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来了

秦漠野静静捏着一杯黑咖啡,凝视斜前方背对他坐着的女人。

他关注她很久了。

长度至腰的黑直发十分柔顺,安静地垂在身后,随着她偶尔换姿势的动作,轻轻浮动。驼色长风衣里面,穿着立领羊绒衫,再往下,肉色连腿袜一直延伸到及膝的黑靴子中。

恬静得体,赏心悦目。

秦漠野喝完了第二杯,又点了下一杯,服务生端上来时,他顺手把自己和那女人的单一起结了。

片刻后。

“我不认识他,我的账自己来结,麻烦你们把钱退回去吧。”

女人拎着挎包站在收银台前,随着服务生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同秦漠野的视线相交。

两秒。

淡漠错开。

她飞快翻出钱夹,抽了张红色的丢给收银员,说了声“不用找了”,拽着挎包匆匆走出咖啡厅。

秦漠野撇下了那杯还滚烫的黑咖啡,将搭在椅背的皮衣外套甩上肩膀,追了出去。

“心柔!”

他身高腿长,紧走两步就靠近了女人。

“阙心柔!”

身后的呼喊声催命一样,阙心柔心口骤沉,紧紧攥住挎包带子,脚下步速再次加快,却仍是在对面绿灯闪烁的前一秒,被男人扯住了手腕。

“心柔,好久不见。”

低沉沙哑的音色,像被酸液腐蚀过的朽木,令阙心柔无比讶异。

男人的手指格外有力,阙心柔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挣脱,索性放弃,闭着眼睛飞速整理了心绪,佯装平静地转过身。

“嗯,好久不见了,秦先生。你的声音……怎么回事?”

“抽烟抽的。”秦漠野随口一答,错开了这个话题,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双波动的眼眸。

她还是原来的模样。

五官精美小巧,透着淡淡的书香门第气质,只是脸颊两侧的婴儿肥已经不见踪影,显得整个人更加清瘦柔弱。

男人的视线灼烫,令阙心柔心脏跳得如同擂鼓,不过她已经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面上冷静得似块儿融不掉的冰。

“我还要赶回医院去,下午有预约病人,秦先生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我们有空再约吧?”

四周车流汹涌,不是个聊天的好地方,秦漠野并没有打算放她走,左右看了看,发现了一家西餐厅。

“还没吃饭吧?我们去那里坐坐。”

阙心柔看都没看,摇头。

“不好意思,我已经吃过了。”

“我没吃。”秦漠野态度坚决,攥住她手腕的力道微微加重,“陪我吃个午饭,嗯?”

阙心柔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她不想去。

都过了这么久,有些事本以为早就淡忘了,可这男人的出现让她再次回想起不堪的过往。在咖啡厅时,她一眼便将他认了出来,应该立刻走的。

嗯,她当时应该立刻走的。

心里还在继续懊悔与崩溃,面前的男人却早已耐心尽失,忽然用力,将她整个扯了过去,再自然不过地搂进怀中,朝着对面的西餐厅走去。

阙心柔有一瞬的僵硬。

这种再熟悉不过的感觉,劈头盖脸地涌来,渗进皮肤,融入血液,侵蚀骨骼。

他紧紧搂着她,她被迫依偎在他温暖的怀中,坚硬的胸膛下,是那颗蓬勃有力的心脏,震动耳膜身躯,跨越三年的爱恨情仇,重重敲打着阙心柔破成窟窿的心。

路过的人们频频回头,毫不吝啬地将视线献给这两副令人惊艳的面孔。

男人俊朗英挺,气质卓然。

女人眉清目秀,娇弱温婉。

于是,就连西餐厅的服务生在打开门时,都愣了两秒,殷切地将两人领到了临窗视野最好的位置。

秦漠野并没有询问她想吃什么,自顾自拿起菜单,点了两份意大利番茄面和松茸汤,还有一份蔬菜沙拉。

全都是阙心柔喜欢吃的东西。

她心里五味杂陈,手指在桌下拧着挎包带子。

“这几年过得好吗?”

秦漠野漫不经心地给两人的杯中添茶。

阙心柔低垂着眉眼,轻轻“嗯”了声。

“挺好的。你呢?”

“不好。”

“为什么?”

她霍然抬头,眼中涌出的悲伤和疼惜一览无余,手里的挎包带倏然勒痛手指。

她愣了愣,察觉出自己的失态,调整情绪欲盖弥彰。

“我随便问的,不回答也可以。”

秦漠野微低着头,嘴角溢出一丝浅笑,再抬起时便如最初那般平静。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好。你也知道,自从三年前发生的那些事,我就被局里开除了,外面的事不好做,我身上背着命债,干什么都不踏实。”

阙心柔死死咬着下唇。

她最怕从他口中听到任何有关三年前的事,可还是躲不过,这是他们最终都必须承认且接受的事实。

女人不做声,始终低着头,秦漠野也不甚在意,自顾自端起茶杯,看向窗外。

“你父母还好吗?”

“挺好的。”

“那之后听说伯母大病一场。”

“嗯,现在好多了。”

“那你呢?”秦漠野忽然回头,定定地看着她,“有没有遇到什么喜欢的人,就像当初我们那样。”

有窒息的感觉划过心尖。

阙心柔耳畔响起细微的蜂鸣,眼前景物虚虚实实,连秦漠野的脸都变得朦胧起来。

服务生将食物端上桌,摆好刀叉。

秦漠野倾身,自然地在她身前铺了一张洁垫,将刀叉塞进她手里。

“吃吧。”

一切都历历在目。

时光仿佛被施了魔法,搅动着周围的景物在旋转,转着转着,便能够回到三年前美好的日子里。然而一切不过是场空欢喜,阙心柔从恍惚中回神,窗外仍是那沧寂的天穹,深秋的云染着沉重的黑灰色,没有丝毫令人得以喘息的色调。

她忽然放下手中刀叉,发出一阵不轻的响动。

“秦漠野,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她念出他的名字,眼底乍然酸涩。

男人动作微顿,五秒后,继续将一叉软软的面送入口中。

“先吃饭,听话。”

“秦漠野,你不要再装傻了,我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

阙心柔猛地站起来,动作过大,身后的椅子撞到墙壁,传来一声巨响。

他平静抬起头,默默看着她,良久。

“我就是想看看你。”

过得好不好,吃得饱不饱,有没有忘记他。

阙心柔嗤笑一声,抓起挎包。

“现在你已经看到了,应该也满意了,我可以走了吧?”

她转身,踩着高跟长靴逃离他的视线范围。

秦漠野没有再追上去,只是放下手中刀叉,望着她的背影轻声说:“我是来看妙妙的。”

阙心柔的脚步戛然而止。

回头,她眼睛里染着压抑的痛惜,缓缓摇着头。

“秦漠野,你怎么还是没变?妙妙已经死了,无论之前我们有多迷恋彼此,都难再跨越这道坎儿。我的家人如果知道我再和你有来往,一定会难过,尤其是我母亲,她直到现在都无法走出失去妙妙的阴影,我不能再刺激她。”

“我知道。”秦漠野眼底发涩,轻扣在桌面上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颤抖,“所以我隔了三年才回来,才敢出现在你面前。心柔,我没有别的奢求,妙妙忌日那天,我想到场。”

阙心柔仰起脸,咽下喉间的哽塞。

“不必了。我母亲绝对不想再看到你,所以拜托你一定一定不要这么做。”

“心柔……”

“就这样吧,以后我们还是别再见面了,就当是陌生人。”

阙心柔生怕自己忍不住,再说出更决绝的话来,抱着挎包转身飞奔出西餐厅。

“噔噔噔”的脚步声愈加远去,秦漠野的心也随之空落落的,似被利爪掏干掏净,只余一具轻飘飘的躯壳,游**人间。

他在西餐厅坐了很久,服务生也不敢贸然来询问,最后他重新拿起刀叉,将盘中的食物慢慢吃光,又将原本点给女人的那一份,也一口一口木然地填进胃里。

无滋无味。

…………

阙心柔向医院请了假,爽约了一位重要病患,她知道这么做违背了身为心理医生的职业道德,但她实在无法保证,能够心平气和地与人讨论病情。

回到家时,母亲刚刚买了菜进门,怪道:“你怎么这么早回来?”

阙心柔低着头换鞋。

“医院没事做,回来休息。”

“不是说下午有预约病人吗?”

“临时改时间了。”

“这样啊。”

母亲拎着菜进了厨房,一分钟后,匆匆地走出来,敲了敲她房间的门。

“心柔,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正躺在**,听到声音翻身坐起来。

“妈,没事,你去忙吧。”

“可别糊弄我,你这孩子什么德性,我当妈的会不清楚?到底怎么了?”

阙心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狠狠捶打着枕头。

“真的没事,我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会儿。”

外面没人应声,她以为母亲离开了,刚要躺下,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钥匙串碰撞的清脆响声。

母亲飞快打开门锁,跑了进来。

“心柔,别骗妈妈,到底发生了什么?”

阙心柔第无数次觉得,自己的房间应该换一扇指纹锁的铁门,否则根本藏不住任何隐私。

她知道今天不把事情说明白,当妈的是不可能罢休的,于是抱着枕头,慢慢地缩到了床头角落里。

“妈,我今天见到他了。他回来了。”

阙心柔紧紧揪着手指,肩头的长发垂下来,遮住她半边脸庞。

“秦漠野回来了。”

自三年前之后,秦漠野的名字在这个家中便成为了一种禁忌,每个人都默契地遵循着规则,如今再次被提起,往昔的一幕幕景象走马灯似的从眼前闪过。

阙心柔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潘多拉盒。

母亲愣了两秒,脸色忽变,一路拽着她到玄关,慌乱地穿鞋。

“他在哪儿?带妈妈去。”

“妈……”

“他害死了妙妙,怎么好意思回来的?我得赶走他,让他滚出涿城!”

“妈你冷静点儿!”

阙心柔扑上去,用双臂紧紧将母亲搂进怀中,极轻缓地拍着她的脊背,柔声安抚。

“他已经走了,妈,别这样。漠野他一直很自责,妙妙的死我们谁都不想看到,放过他吧……”

母亲眼窝深陷,压抑的泪水冲湿眼底,痛苦刺穿她的心。

放过了秦漠野,谁又能放过他们呢?

阙心柔后悔说了实话,她显然低估了母亲对那男人的恨,所以直到现在,她都没敢把自己和秦漠野曾是恋人的事实坦白。妙妙的死已经重创了这个家,不能再多任何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