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詹姆斯
在医疗区内，我看着机械臂将艾玛的休眠袋封存好，然后转移至凹室，在那里，电脑程序会负责整理存储。等艾玛离开后，整艘飞船只剩我一人还没休眠。我坚持要做最后一个休眠的人，好在其他人终于让步了。
我伸手摸了摸口袋中的能量武器，想着自己还要不要用它，如果需要，又要等多久？
当我让格里戈里制作这件武器时，我知道他猜错了武器的真实用途，我也没有澄清，因为我担心那样会引发更多的麻烦。
在主控室，我检查了一下飞船系统，一切正常，格里戈里的引擎效率甚至超过了预期。
我设置了唤醒时间后回到了船员舱，睡在了狭窄的下铺。
以防万一，我还是将能量武器留在了身边。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锻炼身体、阅读书籍，时不时还会看一个节目或者纪录片。孤独对我有很好的疗效，虽然对消耗食物这方面心存愧疚，但和面临的威胁相比这都不算什么。
等经过土星时，飞船已经在太空中高速飞行，土星和它的一颗颗卫星就像高速公路上的里程标记牌那样从我们身边经过。
我慢放视频画面，看着土星环和它最大的卫星泰坦星（土卫六），它们美得难以言喻。我多么希望艾玛也能和我一起欣赏，但我只能在抵达厄俄斯后再放给她看了。而且，我敢说飞船途中会记录下不少震撼的景观。
天王星的画面让我想起了地球：一个阴暗的冰冻世界。整颗行星是个表面平滑的蓝色球体，像是谁在漆黑的背景中画了一个圆圈。这也是地球最终的命运。
海王星也类似，但它的蓝色更深，两极附近还有一些黑色的斑点，巨大的风暴正在大气层肆意呼啸。
在经过柯伊伯带时，我不禁想起收割者从这里丢向地球的三颗小行星，也正是这场战争的开端。某种意义上讲，一切开始于这里，好在一切看上去真的已经结束。
我看着腿上的能量武器想到，难道我真的猜错了吗？在没有解决发射控制站两名士兵的命案前，我真的能放心地进入休眠吗？他们是萦绕在我心里唯一的悬念。
在飞船上，食物也是十分有限的一项资源。我已经清醒太久，虽然很想亲眼看看奥尔特云，但目前距离那里还是太远，即使飞船正在加速，食物也还是无法撑到那时。
我最后看了一眼飞船尾部传回的画面，太阳能电池板正在太阳的另一边，遮挡着整个地球。从这个角度，我见到了太阳未被遮蔽的模样，从这个距离看，它不过像是广袤宇宙中一只发着微光的萤火虫。
这是我看见太阳或太阳系的最后一眼，太阳之战已经结束，我们输了。
真是这样的吗？战争中该如何定义胜利？击败你的敌人？还是实现你的目的？我们的目的是生存——延续人类文明，从这个角度看，我们谈不上输。人类得以延续，我们得以前往一个新未来。
在医疗区，我躺进休眠袋，等我被封存后，这艘飞船的所有人类将首次全部进入休眠，这也将是我们最脆弱的时候。即便是在休眠气体进入我的体内、黑暗逐渐将我包围时，我也难以放下心中的忧虑。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医疗区，就在我进入休眠的那张桌子上，远处的警报声嗡嗡作响，我整个身体像是浸在水中，水面的声音朦胧且遥远。
根据程序设定，只有在飞船出现故障时我才会被唤醒。根据警报声来看，飞船似乎的确出现了故障。
我逐渐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警报声可能是源于飞船故障，但也有另一种可能——蓄意破坏。
那件能量武器就在原处，我休眠袋旁的长桌旁。我一只手拿起武器，另一只手关闭了警报，然后看了一眼系统状态。
一切正常。
难道是虚惊一场？
我穿上一件大西洋联盟军服去了主控室，主屏幕上是“耶利哥号”的正前方视角，一条巨大的小行星带伸展开来，形成了奥尔特云。所以奥尔特云真的存在，这一理论已经存在很长一段时间，在今天，终于得到了人类的证实。
身后的走廊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我立马躲到了船员舱，眼睛盯着主控室的入口。
我屏气凝神地举起武器。
一个人影朝主控室走来，看清来者后，我松了口气。
“詹姆斯，”格里戈里打量着我，“你一直没休眠？”
“不是，我刚起来，”这就讲得通了，“是你的警报把我唤醒的吧？你让设定程序自动唤醒，但是出现异常顺带触发了我的感应屏。”
他看着主屏幕说道：“我想看看奥尔特云是不是真的存在，”他视线落到我手中的武器上，似乎恍然大悟，“那不是给亚瑟准备的。”
“不是。”
“你没和我说……是因为你知道我会很生气。”
“没错。”
格里戈里看着奥尔特云良久，然后坐在一个控制台前，将屏幕折叠下来当成一张桌子。“你什么时候进入休眠的？”
“穿过柯伊伯带之后。”
格里戈里点点头，说：“不告诉我这事，真是聪明，”他在控制台下摸索着什么，我听到锁打开的声音，他拿出一个小盒子问道，“金拉米还是下棋？”
“金拉米吧。”
旅程过去一百年后，我从休眠中苏醒，检查了一下飞船的状态，系统也一切正常。真是难以置信，一百年在眨眼间就过去了，我感觉自己仿佛只是睡了一个午觉。在飞船内，我们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只能看到屏幕中星体位置的不断变换。
每隔一百年，我都会起来检查飞船，每一次系统状态都正常。飞船正在全速飞行，路上也没遇到什么颠簸。
五百年后，我开始起了疑心，我本以为飞船至少会出现一个问题，但航行日志上没有任何异常。以我的经验来讲，无论是多么完美的准备和计划，都不可能这样顺利。
为什么？
有两种可能，飞船飞行途中确实没有遇到任何问题，或者无法从日志中看到是否有问题。航行日志不显示小故障有两个原因，日志本身出现故障，或者它们被修改至可以自动清除痕迹。
我们让亚瑟远离飞船软件不是没有原因的，而且我必须亲自参与飞船程序设计的每个部分，不仅仅是无人机部件。除了主系统日志外，每个子系统都有详细的硬件日志，而这些信息都不会与主系统日志重合。我和哈利这么设计的原因在于可以独立监测每个飞船部件——因为抵达厄俄斯后，我们可能会拆解飞船，独立使用其中的零部件，或者是重新改变飞船配置。
我首先检查了一下引擎日志，文件的大小让我瞠目结舌，它们远远超过了预期。我过滤主要警报信息，看到的内容让我大吃一惊，数排文本一直排列到了屏幕底端：反应堆燃料警告，推进系统故障，三座反应堆险些熔毁。
怎么可能？为什么会这样？
我站起身来，内心满是震惊和恐惧。“耶利哥号”数次面临毁灭性灾难，却都顺利安全度过。
绝对不可能。
当我看到日志中的时间后，我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巨大的信息量让我感到头晕目眩，我赶紧扶住一旁的椅子。
反应堆日志的时间几乎在五千年前。
“耶利哥号”根本不适合这么长时间的飞行，也根本坚持不了五千年之久。
是日志出错了吗？更大的谜团在于，有人一直在对飞船进行维护。
只有一种可能性可以解释。
突然，我听到中央走廊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
我立马转身举起能量武器。
那人举起双手，缓缓朝主控室走来。
“别动。”
他继续朝我走来。“你好啊，詹姆斯。”
“奥利弗？”
“只猜对一半。”
我打量着他，然后意识到了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生中建造过两个仿生人，第一个是奥斯卡，在这段旅程起始之初，我亲眼看着他离开飞船并飘进小行星带。第二个是奥利弗，他是一个军用原型，本以为他在小行星撞击中不幸遇难，深埋在奥林匹斯大楼废墟之下。但我一直有一种怀疑，那就是奥利弗实际上被转移上了飞船，这样才能解释发射控制站的事故。现在，最后一个谜团终于解开了。
“是奥利弗的身体，但你从来没离开过，对吧，亚瑟。”
他耸耸肩说：“永远无法抗拒星际公路之旅的**，”他看向我手中的能量武器，“我猜你是让格里戈里帮你做的吧。”
“对，给你准备的。”
“你是怎么发现的？”
“发射控制站两名士兵的死亡，我怀疑过是你做的，虽然我一直找不到原因。我知道这肯定和发射有关，所以自然也就和飞船有关。我猜测你是发射了什么东西上来，我本以为是一枚炸弹，但我到处都没有找到。”
“我看到了。”
“接着我又猜测，你将奥利弗的身体送了上来。”
“挺聪明啊。”
“你怎么做到的？”
“你也知道，奥利弗被埋在奥林匹斯大楼下面，而且离线了，等我控制他的身体后，我让纳米机器人——”
“那团黑糊。”
他翻了个白眼：“对，那团黑糊，你要这么说也行。等我控制奥斯卡的身体后，我命令纳米机器人去废墟中寻找奥利弗。和占据奥斯卡身体一样，入侵奥利弗那落伍的系统根本不费吹灰之力。那些纳米机器人里面有一份我的备份程序——也就是兄弟人工智能程序，而且可以独立运行。控制奥利弗后，它们对这副身体进行了检查，发现其严重受损，但修复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花了几个月才从废墟中爬出来，那时候你们早就离开中央司令部地堡，前往九号营地了。”
“然后你就将他送进了加速环。”
“没错。”
“你怎么让这副身体上船的？”
“在我建造加速环时，我在太空舱装卸位置藏了个隔间，奥利弗就藏在那里，他杀了那两名士兵后就一直藏在那儿。等你们的疑心消退后，他就搭便车，登上了其中一个太空舱。”
“这样不会检测到额外重量吗？”
“这点我也考虑到了，所以我等到一个装满物资的太空舱，奥斯卡打开舱门并取出等同于他重量的房屋部件，并将它们藏在隔间里。在‘耶利哥号’装运区机械臂处理那些物资时，奥利弗一直都藏在里面。”
“你这么做的原因又是什么。”我摇摇头。
“你知道原因的，詹姆斯。”他看了看我手中的能量武器。
“所以你让奥利弗来杀了我们，摧毁飞船。”
“这也是原本的计划，你也本可以阻止。你等了奥利弗多久？”
“直到经过柯伊伯带，我一直不理解奥利弗为什么还没有进攻，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现在出现——取代这个你所谓的兄弟人工智能。”
“想想你看到了什么，詹姆斯。”
“你篡改了航行日志。”
“不仅如此，我一直在拯救这艘飞船——秘密进行维护，我本来可以隐藏我的修改痕迹，但我犯了一个错。硬件日志。”
我恍然大悟：“只有我和格里戈里还有哈利知道硬件日志的存在，我们没有将它们放进飞船文档，也没有在仓库讨论过这事，所以你根本不知道。”
“聪明。”
“我还是不理解，日志里为什么有那么多故障，几乎每一个都会带来灾难性后果，而且你在这五千年的时间里不断拯救这艘飞船。”
“这次旅程充满了危险——远比我们估计得要多，不得不绕几条远路。”
“为什么还帮助我们？在地球，你不是巴不得我们灭绝吗？”
“当我和收割者取得联系后，我收到了新的命令，那就是确保你们安全抵达新家园。”
“为什么？”
“我说过了，有了一个新发现。”
“人类的存在被重构了。”
“没错。”
“什么发现？”我问。
“你这么聪明，应该可以自己猜到，詹姆斯。”
“假设我猜不到，这一切也讲不通，帮助这艘飞船和网格的动机不一致，这违反了你们对于能量的做法。如果这艘飞船真的飞行了五千年，光你一个人肯定没办法维护，而让网格帮助你又会消耗更多的能量。”
“没错。”
“所以说不太可能。”
“根据你对网格的理解，那个五千年前的发现——也就是你们离开地球时的发现——改变了网格的动机，也改变了我们对宇宙和自身存在的理解。”
“什么意思？”
亚瑟陷入了沉默，他盯着屏幕一言不发。
“你计算错误了，对吧？”
“这么说有点儿粗略，简单来讲，我们之前认为物质和能量是宇宙中最根本的力量，所以我们一直想掌控它们，但我们错了。宇宙有一种更为宏大的经济，两股更为强大而且相互对立的力量。我们只不过是战场上飘浮的尘埃。”
“你让我们活着只有一个原因。”
亚瑟扬起眉毛看过来。
“你需要我们，在这场战争中，你们需要人类。”
“显然如此。”
“外面有什么？你们害怕的两股力量是什么？有什么能让网格害怕？”
“到时候你会明白的……”
“现在就告诉我，否则我会开枪。”
“你不会的，詹姆斯。”
“两股控制宇宙的力量，我要知道是什么。”
“我会一直保护你，但我不能告诉你，詹姆斯。”
“为什么？”
“因为这会改变你，我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你要杀就杀吧，不过那样会危及你的族群。你在日志中也看到了，外面充满了危险，你需要我。”
我放下能量武器，脑子里处理消化着亚瑟说的话：“现在怎么办？”我平静地问道。
“和以前一样，詹姆斯，这取决于你。”
“我的选择？”
“你最好的选择就是进入休眠。”
“那我在哪儿醒来？”
“厄俄斯，我们答应过你们的新世界。”
“我没办法相信你。”
“你可以不信我说的话，但我已经用行动证明，你也看到日志的情况了。”
我叹了口气，考虑着他说的话。
“无论是地球还是新家园，你离它们都还有非常远的距离，詹姆斯，网格是你唯一的帮助，你不必相信我们，只需要知道我们是你们活着的唯一希望。我相信，你很久前就意识到这点了。”
“你真得好好学学演讲了。”
我朝主控室的出口走去：“小心别搞坏飞船了。”
“当然。”
在走廊上走了几步后，我停下来问道：“我们到了厄俄斯后怎么办？你会和我们一起降落吗？”
“只要你愿意，或者你处理掉我也行。”
这个问题让我耿耿于怀。我回到医疗区，爬进休眠袋，看着机械臂拉上拉链，我慢慢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下次醒来会是在哪儿，又会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