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学时代

初中时期

我幼无大志,自谓不过是一只燕雀,不敢怀“鸿鹄之志”。小学毕业时是1923年,我十二岁。当时山东省立第一中学赫赫有名,为众人所艳羡追逐的地方,我连报名的勇气都没有,只敢报考正谊中学,这所学校绰号不佳:“破正谊”,与“烂育英”相映成双。

可这个“破”学校入学考试居然敢考英文,我“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居然把英文考卷答得颇好,因此,我被录取为不是一年级新生,而是一年半级,只需念两年半初中即可毕业。

破正谊确实有点“破”,首先是教员水平不高。有一个教生物的教员把“玫瑰”读为jiukuai,可见一斑。但也并非全破。校长鞠思敏先生是山东教育界的老前辈,人品道德,有口皆碑;民族气节,远近传扬。他生活极为俭朴,布衣粗食,不改其乐。他立下了一条规定:每周一早晨上课前,召集全校学生,集合在操场上,听他讲话。他讲的都是为人处世、爱国爱乡的大道理,从不间断。我认为,在潜移默化中对学生会有良好的影响。

教员也不全是jiukuai先生,其中也间有饱学之士。有一个姓杜的国文教员,年纪相当老了。由于肚子特大,同学们送他一个绰号“杜大肚子”,名字反隐而不彰了。他很有学问,对古文,甚至“选学”都有很深的造诣。我曾胆大妄为,写过一篇类似骈体文的作文。他用端正的蝇头小楷,把作文改了一遍,给的批语是:“欲作花样文章,非多记古典不可。”可怜我当时只有十三四岁,读书不多,腹笥瘠薄,哪里记得多少古典!

另外有一位英文教员,名叫郑又桥,是江浙一带的人,英文水平极高。他改学生的英文作文,往往不是根据学生的文章修改,而是自己另写一篇。这情况只出现在英文水平高的学生作文簿中。他的用意大概是想给他们以简练揣摩的机会,以提高他们的水平,用心亦良苦矣。英文读本水平不低,大半是《天方夜谭》、《莎氏乐府本事》、《泰西五十轶事》、《纳氏文法》等等。

我从小学到初中,不是一个勤奋用功的学生,考试从来没有得过甲等第一名,大概都是在甲等第三四名或乙等第一二名之间。我也根本没有独占鳌头的欲望。到了正谊以后,此地的环境更给我提供了最佳游乐的场所。校址在大明湖南岸,校内清溪流贯,绿杨垂荫。校后就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湖”。岸边荷塘星罗棋布,芦苇青翠茂密,水中多鱼虾、青蛙,正是我戏乐的天堂。我家住南城,中午不回家吃饭,家里穷,每天只给铜元数枚,作午餐费。我以一个铜板买锅饼一块,一个铜板买一碗炸丸子或豆腐脑,站在担旁,仓猝食之,然后飞奔到校后湖滨去钓虾,钓青蛙。虾是齐白石笔下的那一种,有两个长夹,但虾是水族的蠢材,我只需用苇秆挑逗,虾就张开一只夹,把苇秆夹住,任升提出水面,绝不放松。钓青蛙也极容易,只需把做衣服用的针敲弯,抓一只苍蝇,穿在上面,向着蹲坐在荷叶上的青蛙,来回抖动,青蛙食性一起,跳起来猛吞针上的苍蝇,立即被我生擒活捉。我沉湎于这种游戏,其乐融融。至于考个甲等、乙等,则于我如浮云,“管他娘”了。

但是,叔父对我的要求却是很严格的。正谊有一位教高年级国文的教员,叫徐(或许)什么斋,对古文很有造诣。他在课余办了一个讲习班,专讲《左传》、《战国策》、《史记》一类的古籍,每月收几块钱的学费,学习时间是在下午4点下课以后。叔父要我也报了名。每天正课完毕以后,再上一两个小时的课,学习上面说的那一些古代典籍,现在已经记不清楚,究竟学习了多长的时间,好像时间不是太长。有多少收获,也说不清楚了。

当时,济南有一位颇有名气的冯鹏展先生,老家广东,流寓北方。英文水平很高,白天在几个中学里教英文,晚上在自己创办的尚实英文学社授课。他住在按察司街南口一座两进院的大房子里,学社就设在前院几间屋子里,另外还请了两位教员,一位是陈鹤巢先生,一位是纽威如先生,白天都有工作,晚上7—9时来学社上课。当时正流行diagram(图解)式的英文教学法,我们学习英文也使用这种方法,觉得颇为新鲜。学社每月收学费大洋三元,学生有几十人之多。我大概在这里学习了两三年,收获相信是有的。

就这样,虽然我自己在学习上并不勤奋,然而,为环境所迫,反正是够忙的。每天从正谊回到家中,匆匆吃过晚饭,又赶回城里学英文。当时只有十三四岁,精力旺盛到超过需要。在一天奔波之余,每天晚9点下课后,还不赶紧回家,而是在灯火通明的十里长街上,看看商店的橱窗,慢腾腾地走回家。虽然囊中无钱,看了琳琅满目的商品,也能过一过“眼瘾”,饱一饱眼福。

叔父显然认为,这样对我的学习压力还不够大,必须再加点码。他亲自为我选了一些篇古文,讲宋明理学的居多,亲手用毛笔正楷抄成一本书,名之曰《课侄选文》,有空闲时,亲口给我讲授,他坐,我站,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要说我真感兴趣,那是谎话。这些文章对我来说,远远比不上叔父称之为“闲书”的那一批《彭公案》、《济公传》等等有趣。我往往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来偷看这些书。

我在正谊中学读了两年半书就毕业了。在这一段时间内,我懵懵懂懂,模模糊糊,在明白与不明白之间;主观上并不勤奋,客观上又非勤奋不可;从来不想争上游,实际上却从未沦为下游。最后离开了我的大虾和青蛙,我毕业了。

我告别了我青少年时期的一个颇为值得怀念的阶段,更上一层楼,走上了人生的一个新阶段。当年我十五岁,时间是1926年。

高中时代

初中读了两年半,毕业正在春季。没有办法,我只能就近读正谊高中。年级变了,上课的地址没有变,仍然在山(假山也)奇水秀的大明湖畔。

这一年夏天,山东大学附设高级中学成立了。山东大学是山东省的最高学府,校长是有名的前清状元山东教育厅长王寿彰,以书法名全省。因为状元是“稀有品种”,所以他颇受到一般人的崇敬。

附设高中一建立,因为这是一块金招牌,立即名扬齐鲁。我此时似乎也有了一点雄心壮志,不再像以前那样畏畏缩缩,经过了一番考虑,立即决定舍正谊而取山大高中。

山大高中是文理科分校的,文科校址选在北园白鹤庄。此地遍布荷塘,春夏之时,风光秀丽旖旎,绿柳迎地,红荷映天,山影迷离,湖光潋滟,蛙鸣塘内,蝉噪树巅。我的叔父曾有一首诗,赞美北园:“杨花落尽菜花香,嫩柳扶疏傍寒塘。蛙鼓声声向人语,此间即是避秦乡。”可见他对北园的感受。我在这里还验证了一件小而有趣的事。有人说,离开此处有几十里的千佛山,倒影能在湖中看到。有人说这是海外奇谈。可是我亲眼在校南的荷塘水面上清晰地看到佛山的倒影,足证此言不虚。

这所新高中在大名之下,是名副其实的。首先是教员队伍可以说是极一时之选,所有的老师几乎都是山东中学界赫赫有名的人物。这所新高中在大名之下,是名副其实的。首先是教员队伍可以说是极一时之选,所有的老师几乎都是山东中学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国文教员王崑玉先生家学渊源,学有素养,文宗桐城派,著有文集,后为青岛大学教师。英文教员是北大毕业的刘老师,英文很好,是一中的教员。教数学的是王老师,也是一中的名教员。教史地的是祁蕴璞先生,一中教员,好学不倦,经常从日本购买新书,像他那样熟悉世界学术情况的人,恐怕他是唯一的一个。教伦理学的是上面提到的正谊的校长鞠思敏先生。教逻辑的是一中校长完颜祥卿先生。此外还有两位教经学的老师,一位是前清翰林或进士,由于年迈,有孙子伴住,姓名都记不清了。另一位姓名也记不清,因为他忠于清代,开口就说:“我们大清国如何如何。”所以学生就管他叫“大清国”。两位老师教《诗经》、《书经》等书,上课从来不带任何书,四书、五经,本文加注,都背得滚瓜烂熟。

中小学生都爱给老师起绰号,并没有什么恶意,此事恐怕古今皆然,南北不异。上面提到的“大清国”,只是其中之一。我们有一位“监学”,可能相当于后来的训育主任,他经常住在学校,权力似乎极大,但人缘却并不佳。因为他秃头无发,学生们背后叫他“刘秃蛋”。那位姓刘的英文教员,学生还是很喜欢他的,只因他人长得过于矮小,学生们送给他了一个非常刺耳的绰号,叫做“X亘”,X代表一个我无法写出的字。

建校第一年,招了五班学生,三年级一个班,二年级一个班,一年级三个班,总共不到二百人。因为学校离城太远,学生全部住校。伙食由学生自己招商操办,负责人选举产生。因为要同奸商斗争,负责人的精明能干就成了重要的条件。奸商有时候夜里偷肉,负责人必须夜里巡逻,辛苦可知。遇到这样的负责人,伙食质量立即显著提高,他就能得到全体同学的拥护,从而连续当选,学习必然会受到影响。

学校风气是比较好的,学生质量是比较高的,学生学习是努力的。因为只有男生,不收女生,因此免掉很多麻烦,没有什么“绯闻”一类的流言。“刘秃蛋”人望不高,虽然不学,但却有术,统治学生,胡萝卜与大棒并举,拉拢与表扬齐发。除了我们三班因细故“架”走了一个外省来的英文教员以外,再也没有发生什么风波。此地处万绿丛中,远挹佛山之灵气,近染荷塘之秀丽,地灵人杰,颇出了一些学习优良的学生。

至于我自己,上面已经谈到过,在心中有了一点“小志”,大概是因为入学考试分数高,所以一入学我就被学监指定为三班班长。在教室里,我的座位是第一排左数第一张桌子,标志着与众不同。论学习成绩,因为我对国文和英文都有点基础,别人无法同我比。别的课想得高分并不难,只要在考前背熟课文就行了。国文和英文,则必须学有素养,临阵磨枪,临时抱佛脚,是不行的。在国文班上,王崑玉老师出的第一次作文题是“读《徐文长传》书后”,我不意竟得了全班第一名,老师的评语是“亦简练,亦畅达”。此事颇出我意外。至于英文,由于我在上面谈到的情况,我独霸全班,被尊为“英文大家”(学生戏译为greathome)。第一学期,我考了个甲等第一名。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荣登这个宝座,虽然并非什么意外之事,我却有点沾沾自喜。

可事情还没有完。王状元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灵感,他规定:凡是甲等第一名平均成绩在九十五分以上者,他要额外褒奖。全校五个班当然有五个甲等第一;但是,平均分数超过九十五分者,却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平均分数是九十七分。于是状元公亲书一副对联,另外还写了一个扇面,称我为“羡林老弟”,这实在是让我受宠若惊。对联已经佚失,只有扇面还保存下来。

虚荣之心,人皆有之;我独何人,敢有例外。于是我真正立下了“大志”,绝不能从宝座上滚下来,那样面子太难看了。我买了韩、柳、欧、苏的文集,苦读不辍。又节省下来仅有的一点零用钱,远至日本丸善书店,用“代金引换”(C.O.D.)的办法,去购买英文原版书,也是攻读不辍。结果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两年四次考试,我考了四个甲等第一,大大地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我不愿意说谎话,我绝不是什么英雄,“怀有大志”,我从来没有过“大丈夫当如是也”一类的大话,我是一个十分平庸的人。

时间到了1928年,应该上三年级了。但是日寇在济南制造了五三惨案,杀了中国的外交官蔡公时,派兵占领了济南。学校停办,外地的教员和学生,纷纷逃离。我住在济南,只好留下,当了一年的准亡国奴。

第二年,1929年,奉系的土匪军阀早就滚蛋,来的是西北军和国民党的新式军阀。王老状元不知哪里去了。教育厅长换了新派人物,建立了全省唯一的一所高中:山东省立济南高中,表面上颇有“换了人间”之感,四书五经都不念了,写作文也改用了白话。教员阵容仍然很强,但是原有的老教员多已不见,而是换了一批外省的,主要是从上海来的教员,国文教员尤其突出。也许是因为学校规模大了,我对全校教员不像北园时代那样如数家珍,个个都认识。现在则是迷离模糊,说不清张三李四了。

因为我已经读了两年,一入学就是三年级。任课教员当然也不会少的但是,奇怪的是英文、数学、历史、地理等课的教员的姓名我全忘了,能记住的都是国文教员。这些人大都是当时颇有名气的作家,什么胡也频先生、董秋芳(冬芬)先生、夏莱蒂先生、董每戡先生等等。我对他们都很尊重,尽管有的先生没有教过我。

初入学时,国文教员是胡也频先生。他根本很少讲国文,几乎每一堂课都在黑板上写上两句话:什么是“现代文艺”?“现代文艺”的使命是什么?“现代文艺”,当时叫“普罗文学”,现代称之为无产阶级文学。它的使命就是革命。胡先生以一个年轻革命家的身份,毫无顾忌,勇往直前。公然在学生区摆上桌子,招收现代文艺研究会的会员。我是一个积极分子,当了会员,还写过一篇《现代文艺的使命》的文章,准备在计划出版的刊物上发表,内容现在完全忘记了,无非是一些肤浅的革命口号。胡先生的过激行动,引起了国民党的注意,准备逮捕他,他逃到上海去了,两年后就在上海龙华就义。

学期中间,接过胡先生教鞭的是董秋芳先生,他同他的前任迥乎不同,他认真讲课,认真批改学生的作文。他出作文题目,非常奇特,他往往在黑板上写上四个大字:随便写来,意思就是让学生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有一次,我写了一篇相当长的作文,是写我父亲死于故乡我回家奔丧的心情的,董老师显然很欣赏这一篇作文,在作文本每页上面空白处写了几个眉批:“一处节奏,又一处节奏。”这真正是正中下怀,我写文章,好坏姑且不论,我是非常重视节奏的。我这个个人心中的爱好,不意董老师一语道破,夸大一点说,我简直要感激涕零了。他还在这篇作文的后面写了一段很长的批语,说我和理科学生王联榜是全班甚至全校之冠,我的虚荣心又一次得到了满足。我之所以能毕生在研究方向迥异的情况下始终不忘舞笔弄墨,到了今天还被人称作一个作家,这是与董老师的影响和鼓励分不开的。恩师大德,我终生难忘。

我不记得高中是怎样张榜。反正我在这最后一学年的两次考试中,又考了两个甲等第一,加上北园的四个,共是六连贯。要说是不高兴,那不是真话;但也并没有飘飘然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

到了1930年的夏天,我的中学时代就结束了。当年我是十九岁。

如果青年朋友们问我有什么经验和诀窍,我回答说:没有的。如果非要我说点什么不行的话,那我只能说两句老生常谈:“书山无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勤”、“苦”二字就是我的诀窍。说了等于白说,但白说也得说。

记北大1930年入学考试

1930年,我高中毕业。当时山东只有一个高中,就是桿石桥山东省立高中,文理都有,毕业生大概有七八十个人。除少数外,大概都要进京赶考的。我之所谓“京”是一个形象的说法,就是指的北京,当时还叫“北平”。山东有一所大学:山东大学,但是名声不显赫,同北京的北大、清华无法并提。所以,绝大部分高中毕业生都进京赶考。

当时北平的大学很多。除了北大、清华以外,我能记得来的还有朝阳大学、中国大学、郁文大学、平民大学、辅仁大学、燕京大学等。还有一些只有校名,没有校址的大学,校名也记不清楚了。

有的同学大概觉得自己底气不足,报了五六个大学的名。报名费每校三元,有几千学生报名,对学校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我本来是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新育小学毕业就没有勇气报考一中。但是,高中一年级时碰巧受到了王寿彭状元的奖励。于是虚荣心起了作用:既然上去,就不能下来!结果三年高中,六次考试,我考了六个第一名。心中不禁“狂”了起来。我到了北平,只报了两个学校:北大与清华。结果两校都录取了我。经过反复的思考,我弃北大而取清华。后来证明我这个判断是正确的。否则我就不会有留德十年。没有留德十年,我以后走的道路会是完全不同的。

那一年的入学考试,北大就在沙滩,清华因为离城太远,借了北大的三院做考场。清华的考试平平常常,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北大则极有特色,至今忆念难忘。首先是国文题就令人望而生畏,题目是“何谓科学方法?试分析评论之”。又要“分析”,又要“评论之”,这究竟是考学生什么呢?我哪里懂什么“科学方法”。幸而在高中读过一年逻辑,遂将逻辑的内容拼拼凑凑,写成了一篇答卷,洋洋洒洒,颇有一点神气。北大英文考试也有特点。每年必出一首旧诗词,令考生译成英文。那一年出的是“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所有的科目都考完以后,又忽然临时加试一场英文dictation。一个人在上面念,让考生整个记录下来。这玩意儿我们山东可没有搞。我因为英文单词记得多,整个故事我听得懂,大概是英文《伊索寓言》一类书籍抄来的一个罢。总起来,我都写了下来。仓皇中把suffer写成了safer。

我们山东赶考的书生们经过了这几次大灾难才仿佛井蛙从井中跃出,大开了眼界。了解到了山东中学教育水平是相当低的。

高中国文教员一年

1934年夏季,我毕业于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后改名外国语文系)。当时社会上流行着一句话:“毕业即失业。”可见毕业后找工作——当时叫抢一只饭碗——之难。对我来说,这个问题尤其严重。家庭经济已濒临破产,盼望我挣钱,如大旱之望云霓。而我却一无奥援,二不会拍马。我好像是孤身一人在荒原上苦斗,后顾无人,前路茫茫。心中郁闷,概可想见。这种心情,从前一年就有了。一句常用的话“未雨绸缪”或可形容这种心情于万一。

但是,这种“未雨绸缪”毫无结果。时间越接近毕业,我的心情越沉重,简直到了食不甘味的程度。如果真正应了“毕业即失业”那一句话,我恐怕连回山东的勇气都没有,我有何面目见山东父老!我上有老人,下有子女,一家五口,嗷嗷待哺。如果找不到工作,我自己吃饭都成问题,遑论他人!我真正陷入走投无路的绝境。

然而,正如常言所说的那样:“天无绝人之路”,在这危机存亡的时刻,好机遇似乎是从天而降。北大历史系毕业生梁竹航先生,有一天忽然来到清华,告诉我,我的母校山东济南高中校长宋还吾先生托他来问我,是否愿意回母校任国文教员。这真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喜讯,我大喜若狂。但立刻又省悟到,自己学的是西洋文学,教高中国文能行吗?当时确有一种颇为流行的看法和做法,认为只要是作家就能教国文。这个看法本身就是不科学的,能写的人不一定能教。何况我只不过是出于个人爱好,在高中时又受到了董秋芳先生的影响,在大报上和高级刊物上发表过一些篇散文,那些都是“只堪自怡悦”的东西,离开一个真正的作家还有一段颇长的距离。像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到高中去担任国文教员呢?而且我还听说,我的前任是让学生“架”走的,足见这些学生极难对付,我贸然去了,一无信心,二无本钱,岂非自己去到太岁头上动土吗?想来想去,忐忑不安。虽然狂喜,未敢遽应。梁君大我几岁,稳健持重,有行政才能。看到了我的情况,让我再考虑一下。这个考虑实际上是一场思想斗争。最后下定决心,接受济南高中之聘,我心里想:“你敢请我,我就敢去!”实际上,除了这条路以外,我已无路可走。于是我就于1934年秋天,到了济南高中。

校长

校长宋还吾先生是北大毕业生,为人豁达大度,好交朋友,因为姓宋,大家送上绰号曰“宋江”。既然有了宋江,必有阎婆惜,逢巧宋夫人就姓阎,于是大家就称她为“阎婆惜”。宋先生在山东,甚至全国教育界广有名声。因为他在孔子故乡曲阜当校长时演出了林语堂写的剧本《子见南山》,剧本对孔子颇有失敬之处,因此受到孔子族人的攻击。此事引起了鲁迅先生的注意与愤慨,在《鲁迅全集》中对此事有详细的叙述。请有兴趣者自行参阅。我一进学校就受到了宋校长的热烈欢迎。他特在济南著名的铁路宾馆设西餐宴为我接风,热情可感。

教员

我离开高中四年了。四年的时间,应该说并不算太长。但是,在我的感觉上却仿佛是换了人间。虽然校舍依旧巍峨雄伟,树木花丛、一草、一木依旧翁郁葳蕤;但在人事方面却看不到几张旧面孔了。校长换了人,一套行政领导班子统统换掉。在教员中,我当学生时期的老教员没有留下几个。当年的国文教员董秋芳、董每戡、夏莱蒂诸先生都已杳如黄鹤,不知所往。此时,我的心情十分复杂,在兴奋欣慰之中又杂有凄凉寂寞之感。

在国文教员方面,全校共有三个年级,每个年级四个班,共有十二个班,每一位国文教员教三个班,共有国文教员四名。除我以外应该还有三名。但是,我现在能回忆起来的却只有两名。一位是冉性伯先生,是山东人,是一位资深的国文教员。另一位是童经立先生,是江西人,什么时候到高中来的,我完全不知道。他们两位都不是作家,都是地地道道大学国文系的毕业生,教国文是内行里手。这同四年前完全不一样了。

英文教员我只能记起两位,都不是山东人。一位是张友松,一位是顾绶昌。前者后来到北京来,好像是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编审。后者则在广东中山大学做了教授。有一年,我到广州中大时,到他家去拜望过他,相见极欢,留下吃了一顿非常丰富的晚餐。从这两位先生身上可以看到,当时济南高中的英文教员的水平是相当高的。

至于其他课程的教员,我回忆不起来多少。和我同时进校的梁竹航先生是历史教员,他大概是宋校长的嫡系,关系异常密切。一位姓周的,名字忘记了,是物理教员,我们之间的关系颇好。1934年秋天,我曾同周和另外一位教员共同游览泰山,一口气登上了南天门,在一个鸡毛小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凌晨登上玉皇顶,可惜没能看到日出。我离开高中以后,不知道周的情况如何,从此杳如黄鹤了。最让我觉得有趣的是,我八九岁如济南一师附小,当时的校长是一师校长王祝晨(士栋,绰号王大牛)先生兼任,我一个乳臭未干的顽童与校长之间宛如天地悬隔,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面,曾几何时,我们今天竟成了同事。他是山东教育界的元老之一,热情地支持五四运动,脾气倔强耿直,不讲假话,后来在五七年反右时,被划为右派。他对我怎么看,我不知道。我对他则是执弟子礼甚恭,我尊敬他的为人,至于他的学问怎么样,我就不敢妄加评论了。

同我往来最密切的是张叙青先生,他是训育主任,主管学生的思想工作,讲党义一课。他大概是何思源(山东教育厅长)、宋还吾的嫡系部队的成员。我1946年在去国十一年之后回到北平的时候,何思源是北平市长,张叙青是秘书长。在高中时,他虽然主管国民党的工作;但是脸上没有党气,为人极为洒脱随和,因此,同教员和学生关系都很好。他常到我屋里来闲聊。我们同另外几个教员经常出去下馆子。济南一些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小馆子,由于我是本地人,我们都去过。那时高中教员工资相当高,我的工资是每月一百六十元,是大学助教的一倍。每人请客一次不过二三元,谁也不在乎。我虽然同张叙青先生等志趣不同,背景不同;但是,作为朋友,我们是能谈得来的。有一次,我们几个人骑自行车到济南南面众山丛中去游玩,骑了四五十里路,一路爬高,极为吃力,经过八里洼、土屋,最终到了终军镇(在济南人口中读若仲宫)。终军是汉代人,这是他降生的地方,可见此镇之古老。镇上中学里的一位教员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设盛宴表示欢迎之意。晚饭之后,早已过了黄昏时分。我们走出校门,走到唯一的一条横贯全镇的由南向北的大路上,想领略一下古镇傍晚的韵味。此时,全镇一片黢黑,不见一个人影,没有一丝光亮。黑暗仿佛凝结成了固体,伸手可摸。仰望天空,没有月亮,群星似更光明。身旁大树的枝影撑入天空,巍然,森然。万籁俱寂,耳中只能听到远处泉声潺湲。我想套用一句唐诗:“泉响山愈静。”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真仿佛远离尘境,遗世而独立了。我们在学校的一座小楼上住了一夜。这是我一生最难忘的一夜。第二天早晨,我们又骑上自行车向南行去,走了二三十里路,到了柳堡,已经是泰山背后了。抬头仰望,泰山就在眼前。“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泰山的青仿佛就扑在我们背上。我们都不敢再前进了。拨转车头,向北骑去,骑了将近百里,回到了学校。这次出游,终生难忘。过了不久,我们又联袂游览了济南与泰山之间的灵岩古寺,也是我多年向往而未能到过的地方。从上面的叙述可以看到,我同高中的教员之间的关系是十分融洽的。

上课

我在上面已经提到过,高中共有三个年级,十二个班;包括我在内,有国文教员四人,每人教三个班。原有的三个教员每人包一个年级的三个班,换句话说,就是每一个年级剩下一个班,三个年级共三个班,划归我的名下。有点教书经验的人都知道,这给我造成了颇大的困难,他们三位每位都只有一个头,而我则需起三个头。这算不算“欺生”的一种表现呢?我不敢说,但这个感觉我是有的。可也只能哑子吃黄连了。

好在我选教材有我自己的标准。我在清华时,已经读了不少中国古典文学作品。我最欣赏我称之为唯美派的诗歌,以唐代李义山为代表,西方则以英国的Swinlurn、法国的象征派为代表。此外,我还非常喜欢明末的小品文。我选教材,除了普遍地各方面都要照顾到以外,重点就是选这些文章。我相信,在这一点上,我同其他几位国文教员是不会相同的。

我没有教国文的经验,但是学国文的经验却是颇为丰富的。正谊中学杜老师选了些什么教材,我已经完全记不清了。北园高中王崑玉老师教材皆选自《古文观止》。济南高中胡也频老师没有教材,堂上只讲普罗文学。董秋芳老师以《苦闷的象征》为教材。清华大学刘文典老师一学年只讲了江淹的《恨赋》和《别赋》以及陶渊明的《闲情赋》。课堂上常常骂蒋介石。我这些学国文的经验对我有点借鉴的作用,但是用处不大。按道理,教育当局和学校当局都应该为国文这一门课提出具体的要求,但是都没有。教员成了独裁者,愿意怎么教就怎么教,天马行空,一无阻碍。我当然也想不到这些问题。我根据自己的兴趣,选了一些中国古典诗文。我的任务就是解释文中的典故和难解的词句。我虽读过不少古典诗文,但腹笥并不充盈。我备课时主要靠《辞源》和其他几部类书。有些典故自己是理解的,但是颇为“数典忘祖”,说不出来源。于是《辞源》和几部类书就成了我不可须臾离开的宝贝。我查《辞源》速度之快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为了应付学生毕业后考大学的需要,我还自作主张,在课堂上讲了一点西方文学的概况。

我在清华大学最后两年写了十几篇散文,都是惨淡经营的结果,都发表在全国一流的报刊和文学杂志上,因此,即使是名不见经传,也被认为是一个“作家”。到了济南,就有报纸的主编来找我,约我编一个文学副刊。我愉快地答应了,就在当时一个最著名的报纸上办了一个文学副刊,取名《留夷》,这是楚辞上一个香花的名字,意在表明,我们的副刊将会香气四溢。作者主要是我的学生。文章刊出后有稿酬,每千字一元。当时的一元可以买到很多东西,穷学生拿到后,不无小补。我的文章也发表在上面,有一篇《游灵岩》,是精心之作,可惜今天遍寻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