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走错车厢的旅客(一)

杰克·伦敦《热爱生命》里的故事,是淘金的主人公因为在返回的途中受了伤,被同行的朋友抛弃,最后历尽千难万险走出了荒原。人在读小说的时候,往往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主角,带入情节,可在现实生活当中,我却是那个让人憎恶的配角。

我背上包,拿起枪,把地上的那份金子放在身上收好,整个过程武建超都在边上看着,没说一句话。他把最重要的金子托付给我,那是对我的信任,也给了我一个离开的理由。同时我还能找到更多的理由,来说明我当时不得不走。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说了,因为后来我发现,所有的理由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其实只有一句话:我怕死。

我很怕亲眼见到武建超死,我也很怕自己染上鼠疫病死,我还怕自己被突然出现的球雷烧死,或是一个人走不出大山,在原始森林里困死……所以,先前对武建超我只敢说:“我留下来陪你。”却不敢说:“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在“死”这个字面前,良心和道义都变得苍白无力,我战胜不了本能的懦弱和胆怯,也注定成不了一个高尚的人。这里我也没有脸面去描述自己当时内心是如何的挣扎和痛苦,因为不管怎么辩解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我把同伴抛弃了,自私又无情。

走出金硐的时候,武建超又吐了起来。我含着泪不敢回头,以最快的速度去追前边的阿廖沙。

刚才耽搁的时间不算短了,但阿廖沙并没有走出太远,我刚跑一会儿就看见了他。他听到脚步,也转回身看了一眼,没说任何话,不过目光里的意思很明白,像是早就料到我会跟来似的。

茫茫大山,两人结伴毕竟比一个人走来得安全,看得出他是在等我。但那目光让人很不舒服,似乎是在嘲笑我光嘴上说得漂亮,可到头来还是舍弃别人自己逃命。

事实上对武建超来说,我和阿廖沙本质是一样的,唯一不同在于后者走得很干脆,也没有心理负担,而我却留在那儿又假仁假义的多啰唆了一阵儿,这种婆婆妈妈的伪善反而更显得廉价。

我腿上的伤还没有好,一走路就疼了起来,然而比腿更疼的,是心。和阿廖沙之间没有任何的对话,就那么一前一后地默默往前走着。途中经过那片古代岩画群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组曾引起我们争论的叙事岩画,脑子一个激灵,猛然间醒悟了过来,吃惊地定在了那里。

大哥说远古人作画爱用象征手法,当初不了解情况,我们以为画里那只黑色怪鸟代表了什么太阳黑子,但现在想来恐怕是猜错了。这黑鸟代表的也许就是我们刚才遇到的那种黑色球雷,这石头上的整组岩画,记述的就是球雷落下伤人伤畜的事情,而那些躺在地上的黑色小人儿,就是被它击中烧焦的尸体。

比起远在天边的太阳黑子,球雷的解释合理许多了,不过还是有疑问。首先就是第一幅图里的圆圈,如果不是太阳,那又代表的是什么?如果那些古人想借此说明球雷是圆形,那他们为什么还要画黑鸟从圈里飞了出来?

这时阿廖沙发觉我没跟上去,停了下来看出了什么问题。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很快我就意识到这都已经无所谓了,现如今这种时候,我还管它是什么东西干嘛?

冲阿廖沙挥了一下手,意思是没事。两人继续上路,跨过铁丝网外那道水泥桥之后,就算走出老金场的范围了。阿廖沙他们当初来的路线和我们差不多,都是顺着那条“大跃进”时修的牧道进入深山,直到走得看不见路了,再翻山穿越原始森林,来到大草甸,最后沿湖找到了老金场。

我们现在返回,自然也是按原路,剩下的大半个下午都行进在草甸上。走出十几里地的时候,我在草丛中看到了死去的赵胜利,其实并不是有意去找的,而是因为那里爬满了苍蝇,嗡嗡叫着很惹人注意。走近瞧了瞧,除了人正面那些被烧碳化了的部分,身体的其他地方都挤挤攘攘生满了蛆。

黄金是极其稳定又贵重的金属,可以代代留存,但又有谁知道从古至今多少淘金客最后落得暴尸荒野,梦断黄沙的下场。看着已经开始腐烂的赵胜利,我心头隐隐作痛,也十分酸涩。两天前武建超追他到这里时,肯定是被吓得不轻,所以就把尸体扔下了没管。但当时赵胜利毕竟是死了,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而武建超现如今还活着,我们就因为害怕连累自己,就弃他而去了,这又算是什么呢?

天黑前,我们终于找到了上山的位置,晚上在草甸边缘宿营睡了一觉,第二天进入了原始森林。

由于各种原因,我和阿廖沙都没什么兴趣聊天,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交流,只不过是他走在前边,我跟在后头,俩人保持着一个互相看得见的距离,同时吃饭同时休息罢了,那感觉其实跟自己一个人赶路差不多。

而这样在山里闷头走了一天半,阿廖沙却突然停了下来,转身对我说:“我们迷路了。”

长时间机械地跋涉让我脑子有点儿迟钝,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就问具体是什么情况。阿廖沙说,其实早上出发没多长时间就不对了,首先是方向不对,然后就是路也不对。

阿廖沙有个怀表式的指北针,比较小巧,他这时拿给我一看,只见那盘座上的指针跟个晕头鸡一样,在朝四面八方乱摆,明显是坏了。我赶紧把自己的那个掏出来,情况也差不多。我想了想,说要坏也不能两个一起坏,是不是周围有什么东西干扰?我大哥之前就说这里的金矿可能有伴生的铁矿,很可能会影响指北针的精度。

我那个62式指北针非常灵敏,灵敏到哪怕随便拿个小刀在它附近晃一下,都会扰乱指针的平静。想想我们那么多天住在铁板房里,附近再有点儿磁铁矿,那么指北针出问题也是难免的事。

阿廖沙点点头,算是认可了我的看法。不过他还是提出来,说假如真有铁矿之类的东西,那干扰应该是持续不断的,可是他来的时候就是靠罗盘认方向的,那时候并不是这样,应该是别的地方出了问题。

事后看,我当时猜的也大概不错,不过还是想得太过简单和幼稚了。指北针的真正原理,是利用地磁作用指示方向,而这里需要指出来的是,地磁和我们寻常理解的那种吸铁石的“磁”,其实存在很大的区别,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假如只是指北针不好使了,其实并不是多大障碍。因为活人不会让尿憋死,除了指北针,我们还有别的很多辨认方向的手段,比如看太阳,看苔藓,看树桩年轮,甚至说,山谷本身就是最好的方位参照物。

事实上,我们当时面临的困难,并不是找不到方向了,而是根本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这听起来有点儿矛盾,但只要回顾一下来时的路线,就能明白。

记得一个多月前,我们是先沿着那条废弃的牧道深入山区,接着跨过了一座黑松木的牧桥,然后穿越大片原始森林,才最终来到大草甸,找到了老金场,撇开赶路的艰辛不说,这个过程还是比较轻松的。可是,现在想照着原路返回,事情就突然变复杂了。因为大草甸的目标很大,相比之下,那座牧桥的目标很小。同样是需要穿过森林,我们来的时候,一钻出森林就能看见大草甸,而现在回去,却不可能很容易地找到那座牧桥。

简单地说,就是从一个点出发去找一个面,相对轻松,但想从一个面出发去找一个点,就比较困难。而我们现在恰恰就是找不到那座黑松木牧桥了。找不到桥,就意味着找不到那条废旧的牧道,而找不到牧道,就意味着——我们走不出去。

其实阿廖沙跟我大哥一样,来的时候曾画过一份图,上面记有完整的路线,照着图走的话,按说不会发生这种事。但问题是那地图在他们营地遭雷击时也跟着毁了,虽说阿廖沙后来凭记忆重新画了一张,但已经缺失了许多细节。

我们现在还能大概分辨出东南西北,但因为没有比较精确的参照,所以想很快找到那座关键的牧桥,就变得艰难起来。就像我知道北京在石家庄的北边,同时也清楚哪个方向是北,但如果没有具体道路的指引,也不可能一点儿弯路都不带绕的,直接从石家庄出发走到天安门。

迷路的倒霉经历之前就有过一次,现在又来了,我情绪原本就很低落,这时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气恼。可是我又没有资格去指责阿廖沙,只能两个人一起使劲回忆,重新确立了个方向,又继续上路。

事实证明,这一次的迷路,比我们之前在草甸上那回厉害多了。出发后的第三天,我们依然没有走出去。两个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密林与沟壑间转来转去,眼前只剩下高大粗壮的树干和大片的蕨类植物。时间仿佛停滞了,森林也变得阴森恐怖起来,我们走得精疲力竭,可那座通向外界的黑松木牧桥却像是被大山吞没了一般,一直不愿意出现。

又到了晚上宿营的时间,我和阿廖沙面对篝火而坐,相视无语,心情已经从最初的忐忑不安,逐渐变成了绝望:我们带的粮食不多,人也越来越疲劳,再继续瞎转下去,两个人肯定会被耗死在深山里。

“怎么办?”沉默许久之后,阿廖沙问了一句。我想了想,说:“真不行就回去。”

阿廖沙有些诧异,说能回去早回去了,现在不就是回不去吗?我摇摇头,解释道:“我是说回草甸上去。”

阿廖沙眉毛皱起来:“回去了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但老这么在森林里兜圈子,肯定不行。”我回答,而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却突然蹦出了一个极其疯狂的念头:“也许,我们可以沿着湖走,找到那个瀑布,然后,直接跳下去!”

人在极端的状况下,还真是什么都敢想,当时我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稍稍一考虑,就会发现这个思路虽然大胆,但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我们之前就到过瀑布下边,知道那儿有一个落水潭。如果真能跳下去,那么我们就可以避过最艰难的一段路程,直接从那条牧民们收金子的小山沟出去了。这是条捷径,而且无疑要轻松许多。

我情不自禁就把这个很有**力的想法说了出来。而阿廖沙听后吃惊地张大了嘴,有点儿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但愣了一愣之后,他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说真的?直接跳,行不行啊?”

迷路了好几天,人都要被折磨疯了,当时阿廖沙不骂我异想天开,却问我是不是认真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竟然是几分心动的意思。而他这种反应,反倒是让我冷静了下来。重新估计了一下那个瀑布的落差,再心算了自由落体的速度以及水的浮力,我很快意识到,这计划还是很不靠谱。

据说人从高处往水里跳的时候,如果姿势不对,很容易会被冲击的力量拍伤。其实受伤还没什么,但假如那水潭太浅或是不小心跳歪了,那简直等于自杀。这个风险太大了,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敢孤注一掷地去试。

刚刚燃起的一点儿希望,又这么被浇灭了。我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算了,先睡吧,明天再说。”说完蜷起身子,躺倒在旁边的苔藓上,闭上眼尽力什么都不想,强迫自己休息。

上半夜是阿廖沙守的,我睡得并不安稳,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武建超,心里一阵发堵。后半夜,我被叫起来换班,却突然脑袋发沉,睁不开眼了,最后费力坐直了,又感觉有些恶心,阵阵发冷。

身体不对劲,马上唤起了我的警觉,伸手摸了摸脖子和脑门,瞬间,一种绝望代替了另一种绝望:我发烧了!

该来的终究要来,我最最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同预料的一样,阿廖沙在得知我生病后,一丝犹豫都没有,立即甩下我落荒而逃。他本来还想拿走我的那份给养,但可能想想又怕被传染,就放弃了。我靠着树干虚弱地坐着,看着他既慌乱又纠结的表情,已经懒得再有什么反应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阿廖沙的脚步声越来越小,我坐在那里不想说也不想动,病也发展得极快,只觉得呼吸发烫,头和全身的关节都很疼,喉咙也疼,咽口唾沫都痛苦异常。而与此同时,还有一种莫大的讽刺涌上了心头:几天前我把武建超扔了,现在就轮到了我,报应来得真是快。这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他应该早就不行了!

至于我,应该还有一到两天的时间,可事到如今,已经没必要挣扎了,而且事实上我也走不动了,只能继续留在原地。要是想求痛快,应该现在就开枪自杀,不过我暂时还做不到,于是只能用自己的行为去诠释一个古老的成语,那就是:坐以待毙。

火堆因为没有添柴,已经要熄了,余烬像个将死的人的眼珠,半睁半闭地盯着我,散发着微弱的红光。而火彻底灭了之后,无边的森林像潮水一样压迫过来,又让病中的我一阵呼吸困难。

几个钟头之后,天色渐渐亮起,身边的树上响起鸟鸣,但在我眼中,却是死一样的寂静。中午的时候,林子里冒出了一只说不出名字的动物,老是在附近晃来**去,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被我开了一枪吓跑了。

我支撑着吃了一点儿东西。以前因为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我们吃东西都很有计划很节制。不过现在不同了,我心想反正也吃不了几天了,就先挑着最好吃的吃,只可惜因为生病了胃口不行,敞开了肚皮也没吃多少。

食物还有,但壶里的水已经喝完了。当时虽是夏天,周围的林木长得很茂盛,看起来很湿润,却没有直接能喝的水。我不可能走太远去找水,这时想起了大哥以前给我们喝的桦树汁,就奋起力气站起来,左右看了看,还真找到了一小片白桦树,走过去拿刀钻开了树皮,直接把嘴凑了上去。

如今季节已经过了,流出的树汁并不太多,味道也不如春天甜,不过也够我解渴了。而只是一个简单切树皮弯腰喝的动作,就把我累得气喘吁吁,坐在地上歇了好一会儿,才又颤巍巍地走回去。

剩下的大半天,我都像个尸体一样躺在软软的苔藓上,烧得头昏脑涨,浑身肌肉都像生了锈。快到晚上的时候,那动物又来了,而且从一只变成了两只。这次距离比较近,我看清楚了它们的样子,很像狗,不过毛是红色的,应该是之前武建超说的那种豺狗。

似乎很多捕食动物天生就会判断猎物是否健康,那两条豺狗怕是早就发现我生病了,大概想等我彻底不行了之后,再来捡现成的。我想到这一点,再次开枪把它们吓走。同时心中苦笑,等我连扳机都扣不动的时候,它们就能开饭了,不过我得的是鼠疫,这俩畜生吃了我,估计也活不成。

天黑了,我不得不把火生起来,而就在附近捡了点儿枯树枝,我都累得虚汗淋漓,两腿发抖,像爬了几座山。半梦半醒地坐在火边,只感觉自己的魂儿在一点点地往身体外边飘,眼前也出现了五彩斑斓的幻影。

头疼得像扣了个铁箍似的,而与此形成反差的是,我的脑子异常清醒,思维活跃,想了许多以前从来没想过的问题。很多人都不相信自己会死,因为他们没有濒临过死亡的边缘,也没有在别人的死中看到自己死亡的影子。

但我此前已经见识太多人死了,如今也确信自己要死了。突然觉得,生命也不过如此吧,脆弱易碎,转瞬即逝。活着才感到痛苦,死并没什么难过的,不是有个词儿叫视死如归吗?死了,就能回家去了。

现在对我来说死就等于睡觉。只要我昏过去,那两条豺狗就会欺上来,舔我的脸,咬断我的喉咙,把我撕成碎片。而我最后的归宿,就是变一堆白骨……

一串鬼哭似的声音,把我从虚无的臆想中拉回现实,那是豺狗在远处嗥,悠长而诡异。我开了一枪作为回应,把它们赶远了一些。将火拢旺了一些,忽然又觉得很不甘心:历经千难万险,最后死在路上,老子一辈子就这么完了?

俩豺狗时不时就来骚扰,我保持着警惕,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浑浑噩噩度过了一夜,总算熬到了早上。

太阳照常升起,事情也出现了转机。和预想中的不一样,我的病情发展慢了下来,过去的一整天只是发烧,既没有吐,也没有流鼻血,更没有内出血。而相比之下,杨要武以及武建超在短得多的时间里,都表现出了强烈的鼠疫症状。

这是个让人惊喜的发现,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也许我得了鼠疫,但不是败血性的,而是腺鼠疫或者肺鼠疫,记得书上说过,这三类可以互相感染转化。而另一种,也许我只不过是寻常的感冒发烧而已,至于鼠疫什么的,根本是惊弓之鸟的想法,什么还没发生就先把自己吓住了。

人都是更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我越想越觉得第二种可能性大。因为照经验看,杨要武发病仅仅一天多就不行了,而我坚持一天了,情况似乎还没怎么恶化。那么就是说,还有希望?我一下振奋起来。

人心境的变化是很快的。先前我认为自己死定了,万念俱灰之下,对一切都可以泰然处之,或者说是完全麻木了。但现在我突然发现不一定会死,于是许多正常的感官就又回到了身上,重新害怕起来,开始飞快地考虑自己的处境。

各种危险和威胁不需多说,不过既然不是必死无疑,我就有了再努力一把的勇气。我首先翻遍了背包,找出了最后几片感冒药,就着桦树汁吃了下去。就算不是鼠疫,在这种环境下生病也是很致命的,我必须赶紧好起来。

接着我就开始轻装,把不必要的东西全部舍弃,其实也没太多可扔的,大部分是吃的和弹药。背包终于稍微瘪了一点儿,我扶着树艰难地站了起来,找了根树棍儿做手杖,扎好包袱背上枪,拖着沉重的身体出发。

之前就迷路好几天,如今又独身一人,我已经没什么信心去找那座黑松木牧桥了。脚步根本无法控制,只能随着地势一路朝下走,希望先找个水源充足的地方,烧点儿开水喝。至于以后怎么办,我也没有明确的打算。实际上现在往哪儿去都毫无区别,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片林子,把那两条缠人的豺狗摆脱掉。

我浑身都如火烧,拄着木杖走得十分吃力,心脏带着太阳穴突突剧跳,前进一段就要停下歇歇。但已经走出挺远了,那两条豺狗为了吃我,竟还在鬼鬼祟祟地跟着。而且显得很有耐心,只要我一回头,俩红影子就“嗖”一下钻进树林,如果开枪吓唬,它们就再躲远些,可不用一会儿就又尾随上来。

其实我有枪也都是朝天放,不敢真的打死豺狗。大哥之前就说过,山里豺狗最难缠,成群结队的很团结,而且又十分记仇。现在只不过是两条,但如果惹恼了招来大群豺狗,我就肯定跑不了了。听人说豺狗喜欢从肛门活掏猎物的肠子,这可不是啥好死法。

那俩畜生一直也不发难,但老是阴魂不散地跟在后头,弄得我心理压力很大,想加快点儿脚步,可身体又吃不消。就这么走走停停地纠缠了快一天,人不知不觉地越来越慌,更是加剧了劳累。天渐渐暗下来,陡峭山间,我没看清路,脚下一软,顺手抓住一根荆棘条,顿时满手鲜血直流。可下落的势头没有止住,我打了几个滚滑下去,又剐破了脸,最后沉重的背包又压到了身上。

我一时趴在那里,只感觉浑身脱力发疼,头也是一阵晕,重得跟灌满铅水似的,几乎抬不起来。而豺狗可能等的就是这种机会,我不敢这么趴着,赶紧奋起力气翻过身,大喘着气坐起来,一抬眼,果然看见那两条豺狗已经跑到眼前了,正舔着嘴打算欺上来。

我一哆嗦马上抓枪,没想到却抓了个空,刚摔倒竟把枪给摔丢了,好在反应还算快,立刻拿起树棍往前戳了一下,把豺狗吓得一退。不过树棍只有一根,豺狗却有两条,它们开始龇牙咧嘴地声声低吼,马上前后分开,似乎是想夹击我。

其中一只还仰头“嗷嗷”长嗥了几声,狗非狗狼非狼的,听着毛骨悚然,不知道是不是在呼唤同伴。我心里叫着不妙,慌忙解开背包站起来,举着棍子护住正面,两眼乱扫,想找那支不知掉到哪儿的枪。强撑着身体周旋了几步,脚底下一硬,像踩到了什么东西,我朝下一瞥不禁大喜,是枪。

不知不觉起了风,吹透了我汗湿的衣裳。豺狗随时都可能扑上来,弯腰捡枪其实很冒险,不过这时也顾不得许多了,我猛地朝前做了个假动作,立即矮身就把枪拾到手里。对面豺狗果然趁着空当飞蹿上来。我抬枪就射,“砰”的一声,半空中豺狗应声落地。

而几乎是同时,头顶的天空突然“咔嚓”打了一个炸雷。突如其来的巨响,像是我枪声的夸张回音一样,预示着山里每天一次的雷雨又要开始了。接连又是“咔嚓、咔嚓”一串惊雷,都说打雷了不能站在树边,不过如果是成片的树林里,反而没什么大问题了。

只是现在不是注意天气的时候。中枪的豺狗落在地上还没死绝,在四肢乱弹,挣扎着想爬走,另一只我没打中,让它夹着尾巴跑了。我忌惮大群的豺狗,不敢在原地多耽搁,喘了两口气,马上抓起背包离开。

可该来的总是要来,天色渐渐暗下,闪电的青光一闪一闪,而我刚咬着牙跑出一段路,就看见前方的树丛簌簌而动,四五只大红豺狗,一阵红风似的从林子里蹿了出来。

我顿时停住,心一下冰凉到底。猛虎还架不住群狼呢,何况我现在就一病号儿。手上火力也不行,豺狗要是一拥而上肯定顶不住。所以连瞄准都来不及,我“砰砰”甩出两枪,把包一扔,转身就跑。

豺狗在后边追,我边逃边重新装子弹,差点儿因为没看路再次摔倒,再朝后瞧了瞧,豺狗就在身后几米了,距离越来越短。就算是平常身体好的时候,我两条腿的也不可能比过四条腿的,更何况当时还生着病,根本经不住这么跑,不一会儿就觉得两眼发黑,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我觉得自己已经跑不动了,心说与其这么累死,还不如留下力气轰轰烈烈干一仗,索性心一横,转身停了下来。可还没等开枪,怪事发生了:豺群“嗖嗖嗖”地直接从我身旁蹿了过去,没有撕咬,没有扑上来,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就这样把我扔在了后边。

不是冲我来的?我一时愣在了那里,可还没等明白过来,林子里又传来“踢踢踏踏”的蹄声,几头体形巨大的驼鹿突然劈开树丛,正朝我这个方向猛冲了出来。

驼鹿群横冲直撞,像一列失控的火车。我狼狈地躲到一旁,差点儿被带倒。而就在这时,头顶“扑啦啦”一大片声音,原本已经入林的野鸟不知被什么惊动,全飞了起来。驼鹿紧擦着我身子跑远了,短暂的迷茫之后,紧随其后又有许多动物从前边的森林里冲出来,大的小的都有,吃肉的吃草的混在一块儿,也不互相攻击,全在狼奔豕突地仓皇乱跑。

此情此景,让人立马意识到了不对头,而很快飘到的焦烟儿,总算让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刚刚的闪电击中了树木,森林起火了,动物这是在逃命。

大湖周边的雷击如此频繁,那避雷铁塔又倒了,出现森林火灾的确只是时间问题。原始林区树木茂盛密集,落叶松一棵连着一棵。那天没有下雨,还刮着大风,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烧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周围蒿草藤叶丛生的,天色又暗,原本十米开外就看不清物体了,但这时已经有红光隐隐透了过来。惊乱的兽群被火驱赶,还在不停地涌出,我也只能心慌气短地跟着一起跑。但体力已经到极限了,各种各样的动物一个个超过了我,转眼身边就没几个会动的东西了。恐惧也不由自主地在体内弥漫开来。

都说雷击一条线,起火点应该不止一个。山火蔓延得很快,夏天的树木青枝绿叶,水分大,被火一烤就鞭炮似的“啪啪”的炸响,老远就能听见。而火还没到,浓烟已经逼了过来。刺鼻的焦煳味让人喘不过气,我也被呛得直咳嗽,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

我看见前方空中有许多鸟受不了烟熏,纷纷掉落到地上。又回头瞧了瞧,吃了一惊,只是转眼的工夫,身后不远就冒出了几丈高的腾腾火焰,如脱缰的野马四处乱窜,发展成了一条好几百米长的火线,天红地赤。

浓烟之后的山火像个怪物,张牙舞爪地顺着风呼啸推进,吞噬一切,实在是令人恐怖。一些从根部被烧断的树木成片成片地倒下,引燃了更多的树,火线越拉越长,灼灼热浪把人烤得后背发烫,热汗淋漓,难受异常。我丝毫不敢停顿,继续挣扎着向前。

但事后证明,我当时逃生的方法完全就是错的。因为在风的助力下,火蔓延的速度差不多是一分钟一公里,这已经超过中等油门的汽车了,人无论如何是跑不赢的。真正正确的做法,不是跑在火前头,而是躲在火的后边,应该在火还不大的时候,果断逆风突围。但我那时完全没这种概念,人又惊慌失措,于是很快就尝到了无知的恶果。

有句话叫“火烧屁股”,这正是我当时的写照,火真的已经烧上屁股了。下层的荆棘灌木延烧最快,已经追到了我的身边,甚至地下长年累月积存的枯枝落叶腐殖质也烧了起来。高大的针叶乔木富含油脂,被地表的火引燃,就变成了一支支熊熊冲天的巨型蜡烛。

树冠上的火虽然不如下边蔓延得快,但十分凶猛。而冷热空气交汇后,又形成了一种旋转的狂风气浪,火旋风卷起燃烧的枯叶和树梢上的鸟窝,把一团团火球直接抛出了几十米远,一下飞过正在逃命的我的头顶,把前方的大片林区也引燃了,让我顿时傻眼。

前路被断,进退不得,四面八方全是火,几乎把我团团围住。火星火球沙石尘土一起扑面而来,打得人睁不开眼睛。猩红的烈焰散发出暴虐的热力,身周的空气都在抖动,我脸被燎得生疼,亲眼见证了好几棵擎天大树黄、枯、焦、毁的急剧变化。那简直是炼狱一般的场景,滚滚热浪面前,缺氧的我一阵窒息,绝望得打起了寒战。

至于能从山火的围困中活下来,不得不说,很大程度上是凭借运气。因为在冒险穿过了一片火场之后,我眼前陡然出现了一片开阔地。那里没有任何植物生长,所以也未曾着火。空地当中横躺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物体。赤红的火光映照之下,我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之前被哈熊推倒的避雷铁塔。

前几日我们迷路,一直在林子里晕头转向地乱转,这一天来又先后被豺狗和山火追赶,我也烧得稀里糊涂的,更是慌不择路,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跑到了这个地方。

但这片空地,无疑给我带来了一线生机。因为铁塔周边的土壤掺了化学药品,方圆几十米寸草不生,周边的树木也相对稀疏,于是火烧不过来了,变成了一个绝佳的隔离带。我不敢再到处乱闯,打灭了衣角裤腿上的火苗,停下来歇了口气。随即检查了一下,除了手上脸上几个燎泡,还好没受太大的伤。

事实上不只是我,一些没来得及跑掉的动物,也都在这里避难。但马上就出现了新问题,空地上虽然不会着火,可是随着四周的山火越烧越旺,消耗掉了大量的氧气,浓烈的烟雾也飘过来,又热又烫,笼罩了整片区域。也就说,我就算不会被烧死,也会被活活熏死或者憋死。

空气越来越热,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浓烟像双大手一样,紧紧地掐着我脖子。那些避难的野生动物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一只掉了毛的老豺狗让烟呛得乱嚎,俩爪子在地面上扒起了坑,头直往坑里钻。这一下给了我灵感,急忙向左右看,也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刨坑。

那铁塔被推倒后,埋在地里的部分从塔基的位置剜出了许多土,正好形成了一个坑。我一看喜出望外,心说这次老天爷总算帮忙了,跑过去弯腰钻过铁塔倒斜的钢梁,正想往里跳的时候,悚然看见里边正卧了一只花里胡哨的豹子。

紧要的关头,手的反应比脑子快,不等那豹子有任何动作,我就“砰砰”两枪把它给毙了,接着滚到坑里,奋力把那死豹子推了出去,心想怪不得那边的豺狗不敢过来,原来还有个更厉害的主儿。其实我很喜欢这种美丽的生物,但那时是生存空间的竞争,实在是别无选择。

坑是个侧向开敞的凹形,豹子的尸体正好挡住了一部分开口,我又在上边堆了些土,尽量不让烟火灌进来。然后就脱下了衣服,拼命挤出了点儿尿,打湿了捂在鼻子上,起过滤降温的作用。最后,我脸朝地面蜷缩在坑里,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降低耗氧量。稍微好受了一些,终于能歇歇了,我一趴下去就再也不想动弹,不过浑身的肌肉还没从紧张激烈的状态中恢复,还在不自觉地**。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的,只有静静地等待,漫长的等待。

坑里的烟的确小一些。身边的泥土里最初还带着几分凉意,但随着大火的燃烧烘烤,慢慢有温度传来,后来就隐隐有些烫手了。我像个待烤的红薯似的,窝在那个坑里,简直是干蒸桑拿。

由于身体的原因,我意识渐渐迷糊起来,很快进入了一种恍惚状态,最后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热晕了,总之是彻底昏了过去。而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只感觉口干舌燥,眼睛怎么也睁不开,胳膊腿也动不了。试了几次终于可以动了,伸手摸了摸土,不那么热了,我就用手臂撑着往外爬,推开豹尸钻出来,发现已经到了第二天早晨。

天已经亮了,但周围灰蒙蒙的烟气弥漫,太阳变成了刚刚能看到的暗红色,跟纸剪的一样贴在东边。山火依旧没有止息,只不过风向转了之后,火线也随之移远了。朦胧的烟尘中,可以看到远处山岗上有一条粉红色的亮光带,颜色黯淡,微微颤抖,那就是还在燃烧的林火。

原先空地上的动物熏死的熏死,跑掉的跑掉,附近的山野已经静止了,静得很可怕。我像个从墓穴爬出来的僵尸一样,身体动作极其不协调,晃晃悠悠站起来,花了一分钟才最终站稳。大概分辨了一下方位,我艰难地迈开步子,开始朝山下走。当时什么具体的想法都没有,脑子里只有一句话:我要喝水。

火后的森林破败凋残,惨不忍睹。有的谷地和冈峦上,大火已经把树木像剃头似的给一抹而光了,露出了一片片光秃秃的土地,昨天还被枝繁叶茂的森林郁闭得不见天日的地方,这时的视野却异常开阔;而有的地方,大树的小枝条被掠光,只剩下粗大的枝干,成片的火烧林地像一排排倒插在地上的烧火棍,焦黑一片,林间还有一些被烧死的动物残骸,都收缩得很小很小,随着火苗的摇动散发出熏人的焦臭,已经认不出本来的形状了。

我仿佛行走在地狱中,天上是黑色的烟云,四周只剩下浓烟残火。脚下是厚厚的灰炭,尚有余温,一脚踩进去还热乎乎的,拔出脚带出火星和烟灰又随风而去。整个山谷就像农村的燎火盆,燎完后,剩下的全是灰烬。

身体的各种不舒服,早已掩盖了原本发烧的难受,我踉踉跄跄地走着,疲惫不堪,摔倒过多少次都不记得了。最难受的是渴,大火已经快把我烤干了,却再也没有桦树汁喝了,这时候就算在身上开条口子,血绝对都稠得流不出来。

正走着,突然听见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紧接着“轰隆”一声,一棵被烧毁的大树倒在我前边不远的地方,激起了老高的火星和烟灰。摔碎的枝丫随即从地上弹起,呼啸飞上天,又“噼里啪啦”掉下来,其中一根人大腿粗细两米多高的树干,“噗”的一声落在我跟前。

终于来到了一条小溪边,溪水中漂满了灰,几乎变成了黑色。不过我还是把头扎进去喝了个够。嘴巴里湿润了,直到出了几身汗,放了一泡尿之后,才感觉到浑身的血液又恢复了流动。

我躺在溪边休息了许久,开始思考下面该何去何从。一场森林火灾,把这一大片山岭都烧成了白地,这是十足的灾难。但反过来想,其实也给我带来了几分希望,因为视野一下子变开阔了之后,说不定反而就能找到那条通向外界的黑松木牧桥了。等山火全熄了,我可以试着再向外走走看。

但接下来的问题比较难办,那就是怎么吃饭。金子我一直带在身上,可这东西不当吃不当喝的,眼下一点儿用都没有。装食物的背包逃命时就扔了,估计早烧没了影儿。猎枪我倒是没丢,不过子弹已经没几粒了,还要留着关键的时候防身,而且我枪法很臭,没办法靠打猎维持。实际上不要说吃饭,就是连喝水都不好解决,因为水壶丢了,我又不可能随时随地找到水源,没法儿把水带在身上,的确很成问题。

仔细想了想,我决定冒险回老金场一趟。我们走之前曾扔了一些拿不动的粮食,还能利用,而且武建超虽然可能已经死了,他的背包和枪应该还在,我可以拿来补充一下粮食和子弹等必需品,再加上山上那头死豹子也能吃,这就足够支撑着走出山了。

当然,现在回去的话有可能感染上鼠疫,不过这已经不那么重要了,眼下我只知道,我很需要那里的东西。

打定了主意,我立即动身。因为刚刚休息过,身子轻快了不少,又走了大半天,回到了草甸上。山火同样烧到了草甸,大片大片被烧焦的草场十分刺眼,都是好几百米宽的灰烬线。

可能是风向还有湿度的关系,越往金场的方向走,山火造成的伤害就越轻。等来到入口处的水泥桥时,身边基本上又变成了郁郁葱葱的景色,感觉清凉了一些,烟尘也不是那么浓了。只不过我一看到铁丝网上“隔离区”的牌子,心情又不免紧张起来。

继续往里走,我在那座几天前藏身的金硐外边停了下来,好好做了一番心理准备后,这才转身进去。我本以为会看到武建超的尸体,但眼前出现的情景,却让人万分意外。

金硐里空空如也,只有老爷子那烧煳了的尸体还躺在原来的位置,地上残留着武建超吐出来的秽物,但武建超本人,以及他的背包和枪都不在了。

我怔了一下,从金硐里退了出来,又在附近找了找,也没有见人。我奇怪,心说难道让野兽拖走吃了?可就算人病死之后,能被吃得干净到一点儿渣都不留,但枪和子弹又不能吃,什么动物也不可能把那种东西拖走。

如果不是自己走的,那就是有人把他移走了。我思索着,不自觉就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难道我大哥回来了?或者是阿廖沙?

就在这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了两声枪响。我一个激灵,立马分辨出,枪声似乎是来自铁皮房的方向。

说实话,这么些天下来,我对枪声都有点儿过敏了,因为每次枪响之后,接下来准没好事儿。不过这一次不同,有枪声,就证明有开枪的人,不管是我大哥、阿廖沙甚至是武建超,对我来说都是好消息,有人总比没人好吧。

不过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变得谨慎了许多。当时虽然激动,却也知道不能贸然闯过去,于是端起枪,警惕地往铁板房那边靠近。只是没想到刚走了几步,那边就又传来一声枪响,隐约的还伴着野兽的吼声。

听到那声音,我心里多少有了点儿谱,不由得加快了速度。铁皮房子很多,纵深也大,我先伸脖子从远处望了眼,没见有动静,又靠近了一点儿,还是什么都看不到。我心里骂了一声,只能紧绷着神经,继续一间间找过去,鼻尖鬓角不自觉地就有点儿流汗。

很快,我来到了我们之前住的那间房子外边,往里瞧了瞧,空的没人,而转过去之后,我立刻就傻了。屋子后边的地面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刨出了几个大坑,而那几个前些天下葬的死人,这时全被扒了出来。

几具尸体带着土,变得支离破碎散落在外边,胳膊、大腿七零八落,已经认不出谁是谁,哪块儿是哪块儿了。我忍住恶心上去查看,发现有动物啃食过的痕迹,几乎是同时,又在地上看到了几只扁平的大脚印,我顿时明白了,是哈熊。

那头带崽儿的母熊早就死了,这脚印又如此大,看来这附近的成年熊并不止那一头。可能是大火烧掉了山头上的森林,哈熊找不来吃食儿,就跑到了金场这边挖死人。至于刚才那一声枪响,可能是哪个人和哈熊遭遇了。

一想到哈熊,我那之前被熊抓伤的腿就隐隐疼起来,头皮也阵阵发奓,更加握紧了枪,小心翼翼地往前搜索。刚才那枪响了三声之后就没下文了,人和熊至少得活下来一个,应该就在附近。

又走了不到一百米,果然就有了发现。前边一间铁板屋外,有一片被踢乱了的火堆余烬,我立即跑过去,一下就看见屋内有头红棕毛色的大哈熊,正头朝里边的趴在地上。

前些日子那母熊给我留的记忆太过恐怖,这时又见哈熊,一刹那我想也没想就本能地后退,立刻端枪瞄准击发,动作从来没这么利索过。一枪打出去之后才发现不对,对面哈熊中了枪不动也不叫,一丁点儿反应也没有,烂泥似的瘫在地上,好像是已经死了。

我赶紧跑到屋外,扯着嗓子一阵吆喝,依旧没有人应,心里只能更奇怪了。按说从最后一声枪响到我赶过来,时间并不长,人不可能走太远,而且如果武建超听到我的声音,也没道理躲着我啊。

情况不清不楚的,我不自觉焦躁起来。而这时无意间一回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然看见屋里那哈熊,似乎自己微微动了一下。

怎么又活过来了?我头皮“嗡”地绷紧,条件反射就去捞枪,枪拿到手里才想起已经没子弹了。同时那熊又动了一动,而接下来我就看到,一只人的脚,从那熊身子下边伸了出来。

我实在是没想到,熊身子下面竟然压着人。眼瞧这种架势,我二话不说赶紧上去救人,可一头哈熊差不多有半吨多重,我又是抬又是扛,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才勉强把那死熊推起来一条小缝。赶紧伸脚把边上的背包勾过来,卡住空隙,抓住底下那人的脚试了试,松动了一些,就使劲拼命地往外拉。

把人拖出来之后,看到那熟悉的体形熟悉的脸,我就一阵激动——真的是武建超。不过当时他被压得呼吸都快停了,头上脖子上的血管全暴了起来,脸憋成了酱紫色。我叫了两声儿他没反应,连意识也很模糊,此外身上还有不少血,不知是哪里受了伤。

受挤压伤的人不敢随意乱动,我赶紧把他身体放平,这样好恢复呼吸,又从头到脚摸了一遍确认骨头没大损伤,也没检查到明显伤口,这才小小嘘了一口气,那些血应该是熊的,人只不过是压昏了。想起刚才我还照着熊开了一枪,更是一身冷汗的后怕,幸亏这哈熊身子够厚实,子弹留在了体内没打穿,不然下边的人也得跟着挨一下。

过了会儿,武建超总算缓过了劲儿,一声长咳之后,开始急促地喘气。他蒙蒙眬眬地半睁开眼,看见我后,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似乎还没完全清醒。见他终于活过来了,我喜极而泣,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伏在他身上“老武、老武”地哭了起来,什么狗屁鼠疫也顾不得了。

那绝对是百分之百的真情流露。我平生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在最危险的时候把武建超扔了,那几天一直无法放下。而这次回来,本以为只会看到他的尸体,可没想到武建超非但没有死,还勇猛异常地做掉了一头哈熊,这让我内心的负罪感大大减轻,更是打心眼里高兴。那感觉怎么形容都不为过,因为不论是感情方面,还是现实角度,武建超能活着,对我来说就是极好的消息。

我噙着泪讪讪地坐起来,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其实我更想问他一个问题,就是:“你怎么没死?”

当然这并不是故意咒他,而是我觉得很奇怪,败血性鼠疫的死亡率是百分之百,得病的人很少能撑过三天,武建超已经挺了快五天了,依然活着。我不禁有些怀疑会不会是自己判断错了,就像前天把发烧当成了鼠疫那样。

我们说起了各自的经历,而听完武建超的叙述后,必须承认,那家伙绝对是我这辈子见过命最硬的人。

他说那天我走后,自己吐了个昏天黑地,后来也流起了鼻血。不过他不愿意继续待在那金硐里,一是不想守着老爷子那臭烘烘的焦尸,二是怕那种黑色的球雷再出现,觉得就算死,也得死在好点儿的地方。于是他拿上东西,挣扎着回到了铁板房这里,挑了一间住下,大吃了一顿,换了身新点儿的衣裳,然后躺在屋里等着咽气。(不过后来我们知道,即便是可以防雷的铁板房,对球雷也无能为力)

这一躺就三四天,该出现的症状也全都出现了,难受自然不用说,可他仍然是能喘也能动,并没像杨要武那样两天不到就死了。再后来发生了山火,金场这里倒是没怎么样,而和我猜的差不多,那哈熊的确是饿了来刨死人吃的。至于怎么又找上了武建超,拿他自己的话讲,是哈熊吃死人腻味了,闻见了活人的气味想尝口热乎的,所以就来了。

当时他跑也跑不动,躲在屋里两枪打过去,还是挡不住哈熊往上冲,没等换好子弹,熊就扑到了跟前。他也算临危不乱,把只填了一颗子弹的枪一推上膛,顶住哈熊的心窝就来了个真正的抵近射击。

这回熊倒是死了,可它重心已经压了上来,一下就把武建超盖在了身下,动弹不得。一千多斤的分量,枪杆都让挫折了,好在地面比较松软,他人又靠在墙角的位置,这才没有被实实在在一下子压死。要不是我来得还算及时,这一人一熊真可能同归于尽。

武建超说着说着,自己都骂了起来,说要算上骑熊那一次,他一个星期不到就被哈熊搂了两回,这种狗屎运气,当真是世间少有。我说你就知足吧,两次都没让熊吃了,这种好运气,确实不是人人都有的。

相较于哈熊,其实我更关心武建超身上的病。看了看他身上的出血点,也和当初杨要武的一样。武建超没死,我不太相信他身体能强壮到连鼠疫都不怕,只是觉得,可能还是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

武建超猜测说:“会不会是咱被那个球雷闪了一下之后,身上的病菌等于被消了一遍毒,杀伤力就没那么强了?”

当然,我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只能在肚子里嘀咕,心说难道是我这兽医大夫误诊了,他们得的不是必死无疑的败血性鼠疫,而是别的什么病?可那链霉素和隔离区的牌子也不是假的啊,这又怎么解释?

他说罢,我又讲了自己的遭遇。而这整个过程中,武建超对于我们把他抛弃的事,一句都没提过,仿佛根本没发生过一样。可他越是不说,我越是觉得歉疚和惭愧,最后自己先忍不住了:“老武,我对不起你!”

“嗨,说这些干嘛,是我让你走的,有啥对不起的。”武建超轻轻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又一指旁边的死熊,“你这不又救了我一次吗?”

我更是感动得不行,激动地说道:“都数不清你救过我多少次了,这人情永远还不完,我一辈子欠你的。”

武建超看我又有掉眼泪的趋势,立刻不耐烦起来:“行了行了,怎么娘儿们似的,动不动就两眼挤尿。要真想还我人情,就快去打点儿水,老子渴死了。”

我“欸”了一声,马上拿起水壶跑出去。可没跑几步我就愣住了,直直定在那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我看到了大哥。他回来了,背着包手拿枪,正站在我们以前住的那间铁皮房前,看我几天前留下的那些字。

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或者,是看到了之前见过的那种蜃景。有些踟蹰地走了过去,随即发现不是,大哥听见了我的脚步声,转过了身,他脸色焦枯,嘴唇干裂,胡子拉碴,衣服鞋子烂得不成样子,显然是经过了极其艰苦的长途跋涉。他看见了我,就指着墙上那句话问:“这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死死盯着他,心里各种各样的感情轮番涌上来,而最终愤恨占据了上风,怒不可遏地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大骂,“王八蛋,你还有脸问我?这么多天了,你跑哪儿去了?你还知道回来啊!啊?你他妈还知道回来啊?”

大哥被我抓着,闭着眼不说话。我越看越气,把水壶扔掉,狠狠一拳挥了过去,力气之大,直接把他打翻在了地上。不等他站起来,我又追上去压住了他,继续一拳一拳往下捶,边揍边说:“你回来干什么,你还回来干什么?直接死在外边算了!”

大哥依旧不作声,也不反抗,就那么躺在地上默默承受我雨点一样的拳脚,很快就鼻青脸肿了。而武建超听到动静,扶着门走出来一看,也是相当吃惊,又马上过来拉我:“起风了,恐怕还要打雷!有话进屋再说。”

我当时近乎失控,根本就不听劝,人还在不停地揍着身下的大哥。直到把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发泄得差不多了,人也累了,才慢慢停了下来。大哥坐在地上,抹了抹嘴角的血,“咝咝”吸了口气,终于说出了见面后的第二句话:“我知道,这样很不负责任,但我没有办法!”

不多一会儿,果然又开始打雷了。森林大火烧出的尘粒在天空中摩擦,产生了更多的静电,云层中蹿出一道道闪亮的雷光,利剑一样狠狠刺向地面,似乎比往常更加暴烈。

我们三个已经坐到了屋里,外边闪电的青光映进来,我望着大哥的脸,心情异常复杂。十几天了,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每天生活在煎熬中,一直盼着大哥回来,他却迟迟不出现。而就在我已经完全绝望,觉得他可能已经死在外头,永远不会回来的时候,他反倒突然冒出来了。

又见到他,我心里的高兴和激动当然有,但更多的是愤怒和委屈。主要是恨他连个招呼都不打,半道儿上说失踪就失踪;还恨他留了字五天回来,却把我们扔在这里,足足跑了十几天不见影;更恨他刚才那个态度,说什么知道不负责任,但自己没有办法什么的……

努力让心情平静了一些,我又问了那个我和武建超最想知道的问题:“这么多天,你干什么去了?那艘船是怎么回事?”

大哥却疑惑地皱起眉,问什么船?似乎没理解我的话。

武建超脸色变了一变。我也有些急,说你少装蒜,就湖里那条船,我见过你在船上。

大哥似乎听明白了,却沉吟一下,叹了口气说:“我明白,不给你们个交代,你们肯定不会放过我。不过我的事一言难尽,还是先说你们吧,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鼠疫又怎么回事?”

他在那儿东拉西扯,我更是没好气,咬牙说:“你还有脸问!就是因为你才变成这个样子的。赵胜利死了,老爷子死了,阿廖沙的人也都死了,我和老武也快了,还能怎么样?”

其实我明白,很多事怪不到大哥头上,但假如他不半路跑掉的话,这里的情况肯定不会变得如此糟糕。而大哥一听死了这么多人,也十分动容,痛苦地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摸兜想掏烟,却摸了个空。武建超和我都没说话,一直在等着他说。可他沉默了许久,问出来的却还是那一句:“我不在时,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简直无语至极,心说这算是什么态度?明明是我在问他,怎么他老是反过来问我们。正要发脾气的时候,武建超却伸手按住了我,打了个眼色,意思是谁先说谁后说都一样,现在没必要争这个。又被他攥了一下肩膀,我很无奈,却只能妥协地点点头。大哥的脾气我也清楚,不管任何事,除非他自己愿意说,不然你就是拿枪逼着也什么都问不出来。他如今和我硬挺,我总不能再打他一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