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艾玛
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任务控制中心看起来像老旧的证券交易所，人们站在终端设备前着急地对着话筒说话，时不时停下来听对方在讲什么，或是安静地研究着面前的屏幕。远处墙上的大屏幕上的影像是三颗小行星和无人机舰队的画面。
房间里闷热嘈杂，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味。大家手忙脚乱，争分夺秒地忙着手边的工作。在人群中，我看见哈利坐在一间工作站里，焦急地敲着键盘。格里戈里也在自己的工作站，用俄语对一个人叫嚷指挥着什么，莉娜在他旁边戴着耳机，盯着手中的电脑，屏幕上是一行行代码，似乎在搜索什么东西。赵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和福勒对话。可我没看到夏洛特和田中泉的身影。
詹姆斯靠过来小声说道：“我们和小行星的距离大约有35光分的误差，所以我们要提前在限定时间内对第一支无人机舰队做出战前序列修改。”
“无人机是自动攻击？”
“没错。”
“有伪装吗？”
“有，与在‘和平女神号’和斯巴达舰队时用的方法一样，无人机看起来就像太空中飘着的石头。”
“屏幕画面真的太清晰了。”
“这还得感谢莉娜，她一直在改进数据压缩算法。我们将无人机以**链排列，用通信模块传回影像。”
福勒走过来，给了我一个轻轻的拥抱：“很高兴见到你，艾玛。”
“我也是。”我看着周围疯狂忙碌的人，“斯巴达舰队发射时有这么着急吗？”
“当时还要更忙一些。”
福勒说完后，转身去看格里戈里和同事在争论什么，我和詹姆斯则坐在他的终端设备前。
我低声问道：“你觉得情况会怎样？”
“我觉得小行星会有反击措施。”
“如果没有呢？”
“那我们的无人机会发起进攻，将小行星炸成碎片。我担心小行星装有推力装置，如果无人机进攻，它们可能会加速并改变航线，绕过我们的无人机。”
“所以，这点你也做好了准备吧？”
“没错，我们将分批进攻，分散部署了十二支无人舰队。前面四支舰队进攻后，我们再调整战略。”
詹姆斯研究着屏幕上的数据，手上敲着键盘，时不时对着耳机解答别人的问题，时间仿佛停了下来。终于，上方的扬声器响起一段播报：“第一支舰队指令中断倒计时。十、九、八……”
倒计时清零后，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一般，人们瘫坐在椅子上盯着屏幕，有人把笔扔到桌上，还有人把脸埋在手里。这让我想起大学考试监考员宣布考试结束时大家的反应，一半人没有做完卷子，另一半人还在质疑自己的答案。
“现在我们干些什么？”我小声问道。
“等结果，看看我们有没有猜对。”
就在我和莉娜聊天时，大屏幕上弹出倒计时。
任务控制中心的交谈声逐渐小了下来，大家纷纷站起来盯着屏幕，一些人还摘下了耳机。
我站到詹姆斯旁边，扬声器再次播报出一段消息：“第一支舰队武器部署倒计时。三、二、一。”
随着无人机发射导弹，屏幕上的三段画面全部闪起了白光。
我屏住呼吸盯着屏幕。等白光退去，屏幕中只剩漆黑的宇宙，还有至少数百个大小不一的岩石块。
詹姆斯马上坐下来扫视着最新数据，我能看懂其中一些，我知道它们是好消息——导弹直接命中了小行星。数据显示，三颗小行星已经碎成超过一千块碎石，大小质量不一，最大的一块依然是毁灭级别。之前三个毁灭级别的物体，现在变成了七个。虽然严格来讲这是坏消息，但这只是任务的第一步。
扬声器又响起播报：“第二支舰队正在获取目标。”不知过了多久，播报再次响起：“第二支舰队武器部署倒计时。三、二、一。”
和第一次一样，屏幕闪起剧烈白光后，漆黑的太空只剩下一堆更小的岩石块。
看着屏幕传回的数据，我松了一口气，虽然现在已经有超过两千块碎石，但其中只有三块是毁灭级别的。
扬声器继续播报，第三支舰队武器部署，整个过程又重复了一遍。
在第四支舰队探测飞行后，房间里所有人立刻行动起来，任务控制中心回到了我刚到时的忙碌景象。我马上知道了原因：他们为剩余八支无人机舰队下达新指令的窗口期非常短暂。
詹姆斯和团队在第四支与第五支舰队中间留出了较长的间隔，第五支舰队和其余的所有无人机在地球附近待命，在遇到小行星前随时都能接收地球指令，目的是根据每批无人机的情况进行战略调整，最优化武器弹药的部署。
赵民的团队虽然看起来忙乱，实际上有条不紊。与之相比，那边格里戈里的团队简直是手忙脚乱。
詹姆斯瘫坐在椅子上看着屏幕，他看起来心力交瘁。哈利走过来跟我打招呼：“嗨，艾玛。”
“嗨，哈利。最近怎么样？”
“噢，你懂的，和小行星玩游戏可有意思了。”
他无意中提起的老式“雅达利”游戏让我和詹姆斯都忍俊不禁。“我就知道至少还要忙活好一阵。”哈利对詹姆斯说道，后者只是点点头，眼睛依然盯着屏幕。我几乎可以看到他脑子里的齿轮正在飞速运转，我在“和平女神号”上和回到七号营地后的几个月里见过他的这副表情。他的脑子里装着很多东西，而且他觉得事情的走向应该不妙。
哈利转过身看了一会儿赵民的工作团队，然后对我说道：“他们还有——”哈利靠过来看了下詹姆斯的屏幕，“七分钟来为第二批无人机做航线调整，看起来他们要把每支舰队拆分成两支小舰队。”他看着格里戈里的团队点了点头，“他们则正在想办法最优化无人机的有效载荷。”
“那你们……”
“我们本来猜测小行星会做出反应，”哈利回答道，“会是严峻的战时情况，现在则要不断为舰队下达新指令来改变攻击策略。”
詹姆斯靠前在键盘上输入一段指令，屏幕上弹出一行文字。
第一支舰队：深层病毒扫描中
哈利站在一旁瞥向屏幕，看到这行指令后向詹姆斯询问起来。我起身离开座位，让他们专心工作。詹姆斯觉得有病毒？无人机被感染了？传回的数据难道不好？确实有可能，那意味着小行星可能并没有被击碎，而是继续在前往地球的路上。
田中泉肯定是中途溜进了任务控制中心，只见她靠在后面的墙上，旁边站着奥斯卡，他看到我后对我笑了笑。他一直在学习人类表情，也已经越来越自然，但这时轻浮的笑容实在不适合现场的气氛，不过我还是很高兴看到他在尝试。夏洛特也到场了，正在和一名意大利密码学专家交谈，那人是我十八个月前课上的一名学生。
我走到田中泉身边，她给了我一个拥抱，在我耳边小声说道：“詹姆斯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告诉你这整件事。”
“我想也是。大家最近怎么样？”
“一团糟。大家压力很大，失眠严重。”田中泉眼神飘到大屏幕上，“希望能尽快结束吧。”
她的工作可能是最棘手的，要同时保证整个团队成员身体和心理的健康。
第二批攻击的指令时间已经截止，任务控制中心再次安静下来。在大约三十分钟后，大家又开始忙得不可开交，为第三批无人机下达指令。等第三批攻击结束后，小行星已经基本化成粉末。我听到有人在跟队友为自己刚才的吼叫道歉，大家站在原地，脸上挂着笑容，如释重负。除了詹姆斯，他还坐在座位上看着屏幕。
我走到他身边，看到屏幕上闪着一段红色文字。
未检测到病毒
“怎么了？”
“没事。”他嘀咕着，眼睛依然盯着屏幕。
我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看着他的眼睛问道：“真的没事吗？”
“嗯，没事，我确定。”
那天晚上，大家来到我们家做客。哈利负责烧烤，他身上穿着的T恤衫上有个虚构的餐厅标志，写着“末日烧烤摊”。
格里戈里站在一旁喝着鸡尾酒，我敢肯定里面九成都是伏特加，还有一成不知道是什么酒。一开始他还在说英文，喝了几杯后就开始说起俄语。莉娜站在旁边喝着贝克啤酒，在世界经济崩溃后还能见到名牌啤酒的感觉十分奇特。现在，回收冰冻城市的财产成了一项大工程，救助公司在全世界搜寻着药物、啤酒和威士忌，这些都是抢手货，比钻石和黄金还要贵重。漫长的寒冬以我意想不到的方式改变了我们，我从来没想到格里戈里和莉娜会成为情侣。那些沉默寡言的人总是能为你带来惊喜。
赵民和田中泉坐在烧烤架旁边的一张野餐桌旁，小声地聊着什么。他们初露端倪的暧昧是七号营地最广为人知的“秘密”，不过进展缓慢，像两位每下一步棋都要花上几个月深思熟虑的棋手。
詹姆斯和亚历克斯正聊得火热，但我在詹姆斯眼中能看出他的疲惫和心不在焉。我本打算今晚告诉他怀孕的事情，但现在觉得还不是时候。明天再说吧。
在房子后面，孩子们正在硬沙上四处跑动踢着足球，奥斯卡在一旁做比赛的裁判。在经历寒冬时，我以为再也没机会见到孩子们踢球。现在，就在落日余晖下，整个世界看起来又恢复了正常。
但对我、詹姆斯和他的团队而言，一切还远不算正常。他们对外宣称今晚的庆祝是因为完成了一架新无人机的设计，在无休止的战时状态下这已经成为常态，为了不让人们担忧而欺骗大家。
屋子里，年龄小的孩子们在和詹姆斯几年前做的机械狗玩耍。我的妹妹麦迪逊和亚历克斯的妻子艾比正在厨房悄悄地说着什么，我靠过去问道：“你们在聊什么八卦呢？”
“不告诉你。”麦迪逊腼腆地对我笑道。
“看来还真是啊。”
“就是八卦，”艾比先承认，“听说田中泉和赵民要住在一起啦。”
“根据大西洋网上的资料消息，她的住所在四十五天后会空出来呢。”麦迪逊说。
“有可能只是搬到其他营地吧。”我这样说道，不过我知道她们说的应该没错。
“不太可能，”麦迪逊说，“‘和平女神号’的成员整天黏在一起，”她尝了一口白酒，“不过我们也在考虑搬出去。”
听到这儿，我心里生出一丝恐惧：“你和大卫要搬出去？”
“他想搬到亚特兰大，听说那边准备搞什么随机土地分配——就像以前西部开荒那样。他说整个经济都要从头开始，我们要抓住机会，就像殖民时期那样，可别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亚历克斯也有同样的打算，他想搬到伦敦，说那里的学校更好，”艾比喝完杯里的酒说道，“但是我一直在想，那里已经冻住了啊，如果漫长的寒冬又回来了怎么办？那我们岂不是又要疏散一遍。”
“那的确是个坏主意。”我心不在焉地说道。
“对啊，”艾比继续说，“我想我们应该会去亚特兰大，伦敦纯粹是他异想天开。”
“不，我是说离开七号营地是个坏主意。”她们听到这句话朝我看来，在等我解释原因，但是我不能告诉她们实情，只好用她们已经知道的事情说道，“是这样的，七号营地依然是整个地球最安全的地方。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在这儿，我们还有堡垒、完善的温室和水供应，我们最好还是暂时哪儿都别去。”
“你知道什么内幕，是吗？”在麦迪逊的询问下我闭口不谈，但她不断对我施加压力，“网格又回来了，是吗？”
我咬着嘴唇说道：“我只是觉得你们应该再等等，好吗？你们相信我吗？”
麦迪逊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想让我说出实情，但我依然缄口不言。
艾比放下酒杯：“我去看看孩子在干什么，外面太安静了。”
麦迪逊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然后举起来问道：“喝酒吗？”
“不用了。”
她眉头紧锁地看着我，仿佛这样就能看穿我内心的秘密，接着她又变了个表情，应该是发现这样并没有效果。她的这种做法让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带她去主卧并关上了门，希望没人能听到我接下来要说的秘密。我们姐妹俩像又回到了中学时那样说着悄悄话。
“我怀孕了。”
她激动地抱住我，连手上酒杯中剩下的酒都洒在了我背上。
“詹姆斯开心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他会开心的。”
“你还没告诉他？”
我将头转向一边：“还没正式和他说。”
“为什么还没……正式和他说？”
“我在等合适的时机。”
她又眉头紧锁地开始了她的读心术，想从我眼睛里找到蛛丝马迹，这次依旧一无所获。
“他现在有很多事情要忙。”我解释道。
“例如我们不能离开七号营地的原因。”
“例如你是正确的。”
“好吧，我会和大卫谈谈，尽量先待在这里，”她对我笑道，“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等大家离开后，我们让艾莉上床睡觉。虽然偶尔家里来客人时，她会闹腾一番，但今晚她实在太累，短短几分钟就睡了过去。
我和詹姆斯坐在客厅，看着电视里的新闻。在画面出现理查德·钱德勒的身影后，詹姆斯翻了个白眼，起身回了卧室。钱德勒像在大西洋联盟时那样做巡回演出，四处煽动大家回到原本的家园，坚持认为三大政府现在是独裁统治。那家伙还真是很喜欢上电视。
我回到房间后，詹姆斯已经盖上被子，闭上了眼睛。
我还是觉得有事情在困扰着他，我想知道是什么，好为他排忧解难。
我爬上床后，他睁开眼对我说道：“嘿。”
“嘿。”
“谢谢你邀请大家过来做客，我知道时间有点儿匆忙。”
“还谢谢你炸掉那些巨大的小行星呢。”
他被我逗笑了：“为了你，多少颗小行星我都能给它炸了。”
“那你能为我多做一件事吗？”
“任何事都行。”
“告诉我是什么在困扰着你。”
“没事。”
“如果有呢，会是什么事？”
詹姆斯闭上眼睛想了很久，然后平淡地说：“如果有，那就是这一切都过于顺利了，”他看着天花板，“网格没那么笨，朝我们扔小行星实在是……对它们而言太低级了。”
“那你想怎么办？”
“我想先补上我这两年来缺的觉，等第二天醒来，我再想想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儿。”
说完他又闭上了眼睛，我也靠在他身旁闭上了眼睛。
还是明天再和他说吧。
在睡梦中，我听到卧室的门被猛地推开，脚步声在耳边响起，一个模糊的人影跑到床边，剧烈地摇晃着詹姆斯。
有那么一瞬间，恐惧麻木了我的身体。
天依然黑着，客厅微弱的灯光照进卧室，我无法看清眼前这神秘的入侵者是谁。那个人影更加使劲地晃着詹姆斯，然后以超乎常人的力气将他整个人举起。詹姆斯终于被惊醒，紧紧握住那双抓住自己的手，然后像上钩的鱼儿一样使劲想挣脱控制。
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极力忍住不让自己吐出来。
那人突然发出清晰平静的声音。
“先生，你得马上走了。”
是奥斯卡的声音。
詹姆斯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解：“什么？”
“小行星，它们马上要降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