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与糟粕
最近几十年来,中国文史界有一个口头语,叫做“批判继承”。说详细一点,就是对中国古代文化要“一分为二”,分清精华与糟粕,继承前者而批判后者。口号一出,天下翕然从之,几乎是每人必讲,每会必讲,无有表异议者,仿佛它是先验的,用不着证明。
但是,究竟什么叫做“精华”,什么又叫做“糟粕”呢?两者关系又是怎样呢?我——我看别人也一样——从来没有去认真思考过,好像两者泾渭分明,一看就能识别,只要文中一写,会上一说,它就成了六字真言,威力自在。
最近我那胡思乱想的毛病又发作起来,狂悖起来,我又仔细思考了这个问题,苦思之余,豁然开朗,原来这两个表面上看上去像是对立面的东西,不但不是泾渭分明,而是界限不清;尤有甚者,在一定的条件下,双方可以相互向对立面转化。
空口无凭,我举几个例子。孔子和儒学,在九十年前的五四运动时期,肯定被认为是糟粕,不然的话,何能喊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号?然而,时移世迁,到了今天,中国正在努力建设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社会,还有什么人能说孔子和儒学中没有精华呢?这是由糟粕向精华转化的例子。另外一个例子是在改革开放以前思想大混乱的时期中,斗,斗,斗的哲学被认为是天经地义,当然是精华无疑了。然而到了今天怎样了呢?谁敢说它不是糟粕?这是一个从精华转化成糟粕的例子。我认为,这两个例子都是有说服力的,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我不一一列举了。
但是,上面的例子还是过于简单化了一些,古往今来,实际的情况要复杂得多,精华与糟粕互相转化,循环往复,变化多端,想读者定能举一隅而以三隅反的。
这种情况的根源何在呢?我个人的看法是:时代随时在前进,社会随时在变化。每一个时代和每一个社会都有自己的特殊要求,在政治方面,在经济方面,在巩固统治方面,在保持安定团结方面,在发展文化教育方面,在提高人民的文化道德水平方面,等等,都有自己的特殊要求。能满足这个要求的前代或当代的理论、学说或者行动,就是精华,否则就是糟粕。但时代和社会是永不停息地变动着的,一变动就会提出新的要求。以不变应万变的理论、学说或者行动是不能想象的。
我的用意只不过是提醒人们:在讲出这近乎套话的“批判继承”和“要分清精华与糟粕”的时候,要稍稍动一点脑筋,不要让套话变成废话,如此而已。
关于义理、文章与考证
谈义理
清代桐城派主将姚鼐《复秦小岘书》说:“天下学问之事,有义理、文章、考证三者之分,异趋而同为不可废。”我觉得,这种三分法是符合实际情况的,它为后来的学者所接受,是十分自然的,它也为我所服膺。
在三者之中,我最不善义理,也最不喜欢义理。我总觉得,义理(理论)这玩意儿比较玄乎。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个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的矛盾,矛盾了几千年,到现在还没有哪一个理论家真正说透。以我的愚见,绝对纯之又纯的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都是没有的。说一部哲学史就是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斗争史,显然也与历史事实不完全符合。特别是最近几十年以来,有一些理论家,或者满篇教条,或者以行政命令代替说理,或者视理论如儿戏,今天这样说,明天那样说,最终让读者如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反正社会科学的理论不像自然科学的实验那样,乱说不能立即受到惩罚。搞自然科学,你如果瞎鼓捣,眼前就会自食其果,受到惩罚。社会科学理论说错了,第二天一改,脸也用不着红一红。因此,我对于理论有点敬鬼神而远之。这类的文章,我写不出,别人写的我也不大敢看。我对理论的偏见越来越深。我安于自己于此道不擅长,也不求上进。
这并不等于说,我抹杀所有的理论。也有理论让我五体投地地佩服的,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的根本理论。经过了几十年的学习与考验,我觉得,马克思主义的根本理论完全反映了客观现实,包括了历史、人类社会与自然界。即使马克思主义仍然要不断发展,但是迄今它发展达到的水平让我心服口服。
这种轻视理论的做法是不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呢?可能是的。一个人难免有这样或那样的偏见。即使是偏见吧,我目前还不打算去改变。我也绝不同别人辩论这个问题,因为一辩论,又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终弄得大家一起坠入五里雾中。我只希望理论家们再认真一点,再细致一点,再深入一点,再严密一点。等到你们的理论能达到或者接近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的水平时,无须辩论,无须说明,我自然会心悦诚服地拜倒在你们脚下。
说文章
谈到文章,我觉得,里面包含着两个问题:一个是专门搞文章之学的,一个是搞义理或考证之学而注意文章的。专门搞文章之学的是诗人、词人、散文家等等。小说家过去不包括在里面。这些人的任务就是把文章写好,文章写不好,就不能成为诗人、词人、散文家、小说家。道理一清二楚,用不着多说。搞义理或考证之学的人,主要任务是探索真理,不管是大事情上的真理,还是小事情上的真理,都是探索。至于是否能把文章写好,不是主要问题。但是,古人说: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孔子要求弟子们在讲话方面要有点文采,是很有道理的。过去的和现在的义理学或考证学的专家们,有的文章写得好,有的就写得不怎么好。写得好的,人家愿意看,你探索的真理容易为别人所接受;写得不好的,就会影响别人的接受。这个道理也是一清二楚的。所以,我认为,对不专门从事文章之学的学者来说,认真把文章写好也有很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