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艾玛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们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每晚熄灯后,我在拥挤的房间里,背靠着水泥墙,怀里紧紧抱着艾莉,为詹姆斯在**留一个空位置。每天早上,我睁开眼时都希望他已在深夜悄悄回来,**能留有他的余温,或者又能见到他在工作间忙碌的身影。可每天早上都是一样的情景:床的另一边依旧冰凉,我的怀里只有惊恐不安的艾莉。

每天晚上,艾莉都会用她有限的词语问我同一个问题:爸比在哪儿?回家?

今晚,我甚至没有精力再去回答。

“妈妈要休息了,宝宝。”

我闭上眼睛努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我很担心詹姆斯出了什么事,此时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告诉他怀孕的事。如果还能见到他,我一定不会再隐瞒下去。

早餐时间充满了阴沉的气氛。大人都选择将自己少得可怜的那份食物分给孩子,有些孩子年龄稍大,懂得其中的原因。但有些孩子还小,大人们不知该如何跟他们解释。如果知道了实情,他们一定会更加惶恐不安。

听到孩子说“我饿了”一定是最让父母揪心的一件事,而更加让人难过的是,自己除了说“我无能为力”之外,其他什么也做不了。这种情况每天都在上演。

我们的食物还够我们支撑九天。九天后,我们当中会有人开始面临死亡或永久性瘫痪的危险。

虽然每天我都会为大家讲解《与生俱来的权利》这本书,但我还是看得出有些人已经放弃了希望。他们不再愿意直视我的双眼,当自己的孩子喊饿的时候,他们也不再做出回应。他们面容憔悴,骨瘦如柴,动作迟缓,和醉酒者别无两样。

等孩子们吃完早餐后,福勒打开厨房门走进来,问道:“有什么新情况吗?”

“我的手下有一个建议,”厄尔斯说,“她的名字叫安吉拉·史蒂文斯,一名下士,我最得力的部下之一,她想游过备用水管然后设法穿过蓄水层。”

“不可能。”赵民头也不抬地说道。

“她建议,”厄尔斯继续说,“我们为她制造一个呼吸设备,软管、氧气袋或者氧气瓶之类的,她再带上用撕破的床单系成的绳子。”

听到这里,夏洛特瞪大眼睛问:“带绳子干什么?将大家拉出水管?这方案太危险了。”

“确实,”厄尔斯回应道,“她想用这条绳子让我们知道她已经成功穿过应急备用水管,”他揉了揉眼睛,仿佛想记起方案的细节,连他也难逃极端分配造成的影响,“一旦成功抵达蓄水层,她就会拉动绳子来告诉我们一切顺利。等她爬出水面后会系住绳子,再爬上地表,去中央司令部或者任何能找到载具和补给的地方,接着从中央司令部的地堡带回一条真正的绳子,将它系在床单上拉动七次,以此为信号让我们往回拉。”

厄尔斯停了下来,又揉起了眉头,仿佛正努力回想着什么东西,缓缓说道:“我说到哪儿了?”他嘀咕道,“噢对了,她会取回一条真正的绳子和一些即食口粮,然后将它们送回地堡。我这里说过了吗?那些口粮会固定在两条绳子的结点上,靠这种方式,她可以把食物系在绳子上,让我们拉回去,然后她再将绳子拉出来系上更多的食物。”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就算能行,”赵民说,“我们也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将食物从中央司令部地堡运回这里,整个过程可能要好几天。她要不停来回数趟才能喂饱所有人,这样做也只能延缓我们饿死的时间,而且有可能会搭上她的性命。”

赵民的话掷地有声,像一名法官下达了死刑判决。

“我们换种方式想想,”福勒谨慎地说,“假设她能将更多的航天服送回来呢?”

“这能帮我们吃饱吗?”厄尔斯问。

福勒说:“蓄水层上方的通道非常危险,所以奥斯卡才说詹姆斯否定了那种方法。”

听到詹姆斯的名字,我立马精神起来。

福勒继续说:“所以,从那条通道回到地面并返回是下士史蒂文斯最大的难题,可能要耗费不少时间。赵民也说了,仅凭她一己之力能携带的即食口粮很有限,但如果能找人为她搭把手,那也许真的能带回数量可观的食物。”

赵民缓缓摇了摇头,说:“如果那样可行,詹姆斯早就这么做了,我敢说他也想过这种办法,但肯定出于什么原因他才否定了这一方案。”

福勒说:“詹姆斯做决定已经是四天前了,现在的情况已不同于往日,考虑到现在的形势,不知道詹姆斯当初会不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听了福勒的话,我感觉詹姆斯可能已经遇难,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一想到这儿,我不禁湿了眼眶,一言不发,不想让他们发现我的难过。

“那不如,”厄尔斯说,“我们就用原定计划:史蒂文斯去中央司令部取回食物和绳子,将绳子和床单绑系在一起运送食物。这样一来,我们既能有稳定的食物供应,让大家填饱肚子,也能在当下鼓舞士气。我虽然不愿意这么说,但士气低落和食物匮乏的危险性不相上下。”

福勒点点头表示赞同:“而且,我们可以用字条传递信息,看看是否需要利用航天服让一些人离开地堡。”

“没错,”厄尔斯上校若有所思地说,“用绳子将人拉出去不是一项简单的工作,但中央司令部地堡里有一些装有绞盘的载具,也许她可以用这个办法疏散大家。”

“也许吧,”福勒喃喃而语,“不过我们必须非常小心,如果航天服或者氧气供应有任何裂口,那后果将是致命的。我们到时候可以仔细研究一下这个问题。虽然确实有很大风险,但我觉得可以让史蒂文斯试一试。”

没人同意,也没人反对,这样一来可以算是默许。

“为什么你不让她进来,上校?”福勒问。

五分钟后,下士安吉拉·史蒂文斯来到厨房,双手放在背后以军姿站立。她是一名黑人女性,看上去二十几岁,美国人,身材苗条,眼神坚定。我认出,她是参加我的读书会的一员,她还没有失去斗志。

“下士,”厄尔斯上校说,“你的计划已被通过。”

“谢谢你,长官。”

“这一过程将非常危险,”福勒说,“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认为这次任务成功率不高,你要做好全面准备,在进入管道后务必多加小心。我们会为你打造氧气设备,并尽量给你足够多的时间。记住,我们不知道你要多久才能游出管道或者离开蓄水层。”

“我明白,先生,我愿意承担其中的风险。”

在一阵沉默后,厄尔斯说:“谢谢你,下士,你先回去吧。”

等她离开后,我不禁担忧这一决定也许会把这条年轻的生命送上绝路,但我理解她内心的想法。如果我的腿部没有永久性损伤,如果我没有怀孕,我也会愿意尝试。安吉拉·史蒂文斯的勇气鼓舞了我,也许她是艾莉和我肚子里孩子最大的希望。

在地下室,大人们抱着枕头、披着毯子席地而坐,在我周围围成了三个圈,LED灯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其中几个大人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着瞌睡。我知道是因为现在漆黑的环境,当然,还有食物不足的原因。我们都很虚弱,我也不打算叫醒他们。在外圈上,我看到了安吉拉·史蒂文斯。

“恐惧是我们今天的主题。《与生俱来的权利》中是这样假设的,人类在刚生下来时,大脑并不是一张白纸,每个人脑子里都有一个系统在运转,人类数千年的演化只为了一个目的——生存。恐惧是我们大脑系统最强大的一方面,它是一种工具。但和其他任何工具一样,恐惧也可能会被滥用,出现问题。”

我在平板上翻到下一页。

“恐惧是什么?当一辆车正朝我们冲过来时,恐惧能让我们躲过灾难。恐惧还能让我们专注地思考未来,斟酌今日做出的决定,影响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恐惧是一件好事,正是因为它,我们人类才能长久地存活在这个星球上,但这种感知也会出现故障。”

我抬头看看大家,十几双眼睛正等着我继续往下讲。

“恐惧就像一个警报。我们才是自己思想的主宰,必须在它完成使命后及时将它关闭。”

我深吸一口气:“接下来,我会为大家讲一个我亲身经历的故事。在我还小时,我惧怕演讲。高三那年,我参加了校学生会主席的竞选,我认为课外经历也许有助于我申请大学。”

我笑了笑,回忆起了当时的尴尬场景。当时我才十六岁,门门课程名列前茅,满腔雄心壮志。“那年,学校要求所有的竞选者必须在全班面前发表演讲,全程脱稿。当时我很担心自己会搞砸演讲,害怕没有大学可上,更害怕放弃。所以在那段时间里,我几乎寝食难安。幸运的是,正是在那时,我接触到了《与生俱来的权利》这本书……是它救了我一命。”

我举起手解释道:“好吧,这样说有点儿夸张,但那时的情景对我而言确实像一个世界末日。这本书给了我全新的视角,帮助我认清恐惧,而在那之前,我不愿承认自己的恐惧,尝试过无视它,假装自己不受恐惧的侵扰。

“这本书告诉我绝对不该无视恐惧,恐惧是正常的,但对其视而不见是错误的。所以我选择直面恐惧:让大脑做好演讲的准备。演讲不仅仅是为了竞选学生会主席或者上大学,我明白事情远不只那么简单。我的演讲顺利与否,决定着朋友和老师对我的看法,也决定着我的社会地位,甚至决定着我在高中时光剩下的时间里会不会感到幸福。虽然我当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但我的潜意识是这样想的。我们的潜意识非常强大,而在现在这种局势下,恐惧——也就是我的警报——一直在响个不停。但这已经没必要,它现在不是在保护我,而是在伤害我。”

我在平板上迅速翻到之前标记的那页。“如果不支配自己的恐惧,你的恐惧就会支配你。”我抬起头看着大家,“那么我们该怎么支配恐惧?”

我的妹夫大卫轻轻地说:“承认它。”

“没错,那是我做的第一步。在害怕演讲时,我选择直面恐惧。”我扫视着大家,“我觉得我敢说地堡的所有人都面临着恐惧,让我们分享自己内心的恐惧吧,”我举起手问道,“有人想开个头吗?”

詹姆斯的兄弟亚历克斯首先打破了沉默:“我害怕我们永远不能离开这里了。”

“很好。”

福勒的妻子玛丽安接着小声说道:“我的两个孩子都已经是成年人了,我害怕他们会饿死在这里,而且我更担心那些年龄还小的孩子。”

没想到,接下来厄尔斯上校也开口了:“我害怕留下遗憾,害怕我们没有拼尽全力。”

我对他点点头:“谢谢你,上校。”

下士安吉拉·史蒂文斯也开口了,她清晰有力的声音在地下室回**:“我害怕让所有人失望。”

“我觉得我们都怕,安吉拉,这是我们共同的恐惧,但我们不应该把它藏在心底,纵容它肆意滋生。我们要承认恐惧,看清它的本质——它只不过是大脑的警报系统。一旦我们收到信号,恐惧本身就不再有用。如果不加以控制,恐惧就将占据我们的全部思想,像恐怖电影那样,循环往复地在我们脑子里播放。我们一定要及时关闭它,控制我们多余的恐惧——将它视作不再需要的警报,视作每个人生活里一件司空见惯的事。随着时间和努力,你一定能消除恐惧。”

第二天一早,下士史蒂文斯站在通往备用水管的小池子前。她全身缠满了用胶带裹着的铝箔纸,这样能减少身体的热量流失,同时让她看起来像个超级英雄——铝箔女侠。铝箔是目前帮她保存热量的最好办法,水管的水十分冰凉,到了蓄水层后会更加冰冷。如果她出现窒息、心脏骤停,或者因力竭而亡,我们至少也要保证她不会出现低温症。

说实话,我们制作的氧气瓶非常简陋,由数个塑料水罐熔焊在一起凑成,总共有三个氧气瓶,都通过软管和她的服装相连,上面装有阀门,可供她自由打开或者关闭,目的是如果其中一个氧气瓶失效(或者氧气耗尽),她还可以切换至其他氧气瓶。

福勒在平板上调出了水管和蓄水层的地图。

“我们基本可以肯定你有足够的氧气抵达蓄水层的任何位置,但这取决于你游泳的速度和氧气的使用量,以及氧气瓶是否一切正常。所以,你最好一游出水管就赶紧游到蓄水层上方,浮出水面休息片刻,然后仔细寻找通往地面的通道。”

“明白,先生。”

一名陆军中士将一根由床单制作的简易绳子紧紧系在她的腰上。

“祝你好运,下士。”厄尔斯上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