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内部备忘录
2040年7月6日
致布鲁诺·蒂勒
自斯巴达项目小组
抄录自纯纸质副本
船员最低要求
假设从零开始搭建一个居住区块，对其加压并将设备配备齐全直至其达到可居住条件，我们需要发射零个机器人，使用零个自动系统，以及一百二十到一百五十个人工工时：
（我们需要更为准确的数据来计算所需的人工工时数。）
根据以上数据，我们目前的建议是在搭建阶段，船员的人数应不少于六名且不超过八名，预计每名船员的最低输出为每火星日八工时，并会在最初的居住舱安装完毕后增加至每火星日十二工时。
因此，搭建阶段预计将持续一个月以上，但不会超过两个月。
基础舱体模块与基础设施完工后，将进入测试阶段，以确保所有组件均按计划运行，找出并修复所有可能发生的故障。劳动力需求预计将降至每名船员每火星日四到六工时之间。
预计测试阶段将持续不超过一个月。
在此之后，基地将进入维护模式。在此阶段，预计劳动力需求将基本降至零。
因此，预计施工活跃阶段将持续不超过三个月。
这是他们所有人第一次都处于被唤醒的状态，除了玛西之外。这件事折磨着他。在良好地运转了八小时后，她的空气过滤器出现了故障。是，那只是一个意外，并不是他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当时，他们俩的生命保障系统都已经到达了极限。但也有可能活下来的会是她，留在那里等死的人则会变成弗兰克。
他的内心依旧如同吃坏了肚子一般翻腾着，完全不肯让他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
由于着陆地点的原因，弗兰克本以为他们的计划会改为在飞船周围建设基地，然而事实证明他错了。布拉克坚持要在原定地点建造基地。这个地点位于他们降落并存放材料的山谷“高地”的另一侧底部，离他们有将近一千米远。那里居然还有一座由流水形成的山谷，火山顶部的碎石被一路冲刷至底部，这整件事真是不可思议。这道山谷一直通向火山的顶端，长度约为三十千米，高度约为四十千米。
除此之外，火星上居然还有一条河，它被狄狄命名为“圣克拉拉”。
尽管抱怨了一番这个选址，因为它距离他们有四十分钟的步行路程，但他们仍旧无力改变这一事实。显然，那是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指定的地点，他们不得不在那里建设基地。
“我们就不能把飞船开近一点儿吗？”宙斯问。
布拉克抿着嘴唇，说：“那你会开宇宙飞船吗？”
“那就是不行的意思了。我本来还以为你可能会开。”
“穿好你的宇航服，七号。你还有工作要做。”
德克兰清了清嗓子。在这干燥又低压的大气环境中，他似乎不再流汗了，但仍然习惯性地搓了搓自己的双手。大概是因为紧张吧。
“关于这一点，”他说，“我一直在思考。”
“你一直在思考？”布拉克尖声嘲讽道，德克兰却一反常态地打断了他。
“由于芝诺的失误，我们的太阳能发电装置被砸进地里坏掉了，这最终导致了电力不足的问题，但总有人要来解决这件事。我说的‘最终’的意思是，如果不解决它，我们可能会死的。因此，如果你愿意的话，麻烦闭嘴听一听我要说的话，我会告诉大家该怎么做到这一点。”
德克兰的声音中流露着对布拉克的挑战，没有人说话，只是静静等待着，看布拉克会对此做出什么反应。他们七个一起挤在最底层，这感觉不舒服极了。
没有任何反应，这个空间里的部分紧张感正在逐渐消退。
“热电机可以给我们提供三千瓦电力，但那东西散发出来的热量就跟学校里用的供暖炉似的。根据它的说明有十万瓦。这里有谁不清楚十万瓦是什么概念吗？没有吗？好的。我们现在无法使用，是因为它仅仅是一种副产品：它会直接从排气管里飘走。我的提议是用这些被浪费掉的能量来加热我们的居住舱。”
“继续。”宙斯说。他也在思考，额头上的文身全都挤在了一起。
“它是一大块可裂变材料，我们也可以把它看作是一个核反应堆。我们可以在散热片周围铺一圈冷水管道，等水被加热以后就流回居住舱周围，然后等它变冷了再回去，封闭系统，不会损失能量。如果我们设计得够好，完全可以把它做成全自动的，不需要任何手动操作部件，一切都交给重力即可。”
“这样我们确实可以加热居住舱，”泽罗说，“但电怎么办？我的照明怎么办？”
“本来，我们能源预算的很大一部分都被留给了夜间取暖，因为这里的晚上几乎冷得可以结冰。但如果我们可以从其他地方获取能源的话，就可以用剩下的这些来做其他我们想要做的事了。虽然这个计划并不完美，但至少有用。但是有两个问题。”
“管道。”宙斯说。
“还有水，”弗兰克补充道，“如果你指的是定期供水的话。”
“我们可以使用加压的液态二氧化碳，但水更好。与散热片接触的表面积越大，水就会越热，虽然操作起来会有点儿复杂。完全理想化的情况下，我们甚至可以把这一整个该死的玩意儿都浸泡在一个水箱里，等它煮沸并产生蒸汽后，就可以给那些涡轮机供能了。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得到大量的电力和热水，有史以来最时髦的公寓就要诞生了。”
“这种水不会有放射性吧？”泽罗问道。
“没有。全封闭单元。”
“那这个东西可以让我们用多久？”
“等到它用坏的那一天，我们所有人早就已经老死了。说明书上说在性能明显下降之前，它能够运行八十年。等到制水仪可以用了以后，我们就可以想用多少电，就用多少电了。但目前我们大概只能在热电机的顶部放上一口大锅。但我们还是需要铺设管道。最好是封闭的管道系统，为了避免日间差太大，我们可以将管道埋在地里。”
“什么差？”
“天哪，泽罗。日间差就是白天和晚上的温度差。”
“我知道。”
德克兰咳嗽一声，擦了擦手，说：“大个子，我们可以拿走这里的东西吗？”
“不，你们不可以。”布拉克说。
“先是电，现在又是管道。反正这艘飞船也没有要去的地方，不是吗？我们就应该把没用的部件拆下来。”德克兰直面布拉克，他的两侧分别是宙斯和泽罗。通常来说，囚犯与看守之间斗争只会有一个结果，弗兰克是真的不想去当那个和事佬，不过为了自己回家的船票，他还是会这么做的。幸好最终妥协的是德克兰。
“行吧，还有谁有其他想法？”德克兰问道。
“火……火箭发动机，”狄狄说，“供给舱上面的。”
“这主意……确实不坏。确实是个高质量的现成玩意儿。那些火箭的燃料是什么？”没有人能够回答，于是德克兰耸了耸肩，“我们可以查一查，或者直接问一下地球那边。不过里面都会装有压力容器、泵以及阀门这些东西，我们只需要把里面的燃油冲掉就可以用了。”
“这要多久？”布拉克问，“你们为了做这个要拆掉多少东西？”
“我不知道，如果有必要的话，大概会拆一些吧。如果管道的数量足够建造一个电力二次系统的话，那么我们甚至不必这样做。这可是生与死之间的抉择，因此我们必须多做一些工作。维护是必须的，如果水冻住了，它就会堵塞管道，我们还需要在热水箱里安装一个压力阀。”
“这并不难，我可以根据已有的材料来制订计划。”宙斯说。
布拉克松了口，说：“只要不影响基地的建设就行。”
“这也会影响到你的生存问题。”泽罗说。
“可别忘了，我的生存问题优先于你们所有人的生存问题。你这小鬼。”
布拉克已经认可了他们想让他同意的事情，继续激怒他是没有意义的。
“我们的制氧机需要电才能给居住舱充气。搭第一个居住舱的时候，我们可以带上外面那些剩下的太阳能面板，把它们用起来。这样在我们搭建舱体的同时，制氧机就可以开始存储氧气。我们可以开车把所有人带过去，到时候我和狄狄还得去找另外两个补给舱。这样工作的人就只剩下你们四个了。”弗兰克说。
“本来可以是五个人的，如果……”泽罗起了头。
“布拉克有他自己的工作，我们的工作则是负责建设基地。如果明天你们想在这里干瞪眼，无聊一整天的话，那么随便。不然的话，我们就分头行动。”
“出气闸舱的顺序是三号、二号、七号、五号、四号、一号，”布拉克说，“快点儿，时间在流逝。”
弗兰克是第二个出去的。德克兰已经把太阳能面板装进了一个货桶里，正准备放到拖车上。
“计划会成功的，是吧？”弗兰克问。
“在目前的情况下，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优解了。”德克兰说着举起了那个货桶，“看，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一百斤的死瘦子了。”他把它抬到越野车旁边，然后又放下了，“现在的情况并不理想，事情不会完全按照预期发展的，你明白吧？”
“但这已经是我们能期望的最好结果了。”
“差不多吧。”
“我可不喜欢把自己的屁股冻掉，我打赌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那些人也不会喜欢的。”弗兰克抬头仰望天空。在他们的头顶，有一个形状似花生的明亮物体，正在由西向东沿着很明显的曲线轨迹移动着。那就是这里的月亮之一。他不记得它的名字了。“我搞不明白。”他又说道，然后又顿了顿。和德克兰一样，他也想知道为什么布拉克不愿意让他们使用这艘飞船，然而那个威胁，以及最终能够回家的希望还是让他闭上了嘴。“算了。我们可以去带一个火箭发动机回来。”
“哇，等等，这位牛仔，”响亮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是布拉克在说话，“这些发动机可是一个个废旧的炸弹罐。我需要先和地球方面确认，在确认它们绝对安全之前，没有人可以动它们。告诉我你听懂了，基特里奇。”
“好的，收到。”
“那就拍个照吧，”德克兰说，“拍一张清晰的特写，或者你能想到的任何事。”
这时宙斯加入了他们，开始帮忙装车。装有居住舱的那个圆柱体舱仍旧在另一辆拖车上，弗兰克把驾驶这台越野车的任务交给了狄狄，自己则负责运送更加易碎的太阳能电池板。德克兰和宙斯坐在他这台越野车后面，泽罗和爱丽丝则爬到了狄狄旁边。
泽罗正试图说服狄狄让出他的驾驶席。
“你的驾驶经验比狄狄少，”弗兰克说，“以后，在有人监督的情况下，我们所有人都会有练习开车的时间的。”他差一点儿就要加上一句“因为现在玛西已经不在了”，但还是憋了回去。
弗兰克以几乎是步行的速度在前面带路。他花了一番功夫研究地图，想要定位得更精确一些。最终，他们停在了“圣克拉拉”。
“就是这里。”
他下车后环顾四周，今后，这里将会是他的家，要住上……至少几年吧。南边是“圣克拉拉”山谷，有着陡峭的两壁以及平缓的底部，北边则是“高地”以及撞击坑的下坡入口。左右两侧的撞击坑壁与山谷的两壁已然融为一体，陡峭的山壁中间是一条河，由火山顶部一直流淌向下方深深的洼地。
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里的水流湍急，形成一道道瀑布，填满了低处的洼地，并形成了多个广阔的圆形湖泊。但又一眨眼，眼前的世界又变回了那片红色土地，只留下阵阵蒙面的飞尘。
该把居住舱拆出来了。弗兰克拿出挂钩，将绞盘固定在圆柱体舱的一头，然后将其在沙地上朝反方向拖去。这里的土质与飞船周围的相似，更大、更少的石头，更平坦的土地。
他和狄狄一边朝居住舱的所在位置走去，一边将周围那些块状的巨石推到旁边，堆成一堆。不久之后，堆起来一个圆锥形的石堆纪念碑，这是他们在这座星球表面创建的第一个永久性标志物。
其他人将货桶从圆柱体舱中取出后打开，在里面找到了地垫。宙斯把它搬了过来，然后将它以南北朝向摊开。理想情况下，弗兰克会有一整支测量员团队，以及各种测量杆、旗标和激光水平仪。但正如德克兰所说，现在远非理想情况。弗兰克所掌握的相关知识已经足够让他们把这件事做好。
在其他人搭建第一个支撑环期间，他和狄狄将太阳能农场从车上卸下，准备前往另外两个居住舱的降落区域。在他们出发之前，爱丽丝从建设小组里脱身出来，然后挥手叫弗兰克下来。她打开宇航服的控制盒，在上面按着各种按钮，看这样子，他猜她已经和狄狄聊过了。
于是他也将自己的麦克风静音，在越野车前轮的阴影之下，他们将彼此的头盔贴在一起。
“怎么了？”
“我们的消耗品快要用完了，”她说，“食物、水、氧气。我昨天算了一下，省着用甚至都不够了。我们的储备告急。”
“有多急？”
“我们有制氧机，但它没办法同时在两个地方使用。如果你们这次不能把制水仪带回来的话，我们今后就只能以定量配额的方式分水了，但即便如此也还是不够。只有我们四个人醒着的话，是可以应付的，但七个人……即使能够做到完全的闭环回收，我们目前也只能喝机器过滤过的水。食物的储量就好像他们不想让我们吃东西似的。”
“那我们现在有什么选择？”
“即便我们可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把温室搭建好，我也只能以吃不饱的分量来分配。如果我们都正常吃饭，那么在温室能够进入生产之前，我们的食物就会用完。”
“那氧气呢？”
“飞船本身可以制氧，但还是那个问题，我们每天有七个人在进行舱外活动，在不消耗储备的情况下，给每个人的生命保障系统都重新充氧是不可能的。这势必会降低我们的工作效率，也会加剧我们原本的问题。”
弗兰克思考了一会儿，说：“布拉克怎么说？”
“就一句‘解决它’，然后他又回去做自己那些事。好像我们的氧气、水和食物永远不会用完似的。”
“我是不是可以把‘解决它’理解为，你懂的，真的解决它？”
爱丽丝犹豫了一下，说：“可以。”
“哪个优先级最高？水、食物还是氧气？”
“食物最低，我们可以忍受一定程度的饥饿。氧气最高，你知道那会带来什么后果的。水？希望我们永远都不必做出这个抉择吧。越早把这三样都搞定。”
弗兰克将面罩移开了一会儿，想看看搭建工作进展到哪里了，而后又靠了回来，说：“我们现在这个舱里有三个居住模块。搭建温室需要两个。所以我们就先把手头的用起来，充好气，把水培组件放进去，尽快把它启动并运行起来。你去和泽罗对接一下这件事，但最好不要告诉他原因。他会需要很多的水。我和狄狄会去把种子、鱼卵、制水仪以及他需要的所有东西都带回来。这个居住舱加压完毕后，我们可以把这些东西存储在里面，等到作物开始生长，空气的问题也就可以缓解一部分了。是这样的吧？”
“从长期来看，这些作物是会发挥作用，但从短期或中期来看，它们并不能解决问题，”她抬头看着他，“你打算做什么？你是负责建设的。”
“我确实是负责建设的，但你不是说我可以不听布拉克的吗？”
“这需要你自己来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会导致恐慌。我们这些人面对压力时，情绪似乎都不怎么稳定，可能会有人做出某些蠢事，所以我们要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弗兰克端详了一番爱丽丝的脸。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别人靠得这么近了——狄米特律斯能算吗？他们的这次谈话其实很短暂，也没有什么深刻意义，但就是感觉奇怪极了，尴尬而又亲密。
“我们会去把制水仪和泽罗的植株带回来的。明天再去把其他居住舱运回来。我们只能全力以赴了。所有人都会被逼至极限，到时，就只能靠你来保障我们的生命安全了。”
“去做吧。”
她走开后，重启了麦克风。弗兰克看着她以弹跳的步伐回到了原处，宙斯和泽罗正在用电动扳手工作着，德克兰也已经组装了足够数量的太阳能电池板用以启动制氧机。
狄狄正坐在越野车上眯着眼睛看着弗兰克。弗兰克回盯着他。
“有问题吗？”
“没问题。”狄狄说。
“很好，”弗兰克爬到他旁边，打开了地图，“这些是我们的目标。我们今天必须把这两个都取回来。”
狄狄侧过身子，看向所指的方向，问道：“那有多远？”
“我们到达长滩以后就必须分头行动了。”
“但我们本来应该……”
“我清楚我们该怎么做，狄狄。我们可以全程用无线电联系，你像昨天一样做就可以了，只要别被那些‘沙子怪’吓到就行了，你不会有事的。”弗兰克轻轻拍了拍狄狄的腰带，那里放着他的平板电脑，“把它打开，好好看看，规划一条路线。我会在撞击坑壁那里跟你会合。我们会分开一个半小时，顶多两个小时。”
“我不知道，弗兰克。我们难道不应该……”
“他能听到我们的所有对话。如果他想要反对的话，他早就会说了。”
这让他闭上了嘴，至少闭了一会儿。
“到底怎么了？”
“我们可不是来观光的，狄狄，我们是有截止时间的。”
弗兰克翻身下车，爬回了自己的越野车上。他检查了一下氧气余量。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