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险境

回到客厅,只见何奶奶已经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穿着一套米白色的居家服——她们何家的女人好像都挺喜欢素净的色系,当然除了何青琳——满头银发在脑后梳了个髻,连额头上的头发都梳理得整整齐齐,没有一根乱发,周身不见一点儿拖沓,显得干净利索。

听到脚步声,她睁开眼,见了我,笑着挪过身子拉住我的手:“小影,好久都没有来看奶奶,可想死我了!快,来坐。”

“我也想何奶奶,这么些日子没见,您老人家还是这么精神。”我拉过唐朝对她说,“何奶奶,这是我朋友唐朝。”

还没等我给唐朝介绍,他已开口:“何奶奶好。”

“好好,快坐快坐。”她快速地打量了唐朝一眼,眼里满是赞许,显然满意唐朝的礼貌和聪明。

落座的时候,我在唐朝耳边小声说:“嘴真甜。”他淡淡一笑,也不反驳。

才刚坐下,就听到青琳“嘚嘚”的高跟鞋声,紧接着就是她的女高音:“奶奶,我回来了!何妈,快给我榨一杯西瓜汁,渴死我了。这——”话音未落,门已经被推开,在看到我们后她立刻闭上嘴,脸刷的一下红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讪笑道,“真是的,有人也不说一声,看着我出糗嘛!”

“唉,小影你看,她倒好意思怪起我们来了。”何奶奶对我说,继而扭头说教,“看看人家小影,多学学。都教你多少次了,还是这么没规没矩,以后——”

“要是嫁了,还这样,怎么了得?都说我们何家是大户人家,这样不是让人笑话我们何家没家教吗?”青琳接过话头背书一样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完了扮了个鬼脸说,“奶奶,我吃醋,你就喜欢小影!我都要怀疑小影才是你亲孙女了,我肯定是你跟妈妈从黄浦江边捡来的。”

“还这么鬼兮兮的,谁不知道何奶奶把你疼到骨子里了?”我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着说。这丫头,就爱撒娇。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么大大咧咧的人撒起娇来竟可以让人一下子心软,不忍心再说重话,也许撒娇真的是上海女孩的特长。

“喂,那位是谁?”青琳推了推我,朝唐朝的方向努努嘴,两只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唐朝。正好唐朝听到问话也抬起头,被她的眼神逮个正着,脸微微发红,微微低头轻咳了两声以掩饰尴尬。

“有你这样看人的吗?他是唐朝,朝,就是朝阳的朝。”我轻轻打了她一拳,回头对唐朝说,“她呀,你叫她疯丫头就行,说大名怕可惜了那么好一个名字,青琳。”

青琳假装不满地推了我一把:“喂喂,有你这样介绍人的吗?人家好歹也是淑女。”

“唐朝你好!”青琳不好意思地打着招呼,顿了顿,像是憋了好久没憋住,“基本上我认为呢,还是叫你唐朝比较好,顺口!”

“我很多朋友都这么叫的,随便怎么叫都可以。何青琳你好!”唐朝对青琳点了点头。

也就在青琳说自己是淑女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她的一身装扮,上身是粉色的雪纺吊带衫,下身是相同面料的月白长裙,裙裾参差不齐,刚好盖过膝盖,脚下的银色高跟凉鞋也是今夏流行的长带款式,绕过小腿肚,给白皙的小腿添了几分韵致。整个人看上去性感又迷人,跟她以前比起来,简直换了个人似的。以前她总喜欢将自己打扮得像个洋娃娃,美则美,却没了女人味。

这丫头肯定是谈恋爱了。想到她之前的举动和这身装扮大相径庭,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你笑什么?”她本来就让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加上我一笑,更加窘迫,伸手就向我扑过来。挠痒痒这招她最拿手了,任你怎么躲都躲不过她的兰花指,也是我最怕的一招。

“哎哟哎哟!我没笑什么啊……啊哈哈……”我笑得喘不过气来,连声求饶,“放了我,放了我,我笑是因为高兴看到你的转变嘛,确实是淑女,确实变淑女了。”

“笑得那么奸猾,一定不是的。”青琳嘴上这么说着,却依言放开了我。

“恋爱了?刚送你回来的那位?”

青琳听了我的话脸色变得极不自然,咬了咬嘴唇说:“哪有?刚才是云峰送我回来的,要知道你在这里,我就叫他进来了。他刚还跟我说想你,都好几天没和你见面了,每次接电话你说几句就挂了。”

“哦!我最近比较忙。”虽然知道青琳跟云峰只是好朋友,可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特别是看到青琳的转变后。

青琳回来后,我和唐朝就再没有机会去那间灵堂。我陪何奶奶下了一局棋就和唐朝起身告辞了。

从何家出来,已是夜幕时分,我边走边无聊地踢着路边的石子:“怎么办?又不好直接问,如果把我遇到的那些事跟她们说了,估计她们不是吓得半死就是把我当作精神病,不过我看后者居多,要不是自己遇上这堆稀奇古怪的事,打死我都不信鬼神一说。”

唐朝沉思了许久,说:“不急的,要不你晚上打个电话给青琳,问问她那个秦净是谁。”

“她那么大舌头,一定会跟她奶奶她们说的。她们要知道我私自去她们家那个奇怪的灵堂,会怎么看我?还会以为我一直是这么一个不知礼数的女孩呢!不过何家也真是奇怪,一般祭祀谁也不会将祠堂弄得跟刚死人似的啊?”

唐朝摇头也表示不理解:“你跟青琳的关系这么好,都认识这么多年了,能有什么问题?她看上去是个粗心大意的女孩,也不会笨到不知轻重吧?”

“嗯,好吧!”我点头,忽然想到一件事,忍不住想调侃一下唐朝,“你有女朋友吗?”

“啊?”唐朝大窘,脸上瞬间泛起潮红,目光闪烁着看了看我,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

“喂,那你看青琳怎么样?”我以为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继续说着青琳的好话,“她虽然大大咧咧了一点儿,但人还是不错的,长得漂亮,家世又好。其实这样的性格挺好的,开朗,和她在一起应该很轻松愉快的,简单爱,平凡而源源不断的幸福。”

“啊?得,不用你操心了。”听了我的话,唐朝刚才的窘态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还狠狠地剜了我两眼。

我被他的神态弄得有些莫名其妙:“那你刚才脸红什么?”

“什么时候?”他皱眉想。

“就是她盯你看的时候啊!”

“我晕!从来没见过女孩子像她这么直勾勾看人的,一点儿都不懂得含蓄。一个女孩子,就该温柔得像泓湖水,安静,还要像莲花一样的优雅,叫人一眼就心动,舍不得移开眼睛。”唐朝深深地望着我说,眼神里蕴藏了许多跟往常不一样的东西。

“哈哈……”他的形容听得我脸上一热,慌忙避开他的凝视,干笑了几声化解尴尬的气氛。

唐朝把我送到门口才走,在他转身后,昏黄的路灯从走廊里照进来,半明不暗间,那些令人害怕的事以及未解开的秘密一齐冲到脑门,我的心脏不禁漏跳了几拍,忍不住开口叫他:“唐朝,我怕!”

他回头定睛看了我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坚定地走到我身边,双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手指在我肩上犹豫地靠着,顿了顿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一把将我拉进怀里,轻轻说:“小影,别怕!有我在,什么事都不会有的!相信我,这所有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居然没有拒绝他的拥抱,轻轻靠在他怀里,是那么安全、稳妥,又那么实在。他的话让我无比坚强,于是点头应道:“嗯,一定会没事的!”

这个男人让我安心,带给我说不清的至少不该在他身上出现的复杂感觉,也许是他身上的稳重气质以及他是唯一可以帮助我的人,是我在溺水时唯一的救生圈。又或者说,他是与我并肩作战的盟友,跟他在一起,有一种风雨同舟的感觉。

他是那种让人觉得,就算天塌下来都可以为你撑起一片天的男人,这和云峰带给我的感觉完全两样。跟云峰在一起,他虽然体贴,但好像都只是一些比较表面的男人风度,我也不能表现出一丝的柔弱,很多事都要自己去解决,他不会关心你心里想什么要做什么,有时让人觉得很累,很累。

奶奶说得对,我远没有自己所表现的那么坚强。

回到家我就打青琳家的电话,没想到一直都占线,手机也处于关机状态。

想起今天她说是云峰送她回家的话,我就给云峰打了个电话,也同样打不通。我心情异常烦躁地摔了几下电话,去放了热水准备泡澡,因为怕把颈间的护身符弄湿,就摘下来放在缸沿。水温温的,泡得人好舒服,加上白天太过疲倦,头刚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缸沿,睡意就向我袭来……

浴室的窗帘因为夜风的肆虐飘舞起来,灯忽然“啪”的一声熄灭了,我惊恐地望着黑漆漆的四周,空寂的黑暗里,隐隐有呜咽声传来,那声音在夜里悲凉孤单:“呜呜……呜呜……”

“谁?”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声音里的颤音,如金属被摔打在地上后发出的余音。

“呵——呵——”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回头,借着月光,看到满脸惨白的骆太太坐在缸沿上对我呵呵地笑,双手抓着发梢,一派与她年龄不符的天真模样。

“啊!你不要过来!”拿起浴巾裹住自己,不住地往后缩,后背传来墙的冰冷,分不清是冰冷难当还是害怕,我不停地打着冷战。

“呜……呵呵……”眼角不经意瞄到她纤长的十指上血红的蔻丹,在黑暗里血红的十指如狰狞嗜血的毒蛇,在诡异地涌动。她只是远远对着我笑,却并不靠过来。

颈后忽然吹来一股冷风,凉飕飕的。回头,发现浴缸上方的窗上露出一张满目疮痍、辨不清五官的脸——那是在丽江太平间里看到的小贾!她左脸颊上的创口有血不断往外冒,在脸上划过蜿蜒的长线,最后“嗒”的一声落在缸沿,溅起一朵血花!血好像越流越快,血花也越开越多,两朵,三朵……无数朵交汇成大大的一朵,触目惊心。血滴在缸沿的声音在午夜里格外清脆,一声接一声,同骆太太幽幽的笑声融在一起,连绵不断。

我惶然地抱住自己的头,死死缩在臂弯里低声呜咽着,强憋着想喊又喊不出来的痛苦。忽然,血水滴落的声音不再响起,骆太太的笑声也没有了。

她们都走了吗?我试探着睁开眼,发现窗口的小贾已经不见。正疑惑着,忽然有一双冰凉的手从颈后摸了上来,抚上我的喉咙,一点点收紧……骆太太那悲凉忧伤的哭声又在耳畔响了起来。

我奋力挣扎,喉咙里发出只有自己能听得到的呜咽声,一只手用力地想掰开颈上的手,但那双手箍得比什么都牢实;另一只手无依无靠不停地在浴缸上摸索,想寻找支撑的力量,忽然间摸到一团柔软的东西,我下意识地马上抓得紧紧的。

在快要窒息的时候,骆太太的哭声戛然而止,接着颈上的束缚也消失了。

睁开眼,脖子还隐隐作痛,喉咙里像塞着一团棉花似的难受,透不过气。

浴巾漂在水上,右手因为使太大力紧握导致轻轻松动下手指都酸软不堪,我缓缓展开手掌,掌心一团被水模糊了的暗红,却是唐朝给我的那个护身符。

我喘着气,脑子里空****的,有种缺氧许久的茫然。骤离险象环生的轻松让我微微眯着眼平复心情,四处打量着这个平时闭着眼都能准确找出任何物品的房间。

在浴室昏黄的灯光下,我突然发现窗下的缸沿上,赫然开着一朵硕大的血花!我手忙脚乱地打开莲蓬头,将水调到最大对准那地方冲了许久……

莲蓬头的水一直开着,冲着,估计都换了两三缸洗澡水时,我才敢离开浴缸起身,两腿酸软得像刚跑完马拉松一样的虚脱,颤巍巍地扶着墙回到房间,我给唐朝打去电话,开口说话的声音都很沙哑:“唐朝,我又看到她了!”

唐朝的声音带着让人窝心的焦虑:“不会啊?你不是有护身符吗?这个暂时可以让你没事的。你没出什么事吧?快说,是怎么回事?”

“我洗澡担心把它弄湿了,就摘了下来放在浴缸边上,我想时间那么短应该没事的,谁知道刚一躺下就睡着了。”

“谁让你摘下来的!”唐朝在那边急得大吼。

“可是,里面是符纸,不摘弄湿了也会失灵的!这不是你说的吗?”

“小影……总之,你现在少碰水……其实,洗澡也可以想办法避免弄湿它的,比如用保鲜膜包起来防水。别随便拿下来,这样很危险的。这几代累积下来的怨气太重了,而且,这东西似乎和你,或者是你家有很大关联,我们稍有不慎就可能……”唐朝苦口婆心地说着。

他给我的感觉一直都是云淡风轻、不紧不慢的,很少见他这么激动。

我安慰他说:“嗯,知道了,以后我会注意的,现在没事了!你好好休息一下。”

“你快给何青琳打个电话,了解一下情况。”

“嗯。”

挂了电话一看墙上的壁钟,刚好是12点。在恐惧的梦境里挣扎那么久,居然才过去一个多小时。

这次,青琳的电话总算通了。

“喂……谁啊?”青琳在电话那头睡意蒙眬地问。

“青琳,是我,小影!”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音调也高了几度:“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啊?”

“青琳,我想问一下,你知道秦净是谁吗?”

“秦净?哪个秦净?没这人!”她想也没想就回答。

“就是你们家假山后面那个小屋灵堂里祭着的那个。”

“拜托,我胆很小的,你半夜三更的跟我说什么灵堂?”青琳的声线又高了至少两分贝,看来她现在才彻底清醒。

“我今天不小心转到假山那里看到的,所以想问问你。你就跟我说说嘛,你知道我很好奇。”

“哦!”青琳恍然大悟,“你说的是她啊?听我奶奶说好像是我舅婆吧,很年轻就死了。听说那灵堂从她死的那天起就一直是那样,没有变动过。跟你说,那里很吓人的,每次我奶奶叫我去上香,我都觉得阴森森的,叫我一个人去我才不敢去呢!每一次去,都感觉她不是死了几十年,像是才刚死似的。哎呀,反正那屋子好奇怪的,供奉先人牌位的祠堂都比这舒服多了。”

“舅婆?是你奶奶的弟弟吗?唉,你们家这关系真的好混乱啊,明明是外婆,非叫奶奶,现在又出个舅婆,我都被绕晕了。”

“那有什么办法?从小我家里人就教我叫奶奶的啊,总不能现在改过来吧?是我奶奶的哥哥吧。听说,我舅公娶了我舅婆没多久就死了!当时我奶奶在英国留学,也不是很清楚的。”

“留学?”

“我奶奶在国外长大的啊!因为算命的说我们何家不可能有男丁,到了我奶奶这一辈,我祖奶奶,嗯,就是我奶奶的妈妈,亲妈,也是姓何,生了我舅公后又养了我奶奶,那可是好几辈没有过的事了。我祖爷爷又高兴又担心啊,于是就请人来算命。那死算命的说我奶奶命硬,带不了兄弟姐妹。还有就是我舅公的生辰也不好,命弱,不像长寿之人。我祖爷爷祖奶奶一听又痛又急,但也竭尽全力地想留着这棵独苗苗啊,于是便狠着心把我外婆送去英国了,算了,为了你不蒙圈,我就先称外婆吧,也不记得那时我外婆多大,反正很小。不过到最后我舅公还是死了。听说我舅婆嫁过来两年都没有孩子,在我舅公死前两个月才怀孕,后来也死了。”

“啊?怎么死的?”在她前面说的那一堆故事里,找不出一点儿线索。一个富人家的少奶奶,衣食无忧的能有什么怨啊?

“血崩,生孩子死的。”我想起骆太太第一次出现在店里说的话。血崩,这点倒是挺吻合的。

我脑子一下没转过弯来,傻傻地问:“你舅公不是死了吗?怎么会有孩子?那孩子呢?活下来了吗?”问完又觉得多余,何家统共就那么几口人,要活下来的话我早该见过了。

果然,只听青琳说:“遗腹子,不懂啊?刚怀上,我舅公就出事了呗,直到两月后才察觉嘛。那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死了。听说还是个儿子,估计是舅婆身体不好,生个孩子就要了她的命,那孩子也不会强壮到哪去吧。还偏偏是个男的,活下来的概率自然就更小了。”她后面的两句话分明是相信自己家族的不幸宿命的意思。

“哦!可为什么她要跟我说她是骆太太?”我有些想不明白她说这个称谓的来由。

青琳追问:“什么?什么骆太太?”

我猛地清醒过来,这事可不能对青琳说,忙遮掩道:“没什么,我自言自语呢!也不早了,你早点睡吧!”

“等等,小影,我问你一个问题。”她的声音一下低了许多,竟有些怯生生的。

“什么问题?”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接着她急急地问:“如果遇到爱人背叛你会怎么样?”她的语速快得好像是害怕一中断就会问不下去一样。

“怎么突然问我这个?你是说云峰吗?难道他出了什么状况?”

“不是,不是,我打个比方。你就当是一个选择题,假设你遇到这样的事,你会怎样?”青琳急忙解释。难道这丫头……喜欢上一个不能爱的人了?

“能有什么办法?只有放手喽!”我有些悻悻然地跟青琳道了晚安。

挂了电话却久久不能入睡,情不自禁地将这个假设放到自己身上,心情一下跌至冰点。其实说这话实在是言不由衷,如果云峰真的……我握紧了拳头,拇指将其他四个手指指尖紧紧压在掌心。小指传来针扎似的疼痛,忙松开抬手一看,前几天擦伤的伤口因用力过猛而崩裂开来,血珠从伤口处冒出来,顶在葱白的指尖,红得像那年夏天我们三个去郊外游玩时看到的石榴花。

想到这里我翻出相册,照片里的三人站在石榴花树下,青琳穿着一套可爱的公主裙站在中间挽着我和云峰,笑得天真无邪。

我是怎么了?怎么突然翻看起老照片来?我自己也说不出来那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