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恶绅士PRADA
原京电视台新闻直播间位于电视台大楼的三层,是电视台用来直播每天三挡新闻节目的专用直播间,只在使用中对工作人员开放,晚上6点29分,每日准时开播的“原京新闻”正进入直播前最后的准备阶段。顾名思义,晚上的这档新闻节目是原京最具权威性的电视新闻栏目,这个时间大多数观众刚好吃过晚饭或正在用膳,与“早间新闻”和“午间新闻”比起来,这个时段的新闻节目收视率要高出许多,直播时长和新闻覆盖量也都更长更广泛。
男、女两位主持人此时已经就位,导播随即宣布“开机”。两名主持人端坐着身体,在给出了一个标准的“播音员式微笑”后,画面率先转向男主持人,新闻正式开始播报。
与平日一样,男女主持人分别用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新闻语调播报着早已事先编辑好的新闻条目,大约5分钟后,直播间原本紧闭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了。
一名身穿黑色羊绒大衣的高大男子悠然地步入进来,手中还推着两个超大号的黑色皮箱,箱底滚轮与直播间的地面摩擦出“咕噜咕噜”富有节奏的轻响,从那响声不难推断出,两个箱子都有一定重量,不知装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怎么回事?”导播在后台直播间中不耐烦地喊起来,“主持人停一下。喂,你,是哪个剧组的?这里正在直播,赶紧出去!”
导播的声音在扩音器中响起,清晰地传递到整个直播间的每一个角落,可高个儿男子就像完全没有听到一样,继续怡然自得地推着黑色皮箱径直向主持人所在的直播台走去。
两名主持人也被正在发生的情况搞懵了,纷纷停下口中的新闻播报,用狐疑的目光注视着男人渐渐走近。
这时导播已经气急败坏地从后台直播间内探出了头,他直播了这么多年新闻,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
只见闯入者在直播台前站定,并没有面朝两名主持人,而是绕到主持人身后,在确定自己正面对摄像机后,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直播画面上出现的是一张白皙英俊的脸庞,这张面孔上的笑容仿佛充满魔力,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两眼。
“大家好,”男人开口了,直面着摄像机镜头的眼神丝毫没有放松,而声音却显得格外温柔,“欢迎收看今天的现场直播,我是总导演李蔚然。”
“喂,你是什么人?胡说些什么呀?”导播叫喊着向直播台冲来,甚至忘记了此时应该先尽快按下直播暂停键。
见导播来势汹汹,李蔚然只是轻轻竖起一根手指,举到唇前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请你先安静一点儿,听我解释。”他说话的语气十分礼貌,竟然令导播一时愣在原地,下意识地没有再上前。
“很好,”李蔚然又笑了笑,这次他好像是只在与导播交流,认真地说,“我其实是在帮你,因为在我的精心导演下,这将是一场难得的新闻直播,可以让你的收视率达到历史新高,我用我的身份来做担保。”
“你的身份?”这时沉默了良久的男主持人突然充满挑衅地发问,嘴角明显挂着轻蔑的笑容,在他看来,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小白脸莫名其妙地抢尽了自己的风头,但对方很可能是个精神病人,自己又不好过分发作,不如逗他玩玩,还能显出自己的机智。
可女主持人在听了刚刚李蔚然的话后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战战兢兢地瞥了一眼两个黑色大皮箱的顶部,便立刻花容失色。
“所以我更喜欢女人。”李蔚然似乎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用无限爱怜的眼神扫过女主持人苍白的面容,“她们总是机灵敏感得可爱,只可惜,一旦虚荣心作起祟来,又变得蠢不可及。”
“喂,你到底是什么人?”由于被毫不留情面地直接忽略,男主持人格外尴尬,语气也开始不再伪善。
“‘恶绅士PRADA’!”
突然,直播间的大门再次被有力地撞开,一群手持枪支的便衣警员如同吹响号角下的战马般鱼贯而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肃杀的神情,黑洞洞的枪口统一指向直播台上那个正沐浴在无限风光下的英俊男人。
在所有警员中,还有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瘦小身影,如一道白光般敏捷地冲到李蔚然身前,刚刚那声大喊也正是来自于她。
大约有两分钟的时间,语言在现场消失了。
每个人都在分别用行动明明白白地说明着自己的想法:导播依然愣在原地,似乎并无停止直播的想法;男女主持人则趁机跑下了直播台,相携着躲入后台;警员们自然而然地摆成了一个圆圈,死死将李蔚然包围在中间;而邢星,也站在包围圈内,高昂着头迎向恶魔的注视。
“你比我预计得要早了两分钟。”李蔚然率先打破了沉默,优雅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不过刚刚已经补回来了。”
“呵呵,是么,因为你选的那个冒牌货太蹩脚了。”邢星不甘示弱。
“他只是众多崇拜我的小人物中的一个,不过能真正将犯罪计划付诸于行动的人,这年头已经不多了。”李蔚然毫不介意,反而爽朗一笑:“我们终于又见面了,记者小姐。来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李蔚然,就是一直在网上与你联系的‘恶绅士PRADA’。”说着,他上身微倾,自然地向邢星伸出右手。
他的动作幅度虽然很小,但还是令所有紧盯着他的探员都为之一动,枪也握得更紧。
“我从不握沾满人类血腥的手。”邢星平淡地拒绝了,她需要告诉眼前的恶魔,她并不是害怕,而是不屑。
李蔚然似乎并不在意,慢悠悠地将手收回,依然笑容满面,礼貌地发问:“记者小姐,可否请你先说说你是怎么识破我的计划的?”
邢星微微颔首,算是对对方礼貌的回应,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语气平静地说“你伪装成《恶绅士PRADA》剧组的工作人员,可以大大方方地出入后台而不引起任何人怀疑,而且从一开始,我和杜子晨就都不是你的目标,因为你的目标是陆凡。这部你自以为完美又精彩的连环杀人大戏,可以允许有不断出现的冒牌凶手,却决不能容忍有两个总导演。”
“你故意在发布会现场为冒牌的‘恶绅士PRADA’提供便利,让他制造混乱,你好借机再次利用剧组人员的身份做掩护,顺利地引导陆凡步入你事先设下的陷阱。或许你只是在混乱中跟他说了一句‘陆导,现场太乱,警方让我们先从这边走’,而且在烟雾中我隐约看到陆凡想走到我身边,但最终被一名剧组人员拉走了,想必那就是你吧,你当时一定装出一副非常急切的样子,令他放松了防备,最终中了你的圈套!”
“我想你为了顺利打入剧组,应该也做了一些易容吧,你的发际线旁边还有被假头套勒过的痕迹,你可能还戴了眼镜,因为那是最简单也最容易让你接受的方式,像贴假胡须假皱纹这样的装饰,你绝对不会干!”
“你知道我们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利用今天发布会引你现身,同时你也清楚,冒险做了杨蓓娜一案,自己离真正被捕已经越来越近了,如果想让‘恶绅士PRADA’永远成为犯罪史上的一个神话,你只有今天这一次机会,让人们认识你并且深深地记住你的唯一一次机会。”
“可是在发布会上现身,还是太过于冒险了,你最终放弃了那样的打算。而当我得知在发布会同时还有新闻节目在电视台中直播后,我就百分之百确定,你最终只可能在这里现身。这里才是你心目中最完美的舞台!”
邢星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在这个过程中,面前的恶魔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嘴角始终挂着不疾不徐的微笑,就像是在聆听一个与自己没有半点儿关系的推理故事。
“你将陆凡打昏后装进身旁的大皮箱,大摇大摆地在电视台内自由穿梭,人们只会以为你是哪个剧组的道具人员,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两个大皮箱上有一排鎏金的小字——‘PRADA’。”
说到这里,邢星突然收起原先平淡轻松的语气,而是厉声质问道:“陆凡在你手里,说吧,接下来,你要怎么玩?”
“呵呵呵呵,精彩,精彩!”李蔚然终于绽开一抹露齿的笑容,不断做出击掌的动作,清脆单薄的掌声在直播间内回**,听起来令人无端地从心底泛起阵阵凉意。
邢星冷冷地面对着他,眼睛迅速地再次确认了一下现场的两个PRADA大皮箱。从大小来看,一个皮箱就足够装下一个蜷缩的成年人,从发布会出现混乱到新闻直播间被警察包围,前后也不过十分钟,这么短的时间内,“恶绅士PRADA”需要制服住陆凡,卸掉自身的伪装,再令自己恢复到一个满意的状态泰然自若地出现在新闻里,所以他应该做不到杀人分尸,陆凡肯定还活着。
只是,皮箱有两个,如果一个装了陆凡,那么,另一个呢?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你终于注意到了,”恶魔的声音再次响起,而这一次,明显多了几分兴奋,“我们来做个游戏好吗?”
不知什么时候,李蔚然手中已多了一个黑色的小方盒,小方盒上面有两个彩色的按钮,一红一篮,邢星立刻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呵呵,你又猜到了对吗?”李蔚然放肆地发出得意的笑声,表情第一次流露出一股邪恶,“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两个箱子,一个是陆凡,一个是真的炸弹,满满一箱炸弹哦,能够把这整座电视台大楼炸飞,怎么样,敢不敢选?”
邢星愣住了,脑中一片空白。
恶魔狡黠的笑脸近在咫尺,他发光的双眼正死死钉在邢星身上,像两个无底的深渊,口中不断发出一阵阵阴冷的嘲笑:“邢星小姐,记者小姐,我早说过,我在帮你,是我成就了你,我们是最默契的搭档,你从一开始就是喜欢我的礼物的吧?哈哈哈……”
邢星在心中一遍遍地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
“你错了,我不会选。”她听到自己最终做出了一个令自己都惊讶的决定。
恶魔好像没有听清,尖声问道:“你说什么?”
邢星深吸一口气,语气更加坚定:“我也早说过,我写的每一个字,都是为了抓住你。我从来不是你的搭档,不会听你摆布,今天,我不会选,有种,你就自己选!”
李蔚然像是刚刚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情不自禁地干笑起来,:“如果选了,你、陆凡,还有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至少还有一线生机。你确定要放弃吗?”
“我没说过我要放弃生机,我只是不信你会那么想死。”邢星从牙缝间挤出这句话,竟然发现此时的自己居然也面带微笑。
这次换李蔚然愣住了,大约有5秒钟,他大张着嘴巴,似笑非笑,那表情完全失去了原有的风度,活脱脱像个傻瓜。
“你真是让我出乎意料!”他的眼神开始变得狰狞,“你真的以为我不敢吗?!”
邢星不置可否,甚至轻耸了一下肩膀。
“另外再告诉你个消息吧,这场新闻直播从我们冲进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重案组的邢队长关闭了,你现在自导自演的每分每秒,都将不会有任何一个观众。你也不要以为你推着箱子进来时的那场自我介绍的戏码已经被直播出去了哦,电视台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所有直播节目都会比现实的时间早开始10分钟录制,也就是说,今天的晚间新闻现在才应该刚刚开始,嗯,不过要让观众朋友们失望了,今天的晚间新闻恐怕只能被临时插播的节目取代了,那会是个什么节目呢?”邢星边说还边做出一副努力思考的表情,最终似乎很无奈地撇撇嘴,“嗯……这个时间,多半会是小朋友们喜欢看的动画片吧,哈哈,那的确是没有抓捕‘恶绅士PRADA’的场面刺激有趣啊!”
恶魔显然被邢星的话触动了,开始发出不均匀的喘息,脸上早已看不出任何轻松、挑衅的神态,反而语气粗重地吼道:“不要考验我的耐心!”他示威一样地缓缓举起手中的黑色方盒,拇指开始在两个彩色的按钮间游移。
“按啊!你不是自己也忘了哪个才是炸弹吧?”邢星轻蔑的笑声又一次在直播间内回响,语气也更加犀利,“还是,你知道只要按了,你就彻底输了?”
“你什么意思?”
“还不承认吗?这两个箱子里,根本没有炸弹,陆凡也不在里面!”邢星陡然大喝道,似乎瘦小身体里的全部能量都随着呐喊爆发了出来。
李蔚然表情复杂地立在原地,已完全不知所措。这样的局面,是他之前根本没有预想到的,从他紧锁的双眉和不断闪烁的眼珠可以看出,恶魔此时也在竭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思考着下一步究竟该如何应对,唯有举着黑色方盒的手依然停在半空,没有丝毫放松。
画面在对峙的两人间静止。
一秒、两秒、三秒……
突然间“砰”的一响,邢星只觉一股如刀锋般的空气划过脸颊,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结束了。”
只听随着清脆的“啪”一声,恶魔手中的黑色方盒立刻向空中飞去,划出一道急促的弧线,面前的李蔚然身体摇晃着迅速向后急退了数步,一只手牢牢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鲜红色的**正顺着纤长的手指滴落下来。
画面如电影的慢镜头般在邢星眼前清晰地放映,她看到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姚传明边跑边往腰间收起仿佛还在冒着白烟的手枪,几个站在自己身前的探员则叫喊着向李蔚然飞扑而去,李蔚然紧紧捂着淌血的伤口,双目涣散无神,几乎毫无反抗地被戴上了手铐……
“箱子里果真有炸弹!”一声惊恐的汇报将邢星拉回现实,只见两个PRADA皮箱已经被打开平铺在地,箱子的上层中央有一捆疑似炸弹的东西被密密麻麻的胶线缠绕,其余地方则被塞满了沙袋,难怪箱子会其沉无比。
“炸弹的分量都不重,大概刚刚好可以炸毁一个箱子。”技术人员迅速做出勘测,显然这番结论令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家伙就是想利用箱子和炸弹紧张气氛,其实根本舍不得杀你啊。”姚传明一脸悻悻,却不忘意味深长地对邢星说,听不出他的话究竟是善意还是揶揄。想来经历过太多危机时刻的他,似乎对最终这样轻而易举的收场颇有些扫兴。
邢星稍稍一愣,并没做理会。而是望着徐徐从直播间后台走来的邢远征,第一时间急切地问:“陆凡呢?”
“放心吧,小鹏已经在三层的一个化妆间里找到他了,他没事,只是被打晕了。”邢远征虽然语气平淡,但看向女儿的眼神中却充满慈爱。
邢星迎着父亲的视线,突然心底一片潮湿。
此刻她真的很想对爸爸说太多感谢的话,谢谢爸爸事先告诉自己陆凡不可能在皮箱中,不然刚刚真的不确定,那种情况下自己会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谢谢爸爸,始终选择相信这个倔强又不懂得低头的自己;谢谢爸爸,兑现了承诺,最终抓住了“恶绅士PRADA”;谢谢爸爸,还是那个在破案上从来不会让人失望的爸爸……
可父亲锐利的微笑却令她的心不自主地颤抖起来,或许,能够平平静静地相望无言,已是他们父女之间最深情的沟通。
李蔚然在两个警员的押解下向门口走去,此时他脸色苍白,薄薄的双唇紧抿在一起,眼神透着阴郁,步履踉跄,不知为何竟让人联想起女人涂过唇膏又喝醉酒的样子,凄迷、美艳、充满罪恶的**气息。
“邢队长……”在经过邢远征身边时,他突然幽幽地唤了一声。
邢远征从刚才开始,视线便已经在被捕后的恶魔脸上游移,诚然,画像已经与真人的差距非常小,但看到本人后,还是有种不一样的感觉似乎触动了这位老刑警的记忆。
只见邢远征的眉角微挑,似乎惊愕地想起了什么:“你?你是……”
李蔚然会心一笑,第一次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这一笑仿佛用尽了他仅剩的所有力气,随即身体便顺着血流的方向瘫软下去……
李蔚然在被捕后始终保持沉默,绝大多数时候,负责看管他的警员都需要透过监牢的铁窗仔细观察他的背影,必须看到肩头平缓有节奏的起伏后,方能确定他还是活着的。
但他的沉默并未能阻止警方寻找证据的脚步,当不用再与恶魔争分夺秒后,一切都显得那么顺其自然。
十天后,警方在一处产权人为“李先朗”的葡萄园内挖出了19具形态不同的尸体,经过检验,这些尸体的死亡时间最长的一具已经超过四年以上,而最新的一具则是大约三个月前,尸体被挖掘出时已无法辨认,但通过DNA比对,证实可与“恶绅士PRADA”案最初被抛弃于地铁一号线上的冰冻右手和邮寄到《荣京日报》的头颅所有者金维儿做同一认定。
至此,地铁尸骸案正式告破。
经过警方调查,李先朗生于1955年,祖籍黑龙江省,美籍华侨,医药学者,毕生致力于非典型性糖尿病症的研究工作,未婚,独自抚养一子,本人已于2004年在美国马里兰州病逝,但因为其此前在国内并未注销户口,若不是因“恶绅士PRADA”一案被牵涉,至今他在国内的亲属也不知他已经不在人间,由于父母早逝,李先朗很早便离家勤工俭学,自学完大学课程后便出国了,兄弟姐妹间几乎无来往,没有人能够说出他的儿子是哪儿来的,更没人见过这个孩子。
李蔚然,李先朗之子,1980年出生于中国原京,出生证明上登记的母亲姓名为:林霞。
重案组在邢远征的指点下很快确认出了这个“林霞”的身份,结果相当出人意料。
林霞,艺名林璇,中国著名女演员,由其主演的多部电影曾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红遍大江南北,直至90年代以后,林璇投身商界,才逐渐淡出影坛。有传言称林璇在商界也做出了一点儿小成绩,并曾于2000年前后试图投资影视,希望可以重塑自身形象,复出影坛,重回公众视野,但似乎公众并没买她的账,她的复出计划屡屡受挫,甚至到后来媒体也对她失去了兴趣,各类媒体上早已鲜少看到关于林璇的报道。2005年,林璇自杀,并立有遗嘱,全部财产将由其子李蔚然继承,而在此前,林璇身边的所有人都不曾知道,她竟然还有一个已经成年了的儿子。
邢远征是当年坚持对“林璇自杀案”存疑的人。
林璇死于胰岛素注射过量,由于注射针眼儿的角度不可能系他人所为,所以此案很快便被定性为自杀。报案人正是死者的儿子李蔚然。他声称发现母亲的尸体时,对方已经死亡了。可邢远征却认为,就算死者的儿子没有亲力亲为杀死自己的母亲,至少,他也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在痛苦中死去的,而并不是像他自己说的是事后才抵达的现场。因为法医诊断林璇生前并没有罹患糖尿病,而胰岛素这种药物除非是重症糖尿病人,其他很少有人会持有,一般人甚至都不知道胰岛素过量也会置人于死地,以及多大计量的胰岛素便可以杀人于无形。可李蔚然在美国的生父正是从事糖尿病研究工作的,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微妙的巧合。并且当天林璇用于自杀的胰岛素在现场还有剩余,这种药物需要冷藏保鲜,但那管药物却经法医鉴定至少在室温下暴露了6小时以上,可报案人报案时,死者刚刚死亡不到两小时。也就是说,除非林璇早早便将胰岛素从冰箱里取出,经过了长达四个多小时的思想斗争要不要死,才最终自杀,但种种迹象表面林璇求死心切,这种情况显然不合情理。
林璇的死在媒体界宛若鸿毛落水,几乎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林璇自杀第二天,寥寥的几家娱乐媒体用极为简单的方式报道了昔日影星林璇自杀的消息,只有一篇报道对林璇的死提出了小小的质疑,但随着警方最终将案件定性为自杀,这家媒体便也没有对此案继续追踪,毕竟,在这个速食消息铺天盖地冲击着人们眼球、人生观也越来越脆弱不堪一击的时代,没有人愿意过多去关注一个已经过了气的女演员究竟为什么要死,因为在大多数人看来,一个演员得不到人们的青睐,去死也很正常。
时隔多年后,或许只有死者的儿子还记得,那唯一一篇提出了质疑之声的报道出自一名当时刚刚入职不久、名叫邢星的女记者。
十五天后,李蔚然终于开口了,他提出了一个并不出人意料的要求:见邢星。
探视室内,邢星与李蔚然相对而坐。
他的头发长了一些,蓬松地垂在额头前,脸色苍白,面容依然干净清爽,虽然身穿囚服,下巴上却连一丝胡茬儿都找不到,使他整个人看上去那么安静无害,就像个心思深沉、甚至还需要别人来呵护的美少年。
“你……变了一点儿。”
“哦?”
“比五年前,更成熟。不过同样朝气蓬勃。”
他的声音轻柔,嗅不出丝毫危险和挑衅的气息。
邢星对林璇案的记忆已经相当模糊,但眼前的李蔚然瞬间让这份记忆鲜活起来。他,眉宇间的确和那个昔日的女明星有着源于基因的相似,那是一种无论如何也无法掩盖的特质,正如有些人天生就出众于人群,难以平凡安静的生存和老去。
“这就是你选择我的原因么?”邢星发问,语气并无波澜。
他微笑起来,嘴角抿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并不作答。邢星相信这一刻他的这个笑容是真实的,因为那笑容里竟然隐隐透露着孤独。
“你并不记得我了,对吗?”
这次换邢星沉默。那年的自己该是什么模样?初出茅庐、愣头愣脑……他呢?也许看上去比现在幼稚一些……
“杜子晨被捕,你知道那根本不是我,杨蓓娜被杀后,你也从未怀疑过那就是我做的,对不对?”
邢星不置可否。
他再次笑笑,竟带着几分自嘲。
“我还是应该对你有信心。”他自言自语道,“因为我把你当……朋友。”
邢星的身体一震。
朋友。多么奇妙的关系。
一个人,只有充分孤独和自信时,才敢将敌人看作朋友。可以想见,在他不算漫长的人生里,孤独得多么可怜。
“可我们从来都站在相对的两端。五年前是这样,如今依然是这样。”邢星默默在心中陈述,却实在不忍心真的说出声来。
他深深地垂下头,似乎格外疲惫。他将身体蜷缩在椅子里,看上去整整小了一圈儿。肩膀轻微**起来。
“我没有杀我妈妈,我对她,谈不上任何感情。我只是替我爸爸恨着她,因为她一生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虚荣,留给爸爸和我的只有冷漠。在我18岁之前,我只见过她三面,每一次我们相互都已认不出彼此。她不许我在外面叫她妈妈,直到她死,我都只是叫她林阿姨。即使是在电视上看到她,我也只是觉得那是一个演员,跟我没什么关系。所以当她真的说想死的时候,我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我该怎么帮她?就像是做一件帮邻居遛遛小狗、倒倒垃圾这样的好事,我渴望自己力所能及,后来我冥思苦想,终于想到可以用胰岛素,我得意地告诉她怎么操作,起初她很吃惊,但最后,她流着泪,不住向我道谢,我知道那个时候她已经彻底复出无望了,根本不再会有记者来采访她,除非她死了,她绝望地期望着自己的死能为自己带来最后的虚荣。那一天,我非常好奇,想知道她死了会是什么样子,于是我来到她家,当我走进房门的时候,她还没有断气,可是已经深度昏迷,我看着她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沙发上,胸部的起伏越来越小,身体也一点点地冷下去。我竟然发现,死去的她是那么安详,那么亲切,甚至比她活着时更有明星的气质,那一刻我居然有些自豪,这样的女人,就是我的妈妈,是爸爸等待了一生的人。我想爸爸爱着的,正是这样的她吧,毕生活在虚荣里,至死都未落入过尘埃。”
说到这里他缓缓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眼角闪烁出晶莹的光芒。
“可是她却死得那么失败,她的死只换来了两三篇加起来字数也没有超过一千字的报道。而且那些报道都那么生硬、无聊,我真后悔没有让她的死看起来更血腥、更离奇一些,或许那样,记者们就会大写特写了,从那一刻起,我就清楚地知道,原来这才是人们想要看到的。不过当年只有你,和你的报道,算是让我得到了一丝安慰。”
考虑了许久,邢星才缓缓说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比其他人更加关注真相。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我得知你母亲的确是死于自杀后,我就停止了报道。我想要的,不是如何吸引别人的眼球,如何引起大众的关注,我追求的,永远都只有真相。”
邢星的话似乎还是打击到了对方,他双目充血,茫然地望向一片虚无。
“哈哈哈,你以为真相就那么重要吗?”终于,仿佛心中的猛兽再也禁锢不住,他露出轻狂和狰狞的嘴脸,“别天真了,不痛不痒的真相,没有人会感兴趣,人们从来都只会膜拜那些已经付出了的代价,越沉痛,才越有价值。这就是真相!这个社会的真相!”
“那么你呢?‘恶绅士PRADA’呢?你认为人们不需要知道真相吗?”邢星严厉的反问,内心却在无法抑制地隐隐作痛,在这件事上,只有她明白,她将面对的局面有多么无可奈何。为了抓住眼前的人,真相早已从自己的笔下溜走了。
“可是从你把我说成是个‘卑微的模仿犯’的那一刻起,你已经无法在这件事上坚守真相了,不是吗?真讽刺啊,我的记者小姐,最终,我们两个在各自坚持的事情上,反而还是我更胜一筹!”李蔚然摊开双手,表情依然轻蔑,“至于大众,我给他们带来了足够的沉痛,也看到了他们夸张的反应,我已经成功了。”
邢星无言以对。
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从心底深深地席卷上来,她仿佛看到在恶魔的逻辑中苦苦挣扎着的自己,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可能沦陷……
她无法再与对方继续这样的话题,于是她想到了一个恶魔的软肋:“能给我讲讲你的父亲吗?”
李蔚然一愣,显然没想到邢星会问到这一话题。邢星目睹着他的表情渐渐柔和下来,又开始像一个彬彬有礼的孩子:“爸爸的话不多,很爱自己的专业,总是工作起来就废寝忘食,甚至忘了回家。我最爱他的眼神,特别是他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专注、敏锐、还有一点儿严厉,就像……你的父亲,邢队长。你应该感到幸运,至少他还活着。”
他第三次笑起来,虚弱又真诚。
……
邢星与他久久对视,最终,默默合上了手中的采访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