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 一、烈女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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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有明朝女尸的烈女坟可有三百来年了。这里提到一个地方,老天津卫的“烈女坟”在西关街。在我小时候仅有烈女祠胡同的地名,当年的烈女坟,已经变成了西关街电影院,我在那儿看过刚上映的《少林寺》。再往西走,还有个贞女胡同,如今二十七八岁往上的人,应该还有印象。

烈女坟又名费宫人墓。费宫人,是明朝末年一个殉国身亡的宫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天津迁坟动土,工人们挖开了费宫人墓,发现那其实是个衣冠冢。不过,所谓的烈女坟可不只是一座费宫人墓,还有十几个坟头,埋的全是贞节烈女。连臭鱼他奶奶都知道,有一座坟中埋了一大一小姐妹两人,那是很有名的“南皮双烈女”。

此处不得不提“南皮双烈女案”,在民国时期,堪称轰动天下的大案。

双烈女姐妹俩都姓张,一个叫张立姑,一个叫张春姑,用的是“立春”二字。旧时女子只有个小名,“大立”“大春”这么称呼,死后才被人追封为“立姑”“春姑”。姐姐立姑十六七岁,妹子春姑十二三岁,老家在河北南皮。

要说张家,在南皮是第一大家,一百多年来出过不少达官显贵,甚至封疆大吏,最有名的人物是清朝重臣张之洞。但是南皮老张家的分支太多,同样姓张,有当大官的,也有要饭的,族谱上虽为一家,却是几代不相往来的远亲,出了五服,没法往一块儿论。

张立姑、张春姑这一家人,属于混得不好的。姐妹俩的爹名叫张邵庭,姑且称他为老张。老张年轻时背井离乡来到天津卫,在北门的一间商铺里做学徒,没等学成手艺,赶上庚子国难,八国联军进北京,商铺被战火烧成了白地。老张没了饭碗,被迫去拉洋车,又娶了同乡一个女人为妻。越穷孩子越多,家里五个孩子,大姐张立姑,二姐张春姑,下边还有三个兄弟。一家子这么多张嘴,全指望老张拉洋车来养活。他那辆洋车是打车行赁来的,自己可买不起,一辆崭新的洋车两百大洋,他要有这么多钱,也不用出去拉车了。赁人家车行的洋车,必须按天交一份车钱。他得每天出去先替车行挣够了车钱,再挣多少才是自己的。说他是老张,拉洋车这会儿也没多老,三十多岁,一天到晚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仗着天津卫坐洋车的主顾多,拉活儿容易,他又肯吃苦,一家七口粗茶淡饭,倒能够勉强度日。

有这么一天,老张同往常一样,出去拉洋车挣钱,半路忽然觉得腹中翻江倒海,可了不得了,也不知道吃了什么,反正是快拉裤子里了。他撂下洋车,一溜小跑儿进了茅房,等解决完了再出来,老张站在路边傻了眼:洋车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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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问,先前他急于上茅房,洋车放在路边,肯定是让人顺手牵羊偷走了。天津卫是老虎洞,无赖、地痞多如牛毛,没主儿的洋车扔在路边,丢起来还不快吗?他捶胸顿足,追悔莫及,回家跟老婆一说,两口子死的心都有。车行可不管你什么原因,按天算的份儿钱,一个大子儿也别想少,洋车丢了也要按价赔偿。赁洋车的车行皆由混混儿、无赖把持,欠了这伙人的钱,好比欠了阎王爷的债,那真得说是逼死人不偿命。老张平时挣的钱不多,刨去车份儿钱,刚够一家七口吃喝,一个多余的大子儿也没有,哪有钱偿还这笔阎王债?

老张一家人眼看没活路了,坐在屋里大哭。当时有位同住一个大杂院儿的邻居王婆,给老张两口子出了个主意。她说:“你们两口子放着河水不洗船,真是想不开,这不家里有俩姑娘吗?长得一个比一个俊,也快到出嫁的岁数了,不如找大户人家对上两门亲事,下定给的聘礼足够你们还债了。”

老张两口子一想也是,磕头作揖,托付王婆去保媒拉纤儿。老张想得很好,可他却不知道这个王婆是干什么的。

这王婆以前是个坐台的。有人就问了:“以前还有坐台的?”当然有了。以前坐台的,也不比如今挣得少。后来王婆上了岁数,年老色衰,再出去坐台没人要她了,改行做起了转子房的勾当。什么叫转子房?有谁家卖儿卖女,她去当中人,挣这份缺德的钱。

王婆口上说是替张家保媒,对上某大户的两个儿子,其实是将老张的两个女儿张立姑和张春姑卖进了窑子。她同开窑子的串通起来做了一个套儿,蒙骗老张两口子,写了字据画了押。等到老张两口子明白过来,发觉上了人家的当,再想反悔可来不及了。

旧社会,嫁给有钱人做小老婆不算丢脸,可要是进了窑子,千人骑万人摸,那得让人戳断脊梁骨,死后也没脸去见列祖列宗。

老张家这姐儿俩,姐姐张立姑没什么主意,得知要被卖入窑子,终日以泪洗面。别看她妹妹张春姑不到十三岁,岁数不大,主意可大。春姑劝爹妈收下窑子给的钱,用来偿还外债。老张两口子哭天抹泪,俩闺女也是爹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舍得往窑子里送?但是赔偿不起那辆洋车,一家七口全得让人逼死,如果将两个闺女卖进窑子,其余五口还能活命。事到如今,只好委屈两个闺女了,说到伤心处,一家人又哭了一场。

张春姑说:“不怪爹娘,但是临走还想吃顿捞面。”当晚,全家人吃了一顿捞面,等到爹娘和三个兄弟都睡着了,张春姑带着姐姐张立姑,脸对脸坐到炕桌两端。她提前买了一大包火柴,一根一根往下刮火柴头上的硫黄,总共刮下来一大碗,分成两个半碗,又将点灯用的煤油倒进碗里。

春姑告诉她姐姐,她是宁死不当窑姐儿。姐姐此刻也明白妹妹要做什么了,狠下心来说,你怎么做我怎么做。姐儿俩抱头哭了一阵儿,一人喝下一大碗煤油泡火柴头,当晚双双毙命。

煤油泡火柴头喝到肚子里得是什么滋味儿?姐儿俩为了不让爹娘知道,到死一声没吭。转天,老张两口子看到俩闺女死在里屋,他们也不想活了,老张先搭麻绳上了吊,他老婆张氏带上三个儿子出去跳大河,结果让人拦住了。有好心的人问是怎么回事儿:“大嫂子有什么想不开的,要带三个孩子跳大河?”

张氏坐在河边连哭带说,路上的人全听见了,其中不乏报社的记者。人们听得咬牙切齿,想不到天下有这等不平的事儿。这一下事情可闹大了,当时社会上几位有头有脸的张姓大人物,老家全在河北南皮,论起来跟拉洋车的老张是同宗同族。这几位分别动用关系,往上递联名状,加之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道,引发了空前的关注。上自政府大员,下至贩夫走卒,没有不知道双烈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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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来,民间划分善恶的标准很简单。怎么说?万恶**为首,百善孝当先。逼良为娼那是最招人恨的,官府为了顺应民意,由警察厅长杨梆子亲自出面审理。

谁是杨梆子?旧天津卫有个杨梆子,小个儿不高,梆子头,大名是杨以德,绰号叫杨梆子。他是兵痞出身,张嘴就骂街,抬手就打人,民国初年当上了天津警察厅厅长。当时滦县有一个土豪,娶了杨二姐为妻。后因通奸被杨二姐发现,土豪用砒霜害死了杨二姐。杨二姐之妹杨三姐随母前来吊孝,看出二姐死得古怪,到县衙击鼓鸣冤。县官收了土豪的好处,处处遮掩案情,妄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杨三姐可不是省油的灯,岂肯善罢甘休,又到天津申冤告状。

刚刚上任的杨以德,为了要个好名声,即刻派人开棺验尸。验尸须有提刑和仵作在场。提刑是过去的老话儿,相当于法医。但是提刑验尸动口不动手,只在旁边看,脏活儿、累活儿全是仵作来。仵作当场开棺查看,惊见杨二姐七窍流血,尸骨发黑,这要没有冤情才怪。杨以德连夜提审土豪,三推六问查明真相,替杨二姐平冤报仇。民国时提起“杨三姐告状”,江南北无人不知,杨梆子借机捞到个“杨青天”的美名。他为官办案,自称铁面无私,可谓是“清如水明如镜,亮似白昼万盏灯”。其实他只破过这么一个案子,砖头打架——真没有拿得出手的。他徇私受贿、贪赃枉法,缺德事儿没少做,老百姓提到此人是贬多褒少。

杨梆子这辈子办过两件出名的大案,一是杨三姐告状,二是南皮双烈女案。他下令枪毙了逼死双烈女的王婆一伙人,官面儿上又追封张氏姐妹二人为“南皮双烈女”,尸身埋到烈女祠费宫人墓旁。

不仅如此,官府还要给双烈女树碑立传,大书法家华世奎亲笔题写的碑文。华世奎的字不敢说千金难求,反正你上门求字,按官价,一个字至少是一百现大洋。民国时候物价低,东西不值钱,钱就值钱。北京三百大洋可以买一套四合院,天津两百大洋买一套。一辆全新带电灯的洋车两百大洋,老张一辈子都买不起一辆,华世奎写两个字顶一辆洋车了,就这么值钱。

到过天津卫的人,大部分都去过劝业场。“天津劝业场”五字巨匾即是华世奎题写,但是不落款,因为那是喝多了让人骗去的字,平时给他多少钱他也不写,要不怎么说是大师呢?

华世奎主动给烈女坟写碑文,可见此案的社会影响力之大。张氏和她的三个儿子在事后得到很多捐赠,偿还了车行的债务,返回河北南皮老家,又买房子又置地。

新中国成立以后,天津卫老城周边大规模迁坟动土,烈女坟也迁到了别处,西关街仅留下烈女祠胡同的地名。双烈女的石碑,则迁到了河北区中山公园,至今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