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帧

再一次见到他,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了三年,他讲电话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吵闹。

不知为何,这些在公共场合旁若无人大声对着手机说话的人,总是留着相似的发型,穿着相似的衣服,甚至连长相与令人厌恶的表情都十分相似。

挂掉电话,他毫无歉意地说了声“抱歉”,然后举起那杯冷掉的摩卡咖啡,接上了手机铃声响起前的话题,“她都怀孕了还在抽烟。”

“是吗,不过只是少量的话应该不会影响到胎儿吧。”时帧出于礼貌地微笑回答道,但正在整理袖口的双手出卖了他对这件事并不想有更深一步的了解。

“真是的,每次吃完饭都要躲到厕所里面去抽烟,为了掩盖烟味,这都十二月了还把窗户全开,她抽完烟还会在厕所里将一粒口香糖嚼到没味道了再出来,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男人的语气似乎是觉得妻子的行径既让人感到生气又让人感到好笑。

“戒烟的确十分困难,这需要特别的毅力。抽烟的人会有尼古丁毒瘾,每次吸烟后,毒瘾都会暂时得到满足,但随着代谢,尼古丁渐渐消失,让人产生一种被称为‘尼古丁饥饿’的空虚感,从而引发不安、紧张、焦虑等负面情绪。只有再次吸烟后,这种空虚感才会消失。”时帧拿起自己的**茶呷了一口。

“就没有什么能让人有效快速戒烟的手段吗?”

“只要维持三周时间完全停止吸烟,尼古丁的代谢就会完全消失,人也就不会再产生空虚感了。”

“三周……二十一天么,我想她应该很难坚持下来,真搞不懂吸烟的乐趣在哪里?”

“吸烟和吸毒没有本质区别,所谓的区别都是那些烟草商的美化,是那些沉溺于短暂满足感的上瘾者自欺欺人的借口。”

“那你为什么还要抽烟?”男人看了眼放在时帧茶杯旁的烟盒与打火机问道。

“我并不想长寿。”时帧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放在嘴里叼着,一边将手伸向打火机一边问道:“你约我出来就是为了讨论如何让怀孕中的妻子戒烟吗?”

“这里不让抽烟。”男人抢在时帧前面按住了打火机,随后他凑到这位狠狠咬着滤嘴已经开始焦虑的老烟民耳边压低声音道:“我想请你调查一下我老婆,我怀疑她出轨了。”

“她不是怀孕了嘛?”

“怀孕中期是可以过**的。”

“冒昧问一句,尊夫人怀孕多久了?”

“不到五个月。”

“你的怀疑有什么根据嘛?”

“烟头,我在便池里发现了一个没有被冲下去的蓝色烟头,我找人问了一下,那是炫赫门的烟头,而我老婆只抽黄鹤楼。”

“你觉得那烟头是陌生男人留下的?仅凭这个你就认为她出轨了?或许那支炫赫门是别人递给她的。”

“谁会给孕妇递烟?抽烟的成年人里有这种缺乏常识的人吗?”男人反驳道。

“这和常识无关,或许那人并不知道令夫人怀有身孕,又或是即便知道也并不在意令夫人腹中胎儿的健康。如果仅凭一个烟头就怀疑妻子出轨,那世上的侦探恐怕再多十倍也是不够用的。”时帧将桌子上的烟盒与打火机揣进了口袋里,随时准备开口与对方道别。

“不只这件事,还有一件事让我特别在意。”

“哦?”

“我每天六点下班,除了周五基本都能在六点半左右开到小区地下一层的停车场。我住的那栋楼有两部电梯,虽然一号电梯标着货梯,二号电梯标着客梯,但大家都是混着用,没有什么讲究。周一至周四,每当我走到电梯门那里时,客梯总是停在九楼,那是我居住的楼层,而当我按下向上的箭头按钮,每次都是货梯降到负一层来接我。”

“你那栋楼有多高?”时帧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身体弯曲的角度对腰部的负担减轻了一些,这代表他对男人的话产生了兴趣,想要听对方讲完。

“一共有三十层楼,货梯即便停在三十层,也会先于九楼的客梯降到负一层。更奇怪的是货梯总是比客梯的楼层高,而且每次货梯到九楼时都会停下,然后停留大概一到两分钟再降到地下停车场,可当电梯门打开时,里面又空无一人。一定是有人在九楼的电梯处设计了什么机关,目的就是让我无法立刻回家。”男人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道。

“如果你说得是真的,那这件事确实有彻底调查一番的价值。不过事先说好,我司现在的收费相较三年前提高了一些,每天的调查费用是一千元人民币,调查过程中产生的花费包括车马费都由您自理,每七天我会报告一次结果,如果不满七天便要终止调查,那也需要付满七天的费用。”时帧抿了口茶说道。

“什么我司,不就你一个人吗?花多少钱我都认了,现在这件事搅得我心神不宁,醒着睡着都在胡思乱想。”

“我从明天开始调查。”时帧将右手伸了过去。

“拜托你了。”男人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离开时,时帧注意到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将自己用过的杯子擦了擦,看来他莫名其妙的习惯从三年前延续到了现在。

要完全改变一个人的人生境遇需要多久,十年?五年?三年?又或是一年?时帧的答案要更短一些,从卷进这起莫名其妙的出轨调查起,他便站在了人生风云变幻的十字路口前,只是不论直行,右转还是左转,他都回不去之前那条平坦的小路了。如果能预见这一点,时帧大概死也不会将手递过去握住男人的手吧,只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这位人生信条是及时行乐的侦探的调查并没有从第二天开始,当天夜里十一点三十六分,刚说了“再见”不到四个小时,男人就打来了电话,如此着急在深夜来电的原因是——那位怀孕五个月依然每天抽三根烟的女人失踪了。

当时帧赶到青城万隆花园时,时间已是深夜十二点四十五分,连接四栋楼的路被草坪与喷水池环绕,草坪中泛着的幽绿色的灯光照在红白相间的砖块上,让人不至于找不到路。

时帧的委托人住在一号楼,那栋三十层高的建筑物,这会儿还有将近一半的窗户亮着灯,他转头望向另外三栋楼,亮着灯的窗户数量也都差不多。

这些房子里都住满了人么?按照2.3万一平方米的房价来计算,在这里买一套房子至少需要180万至200万,这还没有算上装修和购置家具的费用。

这座城市,哦不,这个小区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有钱人?这笔巨款是如何凑齐的?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时帧的心情忽然有些沉重,就是因为买不起房子,所以女友的父母才会那样强烈地反对二人交往,他既心疼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女友,又恨缺少来钱门路的自己。

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完整的美好被切割成碎片抛售,爱情也不例外,社交软件在十分钟内可以为你安排上百场邂逅,现实中的相亲也越来越讲究效率与收益。若是拾到的爱情碎片棱角锋利,把手割破了,没关系,扔掉再换一块就好了。现代人的爱情就是洒脱,可是洒脱的爱情又算什么爱情?爱情不就要轰轰烈烈奋不顾身,血肉模糊也绝不抽身。

至少时帧是这样认为的,他和女友之间是那种完整的爱,是慢的,浓烈的爱,为了回报这份爱,他需要攒下一笔买房的钱,也为此上涨了调查价格。可平均两个月才能接到一单生意的现实,让他的目标看起来依然遥遥无期。

走进一号楼的大门后,时帧没有直接去九楼,而是坐客梯来到了位于负一层的地下停车场,走出电梯前他按下了三十楼的按键,看着客梯上升至比货梯高的楼层后,时帧又按下向上的按钮,坐货梯上到了九楼。

这一番看起来毫无意义的操作是为了确认货梯与客梯间的区别,若委托人所言非虚,那对方设计让他只能乘坐货梯上楼一定另有目的。

货梯比客梯要大一些,大得并不明显,宽度只多了两步,42码的鞋子大概不到30厘米,也就是说货梯比客梯宽了大概60厘米左右。另外一个不同的地方是货梯只有电梯门右侧的一排楼层按键,而客梯除了电梯门右侧的一排楼层按键外在左侧墙上稍低的位置还有一排楼层按键。

敲响902的房门时,时帧还在回想货梯与客梯间是否存在其它区别。

第三下敲门声响起不超过三秒,房门就打开了一个三十厘米左右的缝隙,里面露出男人半张焦急的脸庞,看到来人是时帧后,他将门全开,把侦探让了进来。

“不用换鞋了,进来坐吧。”男人对正在鞋垫周围寻找拖鞋的时帧说道。

时帧点了点头,穿着旅游鞋轻轻地踩在了瓷砖上,踮步走到男人旁边的沙发坐了下来。

“她失踪多久了?”

“三个多小时了。”男人回答道。

“三个多小时?也就是说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她刚失踪两个小时?”时帧有些不悦,即便是孕妇,一个成年人消失几小时就定义为失踪,未免太小题大做了,若是他在电话里就讲清楚,恐怕时帧都不会专程跑这一趟。

“她说到楼下去买包烟,出去了就没再回来,我到附近所有的超市都问过了,没有一个店员见到有孕妇走进来买烟,也没有别的人来买过黄鹤楼牌香烟。她走后二十分钟,打电话过去就说手机已经关机了,短信也不回我。”

“门卫没有看到她吗?”时帧问道。

“北门的门卫看到她一个人走出去了,但没有看到她回来。”男人回道。

“为什么你不陪着她去,或是替她去买烟?”时帧质疑道,如果他和妻子感情和睦,又怎会放心让一个孕妇在深夜出门。

男人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道:“我是反对她抽烟的,又怎么会帮她去买烟,在她走之前我们还为这件事吵了一架。早知道……”

时帧想了想说道:“那有没有可能她是在和你闹别扭,离家出走了?”

男人摇了摇头道:“她的父母都去世了,也没有亲戚生活在这座城市,怀孕以后她连工作也辞掉了,如果是离家出走她并没有可以借宿的地方,方圆三公里内的几家宾馆我也带着结婚证跑去问过了,她没有入住。”

“那令夫人之前的同事和朋友那里全都打电话确认过了吗?”

“那倒没有,我想她都那么久不和人家联系了,突然提出要去对方家里住未免太突兀了,我也不认为她有关系亲密到可以一起住的同事或朋友。”说完后男人又补充了一句:“她性格比较孤僻,不善社交。”

“我觉得你还是先打电话问一下比较好。”时帧强调道。

男人点了点头,在通讯录里翻找起来。望着他的侧影,时帧想起了三年前与男人的那次合作。

男人叫柳成,在一家建筑公司任职,是从青城晨报众多征婚广告的夹缝中发现时帧侦探事务所的广告的,彼时的柳成正在为女友的忠贞与否感到苦恼,看到广告的第二天他就拨打了上面留下的联系方式,也就是时帧的手机号码。

诱发柳成猜疑的原因是几根比自己头发长度稍短了一些的黑色发丝,虽然时帧觉得他只是在捕风捉影,但柳成还是坚持让时帧对女友进行了跟踪调查。

结果证明柳成的猜测是正确的,在调查开始后的第二天,女人就把一个剃了寸头的年轻男人带回了她和柳成同居的家。

那时候时帧的调查费用还是八百块一天,这单生意让他仅用两天时间就赚了五千六百块,不过让时帧记忆深刻的并不是酬劳到手的难易度,而是柳成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多疑的性格。

“没有人见过她。”柳成打了几个电话后对时帧摇了摇头道。

“报警想要立案的话需要失踪24小时以上,但如果你能证明对方正在遭遇危险,那就不需要等待,随时都能让警方开始调查。”

“我怎么证明她正遭遇危险?”

“我也不知道。”时帧沉吟半晌后道:“我们从北门出去,找找线索和目击者,如果实在没办法,就只能等24小时过去后报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