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别人家作者
中国·瞳城
“都，晓，白！”
风擎文艺出版社主编办公室里，突然传出一阵咆哮，震感大约为里氏3.0级，使得一扇水曲柳的实木门都颤抖了几下。
一门之隔的办公区立即从喧嚣嘈杂到鸦雀无声，中间只用了三秒钟时间。
正在做文稿校对的芳姐、小贝，还有画插画的香香，分别使了个眼色，同时低头拿起手机，默契地进入‘风擎吐槽小分队’的微信聊天群。
芳姐发了个擦汗的表情：“完了，都作者这回又是凶多吉少了。”
小贝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回复：“这就应了那句‘严嵩挨打——自作自受。’”
香香赞同地点了点头，打字的手速比工作时要快出双倍：“她真堪称是大王的克星，三个星期露一次面，露面不过三分钟，就能燃起咱大王的小宇宙。”
小贝感觉遇到了知音，急忙补充：“对！咱大王在业内‘谈笑有鸿儒’的形象，活生生被这厮毁得体无完肤！哎，说起来我就心绞痛。”
此时，香香开始回忆往事。她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回复：“我记得一个多月前，大王也是和咱们都大作者面谈，我在门口经过时，听见温文尔雅的大王开口骂人了！”
芳姐不可思议地紧盯着屏幕，抬起头与对方确认过眼神，挤眉弄眼地问：“大王亲口骂人？你听错了没？”
小贝也觉得过于荒诞，翻了个白眼，回了句：“怎可能，香香肯定听错了，一般像骂人这种有损人设的糙活儿，都是牧副主编承包的好吧？”
香香重重地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回道：“我拿人格保证，绝无半点虚言！”
小贝：“我的天，本宝贝开始怀疑人生了。”
此时此刻，被怀疑没接受过“国骂”正统教育的王卿峰本尊，刚把一沓A4纸甩飞了出去，就被一头短发的大眼姑娘生生用脸接住了。
A4纸在半空盘旋了几秒后，纷纷散落在褐色的羊毛地毯上。《诡案录：灵听》的标题和文案落在姑娘的脚下，似在感叹自己正在遭受非人虐待。
都晓白狼狈地蹲在地上，捡起来不是，不捡也不是，再抬起头时看见王卿峰伸手去拿麦饭石茶杯，一对大眼睛瞬间戒备起来，生怕一茶杯砸过来自己就壮烈了。
王卿峰没了以往的镇定，瞪着都晓白，眼珠子直冒火星：“这是什么呀？你能告诉我这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吗？”
“那个大男主是患有解离性失忆症的通缉犯。他对自己的身份以及杀人过程完全没印象。男主一边艰难地躲避警方追捕，一边坚持不懈地查找真相……我就是按照您的要求写的，题材有噱头，能博人眼球，开篇有亮点……”
都晓白，一边解释一边观察王卿峰的脸色。眼看对方的脸色愈发惨白，都晓白的声音顿时没了底气。
其实都晓白早上硬着头皮，把这篇稿交给老王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而王卿峰接过稿子一看果然疯了。
起初看到标题的时候，王卿峰心里一沉，想着稳住；一看简介，血液开始直冲大脑；再翻看第一章后，血压直奔一百五，紧接着就是那一声无法抑制的咆哮。
“都晓白，你不用在我这儿玩文字游戏。我当初交代你的内容是什么，你心知肚明！”
“是是是，领导我错了，我不应该在您面前卖弄小聪明。”都晓白咧开嘴，脸上出现一对可爱的小酒窝。她每次跟领导认错时，态度都绝对真诚。
“领导，您是了解我的，我可不是有意为之，我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都晓白小心翼翼地解释。
“苦衷？”王卿峰怒极反笑，勾了一下手指，示意都晓白坐在自己对面。
其实都晓白耷拉着脑袋、怯生生认错的时候，王卿峰的怒火已经息灭一半了，再瞥见都晓白投过来的可怜的眼神，那股无名火也有点偃旗息鼓的意思了。
“小白呀，不是我说你，都是同一批签约入行的，你看看别人家畅销叫座的作者，人动不动跟霸道总裁恋个爱，跟大明星闹个绯闻，跟富二代来场露水情缘。别人家的作者都能把爱情写得千回百转、风花雪月，为什么一到你这儿甭管男主、女主，上来不是遭劈腿就是被虐杀，你那些学生时代的美好爱情到底被谁给毁了？”王卿峰原本酝酿好的语重心长的情绪，哪知话题一开又忍不住怒火燃烧起来。
“领导，我那不是剧情需要嘛！嘿……”都晓白第二个“嘿”字还没蹦出来，被老王一记眼刀生吞了回去。
王卿峰决定不跟她斤斤计较，继续就核心问题展开讨论：“再说让你蹭热度那次，同样是穿越文，别人家的作者穿越到古代可以跟皇帝、王爷、将军、御医各种专宠、虐心，各样情感纠结——”
“嗯！嗯！确实挺虐的。”都晓白想起那段时间狂补穿越剧的日子，如捣蒜般点着头。
“你呢？穿越过去直接变成了千年厉鬼！你想写成倩女幽魂、聊斋志异的话，情节是俗套了点，但在‘穿越’里也算小清新了。您倒好，纯粹是跟茅山术士斗法，连跟和尚调情的戏码都没一段，都成鬼了还宁死不屈呢！诚心想气死我是吧！”
王卿峰紧盯着她的眼睛，说起话来语速惊人：“我说都晓白，您费那么大劲铺垫穿越了，洋洋洒洒写了二十几万字还是只单身鬼。要是把这样的文案交给我，我保证它活不过千字就投胎重新做人！”
王卿峰损人的功力之强，不带脏字也能杀人于无形。
都晓白暗自腹诽，这老王嘴也太缺德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厚颜无耻地申辩说：“领导，纯言情我不是不在行嘛！”
“纯言情不在行，那推理是你拿手的吧！”王卿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起话来咬牙切齿，恨不能一口咬死这让人操碎了心的丫头片子。
“是，领导。”都晓白提防着老王；只要他一龇起獠牙，姐妹撒丫子就开跑。
“朱夕在圈内的名声你我都不陌生吧！同样是写探案，人家也没耽误谈情呀？”要搁在以前，王大主编对朱夕之流是不屑一顾的，可今儿他就想拿来刺激一下不成器的都晓白。
得，又是别人家的作者！都晓白脑袋“嗡”的一声炸开，她突然觉得截止到这一刻，自己的生命里除了“别人家的孩子”“别人家的朋友”外，人生又多了一大宿敌，那就是——别人家的作者！
王卿峰不知道都晓白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一脸嫌弃地看向都晓白，没好气地说：“再瞅瞅你！”
“我怎么了？”都晓白委屈道。
居然还好意思问怎么了？王卿峰不禁腹诽。王卿峰觉得自己比都晓白还委屈，六年前怎么就瞎了眼，把她当宝贝给签下了呢？悔不当初啊！
“小祖宗，就您笔下的什么高校诡案、别墅凶案、大理迷案，名门校草、商业巨擘、金融巨鳄到了您笔下，不是被害人就是犯罪嫌疑人，好不容易您有一次把故事的地点转移到国外——”
王卿峰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都到拉斯维加斯了，就当是对赌城最起码的尊重，您是不是应该让被害人赌一把，泡个酒吧，玩个骰子啥的，哪怕是来段仙人跳再遭遇各种谋杀也行啊！我就纳闷儿了，你只当让读者们过把瘾不行吗？”
都晓白听了老王的话犹如醍醐灌顶：“老——大王您说得对！我吧，以前只是苦心钻研如何‘杀人’，在刻画人物细节方面确实做得不到位，我改！我一定改！”
如果抛却理智，王卿峰一定掐着都晓白的脖子问：你是不是猴子派来虐我的？
“大王，你就别气我了。”都晓白噘着嘴说。她长得不算出众，可一张白皙的肉肉的脸蛋，竟卖得一手好萌。
王卿峰拍了下额头，露出和蔼的笑：“小白，我发现其实在你创造的世界里，男人和女人永远是不相交的平行线，你今年有三张了吧，没男朋友吧？”
“有啊！”都晓白极力纠正。
“是吗？”王卿峰眼中暗藏着惊讶。
也难怪世故老练的他会看走眼。老大召见，哪个姑娘会头都不洗，穿着居家服就出门的，这样的人居然有男朋友！
“我妹和你年纪差不多。她每天把自己装扮得花枝招展。她跟我说爱情应该像莫比乌斯环，那个命中注定的王子一定会在某个路口等着她。
我不知道你在你的爱情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只是我从你创作的世界里，看不出与爱有关的色彩。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也尝试一次命中注定的爱情。”王卿峰说。
“啥意思？”都晓白愣了几秒，一时之间没搞清老王此言的用意。
王卿峰从抽屉里摸出一张电影院会员卡，丢给都晓白：“接下来一个月你什么都别干，一个字都不许写，带着你男人，逛街、看电影、吃烛光晚餐，然后去宾馆春宵一刻，总之你必须给我找回灵感，否则下个月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都晓白判断得没错，她的死期果然到了，而且是缓期一个月执行。都晓白讪讪地收起漂亮的VIP卡，把稿纸夹在黑色文件夹里，跟王卿峰道别后离开了主编办公室。
大步迈出风擎文艺出版社的铁门，风有点大，不过天气很不错。都晓白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拿出手机给仲广东打电话。
响了几声后，对方接起了电话：“喂？”
都晓白阴郁的心情一扫而光，爽朗地笑道：“老公，你干吗呢，老王刚才给我发福利了，等你下班了咱们一起……”
“抱歉啊，小白，今晚我不能陪你了。”仲广东匆忙说，“省里出台的新合规管理政策刚施行，公司总部和各分支都忙得不可开交，晚上又要加班了。”
“哦哦，没关系，工作要紧。”回想起老王刚说过的话，都晓白情绪还是挺失落的，他们两个真是很久没有一起出去约会了。
“没什么事你早点回家吧，最近瞳市不太平，媒体一直在报道变态杀人的新闻。”仲广东的口吻里透着几许关切。这让都晓白的负面情绪一扫而光。
“知道啦，你放心去工作吧！”
“嗯，那挂了！”
“拜……”第二个字还没说出口，对方先挂了电话。
都晓白也没放在心上，骑着自行车去了老王指定的电影院，选了一个据说最近很火的电影，然后捧着冰可乐和爆米花进场了。
电影将近一个半小时，都晓白跟着女主角的遭遇又哭又笑，一会儿噙着泪找纸巾，一会儿笑得前仰后合，爆米花撒得到处都是。
都晓白走出电影院，发现自行车不见了。
都晓白先是一愣，然后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电话那端传来洪亮的声音：“在哪儿浪呢？怎么讲话无精打采的？”
“简大小姐呀！”都晓白干笑了两声，“真是太有意思了，看场电影的工夫，自行车被人偷了。我现在只能‘呵呵’了。”
简馨听了强忍着笑意，嘲讽说：“我当什么事呢，都三岁你脑退化又犯了是不是，找找看，停别的地方了吧？”
“你才脑退化呢，你全家都脑退化！”都晓白四处张望了一下，自行车没看到，倒是看到迎面走过来一对亲昵的男女，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同一只冰激凌。
巧的是那女的都晓白认识，是她同窗四年的室友兼死党麦菲。更巧的是，那男的她也认识，正是之前电话里称公事繁忙的现男友——仲广东。
都晓白纵使脑退化成了白痴，也看明白两人什么关系了。
都晓白曾设想过“100种与仲广东不再相爱”的理由，没有一条是他跟自己闺蜜一起背叛自己的。她觉得有点反胃。她想做个缩头乌龟逃走，可身体却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动步。
三个人越走越近，相差近十米的距离时，仲广东和麦菲终于停下脚步，显然他们同样也看到都晓白了。
简馨在电话那边被晾了半天，以为都晓白就这么被贫穷撂倒了，忙着安慰：“不就一自行车嘛，等姐回来去商场给你挑一台最贵的，让你可劲地耀武扬威，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喂——你听没听我讲话啊？”
“听到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都晓白像是得到了启发，她很想云淡风轻地把话说完，可是“旧”字一出口，整个人抑制不住地抖成了筛子。
有谁能料到，她从暗恋到恋爱，曾发誓非他不嫁的人，终有一天会成为旧人？
“对，姐们儿给你买一新的……”
没听清简馨说什么，都晓白挂了电话，一双手紧紧地抱着文件夹，放在心窝的位置。
那里，有点痛。
都晓白扫了一眼仲广东和麦菲，三个人都各怀心事、神色复杂，谁也没先开口，气氛异常尴尬。
最终还是仲广东率先打破了沉默，嗫嚅着：“都，都……”
“哟，没瞎啊？”都晓白也不知从哪儿鼓起的勇气，用三个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冷笑道，“眼看着你们俩往我这边走，我想躲都没地方躲，真是尴尬！”
麦菲明摆着理亏，当着仲广东的面不好发作，却把前一秒还牵着的手，换了个姿势，她紧紧挽住仲广东的手臂，整个人向后退了半步。
仲广东的眼里充满愧疚，他咬着下唇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干涩地说出“对不起小白”五个字。
和初见时一样，他的声音依旧悦耳，让听的人通体舒畅。
“对不起，你指哪方面？算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都晓白顶着一张苍白的脸，配上一双通红的眼，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见仲广东抿着嘴没开口，都晓白吼道：“你聋了？我问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一周前。”知道自己错在一时糊涂，仲广东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你们两个真不走运。”都晓白叹了口气，有些无力地开口，“我天天为了你吃泡面，没日没夜地猫在小黑屋里码字供房贷；自从跟了你我连二百块钱的牛仔裤都舍不得买，生怕让你多一丁点的生活压力。我是傻没错，可我命不错，亏了咱们俩没领证，不然哪天你背着我搞婚外情，我还死心塌地地以为你会陪我天荒地老呢！还有你麦菲——”
被点到名字的麦菲有种不祥的预感，记得大学时期都晓白是出名的锋芒外露，跟仲广东在一起之后性格才收敛起来。想到这里，麦菲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脖子上的项链被阳光折射出绚烂的光芒。
都晓白追着刺眼的光线瞅了一眼，那是一条太阳花图案的铂金钻石项链，曾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她记得情人节那天，仲广东本想要买来送给自己，因为没舍得，死活就没让他买。想不到他最终还是买了，只是送给了别人而已。
都晓白感受到内心阵阵刺痛，一个重心不稳踉跄了一下，文件夹从手里脱落，里面的文稿就这样飞了出去。
无数染墨的白色稿纸在风中漫天飞舞，这些都是都晓白之前日夜钻研的杀人案例。她突然很想从中找出一个适合他们的死法，可惜没随身携带顺手的杀人工具，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方便动手，就是动手了也没有全身而退的逃跑路线。常年钻研刑事案件的心得让都晓白最终选择——放他们一马！
“算了！”强忍着几近决堤的眼泪，都晓白最后看了一眼仲广东，“祝福的话我说不出口，你们也没脸听！麦菲，念在你我友尽的份上，最后送你们一句话：‘且行且珍惜！’愿咱们此后，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