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矛盾中纠结
教会的各个派别之间发生争斗,每个教派都自以为正确并极力捍卫,同时拼命地排斥异己。我为此痛苦不堪,所有教派都在杀人,却以爱的名义作为支持。我为此感到恐惧。
我羡慕,甚至嫉妒那些农民,因为他们不识字,缺少文化。他们将那些从教义中得出的结论奉为金科玉律,但在我看来却是荒唐离谱。他们虔诚地信任它,并把这些结论视为真理去信仰,态度与我对真理的信仰如出一辙。我却明察秋毫:在某些细小的地方,真理和谎言相伴,我是不能接受这样的真理的。所以对于我而言这非常不幸。
一晃三年过去了。在这三年之初,我像一位见习教徒那样认真而虚心,一点一点地了解研究真理,凭着直觉走向自己认为的最光明的地方,那时候遇到的各种矛盾,还没有让我感到很吃惊。当我在想不通的时候,我暗暗对自己说:“我有罪,我是个不明事理的笨蛋。”但随着对真理研究的深入,它慢慢成为我生命意义的基石时,这种问题的矛盾便日益凸显。因为我理解力十分有限,而有些东西只是掩人耳目,于是,我接触的事物出现一条明显界限:一边是自欺欺人的,另一边是我完全不能理解的,二者越来越不可调和。
排除异己是教会的真面目
我陷入矛盾、疑惑、痛苦,但仍然未能动摇对东正教的信仰。但就在这个时候,一些有关生命的问题出现了且必须解决,教会采取的一些解决方法与我遵循的信仰背道而驰,为此我不得不彻底断绝与东正教的所有联系。首先是东正教教会对待其他教会的态度,如天主教和那些所谓分裂教派的态度。那时候因为对各种宗教都产生兴趣,我接触到其他信仰的教徒,有天主教的、新教的、分裂教派的和莫罗堪派[莫罗堪派,直译为“喝牛奶的教派”,在为期两百天的斋戒期间以喝牛奶为生,不吃别的食物,大部分教徒是拒绝加入东正教的农奴。
]的,还有其他一些教派的。在这些教徒中间不乏很多品德高尚、虔诚修行的人,我希望与他们成为兄弟。我们的教义也承诺,联合众人的是信仰和爱。但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我们的这种冠冕堂皇的教义,我们最高级别的代言人(东正教神父)对我讲,那些教徒都误入了歧途,他们受到魔鬼的**得以延续生命,唯一的真理掌握在我们手中。我看到的更多是这样的场面:东正教教徒把其他的教徒称为异端,而天主教教徒和其他教教徒将东正教视为歪理邪说;由于其他教派参拜的圣物和念诵的祷词与东正教不同,东正教教徒眼里便充满敌意。事实就是这样,他们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其实也不用掩盖,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首先,“我是对的,你是错的”这话一旦讲出来就非常残酷,因为非此即彼、没有退路;其次,如果一个人爱自己家人,必然对那些教唆自己的兄弟和子女去信仰谎言的人充满敌意。对宗教的认识和信仰程度越深,这种敌意就越强烈。我一贯认为真理与爱应该统一,但偶然间发现,教义所宣扬的东西正由它本身所破坏。
这已经不只是困惑,或者说矛盾已经显现。在一个教派多元化的国家生活,作为有教养的我们对这些现象不能视若无睹——天主教否认东正教和新教的合理性,东正教责难天主教和新教,新教又批判天主教和东正教,各种教派的教徒互不相让,各自都表现出鄙视、傲慢、冷酷的态度。分裂派、帕什科夫派[帕什科夫派,以英国子爵雷德斯托克为首的教派,其观点在19世纪70年代的俄国上流社会中很受欢迎。]与震颤派[震颤派,起源于英国基督教,用舞蹈致敬上帝。],还有其他教派概莫能外。刚开始我对此大惑不解,自我安慰地说,事情绝非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人们互相斗争却认识不到一个简单的道理:如果两种论证互为否定,那么唯一的真理不可能站在论证双方的任何一方,因为真理本身是唯一的。应该隐藏了些什么,肯定还有某种解释不为我知——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为了寻找合理的解释,我研读了所有能读到的书籍,访问了所有能交流沟通的人。最后我发现了一个共同的现象:苏梅斯基骠骑兵团认为自己是世间最强的军队,黄枪骑兵团却认为世上最好的军队是他们,除了自以为是、互不让步,我并没有找到更好的解释。每个教派的神父——那些最优秀的代言人,他们一直言之凿凿地坚称自己拥有真理,其他教派都有违真理,他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祈祷,让犯错误的人们获得救赎,其他的就一概不说。而无论那些大祭司、主教,还是长老、修士们,尽管人数众多,但面对我的困惑都闪烁其词。
这些人中间只有一位给我做了解释,但听完之后,我立马打消了今后再向其他人请教这个问题的念头。
其实这个问题我以前也提过:“为什么真理偏偏在东正教,而不是路德教或天主教呢?”这对于任何一个准备去信教的人(包括年轻一代)来说,应该是首先要面对的。这也是他们需要回答的第一个问题,他们在中学的时候也学过,不可能像没有上过学的农民那样一无所知。但实际上,同东正教教徒一样,新教教徒和天主教教徒也都各自坚称他们的信仰是唯一真理。
我们也无法从历史中找到佐证,因为历史已经被各个教派为了自身利益篡改得面目全非。那么,能不能找一个更高的、更超越的视角去理解宗教,消除各个教派之间的分歧,就像那些真正虔诚的信徒认为的那样,这样的差别根本不存在?如果教派延续分裂派的路径,我们还能不能继续追求信仰呢?他们一再强调,他们画十字、唱赞美词、朝圣的方式等都与我们不一样。我们提出建议:《尼西亚信经》以及七大圣事[指天主教的洗礼、坚振、圣体、忏悔、病人傅油、圣秩、婚姻。],你们的信仰,我们也同样相信,咱们双方可以在这一点上面统一起来,至于其他方面悉听尊便。因为只要把握信仰中最关键的东西,其他旁枝末节的分歧都无关紧要,只有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才能和他们联合起来。现在能不能对天主教教徒提出这样的建议:只坚持某个最重要的教义就行,在对待“和子说”[即圣灵是由天父和圣子而出。]和最高祭司这方面能否自由宽松?能否让新教徒也知道同样的内容,在关键的问题上达成一致?
与我交流的人对我的这些观点表示同意,但旋即表示,如果这样放任自流的话,教会将被指责背离传统教义从而使权力受到指责,可能会带来内部分裂的恶果。而教会权力的最高使命,就是维护本教的纯洁,维护祖先遗留下来的,俄罗斯——希腊东正教。
以“爱”为名义作恶
我彻底清楚了,我们的出发点毫不相干,我一直追寻的是探求信仰和生命的力量,而他们孜孜以求的是如何最好地完成作为人的某些义务,而这个最好的标准是由世人评判。他们处理的是世俗的事务,必然采用世俗的方式;因此,无论他们说得有多冠冕堂皇,“同情迷途的兄弟”也好,“如何对上帝虔诚祈祷以拯救他们”也罢,但为了达到最终目的还是免不了使用暴力。过去,现在,将来,莫不沿用这种手段。如果两种宗教都坚持真理在他们那边,同时相互诋毁,他们必定会大肆宣扬自己的教义,以把“兄弟们”吸引到真理的这一边;如果那些刚进教会的新信徒受到别的蛊惑,思想抛锚产生动摇,进而改信其他宗教,这个教会就会烧掉相关书籍,将那些误导教徒的异己分子当作害群之马清除干净。在东正教里面,那些已经走火入魔的邪教徒,可能在生命中最重要的信仰问题上去迷惑、诱导别的教徒,这样的行为一经发现,要么砍头,要么监禁。在米哈伊洛维奇[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俄国沙皇,东正教教徒。]所处的时代,他们通常会被处以极刑,即绑在木桩上活活烧死。在我们这个时代也可能面临极刑——关押在单身囚室,从此与世隔绝。这些令人发指的事情都打着信仰的旗号,对此我倍感恐惧,简直完全放弃了东正教。我更无法接受的是,东正教在对待战争和刑罚上的态度。
正值此时,俄罗斯爆发了战争,俄罗斯人开始残害自己的同胞,罪恶的行径却冠以“基督之爱”的名义。杀戮是罪恶的,它违背了任何一种信仰的基本原则,这一点毋庸置疑。人们却虔诚地在教堂默默祈祷,祈祷我军取得胜利,而教会的导师们居然承认这种杀戮是一种事业,还为它找到一个借口——源于信仰。杀戮不但出现在战争期间,战争结束后的艰难日子里,无论教会成员、导师,还是僧侣、修士都在纵容杀戮,而杀害的对象是一些年轻人,他们手无寸铁、走投无路。当看到这些以“基督之爱”为信仰的教徒的所作所为,我不禁心生恐惧,止不住浑身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