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来历不明的臭味

有一件我哥们儿经历的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他说他很少往深处想,也许是不敢想,想多了晚上没法儿睡觉。这次我就当成故事,把这件事给大伙儿说说。别问我是真是假,我当个故事来说,诸位当个故事来听,咱们是哪儿说哪儿了,过后不提。

我小时候每年暑假都住到韦陀庙白家大院,前头跟大伙儿提过,那是我亲戚家,我在院儿里最熟的邻居是刘奶奶和她的两个孙女大娟子、小娟子。那时刘奶奶的老伴儿,在医院太平间值夜班的老大爷还活着,当然还有大座钟跟二大爷一家。白家大院是个大杂院,住着好多人,拆迁后跟我还继续走动的也就是刘奶奶一家,老人去世的时候,由于家里只有大娟子姐儿俩,后事还是我帮着料理的。

刘奶奶走的那会儿,小娟子刚考上大学,去了外地念书。大娟子职专毕业,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临时在火锅店里做啤酒促销员,就是穿上啤酒品牌的短裙,穿梭于各桌之间推销啤酒,免不了有些食客趁机占便宜灌酒,放出话你喝几瓶我买几瓶,甚至动手动脚,大娟子经常遇上这种情况,但是也没办法,赚点儿钱特别不容易。

另外还有一个发小儿,外号叫“二梆子”,也住韦陀庙胡同,从小就跟我在一块儿玩,但老房子拆迁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断了联系。这小子脑门儿稍微往外凸,天津卫老话说前梆子后勺子,就是他这样的。

有一次我在大娟子家吃饭,大娟子问我:“看不看你小时候的照片?”我觉得很奇怪,反问:“咱俩又不是一个学校的,你怎么有我小时候的照片?”大娟子拿出一本相册,翻开一页指给我。我发现那张照片里确实有我,还有另外几个孩子。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那年放暑假,跟胡同里的小孩儿们去湾兜公园抓老鹤。老鹤就是蜻蜓的俗称,以前环境还好,没现在这么多污染,凡是赶上阴天,漫天都是蜻蜓,小孩儿们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捏老鹤。看准老鹤落在什么地方,悄悄走过去,拿手捏需要沉得住气,一惊动老鹤就飞跑了,也有拿竹竿蘸黏子粘的,还有用抄网抄的。那年夏天我跟韦陀庙胡同里的几个小孩儿,翻墙进到湾兜公园里捏老鹤,公园门票是一毛钱一张,我们舍不得这一毛钱,要留着买冰棍,所以每次都是翻墙进去。那次二梆子也在,还让看门的大爷给逮着了。当时大伙儿往外走,二梆子正趴在墙头要往下翻,不料被看门大爷把腿拽住了,他一着急使劲儿往下跳,落地时差点儿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断了,流得满嘴都是血。他还张开嘴让我看,舌头上的大口子都往外翻翻着,看得我心惊肉跳,好在送医院止血后把舌头保住了。这张照片就是在湾兜公园里拍的,还是二梆子偷拿了他爹的傻瓜相机,正好里面胶卷还剩几张,小孩儿们闹着玩合了张影,大娟子和我都在照片里。可忘了是谁拍的了,由于对焦时手抖,相片有些模糊。

我看着这张照片,想起小时候那些调皮的事儿,忍不住笑了,依次指着照片里的人跟大娟子说这是谁是谁。照片里的二梆子,在我们这些小孩儿中显得很突出,他从小长得就比别人高半头,到哪儿都是人群里最显眼的一个,我当年曾经认定他将来会有一番大作为,可惜老房子拆迁之后,再没见过,只是听说二梆子转学搬到河东区那边去了。

大娟子跟我说前些天在火锅店里遇上二梆子了,梆子头仍是那样,一点儿没变,还留了他的电话号码,约好了找个时间大伙儿坐下聊一聊。我说这可太好了,不提想不起来,一提还真挺惦记。

夏天,人们喜欢吃马路边的大排档、砂锅羊肉串。那天晚上,我和大娟子、二梆子三个人,在八里台桥底下的一个烧烤摊儿聚会。二梆子见了我们很高兴,他本来就话儿密,多喝了几瓶啤酒,说起来更是没完没了,给我们讲了一件十分离奇的事情。

长大后的二梆子,并没有如我想象中出类拔萃,除了他那个梆子头,连样子都变得平庸了,早已娶妻生子,孩子都两岁了。韦陀庙拆迁后,他家搬到了河东中山门。他学习成绩不行,高二辍学后在超市打工,后来在滨江道鸽子窝倒腾起了服装。鸽子窝那地方现在早没了,二梆子做买卖还是在美国“9·11”飞机撞大楼之前,那会儿还真赚了些钱。

当时女装流行波希米亚风格,二梆子到北京动物园天乐服装城拿货。拿到天津滨江道的摊位上,进价二十出头的小衫,也就是样子货,叫价六十八,买主讨价还价,便宜个十块二十块,一件还能赚上对半的利润,而且销路很好。那时候房子的价格,也不像现在这么离谱,他就买了套单元房,大小两室没有厅的一个房子。当时也有女朋友了,在滨江道练摊儿认识的,有结婚的打算了,做买卖赚了一部分钱,家里又给凑了一部分,买了这么个房子。没想到搬过去就开始走背字儿,倒霉倒得喝口凉水都塞牙,他觉得这也许是命,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很可能是新买的房子不太干净。

二梆子买的这套房在二楼,新房没住过人,地点有点儿偏,周围的住户也不多,入住之后简单地刷浆铺地。房子还没收拾利索,就跟女朋友因为点儿小事闹了别扭,结果越闹越厉害,俩人就此掰了。这时又赶上滨江道改造,把鸽子窝全给拆了。鸽子窝就在滨江道跟南京路交口处,以前路口两边各有一个区域,分甲乙两区,分布着数百个几平方米大小的摊位,都是有拉门的小屋,棋格子似的走道,卖的衣服和鞋子要比商场里便宜很多,学生特别爱逛,平时生意很火。当时是哪儿火拆哪儿,二梆子那个摊位不是自己的,一拆就没他事儿了,买卖也没法儿做了。

常言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打买了这套房就不顺,倒霉事儿总往一块赶,对象跑了,摊位也没了。二梆子那心情可想而知,也不敢跟家里说,怕老爹老娘着急,摊位这事没法儿瞒,就谎称不干买卖了,找了份工作,每天上班下班。其实是从早晨出去就坐公共汽车,坐到最远的终点站下来,然后再坐车回来,一个来回两个多小时,他一天坐四个来回,下午五六点钟回家吃饭。

后来二梆子买了张床,自己搬进了新房,以前没感觉到,住进来之后总能闻到一种怪味,好像屋里有什么东西发臭似的,这种臭味并不明显,时有时无。二梆子以为是刷浆的味儿还没散干净,正好也是夏天,白天家里没人,晚上睡觉敞着窗户通风,也没太在意。

以前同在滨江道鸽子窝摆摊儿的有位乔哥,人称大老乔。他跟二梆子混得挺熟,听说了二梆子最近的遭遇,晚上特意带了些酒菜,过来跟二梆子聊天,怕他闷出毛病来。

大老乔父母是从新疆返城的知青,他比二梆子年长五六岁,当了好多年个体户,在社会上闯**已久,经得多见得广,为人讲义气,长得也富态,总照顾这些兄弟。二梆子也服他,就把大老乔带到家里,哥儿俩坐下喝酒。

大老乔一早去动物园进货,带回来的天福号酱肘子和烧饼,傍晚到楼下买的冰啤酒,他看二梆子没精打采,就没话找话,说这天福号的酱肉可有名啦。想当初乾隆爷在位的时候,有个山东人到北京城做买卖,开了个酱肉铺。他本钱少找不到好的临街铺面,只能开在一条小巷子里,那生意很不景气,这山东人整天发愁,可是也没办法。有一天上街溜达,瞅见一卖旧货的摊子上,有那么一块古匾,上面写了三个字“天福号”,成色很旧,十分不起眼儿,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收来的。山东人觉得这牌匾不错,有天官赐福的意思在里头,于是买回来挂到店中。转天恰好有个官员路过,顺便买了一点儿酱肉,回去之后一尝那味道真是绝了,从此他这酱肘子算卖出名堂了,京城里的王公贵族都争着来买,成了百年老字号。所以说这做买卖没有一帆风顺的,死店活人开懂不懂,摊位没了,你到别处赁个地方也能干啊,对象掰了再找别人呗,娘儿们那不有的是吗,用不着在一棵树上吊死不是?你瞧你这整天愁眉苦脸的,犯得上吗?

二梆子说:“大哥你说得太对了,不过我前两年做这服装生意做得好,全是我对象的眼光。我这眼光可不行,上了货没人买,这真不是闹着玩的,如今我们俩这事儿是喇嘛的帽子——黄了,所以我也不打算再卖服装了。至于以后干点儿什么,现在还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大老乔说:“兄弟,我就知道你懂事儿,有你这句话哥哥全放心了,走一个……”

哥儿俩边聊边喝啤酒,大老乔又拿起烧饼夹上天福号的酱肘子,这酱肘子切了片夹烧饼里,味道那是一绝,可刚送到嘴边,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他用鼻子使劲儿嗅这酱肉,奇怪道:“什么味儿这是?”

二梆子说,大哥你就吃吧,不是酱肘子坏了,我这屋里这些天一直有这股味儿,半个多月了还没散掉,可能是刷浆刷的。

大老乔说:“奇了怪了,刷浆能刷出这种味儿来?”他使劲儿抽了抽鼻子,惊道,“不对啊梆子,这他妈肯定不是刷浆的味儿,怎么这么臭,你这屋里是不是有死人?”

二梆子对大老乔的话不以为然:“乔哥,你别吓唬我,我这儿可是以前从来没住过人的新房,新房哪来的死尸?”

大老乔觉得这屋里不像是刷浆的味道,这股气味有些臭,似乎有肉掉在地沟里变质腐烂了,透着一种阴潮的湿气,像是尸臭,又像下雨前地沟往上返味儿,其实死尸腐坏到底是怎么个臭味,他也没真正闻过,但在鱼市闻过死鱼的臭味,应该跟这个气味差不多。大老乔为此跑到卫生间里检查了一下,发现不是从地沟里返上来的气味,找不出这股臭味从何而来。

二梆子被大老乔这么一说,心里也有点儿犯嘀咕。新盖的房子未必没死过人,兴许工地上曾有尸体被封在水泥墙里了,当天晚上不敢再住,转天到公安局报了案。警察一听墙内藏尸,这案子可大了,非常重视,立即派人来勘查现场,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通,连附近的住家都查了,也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并且确定墙壁里没有尸体或碎尸。公安说如果水泥里真有尸体,尸体在腐烂过程中会使水泥产生空隙,目前没发现相关迹象,让二梆子和大老乔不要疑神疑鬼。当然屋内这股来历不明的臭味,其来源还难以确定,不过这种事就不归公安部门管了。

二梆子听公安局的人查明了楼里没有尸体,这才把揪着的心放下来,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大惊小怪了,况且这股臭味只有在夜里才能闻到,白天情况还算正常,他也就不太在乎了。只是奇怪这死鱼般的恶臭,越是深夜越浓,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发现来源,附近也没有批发水产的鱼市。

大老乔告诉二梆子:“别不拿这臭味当回事,搞不好这房子是处凶宅。”

二梆子寻思凶宅倒不至于,有过横死之人的房子才是凶宅,这地方全是新盖的居民楼,听说以前也没有坟地,不过这房子肯定是什么地方有问题,要不然晚上不会有这股死鱼味。周围的邻居好像都没事,唯独他这屋里不对劲儿,贪上这么个有问题的房子,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二梆子在滨江道的摊位没了,没待多少日子就出去找工作了,找来找去没有太合适的。那时大老乔在大胡同还有个摊位,让二梆子去给他卖货,一个月有八百块钱保底再加上提成,暂时解了二梆子的燃眉之急。

二梆子家里还养了只黑猫。当初跟对象还没掰的时候,俩人出去轧马路,天津搞对象的年轻人通常喜欢去海河边,图个清静凉爽,河边夜景也好,又不用花钱。那天晚上俩人手挽手在河边溜达,二梆子跟对象耍着贫嘴正吹呢,就发现有只小猫。圆头圆脑,满身都是黑的,只有尾巴尖儿带个白点,看着也干净,不像是野猫,可能是从谁家跑出来的猫。这猫一路跟着二梆子俩人,快跟到家门口了还不走,看那意思是死皮赖脸地想让二梆子收留它。二梆子平时就喜欢猫狗,便把房门打开让黑猫进去了,当成自己的家猫养了起来,起个名儿,叫“小球子”。

在大胡同练摊儿卖衣服很辛苦,铁架子搭的货台,基本上是半露天,冬天冷死,夏天热死。二梆子给大老乔看摊儿,那可不像自己的买卖,起早贪黑一点儿都不敢懈怠,他得对得起乔哥。三伏里的桑拿天,站一会儿就是一身的汗,汗流完了就流油,中午人少的时候,坐到台子后头,抱着电扇吹也不管用。每天回家都累得不行,冲个凉躺下就睡,也顾不上再理会晚上那股死鱼般的臭味了。

有一天白天下起了大雨,这种天气不用出摊儿。二梆子在家睡到下午,快傍晚的时候雨停了,他一整天没吃饭,出去吃了粉炒面,吃完往回走,那时天已经黑了。路边有摆牌摊儿的,夏天人们夜晚消暑纳凉,有人专门摆牌摊儿,路灯底下放几十张小板凳,一副牌几块钱,再卖点儿茶水冰棍。六个人凑一堆儿打六家,也不是赌钱,谁输了谁最后把牌钱结了就成,一群爷们儿穿着大裤衩子、光着膀子,周围还有好多看热闹的。二梆子路过牌摊儿,恰好遇上几个熟人,坐下打到夜里十一点多,他打扑克比较投入,激动起来连卷带骂,搬家以来脚心长痦子——点儿低,牌路不顺,让人数落了几次,心里不太痛快,一想转天还得早起出摊儿,不能打得再晚了,起身走到家,进屋一看傻眼了。

原来家里的墙皮让黑猫挠得满是道子,这屋里的浆全是二梆子和对象两人刷的,看着是个念想,他本来就气儿不打一处来,当即揪着黑猫扔出了门外。关上门回屋躺到**,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发愁,想想前途一片渺茫,买房借的钱没还上,给大老乔看摊儿也不是长久之计,不知道今后的出路在哪儿。恍恍惚惚中,大概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这屋中的臭味也变得越来越重,比往常都要强烈。

潮湿闷热的三伏天,屋里没空调,开着窗户,但这腐尸死鱼般的恶臭,呛得人脑袋都疼。二梆子忍不住了,骂骂咧咧爬起身来,一睁眼发现周围全是雾,自己站在一条土路上,这时候意识很清醒,知道可能是在做梦,可梦里怎么也能闻到那股尸臭?

二梆子当时以为是在做着噩梦,如同被什么东西魇住了,想醒醒不过来。这条土路前后走不到头,还有很多岔路,也找不着方向,分不出哪边是南哪边是北,心里很着急。他闻到臭味儿好像是从前边传过来的,就跟着这股怪臭往前走,寻思土路上可能有个什么东西的尸体,腐烂之后发出的这股臭味,是人还是动物就不知道了。他迷迷糊糊地只想过去看个究竟,走到近处,就看见有个白乎乎的东西,形状像人,但是底下没有脚。

二梆子这时候感到害怕了,心想这是鬼还是什么,赶紧转身往回走,这时听不到后头有动静,但是凭着那股死鱼一样的尸臭,知道那东西在身后跟过来了。他心里越急,脚底下越使不上劲儿,两条腿生锈了似的拉不开闩,紧走慢走也甩不掉,能感觉到那白乎乎没有脚的东西,一直在自己身后跟着,离得已经很近了。

二梆子吓得都快尿裤子了,身后那阵寒意犹如冰块放在脊梁上,满身寒毛直竖。这时候突然听到远处有声猫叫,二梆子打了个激灵,猛地坐起身来,发现那只小黑猫正趴在窗台上,两眼通红地盯着自己,“喵呜喵呜”地叫个不停。

天气热得像下火,二梆子的身上却全都是冷汗,半天喘不过气来。他心里很清楚,可能是这只猫被扔出家门之后,又从纱窗里溜了回来,刚才不知是噩梦还是怎么回事,要不是小黑猫招呼自己,都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看来这房子真不干净。

二梆子还没活够呢,再也不敢多待了,赶紧搬回老爹老娘那儿住,过几天看见大老乔,把那天晚上的事说了。

大老乔是那种特别迷信的人,家里财神、菩萨供了好多。他说这房子不能住人了,但是为什么一到晚上就有死鱼味儿,二梆子那天晚上是发噩梦还是真魂出来了,遇上的那个东西又是什么玩意儿,这些事都挺古怪,得找人给看看。

二梆子也是这么想,应该找个高人瞧瞧,按说新房不该有鬼,但这地方肯定不干净,他是再也不敢住了。二梆子本家有个表姨,那些年当房虫子,买了房倒买倒卖。这位表姨看上一套吊死过人的房子,因为有人在屋里上吊死了,所以是凶宅,价钱很低没人买,二梆子的表姨不信邪,谁劝都不听,图便宜买了下来,请僧人做了法事,可住着仍是不得安宁,再想转手卖也卖不出去了。表姨也开始走霉运,出门摔断了腿,又打官司破财,所以二梆子很信这些事,有些事不信也真是不行。

问题是高人到处有,想找却找不到,天桥上倒是有摆摊算卦的骗子,找来也不管用啊。还是大老乔给帮忙,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老头儿,这片新楼没盖之前,人家就在附近住。他说这地方以前是几条河交汇之处,河汊子上有座白塔,也没坟地什么的。这座塔的位置,就是现在二梆子家的所在,至于这河汊子上的白塔有什么讲儿,老头儿就说不清楚了,反正至少是打他爷爷活着那会儿就有了。

老头儿又说后来河水改道,河汊子全干了,那座白塔还剩半截儿,上面的塌毁了。解放后周围的房屋逐渐多了,但那半截儿石塔附近还是荒地,地震那年塔基裂开,还有人下去看过,塔底下除了烂泥,什么都没有。那时候也从没有过类似死鱼的臭味儿,再往后荒地盖了新楼,如今正是二梆子买房的这地方。

二梆子得知此事,一是意外,二是吃惊,河汊子倒没什么,可那里为什么会有座白塔呢?哪朝哪代开始有的?是不是镇妖的宝塔?

二梆子家里条件不能说不好,算是普普通通。爹妈都是工人,他辛辛苦苦在滨江道练摊儿攒了些钱,家里帮衬一部分,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部分,凑钱买了套房。买完房对象跑了,又遇上那些事,这房他是不敢再住了,想转手卖掉,没准儿就有那命硬的能压得住,哪怕钱少点儿他也认。可这房子一直没人买,连过问的都少。

二梆子那时吓破了胆,住回家里的老房子。每天骑自行车到大胡同替人家看摊儿,路程可就远了,夏季天黑得晚,收摊至少是晚上八点半之后,再骑自行车到家,少说一个半钟头。有一天他寻思要抄个近道,老桥底下有条小道,总从那儿过,但一直没走过,人一旦倒了霉,事事都不顺,他在天黑之后抄近道不要紧,却险些搭上小命。

这地方本来就是城乡接合部,城区改造拆迁,很多老城里的居民,都被迁到了偏僻的外环线。城改的大趋势如此,城区的平房大杂院,被一片接一片夷为平地,随后盖起高楼大厦,那是谁买得起谁住。老城里以前都是些平民百姓,没几个做买卖、当官的,二梆子家也在旧房拆迁时搬到了郊区,那周围荒地很多,河**还有平津战役时留下的碉堡。

这条近道属于乡下的土路,路旁杂草丛生,路面也是坑坑洼洼,汽车开不过去,只能走自行车,有简易的路灯,只要不下大雨,晚上也能走。二梆子听人说过,骑自行车从这条路回家,蹬起来虽然费点儿劲儿,但是能省半个小时。这天晚上他真是累了,正好是周末,那是大胡同最热闹的时候,忙到天黑还没顾得上吃晚饭,饿得前心贴后背,只想赶紧回家吃饭睡觉,骑车经过这条小道的路口,没多想就进去了。

二梆子蹬着自行车顺路骑行,这时晚上九点来钟,天已经黑透了。道旁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根木制的电线杆子,上面吊着昏暗的路灯,路灯之间本来离得就远,又坏掉了一部分,使得一些路段很黑。与道路走势平行的是条河道,另一边是长满树木的土坡,由于地方很偏僻,到这个时间路上已经没人了。只有二梆子一个人蹬着自行车,越走越荒寂。

河边不时传来蛤蟆的叫声,周围不见半个人影。二梆子心里不免发怵,自己哼着曲子给自己壮胆,估摸着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发觉地形有变化,边骑车边向路旁看了一眼。原来这附近是片坟地,石碑坟丘林立,旧坟上面都长草了,但是有的坟土还挺新,看样子刚埋过死人不久。

二梆子以前胆子不小,也是有名的“愣子”。愣子是天津话,形容这人浑不吝,打起架来敢下黑手。他在滨江道练摊儿那两年,什么样的事没见过,可自从出了那件事儿之后,他真是吓坏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凡遇上点儿风吹草动就出冷汗。这条路白天看着还行,晚上却特别瘆人,事先也不知道路旁有这么一大片坟地,当时有心掉头回去走大路,可又寻思太绕了,眼瞅着走了一多半了,就别自己吓唬自己了。正当二梆子犹豫时,就听到坟包子后面的草丛里“窸窸窣窣”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走动,又像是有人在那儿吃东西,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快晚上十点钟了,这黑灯瞎火的,谁会在坟地里吃东西?

二梆子觉得坟地里的动静诡异,脑瓜皮子当场麻了,也顾不上是前是后了,拼命蹬着自行车想赶紧离开。这条路上灯光昏黑,看不清路面崎岖坑洼,骑出去没十米,连人带自行车都跌进了路边的一个泥坑里,当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得亏是后半夜有俩人路过,一看有个人掉坑里了,满头满脸除了泥就是血,赶紧给抬出来送了医院,自行车前轱辘也变形报废了。

二梆子仗着年轻,伤得倒是不重,当得知自己摔在坟地旁的大坑里不省人事,心中也觉后怕。跟人家说起晚上的经过,路过坟地,听到那里面的死人爬出来吃东西,大伙儿都是不信,真有那事,你二梆子还能活到现在?有对那一带熟悉的住户猜测,那片坟地里还有新坟,附近庄子里死人一般不送火葬场,都埋到坟地里下葬。白天有去上坟的,会摆些瓜果点心之类的供品,那吃的东西拿到野地里就没法儿往回带了,尤其是点心。夜里常有野狸去坟地里偷吃供品,二梆子听见的响动,很可能是野狸闹出来的动静,晚上从那路过遇上这种事,咳嗽两声就行了。

从这儿开始,二梆子诸事不顺,觉得自己这些霉运都是那套不干净的房子带来的,夜里做梦时常惊醒,而那片大楼始终没什么人住,附近开饭馆发廊的也都维持不了多久。好在后来二次拆迁建高架桥,他总算是拿到了一笔拆迁款,还清了欠债。前两年经某朋友引见,在大悲禅院里找到一位懂这些事的老师傅,二梆子把前前后后的情由都跟老师傅说了。老师傅告诉二梆子:“那条河汊子从明朝设卫的时候,就造了一座白塔,有好几百年了,据说是为了镇压河妖。但是那座塔的风水不好,正处在几条河汊子当中,挡住了几路鬼魂投胎的去路。所谓人鬼殊途,阳间的路是给人走的,阴间也有鬼走的路,鬼走到塔下就再也找不到路了,因此每到深夜常有哭声。解放前常有大户人家做善事,到大悲院请和尚来此念经超度。别看现在这座石塔没了,但肯定还有以前的孤魂野鬼,夜里闻到死鱼的臭味,那就是以前淹死在河里的水鬼出来找路了。二梆子,你那时候时运低落,阳气不盛,晚上睡觉走魂儿,也不知不觉走上那条路了,你把遇上的那个东西带出来,或是让它把你拽走,都得不了好。多亏家里那只猫一叫,把你的魂儿给叫回来了。”

当然这只是那位老师傅的一面之词,谁也没法儿核实。反正二梆子很信服,二梆子还说他姥姥活着的时候经常讲:“小猫小狗识恩情,你喂过它养过它,它就记住了你的好,懂得报答你,有时候可比人强多了。”当初要不是把那只小黑猫捡回来,也许早就没二梆子这个人了,可见为人的道理,真是一分仁厚一分福。

二梆子这些年算是六必居的抹布,苦辣酸甜咸都尝遍了,见了我和大娟子,说起小时候的事就没完没了。他说咱这拨独生子女真不容易,这倒不是矫情。爹妈那辈儿和爷爷奶奶那辈儿也苦,爷爷奶奶底下五六个孩子,那年头也穷,一个个拉扯成人有多难啊。到了爹妈那辈儿,赶上“**”上山下乡,十六岁就到山沟里修理地球,好不容易才回到城里,要说难哪代人不难啊?问题是人家全是先苦后甜,咱这岁数的却是先甜后苦,也没个兄弟姐妹,像大娟子、小娟子这样俩孩子的毕竟是少数,各家都是一个,当眼珠子似的供着,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小太阳、小皇帝不就是这么来的吗?可长大到社会上满拧,谁知道你是谁啊。小时候大伙儿家里条件都差不多,可是现在在这改革开放的经济大潮里,谁有本事谁游得远,没本事没能耐的淹死也没人可怜。这年头除了破烂儿,没有不涨价的东西,你想要房想要车,爹妈给不起,社会凭什么给你?家里没权没势没背景,认识的哥们儿、朋友也都是在一个穷坑里混的,社会资源有限,想一个人从这穷坑里爬出去实在是太难了。

二梆子那天喝大了,唠唠叨叨倒了好多苦水。他在大胡同给大老乔看了半年摊儿,后来考了个驾照开出租,把那套房子卖掉之后,运气有所好转。如今开了个出租车公司,有了老婆孩子,生活和收入也都稳定了。

我跟二梆子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有各的难,这要说起来还有个完吗,我混得还不如你呢,连个媳妇儿都没找着。二梆子说:“大娟子不是挺好的吗,长得也好,做事又勤快又麻利,你把她娶了得啦。”

我赶紧把二梆子的嘴给按上了,酒后的话不能当真。大娟子那脾气冲,跟她当朋友还行,我们俩要在一块儿过日子,肯定天天打架。

当晚我们三个人都喝了不少酒,海阔天空侃到凌晨两点半。后来二梆子还让我去他家里做客,看了他的老婆和小孩儿,当然还有他养的黑猫,那时已经是只老猫了,猫眼还是贼亮贼亮的,俨然是二梆子家的第四口。再往后因为做生意,二梆子全家搬去了西安,由于手机的更换和丢失,我们就此失去了联系。今天我把“来历不明的臭味”这个故事写下来,以纪念我在韦陀庙胡同白家大院里的老邻居,以及那个一去不返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