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汤用彤先生.1

自己已经到了望九之年。过去八十多年的忆念,如云如烟,浩渺一片。但在茫茫的烟雾中,却有几处闪光之点,宛如夏夜的晴空,群星上千上万,其中有大星数颗,熠熠闪光,明亮璀璨。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晶莹如在眼前。

我对于汤用彤先生的回忆就是最闪光之点。

但是,有人会提出疑问了:“你写了那么多对师友的回忆文章,为什么单单对于你回忆中最亮之点的汤锡予(先生的号)先生却没有写全面的回忆文章呢?”这问得正确,问得有理。但是,我却有自己的至今还没有说出来过的说法。试想:锡予先生是在哪一年逝世的?是在1964年。一想到这个年份,事情就很清楚了。在那时候,阶级斗争已经快发展到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的程度。所谓“无产阶级**”虽然还没有爆发,但是对政治稍有敏感的人,都会已经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高压气氛。锡予先生和我都属于后来在十年浩劫中出现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这一号的人物,我若一写悼念文章,必然会流露出我的真情来。如果我还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就是,没有真感情,我不写回忆文章。但是,在那个时代,真感情都会被归入“小资产阶级”的范畴,而一旦成了“小资产阶级”,则距离“修正主义”只差毫厘了。我没有这个胆量,所以就把对锡予先生怀念感激之情,深深地埋在我的心灵深处。到了今天,环境气氛已经大大地改变了,能够把真情实感从心中移到纸上来了。

因为不在一个学校,我没有能成为锡予先生的授业弟子。但是,他的文章我是读过的,他的道德我是听说过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早已是我崇拜的对象。我也崇拜一些别的大师,读其书未见其人者屡见不鲜。但我却独独对锡予先生常有幻象;我想象他是一个瘦削慈祥的老人,有五绺白须,飘拂胸前。对于别的大师,没见面过的大师,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幻象,此理我至今不解。但是,我相信,其中必有原因,一种深奥难言的原因。既然“难言”,现在就先不“言”吧。

1945年,我在德国待了整整十年之后,二战结束,时来入梦的祖国母亲在召唤我了。我必须回国了。回国后,必须找一个职业,用当时的话来说,就是“抢一只饭碗”。古人云:“民以食为天。”没有饭碗,怎么能过日子呢?于是我就写信给我的恩师、正在英国治疗目疾的陈寅恪先生,向他报告我十年来学习的过程。我的师祖吕德斯(HeinrichLüders)正是他的老师,而我的德国恩师瓦尔特施密特(ErnstWaldschmidt)正是他的同学。因此,我一讲学习情况,他大概立即了然。不久我就收到他的一封长信,信中除了一些奖掖鼓励的话以外,他说,他想介绍我到北京大学任教。这实在是望外之喜。北大这个全国最高学府,与我本有一段因缘,1930年我曾考取北大,因梦想出国,弃北大而就清华。现在我的出国梦已经实现了,阴阳往复,往往非人力所能定,我终究又要回到北大来了。我简直狂喜不能自己,立即回信应允。这就是我来北大的最初因缘。

1945年10月,我离开住了十年的“客树回望成故乡”的哥廷根,挥泪辞别了像老母一般的女房东,到了瑞士,在这山青水绿的世界公园中住了将近半年,然后经法国马赛、越南西贡、英国占领的香港,回到了祖国的上海。路上用了将近四个月。时二战中遗留在大洋里的水雷尚未打捞,时时有触雷的危险。载着上千法国兵的英国巨轮的船长,随时都如临深履薄,战战兢兢,终于靠他们那一位上帝的保佑,度过了险境,安然抵达西贡。从西贡至香港,海上又遇到飓风,一昼夜,小轮未能前进一寸。这个险境也终于度过了。离开祖国将近十一年的儿子又回到母亲怀抱里来了,临登岸时,我思绪万端,悲喜交集,此情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初到上海,人地生疏,我仿佛变成了瑞普·凡·温克(RipVanWinkle),满目茫然。幸而臧克家正住在那里,我在他家的榻榻米上睡了十几天。又转到南京,仍然是无家可归,在李长之的办公桌上睡了一个夏天。当时寅恪师已经从英国回国,我曾到他借住的俞大维的官邸中去谒见他。师生别离已经十多年了,各自谈了别后的情况,都有九死一生之感。杜甫诗说“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不啻为我当时的心情写照也。寅恪师命我持在德国发表的论文,到鸡鸣寺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去见当时北大代理校长傅斯年先生,时校长胡适尚留美未返。傅告诉我,按照北大的规定,在国外拿了学位回国的人,只能给予副教授的职称。我对此并不在意,能入北大,已如登龙门了,焉敢还有什么痴心妄想?如果真有的话,那不就成了不知天高地厚了吗?

在南京做了一个夏天的“流动人口”。虽然饱赏了台城古柳的清碧,玄武湖旖旎的风光,却也患上了在南京享有盛名的疟疾,颇受了点苦头。在那年的秋天,我从上海乘海轮到了秦皇岛,又从秦皇岛乘火车到了北平。锡予先生让阴法鲁先生到车站去迎接我们。时届深秋,白露已降。“凄清猕天地,落叶满长安”(长安街也),我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凄凉中有欣慰,悲愁中有兴奋,既忆以往,又盼来者,茫然懵然,住进了几乎是空无一人的红楼。

第二天,少曾(阴法鲁号)陪我到设在北楼的文学院院长办公室去谒见锡予先生,他是文学院长。这是我景慕多年以后第一次见到先生。把眼前的锡予先生同我心中幻想的锡予先生一对比,当然是不相同的,然而我却更爱眼前的锡予先生。他面容端严慈祥,不苟言笑,却是即之也温,观之也诚,真蔼然仁者也。先生虽留美多年,学贯中西,可是身着灰布长衫,脚踏圆口布鞋,望之似老农老圃,没有半点“洋气”,没有丝毫教授架子和大师威风。我心中不由自主地油然生幸福之感,浑身感到一阵温暖。晚上,先生设家宴为我接风,师母也是慈祥有加,更增加了我的幸福之感。当时一介和一玄都还年小,恐怕已经记不得那天的情景了。我从这一天起就成了北大的副教授,开始了我下半生的新生活,心中陶陶然也。

我可绝没有想到,过了一个来星期,至多不过十天,锡予先生忽然告诉我:我已经被聘为北京大学正教授兼新成立的东方语言文学系系主任,并且还兼任文科研究所的导师。前两者我已经不敢当,后一者人数极少,皆为饱学宿儒,我一个三十多岁的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伙子,竟也滥竽其间,我既感光荣,又感惶恐不安。这是谁的力量呢?我心里最清楚:背后有一个人在,这都出于锡予先生的垂青与提携,说既感且愧,实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情。我做副教授任期之短,恐怕是前无古人的,这无疑是北大的新纪录,后来也恐怕没有人打破的。我只能说,这是一种恩情,它对我从那以后一直到今五十多年在北大的工作中,起了而且还在起着激励的作用。

但是,我心中总还有一点遗憾之处:我没有能成为锡予先生的授业弟子。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大概是1947年,锡予先生开“魏晋玄学”这一门课,课堂就在我办公室的楼上。这真是天赐良机,我焉能放过!解放前的教授,相对来讲社会地位高,工资收入丰,存在决定意识,这样就“决定”出来了“教授架子”。架子人人皆有,各有巧妙不同,没有架子的也得学着端起一副拒人的架子。我自认是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有没有架子,我自己不得而知。但是,在锡予先生跟前,宛如小丘之仰望泰岳,架子何从端起!而且听先生讲课,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在当时,一位教授听另外一位教授讲课,简直是骇人听闻的事。这些事情我都不想,毅然征得了锡予先生的同意,成了他班上的最忠诚的学生之一,一整年没有缺过一次课,而且每堂课都工整地做听课的笔记,巨细不遗。这一大本笔记,我至今尚保存着,只是“只在此室中,书深不知处”了,有朝一日总会重见天日的。这样一来,我就自认为是锡予先生的私淑弟子,了了一个夙愿。

锡予先生对我的关心是多方面的。他让我从红楼搬到文科研究所的大院子里去住,此地在明朝是令人闻而觳觫的特务机关东厂,是专杀好人折磨好人的地狱,据说当年的水牢还有遗迹保留着。“庭院深深深几许”,我住在最里面一个院子里,里面堆满考古挖掘出土的汉代砖棺,阴气森森,传说是闹鬼的凶宅之一。晚上没有人敢来找我,除非他在门房打听得万分清楚:季羡林确是在家里,才敢迈步走进。我也并非“季大胆”,只是在欧洲十年多,受了“西化”,成了一个“无鬼论”者,所以能处之泰然。夏夜昏黑,我经常在缕缕的马樱花香中,怡然入梦。

当时的北大真正是精兵简政。只有一个校长胡适之先生,还经常不在学校,并没有什么副校长。一个教务长主管全校的教学科研工作。一个秘书长主管全校的后勤工作。六个学院:文、理、法、农、工、医,各设院长一人。也没有听说有什么校院长联席会,什么系主任联席会。专就文学院而论,锡予先生孤身一人,聘人、升职等等现在非开上无数次会不可解决的问题,那时一次会也不开,锡予先生一个人说了算。大概因为他为人正直,办事公道,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娄子。我们系里遇到麻烦,我总去找锡予先生,他不动声色,帮我解除了困难。他还帮我在学校图书馆中要了一间教授研究室,所有我要用的书都从书库中提到我的研究室里,又派一位研究生马理女士当我的助手,帮我整理书籍。室内窗明几净,我心旷神怡。我之所以能写出几篇颇有点新见解的文章,不能不说是出于锡予先生之赐。我的文章写出后,首先送给锡予先生,请求指正。他的意见,哪怕是片言只语,对我总都是大有帮助的。

就这样,我们共同迎来了1949年北京的解放。在解放军围城期间,南京方面派一架专机,来接几位名单上有名的著名教授到尚未解放的南京去。锡予先生单上有名,但他却坚决不走,他期望看到新中国。有一段时间,锡予先生被任命为北大校务委员会主席,算是一个“过渡政权”。总之,北大师生共同度过了许多初解放后兴奋狂欢的令人难忘的日子。

1952年,我们北大从城里搬到了现在的燕园中来。政府早已任命马寅初先生为北大校长,只有两个副校长,其中一个是党委书记江隆基兼任,实际上主管教学和科研的就是锡予先生一人。马老德高望重,但实际上不大真管事情。江隆基是一个正直正派有理智有良心的老革命家。据我们局外人看,校领导是团结的。当时的北大,同全国各大学和科研机构一样,几乎是天天搞“运动”。然而北大这样一所全国重点大学,一只无形的带头羊,却并没有出什么娄子,这与校领导的团结和江隆基同志的睿智正直是分不开的。

还是讲一讲我自己的情况吧。出城以后,我“官”运亨通,财源大发。先是在城里时工资被评为每月一千一百斤小米,解放前夕那种物价一小时一涨,火箭似地上升的可怕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后来按级别评定工资,我依稀记得:马老(马寅初)是三级,等于政府的副总理。以下是汤老(汤用彤)、翦老(翦伯赞)、曹老(曹靖华)等,具体级别记不清了。再以下就是我同其他几位老牌和名牌的教授。到了1956年,又有一次全国评定教授工资的活动,根据我的回忆,这次活动用的时间较长,工作十分细致,深入谨慎。人事处的一位领导同志,曾几次征求我的意见:中文系教授吴组缃是全国著名的小说家、《红楼梦》研究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我的老同学和老朋友,他问我吴能否评为一级教授?我当然觉得很够格。然而最后权衡下来,仍然定为二级,可见此事之难。据我所知,有的省份,全省只有一个一级教授,有的竟连一个也没有,真是一级之难“难于上青天”了。

然而,藐予小子竟然被评为一级,这实在令我诚惶诚恐。后来听说,常在一个餐厅里吃饭的几位教授,出于善意的又介乎可理解与不可理解之间的心理,背后赐给我了一个诨名,曰“一级”。只要我一走进食堂,有人就窃窃私议,会心而笑:“‘一级’来了!”我不怪这些同事,同他们比起来,无论是年龄或学术造诣,我都逊一筹,起个把诨号是应该的。这是由于我的运气好吗?也许是的;但是我知道,背后有一个人在,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锡予先生。

俗话说:“福不双至。”可是1956年,我竟是“福真双至”。“一级”之外,我又被评选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这是中国一个读书人至高无上的称号,从人数之少来说,比起封建时期的“金榜题名”来,还要难得多。除了名以外,还有颇为丰厚的津贴,真可谓“名利双收”。至于是否又有人给我再起什么诨号,我不得而知,就是有的话,我也会一笑置之。

总之,在我刚过不惑之年没有几年的时候,我还只能算是一个老青年,一个中国读书人所能期望的最高的荣誉和利益,就都已稳稳地拿到手中。我是一个颇有点自知之明的人,我知道,我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步,与锡予先生不声不响的提携是分不开的。说到我自己的努力,不能说一点都没有,但那是次要的事。至于机遇,也不能说一点没有,但那更是次要之次要,微不足道了。

从1956年起直到1964年锡予先生逝世,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运动,到了1966年十年浩劫开始而登峰造极。在这些运动中,在历次的提职提级的活动中,我的表现都还算过得去。我真好像是淡泊名利,与人无争,至今还在燕园内外有颇令人满意的口碑。难道我真就这样好吗?我的道德真就这样高吗?不,不是的。我虽然不敢把自己归入坏人之列,因为除了替自己考虑外,我还能考虑别人。我绝对反对曹操的哲学:“宁要我负天下人,不要天下人负我。”但我也绝非圣贤,七情六欲,样样都有;私心杂念,一应俱全。可是,既然在名利两个方面,我早已达到了顶峰,我还有什么可争的呢?难道我真想去“九天揽月,五洋捉鳖”吗?我之所以能够获得少许美名,其势然也。如果说我是“浪得名”,也是并不冤枉的。话又说了回来,如果没有锡予先生,我能得到这一点点美名吗?

所以,我现在只能这样说,我之所以崇敬锡予先生,忆念锡予先生,除了那一些冠冕堂皇的表面理由以外,还有我内心深处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过的动机。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不敢谬托自己是锡予先生的知己,我只能说锡予先生是我的知己。我生平要感谢的师辈和友辈,颇有几位,尽管我对我这一生并不完全满意,但是有了这样的师友,我可以说是不虚此生了。

我自己现在已经是垂暮之年,活得早早超过了我的期望。因为我的父母都只活了四十多岁,因此,我的最高期望是活到五十岁。可是,到了今天,超过这个最高期望已经快到四十年了。我虽老迈,但还没有昏聩。曹孟德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窃不自量力,大有“老骥伏枥,志在万里”之势。在学术研究方面,我还有不少的计划。这些计划是否切合实际,可另作别论,可我确实没有攀登八宝山的计划,这一点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但愿我回忆中那一点最亮的光点,能够照亮我前进的道路。

学习大师的风范——谈赵元任先生

赵元任先生是国际上公认的语言学大师。他是当年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四大导师之一,另有一位讲师李济先生,后来也被认为是考古学大师。在中国现代教育史上,清华国学研究院是一个十分独特的现象。在全国都按照西方模式办学的情况下,国学研究院却带有浓厚的中国旧式的书院色彩。学生与导师直接打交道,真正做到了因材施教。其结果是,培养出来的学生后来几乎都成了大学教授,而且还都是学有成就的学者,而不是一般的教授。这一个研究院只办了几年,倏然而至,戛然而止,有如一颗火焰万丈的彗星,使人永远怀念。教授阵容之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赵元任先生也给研究院增添了光彩。

我虽然也出身清华,但是,予生也晚,没能赶得上国学研究院时期;又因为行当不同,终于缘悭一面,毕生没能见到过元任先生,没有受过他的教诲,只留下了高山仰止之情,至老未泯。

我虽然同元任先生没有见过面,但是对他的情况从我读大学时起就比较感兴趣,比较熟悉。我最早读他的著作是他同于道泉先生合译的《仓洋嘉措情歌》。后来,在建国前后,我和于先生在北大共事,我常从他的口中和其他一些朋友的口中听到了许多关于赵先生的情况。他们一致认为,元任先生是一个天生的语言天才。他那审音辨音的能力远远超过常人,他学说各地方言的本领也使闻者惊叹不止。他学什么像什么,连相声大师也望尘莫及。我个人认为,赵先生在从事科学研究方面,还有一个很突出的特点或者优势,是其他语言学家所难以望其项背的,这就是,他是研究数学和物理学出身,这对他以后转向语言学的研究有极明显的有利条件。

赵元任先生一生的学术活动,范围很广,方面很多,一一介绍,为我能力所不逮,这也不是我的任务。这一点将由语言学功底远远超过我们的陈原先生去完成,我现在在这里只想谈一下我对元任先生一生学术活动的一点印象。

大家都会知道,一个学者,特别是已经达到大师级的学者,非常重视自己的科学研究工作,理论越钻越细,越钻越深,而对于一般人能否理解,能否有利,则往往注意不够。换句话说就是,只讲阳春白雪,不顾下里巴人;只讲雕龙,不讲雕虫。能龙虫并雕者大家都知道有一个王力先生——顺便说一句,了一先生是元任先生的弟子——他把自己的一本文集命名为《龙虫并雕集》,可见他的用心之所在。元任先生也是龙虫并雕的。讲理论,他有极高深坚实的理论。讲普及,他对国内,对世界都作出了卓有成效的贡献。在国内,他努力推进国语统一运动。在国外,他教外国人,主要是美国人汉语。两方面都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当今之世,中国国际地位日益提高,世界上许多国家学习汉语的势头日益增强,元任先生留给我们的关于学习汉语的著作,以及他的教学方法,将会重放光芒,将会在新形势下取得新的成果,这是可以预卜的。

限于能力,介绍只能到此为止了。

而今,大师往矣,留下我们这一辈后学,我们应当怎样办呢?我想每一个人都会说:学习大师的风范,发扬大师的学术传统。这些话一点也没有错。但是,一谈到如何发扬,恐怕就言人人殊了。我窃不自量力,斗胆提出几点看法,供大家参照。大类井蛙窥天,颇似野狐谈禅。聊备一说而已。

话得说得远一点。语言是思想的外化,谈语言不谈思想是搔不着痒处的。言意之辨一向是中国哲学史上的一个重要命题,其原因就在这里。我现在先离正文声明几句。我从来不是什么哲学家,对哲学我是一无能力,二无兴趣。我的脑袋机械木讷,不像哲学家那样圆融无碍。我还算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从来不作哲学思辨。但是,近几年来,我忽然不安分守己起来,竟考虑了一些类似哲学的问题。岂非咄咄怪事。

现在再转入正文,谈我的“哲学”。首先经过多年的思考和观察,我觉得东西文化是不同的,这个不同表现在各个方面,只要稍稍用点脑筋,就不难看出。我认为,东西文化的不同扎根于东西思维模式的不同。西方的思维模式的主要特点是分析,而东方则是综合。我并不是说,西方一点综合也没有,东方一点分析也没有,都是有的,天底下决没有泾渭绝对分明的事物,起码是常识这样告诉我们的。我只是就其主体而言,西方分析而东方综合而已。这不是“哲学”分析推论的结果,而是有点近乎直观。此论一出,颇引起了一点**,赞同和反对者都有,前者寥若晨星,而后者则阵容颇大。我一向不相信真理愈辨(辩)愈明的。这些反对或赞成的意见,对我只等秋风过耳边。我编辑了两大册《东西文化议论集》,把我的文章和反对者以及赞同者的文章都收在里面,不加一点个人意见,让读者自己去明辨吧。

什么叫分析?什么又叫综合呢?我在《东西文化议论集》中有详尽的阐述,我无法在这里重述。简捷了当地说一说,我认为,西方自古希腊起走的就是一条分析的道路,可以三段论法为代表,其结果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东方的综合,我概括为八个字:整体概念,普遍联系。有点模糊,而我却认为,妙就妙在模糊。上个世纪末,西方兴起的模糊学,极能发人深思。

真是十分出我意料,前不久我竟在西方找到了“同志”。《参考消息》2000年8月19日刊登了一篇文章,题目是“东西方人的思维差异”,是从美国《国际先驱论坛报》8月10日刊登的一篇文章翻译过来的,是记者埃丽卡·古德撰写的。文章说:一个多世纪以来,西方哲学家和心理学家将他们对精神生活的探讨建立在一种重要的推断上,人类思想的基本过程是一样的。西方学者曾认为,思考问题的习惯,即人们在认识周围世界时所采取的策略都是一样的。但是,最近密歇根大学的一名社会心理学家进行的研究已在彻底改变人们长期以来对精神所持的这种观点。这位学者名叫理查德·尼斯比特。本文的提要把他的观点归纳如下:

东方人似乎更“全面”地思考问题,更关注背景和关系,更多借助经验,而不是抽象地逻样,更能容忍反驳意见。西方人更具“分析性”,倾向于使事物本身脱离背景,避开矛盾,更多地依赖逻辑。两种思想习惯各有利弊。

这些话简直好像是从我嘴里说出来似的。这里绝不会有什么抄袭的嫌疑,我的意见好多年前就发表了,美国学者也绝不会读到我的文章。而且结论虽同,得到的方法却大异其趣。我是凭观察,凭思考,凭直观,而美国学者则是凭“分析”,再加上美国式的社会调查方法。

以上就是我的“哲学”的最概括的具体内容。听说一位受过西方哲学训练的真正的哲学家说,季羡林只有结论,却没有分析论证。此言说到了点子上;但是,这位哲学家却根本不可能知道,我最头痛的正是西方哲学家们的那一套自命不凡的分析、分析、再分析的论证方法。

这些都是闲话,且不去管它。总之一句话,我认为,文化和语言的基础或者源头就是思维模式,至于这一套思维模式是怎样产生出来的,我在这里先不讨论,我只说一句话:天生的可能必须首先要排除。专就语言而论,只有西方那一种分析的思维模式才能产生以梵文、古希腊文、拉丁文等为首的具有词类、变格、变位等一系列明显的特征的印欧语系的语言。这种语言容易分析、组合,因而产生了现在的比较语言学,实际上应该称之为印欧语系比较语言学的这一门学问。反之,汉语等和藏缅语系的语言则不容易分析、组合。词类、变格、变位等语法现象,都有点模糊不定。这种语言是以综合的思维模式为源头或基础的,自有它的特异之处和优越之处。过去,某一些西方自命为天之骄子的语言学者努力贬低汉语,说汉语是初级的、低级的、粗糙的语言。现在看来,真不能不使人嗤之以鼻了。

现在,我想转一个方向谈一个离题似远而实近的问题:科学方法问题。我主要根据的是一本书和一篇文章。书是《李政道文录》,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文章是金吾伦《李政道、季羡林和物质是否无限可分》,《书与人》杂志,1999年第5期,页41—46。

先谈书。李政道先生在本书中一篇文章《水、鱼、鱼市场》写了一节叫做“对21世纪科技发展前景的展望”。为了方便说明问题,引文可能要长一点。

一百年前,英国物理学家汤姆孙(J.Thomson,1856-1940)发现了电子。这极大地影响了20世纪的物理思想,即大的物质是由小的物质组成的,小的是由更小的组成的,找到最基本的粒子就能知道最大的构造。(下略)

以为知道了基本粒子,就知道了真空,这种观念是不对的。(中略)我觉得,基因组也是这样,一个个地认识了基因,并不意味着解开了生命之谜。生命是宏观的。20世纪的文明是微观的。我认为,到了21世纪,微观和宏观会结合成一体。(页89)

我在这里只想补充几句:微观的分析不仅仅是20世纪的特征,而是自古希腊以来西方的特征,20世纪也许最明显,最突出而已。

我还想从李政道先生书中另一篇文章《科学的发展:从古代的中国到现在》中引几段话:

整个科学的发展与全人类的文化是分不开的。在西方是这样,在中国也是如此。可是,科学的发展在西方与中国并不完全一样。在西方,尤其是如果把希腊文化也算作西方文化的话,可以说,近代西方科学的发展和古希腊有更密切的联系。在古希腊时也和现代的想法基本相似,即觉得要了解宇宙的构造,就要追问最后的元素是什么。大的物质是由小的元素构造,小的元素是由更小的粒子构造,所以是从大到小,小到更小。这个观念是从希腊时就有的(atom就是希腊字),一直到近代。可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略有不同。我们是从开始时就感觉到,微观的元素与宏观的天体是分不开的,所以中国人从开始就把五行与天体联系起来。(页171)

李政道先生的书就引用这样多。不难看出,他的一些想法与我的想法颇有能相通之处。他讲的微观与宏观相结合,用我的话来说就是,分析与综合相结合。这一点我过去想得不多,强调得不够。

现在来谈金吾伦先生的文章。金先生立论也与上引李政道先生的那一部书有关。我最感兴趣的是他的文章开头时引的大哲学家怀德海的一段话,我现在转引在这里:

19世纪最大的发明是发明了发明的方法。一种新方法进入人类生活中来了。如果我们要理解我们这个时代,有许多的细节,如铁路、电报、无线电、纺织机、综合染料等等,都可以不必谈,我们的注意力必须集中在方法的本身。这才是震撼古老文明基础的真正的新鲜事物。(页41)

金先生说,李政道先生十分重视科学方法,金先生自己也一样。他这篇文章的重点是说明,物质不是永远可分的。他同意李政道的意见,就是说,当前科学的发展不能再用以前那种“无限可分”的方法论,从事“越来越小”的研究路子,而应改变方略,从整体去研究,把宏观和微观联系起来进行研究。

李政道先生和金吾伦先生的文章就引征到这里为止。他们的文章中还有很多极为精彩的意见,读之如入七宝楼台,美不胜收,我无法再征引了。我倒是希望,不管是研究人文社会科学的学者,还是研究自然科学的学者,都来读一下,思考一下,定能使目光远大,胸襟开阔,研究成果必能焕然一新。这一点我是敢肯定的。

我在上面离开了为《赵元任全集》写序的本题,跑开了野马,野马已经跑得够远的了。我从我的“哲学”讲起,讲到东西文化的不同;讲到东西思维模式的差异:东方的特点是综合,也就是“整体概念,普遍联系”,西方的特点是分析;讲到语言和文化的源头或者基础;讲到西方的分析的思维模式产生出分析色彩极浓的印欧语系的语言,东方的综合的思维模式产生出汉语这种难以用西方方法分析的语言;讲到20世纪是微观分析的世纪,21世纪应当是微观与宏观相结合的世纪;讲到科学方法的重要性,等等。所有这一切看上去都似乎与《赵元任全集》风马牛不相及。其实,我一点也没有离题,一点也没有跑野马,所有这些看法都是我全面立论的根据。如果不讲这些看法,则我在下面的立论就成了无根之草,成了无本之木。

我们不是要继承和发扬赵元任先生的治学传统吗?想要做到这一点,不出两途:一是忠实地、完整地、亦步亦趋地跟着先生的足迹走,不敢越雷池一步。从表面上看上去,这似乎是真正忠诚于自己的老师了。其实,结果将会适得其反。古今真正有远见卓识的大师们都不愿意自己的学生这样做。依稀记得一位国画大师(齐白石?)说过一句话:“学我者死。”“死”,不是生死的“死”,而是僵死,没有前途。这一句话对我们发扬元任先生的学术传统也很有意义。我们不能完全走元任先生走过的道路,不能完全应用元任先生应用过的方法,那样就会“死”。

第二条道路就是根据元任先生的基本精神,另辟蹊径,这样才能“活”。这里我必须多说上几句。首先我要说,既然20世纪的科学方法是分析的,是微观的,而且这种科学方法绝不是只限于西方。20世纪是西方文化,其中也包括科学方法等等,垄断了全世界的时代。不管哪个国家的学者都必然要受到这种科学方法的影响,在任何科学领域内使用的都是分析的方法,微观的方法。不管科学家们自己是否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反正结果是一样的。我没有能读元任先生的全部著作,但是,根据我个人的推断,即使元任先生是东方语言大师,毕生研究的主要是汉语,他也很难逃脱掉这一个全世纪都流行的分析的思潮。他使用的方法也只能是微观的分析的方法。他那谁也不能否认的辉煌的成绩,是他使用这种方法达到尽善尽美的结果。就是有人想要跟踪他的足迹,使用他的方法,成绩也绝不会超越他。在这个意义上来说,赵元任先生是不可超越的。

我闲时常思考汉语历史发展的问题。我觉得,在过去二三千年中,汉语不断发展演变,这首先是由内因所决定的。外因的影响也绝不容忽视。在历史上,汉语受到了两次外来语言的冲击。第一次是始于汉末的佛经翻译。佛经原文是西域一些民族的语言,梵文、巴利文,以及梵文俗语,都是印欧语系的语言。这次冲击对中国思想以及文学的影响既深且远,而对汉语本身则影响不甚显著。第二次冲击是从清末民初起直至五四运动的西方文化,其中也包括语言的影响。这次冲击来势凶猛,力量极大,几乎改变了中国社会整个面貌。五四以来流行的白话文中西方影响也颇显著。人们只要细心把《儒林外史》和《红楼梦》等书的白话文拿来和五四以后流行的白话文一对照,就能够看出其间的差异。按照西方标准,后者确实显得更严密了,更合乎逻辑了,也就是更接近西方语言了。然而,在五四运动中和稍后,还有人——这些人是当时最有头脑的人——认为,中国语言还不够“科学”,还有点模糊,而语言模糊又是脑筋糊涂的表现。他们想进行改革,不是改革文字而是改造语言。当年曾流行过“的”、“底”、“地”三个字,现在只能当作笑话来看了。至于极少数人要废除汉字,汉字似乎成了万恶之本,就更为可笑可叹了。

赵元任先生和我们所面对的汉语,就是这样一种汉语。研究这种汉语,赵先生用的是微观分析的方法。我在上面已经说到,再用这种方法已经过时了,必须另辟蹊径,把微观与宏观结合起来。这话说起来似乎极为容易,然而做起来却真万分困难。目前不但还没有人认真尝试过,连同意我这种看法的人恐怕都不会有很多。也许有人认为我的想法是异想天开,是痴人说梦,是无事生非。“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大家还都处在庐山之中,何能窥见真面目呢?

依我的拙见,大家先不妨做一件工作。将近七十年前,陈寅恪先生提出了一个意见,我先把他的文章抄几段:

若就此义言之,在今日学术界,藏缅语系比较研究之学未发展,真正中国语文文法未成立之前,似无过于对对子之一方法。(中略)今日印欧语系化之文法,即马氏文通“格义”式之文法,既不宜施之于不同语系之中国语文,而与汉语同系之语言比较研究,又在草昧时期,中国语文真正文法,尚未能成立,此其所以甚难也。夫所谓某种语言之文法者,其中一小部分,符于世界语言之公律,除此之外,其大部分皆由研究此种语言之特殊现象,归纳为若干通则,成立一有独立个性之系统学说,定为此特种语言之规律,并非根据某一特种语言之规律,即能推之概括万族,放诸四海而准者也。假使能之,亦已变为普通语言学音韵学,名学,或文法哲学等等,而不复成为某特种语言之文法矣。(中略)迄乎近世,比较语言之学兴,旧日谬误之观念得以革除。因其能取同系语言,如梵语波斯语等,互相比较研究,于是系内各种语言之特性逐渐发见。印欧系语言学,遂有今日之发达。故欲详知确证一种语言之特殊现象及其性质如何,非综合分析,互相比较,以研究之,不能为功。而所与互相比较者,又必须属于同系中大同而小异之语言。盖不如此,则不独不能确定,且常错认其特性之所在,而成一非驴非马,穿凿附会之混沌怪物。因同系之语言,必先假定其同出一源,以演绎递变隔离分化之关系,乃各自成为大同而小异之言语。故分析之,综合之,于纵贯之方面,剖别其源流,于横通之方面,比较其差异。由是言之,从事比较语言之学,必具一历史观念,而具有历史观念者,必不能认贼作父,自乱其宗胤也。(《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见《金明馆丛稿二编》)

引文确实太长了一点,但是有谁认为是不必要的呢?寅恪先生之远见卓识真能令人折服。但是,我个人认为,七十年前的寅恪先生的狮子吼,并没能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好像是对着虚空放了一阵空炮,没有人能理解,当然更没有人认真去尝试。整个20世纪,在分析的微观的科学方法垄断世界学坛的情况下,你纵有孙悟空的神通,也难以跳出如来佛的手心。中外研究汉语语法的学者又焉能例外!他们或多或少地走上了分析微观的道路,这是毫不足奇的。更可怕的是,他们面对的研究对象是与以分析的思维模式为基础的印欧语系的语言迥异其趣的以综合的思维模式为源头的汉语,其结果必然是用寅恪先生的话来说“非驴非马”、“认贼作父”。陈先生的言语重了一点,但却是说到了点子上。到了21世纪,我们必须改弦更张,把微观与宏观结合起来。除此之外,还必须认真分辨出汉语的特点,认真进行藏缅语系语言的比较研究。只有这样,才庶几能发多年未发之覆,揭发出汉语结构的特点,建立真正的汉语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