天色变得像是黄昏刚过时的样子,灰蒙蒙的,若明若暗,窗外的景物已经不怎么清晰。
眼睛睁得有些酸涩,我忍不住眨了一下眼,只一眨眼的工夫,窗口已多了个人影!长发披肩,背对着我。那是什么?我紧咬着唇,抑制住喉间的尖叫,眼瞪大到不能再大,直瞪得眼眶酸痛,大气也不敢喘。许久,那个背影开始慢慢地转动,一点一点转过来。我先看到她的侧脸,白皙如雪,肌如凝脂,那份美,竟让我的呼吸愈加困难起来,不是震憾,是害怕,熟悉到让人害怕。
那张脸一寸一寸地转过来,缓慢如电影里放的慢镜头,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清晰无比地呈现在眼前……终于,当她完全面对我的时候,我看清了她的整张脸,巧笑嫣然,竟然是——青琳!
“小影,小影!”她笑着叫我。
“青——琳!”喉间发出因为害怕而变得嘶哑的声音,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没什么异样,却让人禁不住直打冷战。莫名的恐慌袭来,我想逃,但脚下已经瘫软,使不出一点儿力道,只能死死盯住她,牢牢捏紧衣角控制紊乱不堪的情绪。
“咯咯,咯咯……”青琳发出和秦净一样的笑声,脸开始变得惨白。
头皮又开始发麻,我捏紧了扶手,颤声问:“青琳,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她收起笑,望着我,一脸的迷惑,沉思了许久,似乎恍然大悟,“哦!我知道我怎么了,你想要知道吗?”
“我不要知道!不要!不要!”望着她的脸,我忽然觉得她无比恐怖,那迷离的眼神背后幽深深的,望不着尽头,看不到灵魂。我使劲地摇头,用手捂住耳朵。
“不要吗?不行!我就要让你知道,让——你——知——道!”说到最后,她的音调拖得老长,在屋里不住地来回**漾。
我捂住耳朵,把头埋在胸前。过了许久,耳边不再有声响,呜咽、笑声、喊声……都一一远离。我慢慢地抬起头,望向窗口,发现青琳竟然还在!她朝我邪媚地笑着,脸上红润褪尽,只剩惨白一片,那是一种几近透明的惨白。
“小影,李影!我给你看看我怎么了!咯咯……咯咯……”青琳咬着牙恨声说,猛地抬头——我看到她的颈骨已经断裂,白森森的喉管就这样支了出来,断裂的地方血液已凝结发黑!青琳抬头的动作再次牵动了伤口,又有新的血液陡然涌了出来……
“啊!”我大叫着抱住头,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谁来救救我,快带我离开这里。
“小影,你在干嘛?唐朝来看你了。”奶奶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如释重负,回头,只见奶奶站在我身后,手里还端着茶杯,她的身侧,站着唐朝。奶奶还不住地念叨着:“叫了你几声都没反应,我就让他进来了。你看你这孩子,怎么让人家站着?你——”奶奶感觉到一丝异样,停止了唠叨。
“唐朝,唐朝,我刚刚看见——”我起身冲过去急急地想拉唐朝的手,刚碰到他的手,就被他使劲甩开。他的眼睛正盯着某处。我倏然收住话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电脑屏幕上,正是青琳穿着旗袍的照片。
我回头再看唐朝,他摇摇头,满脸的痛楚和难以置信,还有失望。他误会我了?不,不,唐朝绝不能误会我,这一刻,青琳、云峰早已离我远去,我眼里、心里、思绪里都只有一个唐朝,只剩一个唐朝了啊。我预感到他也即将离我而去,咽了口口水艰难地解释:“唐朝,不是这样的,我……我……我没有想要害她!唐朝,不是这样的!我……”
“我有问你什么吗?你那么着急想辩解什么?”唐朝终于垂下眼看我,眼里已不再有以往的温暖,满脸痛楚地望着我,“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这么做!你怎么可以?唉……”
我摇头,张嘴想要否认,可嗓子一片喑哑,猛地记起前一刻看到的情景,急匆匆地说:“青琳!我看见青琳……”我慌忙转身望向窗台,才发现窗前已空无一人,伸手摸了摸后颈,把手凑到眼前一看,却只是满手的汗渍。我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李影,你怎么能……唉,怎么能……”唐朝痛苦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走了。
我愣在那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信我了,以后我怎么办?这些日子以来,都是他在守护我,一直都是他陪着我度过最难熬的日子,尽心尽力地帮我解决一切困难,可现在……心里一片茫然,我只能呆呆地坐在那里慌乱无措。
“小影。”奶奶轻轻推了推我,小心翼翼地唤我。
“你为什么要让他进来?为什么要让他看到一切?我只是忘了,忘了收回那件衣裳!那天我们都太高兴了,喝多了,我忘了这件事,可我真的没有想要伤害她呀!”奶奶的声音让我一瞬间清醒了,刚才想在唐朝面前解释又怎么都开不了口的话语,现在全说了出来。
“小影……”她想伸手拉我,被我拂开,脑子里又闪过阳台上的那盆丁香,忽然对她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只盼她快点走开,永远都不要靠近我。
只听见奶奶叹了一口气,无比失落地离开了我的房间。
我呆坐在那里,想着这些日子以来跟唐朝相处的点点滴滴,心里将刚才对奶奶说的话演练了数次,觉得此刻应该可以面对唐朝了,忙起身追去。小区里空****的,没有半个人影。拨唐朝的手机,提示他已关机。
我又急急赶到他的店铺,也是大门紧锁。我在他的店门口站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才死心回家。
回到家里,我把电脑里的照片都删除掉,再打电话到何家,得知青琳还在深圳。何奶奶的声音让我清醒不少,我意识到,只有青琳没事,唐朝才可能会原谅我。
经过这一番折腾,早上那一腔对何家人的怨恨早已消失殆尽。我匆忙打电话向航空公司订了机票,我要用最快的时间赶到深圳。临走前我又去了一趟唐朝的店铺,给他留了张纸条,告诉他我的去向。我始终都坚信,他还会回来找我,一个认识不到三个月的人比一个相恋三年的人更让我感到亲切和信任。
一下飞机,照着何奶奶给的地址,我很快找到青琳入住的那家酒店,并查到了她和云峰的房间:2013。酒店的服务员跟我说他们早上出去过,没看到回来。我拨打她和云峰的手机,都是关机,只得订下房号为2014的房间,等他们回来。
心里又担心又害怕……在担惊受怕里,我靠在床头,忍不住睡了过去。
刚闭上眼,就觉得空气越来越稀薄,越来越浑浊,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鼻孔里钻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