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艾玛

我躺在**背贴着墙,艾莉就在身旁,唯独缺了詹姆斯。昨晚,他留下一张字条说要和格里戈里回到地表,而且会尽快回来。我本以为他午餐前就能回来,但他并没有。在晚餐时,我又四处寻找他的身影,等我和艾莉洗完澡后,他依然没有回来。他不在地堡。如果他知道这次离开会超过二十四小时,他还会只是仅仅留张字条给福勒吗?他应该会亲自叫醒我说这件事的吧?我害怕他出了什么意外,睡觉时也忍不住继续空出他的位置,希望一早醒来就能看到他躺在我身边。

“爸比?”艾莉问我。

“他在工作,宝宝。”

“现在?”

“对,他现在晚上也得工作。”

“家……”

“我们会回家的,我保证。现在先睡觉吧。”

几个星期,这就是我们仅剩的时间。

食物供应只够支撑十六天,这就是我每晚入睡前担惊受怕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团队在厨房召开了一次会议,原因有二:首先,我们不想让其他人听到我们的对话;其次,我们其中一人必须全天二十四小时待在厨房。没有人愿意将这项任务称为看守,但食物是我们最宝贵的资源,是所有人生存的前提,如果有谁突袭了厨房,后果将不堪设想。

团队所有人都在这里,除了詹姆斯、格里戈里和奥斯卡。

“有些家长向我们提出了一些要求……”田中泉顿了顿,好像在组织语言,“他们对定量配给有意见。”

“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件事了,不能有特权。”福勒说。

“他们不是要特权,他们是想放弃自己那份,让给孩子。”

“那样会引起一堆麻烦,”福勒回答,“那些没有家长的孩子怎么办?如果我们这么做,其他的家长肯定也会备感压力,继而遵循这一做法。”

“即使我们拒绝,他们也会这么做,”赵民说,“他们会藏起自己的食物,而且食物还可能会变质。”

“你是怎么和他们讲的?”福勒问田中泉。

“只是和他们说我们需要考虑。那我们会考虑吗?”

“我同意赵民的说法。”哈利说,“不然还能怎么办?虽然我不是父亲,但我肯定也愿意放弃自己那份,留给孩子。”

突然有人敲响了厨房门,我庆幸有人打断了眼下的争论。

“请进。”福勒说。

奥斯卡推开门迅速走了进来。

“詹姆斯人呢?”我立马下意识问道。

“他在地表。”

“他没事吧?”

“他没事,夫人。他和格里戈里都很安全。”

“我们能通过蓄水层疏散吗?”福勒问。

“不能,先生。詹姆斯已经否定这一方案,但是他另有打算。很抱歉,他让我快一点儿,我需要田中泉和哈利博士立刻跟我出发。”

詹姆斯

我的双手又痛又冷。爬出蓄水层已经够艰难了,在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总部废墟中挖掘更是雪上加霜,脚下的残骸沉重且锋利。我的手已经被冻僵了。

太阳已经落山,随着入夜,气温不断下降,但我和格里戈里一刻也不愿意停下。

在一层薄薄的积雪和灰烬下,我们找到了我意料之中的东西:一些曾经覆盖在建筑顶部、现已破碎的太阳能电池板,支撑建筑结构的硬塑料大梁,还有原本固定在屋顶下的数根电线,就落在太阳能电池板旁边。

还有我意料以外的一些东西:一种散布在废墟残骸里呈黏稠状的黑色物质,像随意喷洒在地上的汽油。

格里戈里拿起一块在手指间揉搓着,问道:“这是什么?”

“不知道。”

“可能是落回地面的喷射物。”格里戈里说。

“可能和太阳能电池板的一部分混在一起了。”

“如果是这样,它在形成的过程中可能会释放有毒气体。”格里戈里心不在焉地说道,手上还在搓着那块东西。

“嗯,这对幸存者可不是好消息。”

说完我们又默默继续向下挖掘,四处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但我们都选择无视。我们时不时会停下来喘口气,搓搓冰冷的双手。每次停下,我都会拿出卫星电话和对讲机,格里戈里也继续尝试呼叫着莉娜。

但都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我们只好继续挖掘。

我和格里戈里抬起一块硬塑料墙板,一张中间嵌着屏幕的金属桌出现在我们眼前。虽然屏幕已经支离破碎,但我们都认出了这张桌子——它来自我们的团队室。如果莉娜当时在任务控制中心,那我们应该快接近她所在的区域了。

我们将桌子拖出废墟,继续向下挖掘。如果这座建筑是用钢筋水泥、塑料板墙和木材这种常规方法建造的,那我们绝对无法如此快速地徒手挖掘。七号营地的建筑都建造得十分迅速,因为用的是大规模量产的轻量化材料,而且牢固坚韧,不易破碎和断裂。

我抬起白板,将它扔到一旁。几天前,我们还在这块白板上写过字,研究制订着拦截那三颗小行星的计划。而现在,它已经化为碎片,因为我们没有注意到真正的攻击。

确切地说,是我没注意到。

每当我捡起一块残骸,都不禁思考起这个问题:失去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后,我们是否还有获胜的机会?不过,也许卡斯比亚或者太平洋联盟有什么秘密指挥中心,他们可能幸存了下来。

事实是,我们必须回到太空,重新面对新收割者。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摸清敌人的情况,以及人类剩余的力量。

我感觉耳朵上传来一阵湿意,有什么东西落到了我身上。我抬起头,发现天空落下了沙土般棕色的小雪。冬天真的来了,飘雪落在地上,渐渐笼罩起一切。

“詹姆斯!”格里戈里一边呼喊我,一边继续卖力地往下挖。他扔开一把损毁严重的椅子和一个破旧的平板,又丢掉一艘太空船模型,这些物品在落地瞬间就碎了一地。

在他脚下,我看见一条蓝色的裤子,接着格里戈里抬起旁边的一块隔板,下面露出一只人类的手臂。我立马冲过去,搬开那人身上压着的电脑屏幕和鼠标,并顺着手臂向下挖掘。

那人一动不动,也没有呼吸。

格里戈里用力将桌子推开,我们的头灯像救援探照灯般向下照去,是一个满脸伤痕、血迹斑斑的男人。

他是负责轨道防御阵列的控制技术人员之一,我记不清他的名字了,应该是托马斯或者特拉维斯之类的,他是个好人。他留在这儿或许是为了最优化防御阵列,我猜他已经明白了,如果再多击毁一颗小行星,拯救数千人的生命,那也算死得其所。

“我们要不要……”格里戈里看着眼前的尸体,想问我怎么处理。

我费力地走过去抓住那人的腿,接着对格里戈里说道:“先把他移出废墟吧。”

我们踩着碎石块将他搬到空地上。时间已值深夜,万籁俱寂,我们的头灯是现场唯一的光亮。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饥寒交迫、体力枯竭了,但我们不能停下脚步。

废墟上很快又积起一层薄雪,我们脚下开始打滑,刺骨的冷风吹过,我不禁冷得打战。我们继续向下挖掘,搬开桌子、墙板、椅子之类的杂物,我的双手不停颤抖着,脸颊也冻得通红,利刃般的冷风划在脸上使我的皮肤皲裂。我咬紧牙关坚持着,因为格里戈里和莉娜都是我的朋友,我们必须找到莉娜。

奥斯卡至少要十二个小时后才会回来,除非他能想到办法快速通过管道并爬出蓄水层。

后来我们找到了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每一次我都心生希望,但在触碰到他们冰冷的皮肤后,我的希望又坠入无底深渊。渐渐地,我们已经不再抱什么希望能找到生还者了。

周围朔风砭骨,我和格里戈里也已经快精疲力竭,停下喘息的频率越来越高。我们坐在一起搓着双手,嘴里呼出的寒气飘过头灯,看上去就像从碎石堆中缓缓升起的幽灵。格里戈里决定继续挖。有些话我已经在脑海里预演过数次,我想劝他恢复理智,不要逼迫自己。在我正准备开口时,我们找到了莉娜。

莉娜死去的时候的确在任务控制中心。我认得我们的办公桌和工作站,在挪开任务中心那面大屏幕的碎片后,格里戈里发现了她的手臂,他立刻认出了莉娜的长袖T恤。

我站在原地,格里戈里盯着她的尸体看了许久。换作我,我会直接崩溃。但格里戈里没有崩溃,他只是轻轻地搬开压在莉娜身上的东西,擦干净她脸上和头发上的灰尘,将她的手安放在她胸前。我慢慢走近格里戈里,看到一股怒火正在他眼里酝酿,如此强烈,仿佛会随时冲出他的身体。我也有相同的感受。

我和格里戈里用仅剩的力气将莉娜抬上汽车。

拖着疲惫和寒冷的身体,我将汽车自动驾驶目的地重新设置,前往距离奥林匹斯大楼废墟大约一百米的中央司令部大楼。大西洋联盟中央司令部总部大楼是一座庞大的三层建筑,中间是一个庭院,与漫长寒冬前的五角大楼类似,而这两者无一不成了一片废墟。

建筑设计者有先见之明,在旁边的地下建造了一个地堡,并通过加固来抵御直接空袭。设计初衷是考虑到如果卡斯比亚或者太平洋联盟之间爆发战争,我们可以撤退到地下。地堡内存有战争时期所需的一切应急物品:武器、食物、弹药,甚至有无人机,那是按照我们目前的情况来看最重要的东西。我只希望在过去两年里,当我们忙于防御小行星计划时,也有兼顾重视地堡设施的资源存储。

很显然,地堡的部分结构已经坍塌,特别是外围地区。中央司令部建筑的废墟位于地平面以下,就像一堆被扔进沟里的垃圾,所以他们才没有疏散所有人进地堡,因为他们既不确定地堡能否经受住小行星撞击,也不确定哪部分地堡建筑能在撞击中幸存下来。

幸运的是,幸存下来的建筑区域有一条可用的斜坡入口,刚好就是奥斯卡之前进入的入口。

我启用手动驾驶,开车进入隧道后,头顶的照明灯自动感应打开。我庆幸这下面还通着电力,我猜测这下面装有备用电源。如果是这样,那些电池应该是由中央司令部建筑顶部的太阳能电池板供能。现在太阳能电池板已经损毁,地堡的备用电源应该也支撑不了多久,我们得重新安装一排太阳能电池板供能,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地堡的一侧看起来像个车库,里面有运兵车和许多轻型汽车,也就是我们正驾驶的全地形车,还有一辆高速全地形车已经不见了。在我们挖掘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废墟时,奥斯卡将它开走了,现在大概正停在蓄水层的入口。

地堡内还有几件挖土设备,包括一辆大型挖掘机、一辆大型推土机和一些挖掘机附件,如液压锤和拇指夹斗。这些大型机器无疑是用于建造中央司令部地堡的工具,规划人员将它们留在这里,因为如果地堡入口发生塌方,还可以通过挖掘回到地表。我们也许可以用它们救出艾玛他们。

环顾四周,我检查了一下其余的设备。开放区域共有三个房间:一个内含手术室的小型医疗区;一间摆满屏幕的情报室;还有一间大型机械室,里面存放着小型水处理设备和一套空气净化系统。

开放区域的另一侧是装满了物资的纸板箱和架子,上面有我寻找的东西:武器、无人机、防弹衣、通信设备和即食口粮。

我现在饥饿难耐,恨不得立马冲过去填饱肚子。我和格里戈里先将莉娜的尸体安放在一辆运兵车内的长椅上,格里戈里坐在一旁看着莉娜。我从物资架上取下一条厚毯子,盖住了莉娜的遗体,然后关上了车门,让格里戈里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

我拿起一包即食口粮,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运兵车的后门打开,格里戈里走了出来,他双眼红肿,布满血丝。我打开一包即食口粮,加热后递给了他。我们已经筋疲力尽,备受打击,没有再开口多说什么,只是各自安静地吃着口粮,身体因为寒冷而不断战栗着。

吃饱后,我在另一辆运兵车内加装了一个空间加热器,在地上铺上了毯子和睡袋。情报室的空间更加宽敞,但运兵车内空间狭小,更容易取暖。

“现在怎么办?”格里戈里问我。

“我们先休息一下,等哈利和田中泉来了之后,我们就制订计划,顺着陨石坑向下挖掘。”

格里戈里点了点头,进入运兵车内。

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过,在他们来之前,我们还可以做一些事情。”

格里戈里挑了挑眉,有些疑惑。

“搜寻生还者。”

“怎么找?”

“这里应该有具备红外探测能力的调查无人机,我可以让它们飞过整个营地,趁这个时间,我们可以先睡一会儿。”

不过,即便有躲过冲击波的生还者,他们在废墟下也已经待了四天,很可能四天都没有进食,生还概率渺茫。可是我们至少要竭尽所能寻找生还者,否则根本无法安心入睡。

等无人机飞到营地上空并开始传输数据后,我和格里戈里爬到一辆运兵车内,裹进睡袋里。我调了个三小时的闹钟,到那会儿,无人机应该已经搜寻完毕了。

突然,我被吵醒了,有人紧抓着我的肩膀,把我推到地上不停地摇晃,并大声喊着什么。

我脸上之前被人撞击后留下的瘀青还在疼痛,整个身体也因为攀爬出蓄水层和挖掘废墟而酸痛不止。

在漆黑中,我意识到是格里戈里,他嘴里说着一连串俄语,大概是在骂脏话。

我的手机闹钟正在响着。

“是你设了闹钟?”格里戈里看到我醒来后,抱怨道。

“对啊,确保我能醒来。”我翻了个身,在手机上输入六位密码,闹钟终于停了下来。

“不,是确保我被吵醒。”格里戈里反驳道。

我们爬出运兵车,查看无人机控制箱的情况。那是一个和公文包差不多大小的设备,一半是控制面板,另一半是触摸显示屏。屏幕上有七号营地的卫星和红外图像,我切换到红外图像后看到了一丝希望。

营地内还有生命迹象。

总共有二十六个生还者,全部被埋在住所废墟下,这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和大西洋联盟其他营地一样,七号营地外围有仓库和温室,包围着居民住所。根据无人机的调查来看,仓库和温室已经被夷为平地。我本以为离冲击波最远的区域至少有一两座设施能幸存,并能在那里找到生还者,但现实并非如此。

二十六个生还者,比我想象中少得多,我有些气馁。

在时间上,救援活动比疏散堡垒更加紧迫,我们必须马上行动。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从奥林匹斯地下室挖出奥利弗,他可以提供很大帮助。和奥斯卡一样,奥利弗可以游过蓄水层和地堡的水管。要是有他的帮助,我们可以加倍疏散行动的速度,而他们也可以帮助进行地表的救援活动。但回收奥利弗面临着两个问题。

首先,即便有地堡的重型设备,也会耗费不少时间。我之前在奥林匹斯废墟犹豫是否要使用挖掘机,是因为担心废墟下还有生还者。但通过无人机搜查来看,那里并没有生命迹象。而且,使用挖掘机进行搜救工作可能会损坏奥利弗,如果挖断他的身体,我们还得花很长的时间来进行修复。

其次,即便能回收奥利弗,我也不认为他还能正常使用。奥林匹斯地下室并不如中央司令部那般牢固,更不用提奥林匹斯的重量是司令部的两倍。如果奥利弗还能运转,他之前应该会回应奥斯卡的信号,最好的情况是他已经离线。这种情况下,他要么是为了保存电量,要么就是已经损坏。

这样一来,只剩我和格里戈里的传统人力搜救法了,我多么希望我们能知道每位生还者还剩下多少时间。几天、几小时,还是几分钟?

在地板中间,我给奥斯卡、哈利和田中泉他们留了一张字条,告诉他们我们外出去进行搜救活动了。

“我们先救谁?”格里戈里问。

我下意识地做出回答,虽然未必是最好的选择,但这是我良心唯一能接受的选择。

“质量最小的信号源。”

“孩子们。”

“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