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头和尚 壹~贰

楔子

天津城古寺众多,其中犹以挂甲寺为最,挂甲寺原名庆国寺,修建年代已不可考,其“挂甲”二字,源自贞观十八年。相传太宗皇帝东征归来,路过大直沽时发现庆国寺,大将军尉迟敬德率军在此地修整。

时值大雨初晴,尉迟敬德命部下的将校,将身上的甲胄卸下,挂在寺院周围晾晒,一连数日。太宗兴起,向献茶的僧人慈航要来纸笔,亲书“挂甲寺”匾额一方,悬于山门之上,改庆国寺为挂甲寺。《天津县志》明万历二十八年《重建挂甲寺碑记》一篇中有载:“大直沽迤南三里许,有古刹曰庆国寺,后名挂甲寺。其由来远矣,图经无考……世远倾颓,遗址尚在。”

挂甲寺千年以来,栋宇嵯峨,象设赫濯,遐迩士女,瞻谒云集,香火鼎盛,故而多出高僧,当今的住持方丈,法名妙悟,年高德劭。

月上中天,挂甲寺,天王殿。

长须飘飘,白眉如霜的妙悟禅师正在擦拭天王殿的神像,一个中年僧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妙悟禅师的背后,这僧人生得面目黝黑,唇方口正,额阔顶平,狼行虎步。

妙悟禅师听到脚步,缓缓回过头来,微微笑道:“本觉,是你啊,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本觉和尚双手合十:“师父,晚上风冷,您别着凉。”

本觉一边说着话,一边解下自己的僧衣,披在了妙悟禅师身上,随后关上了门窗,只露出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你倒是有心了!”妙悟禅师点了点头,笑着拍了拍本觉的肩膀。

本觉扭头看了看窗外的月色,一撩衣摆,跪倒在妙悟禅师的身前,叩头说道:“师父,弟子有一事相求!”

“何事?”妙悟禅师赶紧来搀本觉。

本觉跪在地上,深低着头,抱着妙悟禅师的脚,涩声说道:“师父,弟子惹了一桩天大的灾祸,想向您借一件东西遮蔽。”

“灾祸?东西?你要向为师借什么?”

本觉抬起头来,舔了舔嘴唇,咧嘴笑道:“您的项上人头!”

“啊?”妙悟禅师一声惊呼,还没来得及再问,一声枪响,妙悟禅师的额头上瞬间开了一个血洞。

“扑通——”妙悟禅师仰面栽倒。

本觉和尚跪在地上,紧紧地埋着脑袋,用手肘支地,向门边爬去,从门缝里向外看,只见月光底下,大雄宝殿的屋檐尽头闪过一个漆黑的身影。

本觉和尚喘着粗气等了大约一刻钟的工夫,确定那身影已经离去。这时,寺庙内的十几个僧人听见声响,开始陆续披上衣服,走出禅房,迷迷糊糊向四周查看。

“唰——”本觉和尚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把肘长的砍刀,爬到了妙悟禅师的尸体前面。

“师父,对不起了。”本觉和尚一刀砍下了妙悟禅师的人头,抱在僧衣里,钻到了天王殿后头,隐没了身形。

半个月来,天津城里发生了两件怪事,引发了街头巷尾的议论和猜测。

头一件事唤作“阴兵过河”,这件事源自一处废弃的河道,名曰:金钟河(1953年天津市政府将河道填平修路,就是今天的金钟河大街)。此河起于明朝天顺二年,经常淤塞,曾经过多次疏浚。到了明朝天启五年,再次开浚,取名为通海屯河,流经菱角沽、刘快庄、宜兴埠、塌河淀、七里海至桥城所。清乾隆十年,在通海屯河的基础上又开挖了陈家沟引河,上口和贾家沟引河共用,传说当时有一高僧沿河乘舟下游,将近入海处,因水流湍急,潮水鸣若洪钟,故赞为金钟河,金钟河由此得名。

这金钟河水域茫茫,帆影点点,塌河淀里,碧波万顷,沙鸥起落,是天津卫水产丰盛的一大渔场。然而好景不长,民国初年,由于海河三岔河口裁弯取直工程的影响,金钟河水源断绝,几乎淤废,成了一段野草丛生、臭气熏天的烂泥滩子,鱼虾绝迹,蛤蟆多生。

天津人好嘴,贪爱吃喝,一般的贫苦百姓吃不上山珍海味,只能在野趣上抓挠。天津有一道名菜小吃,唤作炖野蛤,乃是从东北传来的吃法。做法简单粗暴,首先将活蛤蟆清洗两遍,用半开的水将蛤蟆烫死,这过程极其讲究,水热了,烫出的蛤蟆肉就僵硬;水凉了,蛤蟆肉就松懈。烫久了,蛤蟆容易秃了皮,影响品相;烫的时间短了,蛤蟆还烫不死。

烫完了蛤蟆,就可以起锅烧油了。大火烧锅,加葱姜大料爆香,再转小火,放入生抽、老抽、白糖、黄酒、辣椒熬成酱汁,放入蛤蟆,等到蛤蟆煮得开始出水了,就可以盖上锅盖焖了。不出一盏茶的工夫,香味就顺着锅盖缝儿往外飘了。

这炖蛤蟆做法简单,滋味的高下全在蛤蟆上,天津有首打油诗,念作:春吃江鱼秋吃蛤,一黑二黄三青花。红油勾芡半炷香,上下沉浮小金瓜。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吃蛤蟆,要讲究时令和品类,最好的季节是秋天,秋天的蛤蟆要冬眠,积存油脂,最是肥鲜,大火稍微一炖,在酱汁中上下浮沉,那色泽就和金瓜一般。

这众多蛤蟆里,最美味的是黑斑大蛤蟆,这黑斑大蛤蟆多生在泥地中,以金钟河老泥滩最好。所以一到了秋天,抓蛤蟆的天津百姓都扎堆儿往金钟河附近走。蛤蟆喜湿喜暗,故而捕蛤都在晚上。

话说这一晚,码头扛包的苦力佟喜顺下了工,挎上个竹篓,直奔金钟河老泥滩,家里三个孩子闻见隔壁邻居炖蛤蟆都快馋哭了,无论如何,佟喜顺今天也得捞上一篓子,回去给小孩解解馋。

待到佟喜顺赶到老泥滩,浅滩处已经聚了不少人,明处的蛤蟆都被逮了个七七八八。佟喜顺无奈,只得挽起裤腿儿,赤着脚向泥潭深处走去。

佟喜顺摸了半宿,也没抓到几只蛤蟆,心烦意乱的他顺着老泥滩越走越深。突然,佟喜顺的脚面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他瞬间屏住了呼吸,缓缓弯下了腰,两手顺着大腿外侧向脚面一抱,伸手抓了那个软软的东西。那东西油腻腻的在佟喜顺手心里打滑,佟喜顺一咧嘴,把那东西从泥里拽了出来,定睛一看,那哪是什么黑斑大蛤蟆,分明是一只五指分明的断手。

佟喜顺发出了一声瘆人的尖叫。

不多时,周围挖蛤蟆的老百姓就凑了过来,中间有胆大的后生围着佟喜顺捞出人手的地方一阵摸刨,竟然挖出了七八具死人尸首,这一下可炸了锅,不少老百姓蹚着泥上了岸,发了疯似的跑回了家,其中有几个冷静点儿的赶紧报了警。潘虎臣听说金钟河老泥滩里挖出了死尸,哪敢怠慢,带着人马直扑现场,组织了一百多名警力,调用河工开挖,不到半天的时间,就挖出了五六十具尸体,一字排开摆在河滩边上,那场面要多瘆人有多瘆人。街面上当时就传开了,说是这金钟河老泥滩里有一只黑斑大蛤蟆成了气候,名曰“黑斑大王”,瞧见天津的百姓年年抓它的子孙烹煮,气愤不过,用术法摄人魂魄,一只蛤蟆换一条性命,那些被摄了魂魄的行尸走肉,被黑斑大王召唤,成了老泥滩的阴兵,守在河底,专门拖来逮蛤蟆的人的脚后跟……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老泥滩这边的事还没完,挂甲寺又闹了人命,老主持妙悟禅师被杀死在天王殿内,项上人头不翼而飞。有好事者将这两件事放到一起编排,非说是老禅师和那黑斑大王斗法落败,被摘了人头,这股谣传愈演愈烈,老百姓甚至在老泥滩边一边将逮来的蛤蟆放生,一边拜求黑斑大王饶命。

宋翊忙得脚不沾地,在老泥滩边上来回查看,检查着每具尸体,并将情况记录在本上。魏虾米抡着警棍,驱散了好几拨烧纸的百姓,好几十个河工还在泥潭里搜寻,不断有新的尸体从泥里被挖出来。

“喝口水吧!”潘虎臣端着一碗水走到了宋翊旁边。

宋翊摘下手套,喘了口气,接过潘虎臣手里的水,一饮而尽。

“都是怎么个情况?”潘虎臣看着一地的尸体,皱着眉头问道。

宋翊将水碗放到一边,领着潘虎臣在尸体中间行走。她一边走一边指着尸体说道:“咱们眼前这些尸体,死亡原因很多,有的是枪伤,有的是刀伤,有一半死于中毒或窒息。尸体上都有捆绑和殴打的痕迹,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人都是死于争斗砍杀,有的当场死亡,有的被捆绑殴打后,灌入了毒药。

“你看这具尸体,腐败是由腹部开始的,最早出现的征象就是腹部膨胀。这是由于细菌的作用产生腐败气体,引起肠道胀气的结果。你看他肚子上的绿斑,呈现淡绿色,这种绿斑的出现,盛夏季节约在死后十二小时以后,春秋季约在死后24~48小时。斑点最初为淡绿色,以后逐渐变为深绿色,再过几天,就会蔓延全身,变成褐色或黑色。这十五具尸体,死亡时间都在两天以上。你再看这边这几具,口鼻内都有粉红色的血水,说明尸体在沉入泥水之前被翻动过,因为翻动尸体的时候会有气体大量进入血管内,导致口鼻腔流出泡沫样血水,这几具和那边那八具尸体一样,死于一天前。您再往这边走,从您脚下画一条线,往北所有的尸体都死于三天以前。”宋翊一边说着一边挑开几具尸体的上衣,给潘虎臣指点解读。

“咳……咳……也就是说,这些尸体最少经过了三次抛尸,是不同的时间段扔进金钟河的老泥滩里的?”潘虎臣掩住了口鼻,瓮声瓮气地说道。

“从尸检角度来讲,是这样的。”

“不对啊!这些日子,正是逮蛤蟆的日子,金钟河老泥滩附近人来人往,这么多双眼睛……凶手是怎么抛尸的呢?而且一抛就是好几十具,不可能没人看见啊?”潘虎臣一边嘀咕一边招手唤来了魏虾米,指着满地尸体:“照都拍了吗?”

“拍了!”

“有查到身份的吗?”

“没有!”

“有人来认尸吗?”

“也没有!”魏虾米苦着脸答道。

“怎么什么都没有?你是怎么办的差事?”潘虎臣破口大骂。

魏虾米脸上的皱纹都快挤成一个干橘子了,一边擦汗一边说:“我的局长啊,这尸体在这泥水里泡得都水肿了,有的还能认出模样,有的那都没人样了呀!”

“没人样也得拍,把照片贴出去,快点儿!”潘虎臣狠狠地在魏虾米屁股上踹了一脚,魏虾米连滚带爬地去取照相机,领着两个小警员挨个儿给尸体拍照。

“这他娘的真烦人啊!”魏虾米一边拍照一边嘟囔。魏虾米掀开了一片草席子,露出了底下盖着的一具尸体,那尸体颈下两腮鼓了好大的两个圆球,将皮肤撑得透明轻薄,连里面的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不是个蛤蟆成精了吧!”魏虾米啐了一口唾沫。

突然,那尸体两腮鼓起的圆球“啪”的一声爆了开来,粉红色的汁液溅了魏虾米一脸。

“啊——啊——救命——”魏虾米一声惨号,一个屁墩儿坐在了泥水里。

“救命啊——”魏虾米眼泪都淌下来了。宋翊听见魏虾米大叫赶紧跑了过去,急声问道:“怎么了?”

“我……我中了尸毒了……”

“尸毒?”宋翊看了看魏虾米,又看了看他对面那尸体,“扑哧”一笑,伸手扶起了魏虾米,“别怕,哪儿有尸毒……”

“啊?什么?”

“这叫尸泡,也就是尸体腐烂形成的水泡,人死后循环血液流向尸表,血浆渗出血管外,在皮肤的表皮与真皮之间聚集,形成水泡,腐败水泡内的**颜色淡红或淡绿,随着时间推移,水泡会胀破……”

宋翊的话还没说完,魏虾米和那两个小警员早就已经控制不住胃部的**,“呕”的一声吐了出来。

宋翊见魏虾米他们吐得可怜,一心软,接过了相机,轻声说道:“你们去休息吧,照片我来拍就好。”

魏虾米吐得脸色蜡黄,话都说不出来,朝着宋翊一拱手,扭头就跑。

潘虎臣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冲着魏虾米逃跑的方向,一顿大骂,一边骂一边走过来,对宋翊说道:“这帮废物,有什么啊?一个死人而已,我真是得好好收拾收拾……”

潘虎臣无意间瞥见了尸泡爆开的那具尸体,一股酸水顺着食管就涌了上来,潘虎臣伸手一捂嘴,隔夜的酒饭顺着手指缝儿就喷了出来。

宋翊皱着眉,叹了口气,不禁又想起了白九。刚发现尸体的时候,宋翊就去了龙王庙,想找白九来帮忙,谁知道白九根本不在龙王庙,宋翊问了好几个平日和白九厮混的朋友,可谁也没有他的消息。

“这个白九,一到需要他的时候,就没了影子,也不知道躲在哪个青楼酒馆……”宋翊在心里狠狠地啐了一口白九。

天津城东,宴宾楼,花二爷在包间里喝得眼花耳热。

花二爷打了一个酒嗝,伸手揽住了一个身量婀娜的女子,使劲儿一搂,将她抱在了怀里。

“小银雀啊小银雀!二爷我想死你了!”

原来这女子就是最近在天津城艳名初现的京戏花旦,艺名唤作“小银雀”。

花二爷搂着小银雀,狠狠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摩挲着小银雀光洁的大腿,轻轻一撩她旗袍的下摆,红着脸笑道:“小美人,你这旗袍的开衩还是太低了呀!”

小银雀俏脸羞红,咬着花二爷的耳朵,低声细语道:“二爷,人家日子过得紧,哪里有钱做新旗袍嘛?”

“没钱找二爷啊!钱不是问题,只是二爷不知道你的尺寸啊!”

花二爷被小银雀撩拨得心花怒放,脸上的油都绽出光来了。小银雀幽幽一笑,吐气如兰,在花二爷耳边笑道:“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量……”

“哎呀呀!我的宝贝儿,二爷就稀罕你这点,有文采!有情调!来,让爷香一个!”

小银雀半推半就地让花二爷占了些便宜,轻轻一推,架住了花二爷的脸,笑着说道:“二爷,我去楼上洗个澡等您。”

小银雀手指在花二爷手心里一捻,悄无声息地将一把房门钥匙塞在了花二爷的手里。

花二爷拍着巴掌送走了小银雀,自顾自地喝了两杯酒,就急吼吼地出了饭厅。他看了一眼手里那把钥匙上的小号牌,快步上了三楼,直奔小银雀开好的客房跑去。

“咔嗒——”花二爷拧开了房门,奔着床边走去,一边走一边脱衣服,等跑到床头的时候,浑身上下只剩了一条短裤,**垂下了轻纱的幔子,依稀能看到被窝里裹着一个人。

“宝贝儿!二爷来了!”花二爷一声怪叫,扯开幔子,扑了上去,把被子一掀,刚要下嘴才发现,被子底下躺着的根本不是小银雀,而是一个他无比熟悉的男人。

“啊——白九!”花二爷吓得发出了一声惨叫,瞪大了眼睛。

“二爷,你听我说……”白九尴尬地抽搐了一下嘴角。

“说你娘——我枪呢?我他妈今天非崩了你不可!”花二爷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到处找手枪,找了半天才想起来今天出门没带枪。

“二爷,我是……”

“我掐死你!”花二爷一声大喊,扭过头来,两手扼住了白九的咽喉,把白九按在了**,白九急得满头大汗,一边和花二爷撕扯,一边辩解道:“二爷放心,小嫂子在浴室里,我只用了点儿迷药,并未伤她。”

“我容易吗?我容易吗!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怎么每次都能遇上你啊!你和我是有多大仇啊!老子今天必须掐死你!掐死你!”

花二爷什么也不听,一门心思和白九厮打。

“二爷,您听我说,我找你是有一件天大的事!”

“天大?有多大?还能有老子找女人事大?”

“柳爷!柳爷的事!”

花二爷听到“柳爷”二字,手脚一滞,神色慌张地向四周张望,手忙脚乱地从白九身上爬了下来,关好了门窗,一边穿衣服一边说道:“什么……什么柳爷?”

白九坐到床边,一边揉着被花二爷掐得生疼的脖子,一边冲花二爷翻白眼。

“我说二爷,玩这个就没意思了吧?天津城里还有您不知道的事?这事我真着急,您开个价,就是把我那龙王庙卖了,我也把钱给您凑上!”

“不是钱的事,这……这是要命的!我可不敢乱说……柳……那就是个亡命徒,你惹他做什么?赶紧滚,赶紧滚,就当我今天没见着你,你可千万别连累二爷我跟着吃瓜落儿!”

花二爷揪着白九的领子发疯了似的往外推。白九两手死死抠住床沿,大声喊道:“二爷!二爷!您听我说,这事我要是办不成,早晚也是个死!我到了黄泉路上,形单影只,我多寂寞啊!多空虚啊!我孤独!我冷啊!我必须得找个伴儿!”

“你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我就觉得你花二爷不错,反正我已经把命典给三千当铺了,一旦玩儿砸了,大不了就是个死。有花二爷陪着,我也值了,您说吧,是想死在你大老婆手里,还是死在柳爷手里?你要是想死在你大老婆手里,我就去告密,说你在外面寻花问柳,四处乱搞;你要是想死在柳爷手里,我就去三千当铺,告诉柳爷,说你知道他的秘密。”

“放屁!话可不能乱说!”花二爷打了个冷战,裤子都顾不上提,一个箭步跑到白九身前,捂住了他的嘴。

“第一,我没乱搞;第二关于柳爷,我什么都不知道……”

白九没答话,只是用狐疑的眼光瞟着花二爷,花二爷被看得浑身发毛,一屁股坐在了白九旁边,神秘兮兮地说道:“这就好比摸黑走山路,我看到了老虎咬死的人,闻到了老虎的味道,还发现了老虎的脚印,我知道这山里有只老虎。但是,我躲着就是了,没必要跟着脚印去看看那老虎长什么模样。这人啊,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有武松的手段,就别往景阳冈前面凑。你说,是这么个理儿不是?”

花二爷说得恳切,不似作伪,白九沉思了一阵,一嘬牙花子,揽着花二爷的脖子说道:“二爷,我不用你帮我找老虎,你就帮我指点一下老虎的脚印,我自个儿顺着追,是生是死绝不拉你下水,如何?”

花二爷犹豫了一阵,心中暗道:“这白九是个吃死人饭的,乃是街面上有名的滚刀肉,被他缠上,甩也甩不掉,不如趁势把他送到柳爷嘴边,是生是死都是他的造化,我也落个清净。”

想到这儿,花二爷一点头,算是答应了白九的请求。白九大喜,掏出了怀里的纸条,上面写着“黄不同”三个大字。

“二爷,您上眼!”

花二爷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小声说道:“这黄不同是鬼市的一个门主。”

所谓门主,就是指常年在鬼市支摊,专做一门生意的人。

“门主?哪一门?”白九赶紧追问道。

花二爷向四周看了一眼,信手捞起了桌子上的一张报纸,两手一撮,卷成了一个长筒,托在掌心,将一端凑到嘴边,鼓起腮帮子虚嘬了一口,摆了个抽鸦片的姿势。

“是鸦……”

“嘘——我可什么都没说啊!”花二爷紧张兮兮地摆了摆手。

“明白!明白!”

“我就知道这点儿,更深的掌故就得你自己查了。”花二爷说到这儿,仰头一躺,瘫在了**,将手上的报纸打开,平铺在了脸上,再也不发一言。

白九拱了拱手,隔着报纸,在花二爷耳边说道:“谢二爷,小的不打扰您的好事了,小银雀的迷药一杯清茶就可解。”

“滚——”花二爷翻了个身,闷喝了一声。

“好嘞!”白九咧嘴一笑,转身出了房间。

鬼市者,牛鬼蛇神聚散之地。为什么叫鬼市?这里头有两大缘由:一来这鬼市后半夜到凌晨开市,天一擦亮就散市,来无踪去无影,再加上这个市场是在晚上开的,大晚上的这段时间是最冷的时候,有个说法叫“鬼龇牙”,意思是说天冷把鬼都冻得龇牙了;二来这鬼市交易的东西鱼目混珠、真假难辨,谈价都是在袖筒里捏手指头,摘下头上的瓜皮帽,扣在手上说事的。

这鬼市南北都有,各不相同,就拿近处的说,这京城的鬼市和天津的鬼市就差了不少味道。京城的鬼市,支摊的都是些没落的王公贵族,想当初在大清的时候,这些个八旗贵胄也是辉煌一时啊,终日里享清福、吃皇粮。后来大清朝亡了,这些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老少爷们家境落败,上顿不接下顿,饿得眼花腿抖。怎么办呢?卖家产吧!于是这些个旗人老爷们开始变卖家里藏的货底子。可是这些老爷们早先可都是显赫过的,讲究个“虎死不倒架”,别看饭都吃不上了,可这面子不能丢,卖家产可以,但不能让人看着脸。于是只好在黑咕隆咚的凌晨摆摊卖老货。避着光,不露脸也不说话,买家自己打着灯笼在地摊上挑选;而天津这地儿,没有北京那么多卖家产的贵族,多的是三教九流的江湖人物,卖的东西没几样是祖上传下来的,军火、鸦片、古董、西药等市面上禁止贩卖的东西,天津鬼市里都有销售。

在天津老城南门外以西有片开洼荒地,康熙年间,开辟为洼地种稻。1901年城垣拆除后,居民逐渐南移,这片才开拓成了城区,是为“南开”。随着南开民居不断向西开拓,边缘地区聚集了大量的穷苦人家,成了一片新的聚集区,是为“西广开”,意思就是“南开”再向西扩展的开拓地,天津最大的鬼市就在西广开。

凌晨时分,秋风刺骨,白九裹了一件破皮袄,在脸上围了一条麻布围巾,一步三晃地来到西广开鬼市。

漆黑的夜幕之中,半条长街人影晃动,街边两侧的黑暗中每隔三五步就立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将站在摊子后面的人影拉得老长。

左边那个老婆子,戴着一顶破旧的斗笠,肩上披着一身旧蓑衣,怀里抱着一个棉布包裹,在阴影里左右徘徊,不时有人走过去,往她怀里拿捏——这是个卖小孩的拍花拐子!

右手边,有个干瘦的老头儿,在树底下支了个草棚子,叼着烟卷,无精打采地抽着烟,遇到上来搭茬儿的,就从草棚子里拖出一个长条的木箱,把木箱打开一条缝,让买主伸手进去摸,只能摸,不能看。过了一会儿,有人在袖子里和他谈好了价钱,干瘦老头儿掐灭了烟,将箱子递给那买主,白九看得很清楚,箱子里有一层油纸,这是个卖黑枪的匪帮贩子。

身后的土墙底下,缩着个矮小的汉子,身前铺了一块破布,上面摆着不少瓶瓶罐罐,隔着十几步远,白九就能闻到他身上那层浓厚的土腥味和那些物件身上的臭味,那是尸臭,白九最熟悉不过——这是个挖坟掘墓的土爬子(盗墓贼)。

白九在鬼市溜了好几个来回,在几个小摊前来回转悠。

鬼市交易,买家和卖家流动性极大,大多讲究不看脸、不搭话。但是其中也有例外,这个例外指的就是在鬼市支幌子的人。所谓幌子,又称“灯幌儿”“鬼幌儿”,什么意思呢?就是撕下一块布条,写上字号,压在自己的油灯底下,这就叫支了幌子。支了幌子,就代表这人常驻此处,已经立地生根了,做的就是长久的买卖。这种买卖,许进不许出,挂了就不能撤,否则慕名而来的买家就容易扑空。能在鬼市支幌子的,干的肯定都是刀头舔血的买卖,接触的也都是些亡命徒,你胡乱放人家鸽子,人家岂能饶你。按照江湖惯例,敢在鬼市支“空头幌子”的,砍死算白砍!

花二爷说黄不同在鬼市支了幌子,那就肯定错不了。果然,白九转了两圈,在一口水井台子上,发现了一个破败的烛台,烛台底下压着一个破布条,上面正写着“黄不同”三个大字。蜡烛的火苗在风中摇曳,一个戴着墨镜和瓜皮帽,穿着唐装和皮鞋的中年男子正躺在一架摇椅上,闭目假寐。

白九眯了眯眼,背着手走了过去,还没走到那人跟前,那人便猛地睁开了眼,缓缓从摇椅上坐了起来。他一抬袖子,将胳膊架到了白九面前,白九会意,将手伸进了那人的袖子里一摸,便摸到了两枚纸包的小球儿,白九手指一动,将那俩小球儿捞在掌中,抽出手凑到了烛台边上,扒开外面的包纸一看,顿时明了。

原来这人以为白九是来买鸦片的,抬手先给了白九两个样品,让白九挑选。彼时,京津两地的鸦片多来自英国怡和洋行、沙逊洋行和哈同洋行,三家洋行利用在中国的租界特权和内河航行特权,将制毒、贩毒的机关布满中国,这些洋行销售的鸦片主要为印土(印度鸦片),按品质分两种。一种优质的,叫“大土”,每颗重3磅,用烟叶包裹,黄黑色,质地较软,主要供贵族、官僚吸用。每两价格高达光洋3~4元。另一种低劣的,叫“小土”,每颗重1磅,黄黑色,质地较大土坚硬,均价约每两2元,主要给平民和穷人吸食。

此时,白九手里的两个纸包小球,拆开来正是两种“土样”,一种大土,一种小土。

白九装模作样地嗅了嗅,然后凑到摇椅边,小声说道:“并肩子,可是喇嘛蔓?”

白九用的是江湖上的“春点”,也就是黑话,所谓“并肩子”,是“兄弟”的意思,“喇嘛蔓”指一个“黄”字。连起来就是说:“兄弟,你可是姓黄吗?”

那中年男子听了白九的话,脸上一沉,不悦地说:“老合春点大开,何不先递门槛儿?”

这话里,有几个关键词,“老合”指代“江湖老手”,“春点”是黑话的意思,“递门槛儿”意为“自报山门”。翻译过来就是说:“兄弟也是内行人,张嘴就是江湖春点,想问我底细,先来个自报家门!”

白九微微一笑,摆了个江湖上常用的山字手,抬眼说道:“雪花蔓,吃的土点饭!”(我姓白,是做死人买卖的。)

那中年男子坐起身来,疑声问道:“吃土点的?盘芙蓉做甚?”(你个做死人买卖的,打听鸦片干什么?)

“里码人搭桥,前来碰码!”(有懂行的熟人介绍,让我来见见面。)白九试探着答道。

“里码人?该不是掉脚子走水了吧!”(哪来的熟人?不会是被兵警抓住,说漏了嘴吧?)中年男子“咔嗒”一声在袖子里给手枪拉开了保险,对准了白九的心口。

白九深吸了一口气,伸出右手,拇指上立,其余四指弯曲,端在胸前,沉声说道:“大将点兵新挂柱,海河边上第一香。”

“大将”这个词在春点里可不能乱说,非在当地数一数二的人物不能当这二字,“点兵”是“差遣”的意思,“挂柱”指“新入伙”,“第一香”里的“一”这个数字在春点里读作“柳”(一二三四五,柳月汪载中;六七八九十,申行掌爱句)。白九的这句话是说:“有个江湖上的大人物差遣新入伙儿的我,来此办事,这个大人物在海河两岸赫赫有名,他姓柳。”

一听这个“柳”字,中年男子吓了一跳,收起了手枪,赶紧从躺椅上跳了下来,朝着白九拱手说道:“在下杨东胜,有眼不识泰山,兄弟莫怪。”

“客气了!不知这黄不同……”

“黄不同是我老大,半个月前说有急事要离开一阵子,鬼市的幌子离不开人,他命我在此地支应,昨天他飞鸽传书给我,说若是有柳爷的人来寻他,便指引那人去往娑婆鬼树!”

白九闻言,来不及道谢,只一拱手,便匆匆向北而去。这娑婆鬼树是一颗五六人合抱的大柳树,就长在西广开鬼市街头,1875年的时候,年仅四岁的光绪皇帝刚一即位,黄河以北便爆发了百年罕见的大旱,京师和直隶地区从春到冬,愣是一滴雨都没下。转过年来,旱情越来越严重,直隶、山东、河南、山西为主要灾区,北至辽宁、西至陕甘、南达苏皖,赤地千里,粮食产量减半,山东收成不及往年的三成。

据《山东通志》称,该年全省“大旱民饥”。山西巡抚曾国荃向清廷奏报时称:“晋省迭遭荒旱……赤地千有余里,饥民至五六百万之众,大祲奇灾,古所未见……询之父老,咸谓为二百余年未有之灾。”

大旱之下,附近的灾民开始大面积流动,饥荒肆虐,致使一些食不果腹的灾民“状如饿鬼,饥则掠人食”,夜半孤身逆旅者,往往失踪,父老皆“相戒裹足,不敢出门”。

彼时,山东有一村,名曰“大柳树村”,村中父老因大旱,田间颗粒无收,为了果腹,只能举村逃荒,行至天津城外,先是捞鱼捉虾、啃树皮草根,后又食观音土,再至后来,实在没什么吃的了,这帮饥民就打起了小孩子的主意。在村内某些人的带领下,这些饥民竟然偷偷混进城,偷小孩子烹食,结果被巡夜的兵丁逮了个正着,一举拿下了三十六个大柳树村的村贼,用铁链凿穿了琵琶骨,穿成一串,拉到西广开,一刀一个砍了脑袋,埋在了泥地里的一棵大柳树底下。

那大柳树的根饱吸人血骨肉,生得越发粗壮,相传每到月圆时分,人从树下走过,常能见到腐烂到只剩枯骨的手脚从树下伸出,拖拽行人脚踝……

1901年老城垣拆除,居民南移,夯土填挖的时候,这地界突然开始闹鬼,一下子死了十几口人,管事的慌了,找了不少法师前来抓鬼,怎料鬼没抓到,抓鬼的死了好几个。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有一游方僧人到场,在大柳树下盘坐一宿,诵经作法,一连七天,慑服了作乱的鬼怪,并安排众人用红绸铜锁捆住了大柳树的树干,系在了六根降魔杵上。

那和尚嘱咐道:“此地恶鬼已被我用佛门的娑婆大阵压在树下,尔等破土动工,切记绕过这棵大柳树,只要不动此树,百无禁忌;若动此树,神仙难救。”言罢,游方僧人飘然离去,不收分文。

此后,西广开开荒建房,均绕开这棵大柳树,再也没发生过闹鬼的凶事。由于百姓畏惧神鬼之说,安家置地多远离这棵鬼树,使得这棵鬼树在闹中偷静,竟然在杂乱拥挤的西广开占据了一块冷清萧索的空地,进而成了鬼市聚会销赃的绝佳去处。

要问这游方僧人姓甚名谁,有好事者几经查探,方知这僧人法号妙悟,自山东而来,落脚在了天津挂甲寺。他佛法精湛,兼通医道。过了没几年,挂甲寺的老方丈去世,将衣钵传给了妙悟,也就是今时今日的妙悟禅师。

这段公案,在海河两岸流传甚广,白九也早有耳闻,故而一听“娑婆鬼树”四个字,就迈步直奔那大柳树而去。

大柳树面前有一座石碑,高不及腰,上刻大字佛经一行:“今欲早离苦海,当以大雄无畏之身,还我婆娑大地。”

白九哼了一声,绕过了石碑,直接去看那棵大柳树,半个月前,白九和妙悟禅师因“降妖抓鬼”的买卖撞了车,结下了梁子。

“嗯?不对啊!”

刚围着柳树转了一圈,白九就察觉到了不对,只见他一嘬牙花子,用右脚尖点了点地上的泥土,随后蹲下身来,抓了一把土,用手指搓了搓,凑在鼻尖上闻了闻,心中暗道:“湿度、硬度都和周围不一样,这块土,有人刚翻过啊!”

心念至此,白九抬手折了一根树枝,蹲在地上,开始挖坑,他想看看这片新掘开的土下到底埋了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