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狍子屯奇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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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东北的深山老林,不怕雪大,只怕起风,意思是下再大的雪,你穿暖和了也能抵挡,可是一旦刮起嗷嗷直叫的寒风,你穿什么都没用。大兴安岭的老黑山,刚好挡住了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岭下的莽莽林海之中有一个屯子,官称“边连堡”,俗称“狍子屯”,只住了十七八户人家,小得不能再小了,以辽国后裔达斡尔人为主。当地的房屋以松木或桦木做梁架,四面是土坯墙,抹几道黄泥,屋顶铺了厚厚的苫草。屯中至今保持渔猎传统,冬季凿开冰冻的江面,能打到门板那么大的鱼。当地人离不开鱼,没鱼不吃饭,吃饭必吃鱼,他们口中吃的是鱼肉,头上顶的是鱼皮帽,身上穿的是鱼皮衣。
也许有人会问:“鱼皮还能当衣服?”我以前也没见过,坐爬犁进了林子,看到穿鱼皮衣的人,我还当是长出四肢的怪鱼。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臭鱼他大舅,带了屯子里的老乡出来接我们。后来听大舅一说我才知道,屯子里的人打到江中大鱼,活鱼扒了膛,先不刮鳞,剥下皮阴干,做成紧身衣,又轻又韧,还特别暖和。当地人上山钻林子、下江摸鱼,都要穿鱼皮衣。
臭鱼的大舅,六十年代在北大荒屯垦兵团,一九六八年遇上雪灾,亏得狍子屯一个达斡尔女人救了他的命。他喜欢这地方的人情厚,便留在狍子屯安家落户,娶的也是达斡尔媳妇儿。后来他上了岁数,从深山老林中出去一趟可不容易,已经有十年没回过老家,此刻见了至亲,可真是激动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狍子屯在偏远的深山老林中,好几年都不来一个外人,这一下就来了三个,屯子里的人全挤在旁边“卖呆”。东北话管看热闹叫“卖呆”,意指傻站着不说话,顶多冲你傻乐。大舅将我们仨接到他家中,让我们在火炕上坐了,忙着烧大锅,也不知锅中咕嘟的是什么好东西,呼呼直冒热气,闻着喷香。白山黑水之间的人习惯乱炖,通常是“大锅炖肉,大碗盛饭”。兴之所至,天上飞的、林中跑的、地里挖的、树上摘的,都可以放在一个大锅中炖。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饭菜就端上了炕桌,我一看,怎么全是鱼?
大舅说:“达斡尔人在寒冬中以猎鱼为生,待客也以鱼为主,风俗跟别处不大一样。”
臭鱼见了直摇头,他说他人称臭鱼,到这个屯子全是吃鱼打鱼的,犯了他的忌讳,这可不是好征兆。但是饥肠辘辘,好不容易坐到热炕上,饭菜端上来,他一看除了鱼没别的,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边吃边问大舅这是什么鱼,那是什么鱼。
大舅告诉他:“穷山沟子里边,没啥好招呼,只有白鱼、鲟鱼、鲑鱼,等会儿再给你们整大锅咕嘟鱼汤,先尝尝熘鱼片、炸鱼块、拌鱼子、炒鱼毛……”
臭鱼平生头一次听说鱼还有毛,便问:“鱼的毛长在哪儿?鱼毛也吃得?”
我说:“你少见多怪,鱼毛无非是鱼做的肉松肉茸。大舅,这是什么鱼的毛?”
大舅说:“江里的白鱼,吃不够再给你们整,到了咱这儿没别的,鱼可管够。”
我们三个人在炕上吃鱼,大舅蹲到旁边抽烟袋锅子,一边抽还一边乐。
臭鱼说:“大舅你有什么事儿这么高兴,怎么嘴都合不上了?是不是在山里捡到宝了?”
大舅说:“哎呀,万没想到,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今儿个还知道带你媳妇儿来看大舅。”
我和臭鱼闻听此言,忍不住笑,正吃的一口鱼全喷了出来,藤明月也面红过耳。
臭鱼说:“大舅,你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这个藤老师,她是到你们这屯子找獒犬来的!”
大舅一愣:“啊?合着她不是我外甥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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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一看误会了,不免尴尬。他先给藤明月赔不是,又问我们找什么獒犬,狍子屯倒有几条獒犬,撵山快如风,打围猛似虎。他说:“如果你们想要的话,等开春下了小狗,给你们带走一条。”
我们进到狍子屯,已经看到屯子中的狗,达斡尔人以渔猎为生,对猎狗十分看重,狍子屯有不少厚毛垂耳的猎狗,毛色或黄或黑,却没有古代传说中“熊头虎躯,形似猛兽”的巨獒。
大舅说:“以前这个狍子屯全是打狍子的,要不咋叫狍子屯。按说招待你们,怎么不得整锅手扒肉,可是狍子也不好打了,全是六十年代狼灾闹的。在那之前,边防军和牧区也开展过打狼运动,但是因为狼灾损失惨重,又开始了第二轮打狼运动。打狼打到什么程度?从内蒙古草原到大兴安岭以西,狼踪绝迹,狼是打没了,别的野兽也越来越少,以往靠打围过活的猎户都快吃不上饭了。你们想想,如今狼都打没了,哪儿还有狼獒?”
我们当天赶路疲惫,时候也不早了,没来得及多说,吃完饭就在火炕上睡到天亮。
转天一早,大舅起来烧炕续火。关外离不开“地火龙”,民间俗称的“地火龙”,即是蔓子炕下的炉膛。烧透了“地火龙”,纵然天寒地冻,睡在炕上也像烙饼似的那么热。不过这“地火龙”烧透了,到上午也会变冷,还得再烧热了,一刻都不能断,要不这屋里的人全得冻死。
到了晌午又是吃鱼,刨花鱼、杀生鱼、生拌鱼丝、蘸鱼片,分别装了一大碗。
臭鱼说:“再好吃的鱼也架不住成天吃啊!还有没有别的东西能吃?”
大舅说:“咱这儿没别的,全是鱼,我都吃了大半辈子了,你这才几顿?”
臭鱼说:“我们不要求别的,有炸酱面没有?”
大舅说:“炸酱面?我还想吃呢!上哪儿给你整去?你要真想换换口儿,下半晌给你们蒸黏豆包,我蒸黏豆包这手艺在狍子屯可叫一绝。”
藤明月问大舅:“狍子屯的老猎人中,有没有谁见过巨獒?”
大舅说:“不能说没见过,以前狍子屯有几个陶瓮,瓮身纹饰描绘了古人挽弓搭箭,带领巨獒同狼群恶战的场面。可见西伯利亚的狼群对人的威胁由来已久。古人生活在关外的苦寒之地,住在树洞和土窟之中,使用弓箭抵挡入侵的狼群,可在冰天雪地的严寒之中,很多时候用不上弓箭长矛,只有巨獒才对付得了狼群。在古老的陶瓮纹饰中,除了鬼神之外,较为常见的就是獒犬。因为原始森林中的生存条件恶劣,离不开獒犬。獒犬可以打围,猎熊、猎鹿不在话下,甚至可以下到河中,叼上一尺来长的大鱼。尤其严寒时从西边过来的狼群,对古人的威胁很大,弓箭刀矛无法对付成群结队的饿狼,全凭獒犬与之抗衡。你们来得不赶趟儿,那几个陶瓮早打碎了。当年见过陶瓮的人,也已经死了很多年。到如今,坟头上的草长得都比人高了。但是陶瓮上的传说留下来不少,狍子屯上岁数的人说起这个,那是把唾沫说干了也说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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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说:“不用急忙慌地,我下半晌找几位会说的来,给你们好好唠扯唠扯。”
吃过晌饭,大舅带他的两个女儿到江上凿冰窟窿。在几尺厚的冰层上刨个洞,江中的鱼会挤到冰窟窿下边透气,可以直接用钩杆子往上钩,有不少大鱼,要三四个人才拽得动,我们也跟去帮忙,说是帮忙,其实也伸不上手,主要是看达斡尔人如何在冰上打鱼。
下半晌忙完了,大舅回到屋中做黏豆包。黏豆包是用糜子磨成黄面,还要掺上棒子面,这样才能又黏又筋道。兑面绝对是门手艺,掺多了面粗,会失去黏劲儿,掺少了面细,黏劲儿是有了,却没了筋道。和匀的面装进缸里,放在火炕头上发酵,发好了面再包进豆沙馅儿上锅蒸。往往会包很多,冻住了可以当作干粮,进山时背上一袋子,拿火烤软了充饥,挨得住时候。
大舅蒸好黏豆包,找来狍子屯中上岁数的人一起,我们围坐在火炕上,听老人们口述辽军征伐犬戎的故事。一个人讲完了拿走一些黏豆包,再请下一位来讲。达斡尔人讲故事,习惯使用传统的说书唱诵形式,盘膝坐下,击掌吟唱,说一段唱一段,仅有大舅听得明白,再由他转述给我们。
狍子屯中的达斡尔人多为辽国后裔,民风彪悍尚武。据说他们的祖先都是当年征伐犬戎的辽军,后人通过说唱故事,将先祖的战功代代传诵。虽然达斡尔人的说唱叙述将辽军征讨犬戎的经过融入了大量神怪内容,但是其中对犬戎的描述远比史书全面。而且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前,狍子屯的人还可以在原始森林的树洞中或江脸子上的岩壁下捡到犬戎陶瓮、陶盘的残片。瓮身纹饰中有犬戎、巨獒、狼群的图案,所以狍子屯达斡尔人讲述的犬戎传说非常生动,历历如绘。由于过的年头多了,古代陶瓮残片已经不好找了,然而陶片纹饰中描绘的内容,仍保存在狍子屯达斡尔人一代代流传的传说当中。
辽军常将巨獒形容成“会飞的宝刀”,谁撞上谁死,辽军上下说到犬戎的巨獒,无不色变。
在古老的传说中,戎人崇拜獒犬,尤其是狼獒,熊头虎躯,身子也真有猛虎那么大。巨獒的地位同戎人相当,在戎王之下,戎奴之上。当年辽军征伐犬戎,以火矢大破犬戎,残余的戎人躲进了林海古坟之中,从此消失无踪。根据当地的传说,以及在大兴安岭狍子屯一带的古陶残片,犬戎正是逃到了这片深山老林之中。当时至少还有几千人,你说可也怪了,戎人会上天入地不成,怎么会一下子全没了?过去了千百年,仍然没人找得到犬戎的去向。
我们在狍子屯住了几天,头半晌到处转,下半晌听屯子中的长辈讲述辽军征伐犬戎的传说,可是说来说去,也不知犬戎躲到了何处。我觉得再听下去没什么意义了,找到狍子屯的老猎人,打听周围的地形。往东是绵延起伏的大兴安岭山脉,林海莽莽,古时候毒虫结阵、猛兽成群,如今也是人迹罕至。狍子屯以北,有大江大河阻隔,还有变幻莫测的沼泽湿地,西边则是老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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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之后,几个人在屋中点了一盏油灯,坐到火炕上聊天儿。我对臭鱼说:“准备进山去找犬戎古坟,可是至少要有个大致的方向才行。”说完,我模仿战争电影中我军指挥员高瞻远瞩的架势,在炕桌上画开了地图:“当年辽军北上征伐犬戎,犬戎败逃,当然不会往南走,余下还有三个方向。”
臭鱼说要换了是他,一定往东边逃。为什么呢?东边是深山老林,容易摆脱辽军,那还用说吗?
我说:“辽军征伐犬戎之时,关外正冷。我看周围的山形地势,往北有江河阻隔,即使严寒封冻,犬戎也不会选择过江逃向荒原沼泽,那可躲不过辽军铁骑,此乃常识。要这么看,也没别的路了,必定是往东逃入深山。犬戎善于射猎,久居树洞土窟,大兴安岭山高林密,正好躲避辽军,一般人都会这么想。既然你我都能想得出来,辽军也不是呆子。狍子屯那些上岁数的人也说过,辽军搜遍了山林,却没找到犬戎的去向。二十万大军都没找到,咱们再去找,那也是白搭,可能犬戎根本就没往东边逃。”
臭鱼说:“三个方向都不对,那是往西去了?”
我问蹲在一旁抽烟袋锅子的大舅:“您知不知道往老黑山怎么走?有没有路通到山上?”
大舅说:“我在这儿几十年了,没见有人上过老黑山,上不去啊!你可知老黑山为何叫老黑山?只因翻过老黑山,是接壤西伯利亚贝加尔湖的大冰原,无边无际的旷野,古称北海,打那边刮过来的寒风,没有阻挡,比刀子还狠。当地人说那是要人命的黑风,即使是大雁打这岭上飞过,遇上风也得给吹落了。”
我说:“我打小就听过苏武牧羊在北海边,西伯利亚的北海就是苏武给匈奴牧羊的苦寒之地,那边可是够冷的。”
大舅说:“何止是个冷啊!如若不是有老黑山挡住了寒潮,连江里的鱼也得冻死。”
我们寻思犬戎不会越过老黑山,戎人有三个大敌,辽军、狼群、严寒,任何一个都不好对付,过了老黑山就是无边无际的大冰原,暴虐的西伯利亚寒潮盘旋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长久不散,气温经常在零下三四十摄氏度。更要命的是,冰原上还有戎人千百年来的死敌——狼群。冰原上的狼群耐得住严寒和饥饿,凶残狡诈的程度也远胜于人。所以说犬戎往西逃,不会越过山脉,很可能是躲进了山洞。
不过根据我们在狍子屯打听到的情况,近几十年来,从来没人去过老黑山。那是条死路,山上寸草不生,屯子里很少有人往那边去。一来全是原始森林,古木参天,倒木横七竖八,用不上爬犁和雪板;二来高山阻挡云层,山下容易起雾。另外,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备战备荒,山里边开凿过隧道,说是要当战备公路,后来发现是沙板儿山,容易塌方,后来就荒废了。要说老黑山,里边是有一些年代古老的岩画,可是隧道都打了,也没听说找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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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知老黑山打过隧道,山里头也没有东西,不免大失所望。
藤明月想去看一看残存的岩画,托大舅帮忙找个向导。
大舅说:“此去老黑山有三四十里,远倒不远,只是原始森林中倒木很多,而且坑坑洼洼的,狗拉爬犁过不去,只可步行前往,途中还要小心野兽。”
臭鱼说:“狼群不是早打绝了吗?还会遇到什么野兽?”
大舅告诉我们,猛兽已经不多了,需要小心的野兽主要是野猪。带崽儿的大猪十分凶猛,好在这时候没有崽儿,一般情况下,野猪不会主动袭击人,你不招惹它,通常不会出事儿。再一个要小心狼,虽说经过打狼运动,大兴安岭以西的狼群完全绝迹,但一两只孤狼还是有的,最好带一杆鸟铳,狼怕响动,它们听到步枪和鸟铳的声音,立刻就逃得远远的,那真是吓破胆了。
狍子屯以渔猎为生,但是打狍子不用杆儿炮,过去说狍子那玩意儿非常之傻,呆愣呆愣的,所以叫“傻狍子”,很多时候见了人也不知道躲,你拿棒子往狍子头上使劲儿打,一下就能把它抡倒了,没人用鸟铳。如今狍子少了,达斡尔人凿冰打鱼为生,平时用不上杆儿炮。
屯子里总共有三五杆鸟铳,构造十分简陋,要装上火药,放进弹丸,用铁条压火,再点火绳才打得响,过程非常烦琐。况且在严寒之中,鸟铳打不打得响都得两说,更别指望能打到什么。可是鸟铳前边装了猎叉,万一打不响,还可以使用猎叉防身。出发之前,我们问狍子屯的达斡尔猎人借了一杆鸟铳。穿越林海雪原要打皮绑腿,柴刀也是必不可少的,又用东西换了达斡尔人的三身鱼皮衣。贴身的鱼皮衣裤防水防寒,穿在大衣里边,尽可以抵御严寒。另外,我们还找了三个狍子皮睡袋。路是不远,但是不好走,这一来一去至少要三五天,有了狍子皮睡袋,在雪厚的地方刨个洞,然后铺上狍子皮睡袋,钻进去可以过夜,白天背在身上还能当成背包,往里边放干粮。西边的山脉挡住了寒潮,形势得天独厚,虎豹之类的猛兽也几乎没有,带齐睡袋、火种、干粮、头灯,已经足够了。
大舅找来一条厚毛垂耳的大黄狗,说:“有条猎狗跟去不用担心迷路,你掉到冰窟窿里,它能给你拽上来,你们走迷了路,它能带你找到方向,一旦遇上凶险,它还可以跑回来报信。说到钻老林子,狗可比人好使。”
当天准备齐全,睡了一宿火炕。转天早上出发,三人背上狍子皮睡袋和鸟铳,打好了皮绑腿,让大黄狗在前边带路。
此时正值大雪封山,但是原始森林中没有寒风,走起来也不觉得太冷,只是积雪很深,跋涉艰难。由于不受寒风摧折,落叶松和云杉长得分外高大,放眼望去,尽是合抱粗细的参天古树,途中纷纷扬扬下起了鹅毛大雪。老林子中一片沉寂,看不见野兽踪迹,偶尔听到老鸦在树上叫两声,倒会惊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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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三人,由猎狗带路,前往大兴安岭尽头的老黑山寻找犬戎岩画。西边的山脉完全挡住了冰原上的寒潮,使得这一带不受寒风侵袭,常年有雾。攀上大树眺望,可以看到高耸的山岭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走到途中下了一阵鹅毛大雪,随即起了大雾,周围白茫茫的,能见度不到十几米,远处的山岭,已在雾中消失。
在天寒地冻的原始森林中,人踪兽迹全无,我们带上鸟铳,仅仅是为了壮胆,可没想到大雾笼罩的山林如此寂静,让人有种不好的预感。好在有狍子屯的猎狗跟在身边,还不至于走错了方向。听大舅说过,狍子屯的人选择猎狗十分严苛,如若不听主人命令,擅自去撵狐狸、野兔,必定不能成为合格的猎狗。关外有种打围的方式,是放开猎狗赶山,惊起草窝子中的野鸡、野兔,再由猎人用弓箭或土铳射杀。臭鱼也想指挥大黄狗去赶山,惊动出几只野兔,好让他用鸟铳来打,可那大黄狗不吠不叫,只在前边开路,不时停下来等我们。原始森林中积雪太深,三个人走得气喘吁吁,渐行渐缓。
我叫住臭鱼说:“别折腾了,想让猎狗赶山,你非学会狍子屯猎人的口令不可。”
臭鱼无可奈何地说:“打不到野兔不要紧,雾这么大,看不到离老黑山还有多远,可别迷了路。”
我说:“有猎狗带路,起再大的雾也不怕找不到路。”
臭鱼说:“难怪我大舅这么告诉咱们,进山带路狗比人好使,大黄狗还真管用。”
我说:“问题是走得太慢了,倒不担心迷路,只担心天黑之前到不了山洞,得找个地方过夜才行。”
臭鱼将背上的狍子皮睡袋和鸟铳摘下,扔在雪中,一屁股坐在上边,他要歇会儿再走。
我说:“你别在这儿坐,这地方不干净。”
臭鱼说:“无非是枯枝败叶,有什么干净不干净的,钻老林子还在乎这个?”
我说:“不怪你不知道,我们打听当地传说的时候,你都上江边找狍子去了。”
臭鱼说:“有我没我,你们不也没打听出什么来吗?”
我说:“我在狍子屯听说,以往进山找松蘑的人,多次在这儿看见一个小女孩儿。”
臭鱼不信:“深山老林没有人迹,怎么会有个小女孩儿?你唬我是不是?”
藤明月走过来问:“你们在说什么?”
我说:“你在狍子屯不是也听说了,当年死了一个小女孩儿,给埋到这儿了,穿一身红。”
藤明月点了点头,也对臭鱼说:“你别在这儿坐,这是个坟头!”
臭鱼仍是不信:“林海之中积雪深厚,不扒开积雪,怎么知道是坟头还是一根倒木?你有这么厉害的眼光,连这个都看得出来?”
我说:“你转过头去看看是不是坟头,除了瞎子,有谁看不出来?”
臭鱼转过头去,见到一个木窝棚,顶上的苫草让积雪压出了窟窿,里边全是荒草,门板也倒了。我之前在狍子屯听大舅说了很多奇闻轶事,很多年前,进山挖松蘑的人常在这儿歇宿,在此搭了一座简易窝棚,用来躲避野兽,但是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猎狗将我们引到此处,是让我们在这儿过夜。木屋虽然简陋,八面透风,那也好过钻雪窝子。窝棚旁边有个坟头,臭鱼刚好坐在了坟头上,那是一个“孤女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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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孤女坟”?以往还有大清朝的时候,老黑山归勃古江的一位都统管辖。都统三妻四妾,接连给他生了五个儿子。缺什么想什么,他一直想要个姑娘,后来如愿以偿,终于得了一个女孩儿,却因“砍头疮”夭折。脖子上长了脓疮,不知是让什么东西给咬的,按东北那边的迷信说法是长了“砍头疮”。
按过去的风俗,死孩子不能入祖坟,要扔进荒山,没祖坟也不能埋到附近,怕它再托生回来。都统却舍不得这个女孩儿,给穿好了小衣服、小鞋,埋到林海之中,堆起一个坟头,不时让人过来看看,担心让野狗掏出去吃了,说起来那是够可怜的。人们将这个坟头叫“孤女坟”。荒山野岭没有道路,又容易起雾,对于进山的人而言,坟头是一个地标。
臭鱼听说是坟头,站起来不敢坐了,不是迷信怕鬼,而是觉得坐坟头上晦气,何况又是“孤女坟”。他说:“可倒好,有窝棚还有坟头,简称‘窝头’。”
“孤女坟”距离老黑山已然不远,眼看天快黑了,林海之中的积雪没膝,又起了这等大雾,再往前走并不安全,我们决定在窝棚中凑合一宿。
我对臭鱼说:“你可得把门口挡好了,否则这‘孤女坟’中的小女孩儿非出来找你不可。”
臭鱼说:“我招谁惹谁了?凭什么找我不找你?”
我说:“你坐的坟头,不找你找谁?”
臭鱼说:“你甭吓唬我,死了那么多年的小女孩儿,早烂没了。”
我说:“大兴安岭全是冻土层,坟穴都跟冰窖一样,埋在土中千百年也不会朽烂。”
臭鱼说:“这么冷的天气,坟土全冻住了,出得来吗?”
藤明月说:“再说下去天都要黑了,你们俩不怕把舌头冻掉?要趁天黑前在木屋中生上火,以免野兽进来,你们俩要逗闷子,收拾好了屋子再逗不迟。”
我和臭鱼一时找不到借口反驳,只好虚心接受,坚决不改。山里天黑得早,不能等到天色全黑,那时什么也看不见了。三个人不敢大意,动手收拾了木屋,除掉荒草和积雪,搬来苫草遮住屋顶的窟窿。臭鱼一边忙活一边跟我说屋后的坟头,他对这些很好奇。我听狍子屯的人说,坟中是都统大人的小女儿,不过三四岁大,埋到这深山老林中真是可怜,别的我也不知道,全是听来的。要说以前有人在老林子里看见个小孩儿,我认为是胡扯,黑灯瞎火的看不见,光天化日看见的一定不是鬼。
臭鱼问我:“你说都统是个多大的官?又是‘都’又是‘统’的,听起来倒不小。但是都统大人管的这个地方,可也够荒凉的。”
我问臭鱼:“都统是多大的官,反正是不小,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臭鱼说:“问问都不成?不明白还不让问了?你是不是也不知道都统是多大的官?”
我说:“我当然知道,但是说来吓破人胆,不能跟你说。”
臭鱼说:“有话不说,你不怕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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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臭鱼缠得没法子了,不得已去问藤明月,都统是个什么官衔?
藤明月说:“你刚才不是说你知道吗?”
我说:“我原本知道,只是一时忘了。”
藤明月说都统的官职不小。清朝祖制是“汉不掌兵,满不点员”,八旗入关打来的天下,担心带兵的汉人造反,因此汉人不掌兵权,满人不点状元。都统是旗人担当的官职,相当于八旗的副旗主。
我和臭鱼听了藤明月的话,得知都统等于过去说的官封万户。话赶话,随口这么一问。可是我们住到深山老林的窝棚中,旁边有个坟头,心中不免嘀咕,害怕身穿小衣服、小鞋子的女孩儿半夜出来,虽然明知不可能,正当苦寒之时,坟土冻得坚如铁石,谁出得来?
我们说着话,边铺好了狍子皮睡袋。三个人分头准备,我出去捡拾松枝枯柴,臭鱼用几块石头搭成个灶头,藤明月将一个个冻得梆硬的黏豆包烤软了用来充饥。还有从狍子屯带来的鱼干和扁杏,到这会儿没那么多讲究了,胡乱填饱肚子而已。可是烤了半天,黏豆包仍是啃不动,冻得太结实了。
臭鱼用松枝从火堆中扒出一个黏豆包,啃了几口啃不动,说:“真叫馋死人、急死狗!”
我说:“别着急,我先给你们说说都统吃什么。”
臭鱼说:“你还知道这个?”
我说:“那当然了,我祖上到关外挖棒槌,卖给那些达官显贵,经常出入王府巨室,在旗的官家吃什么,可没我不知道的,那时候旗人高官讲究吃饽饽。”
臭鱼说:“饽饽不就是贴饼子吗,那有什么可吃的?我看还不如狍子屯的黏豆包,你可别拿豆包不当干粮,豆包它至少有馅儿!”
我说:“不是贴饼子,饽饽是满洲的面食。”
臭鱼说:“合着还是包子、饺子和面条,那可正合我意。”
我说:“差不多,水煮饽饽、搓条饽饽、打糕饽饽、豆面饽饽、盆糕、发糕、酸枣糕、撒糕、打糕、五花糕,外带一盘干炸丸子蘸老虎酱,这个饽饽菜可以不可以?”
臭鱼说:“简直太可以了,我口水都流一地了!”
我说:“可以是可以,不是没有吗?眼下只有黏豆包,你凑合凑合吧!”
臭鱼抱怨道:“要么你别说,说了那么多好吃的又没有,谁还啃得下黏豆包?”
我说:“那不是还带了扁杏和饼干,山里条件艰苦,有什么吃什么,别挑三拣四了。”
破屋之中结满了霜,一时半会儿热不起来。我担心松枝不够烧到天亮,顾不得再跟臭鱼侃大山了,又到屋后捡了一捆。抱了松枝正往木屋走的时候,忽听猎狗对着坟头叫了几声,那边似乎有些响动。我感到很奇怪,之前吓唬臭鱼的话,说什么埋在坟中的小女孩儿要出来找他,我自己都不信,但是听到响动,也不由得毛发直竖,心想:天寒地冻,坟土都冻透了,凿也凿不穿,里边的小女孩儿怎么出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