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凤鸾双喜轿

惊蛰多雨,万物复苏。

广记轿行连月不曾有生意上门,快揭不开锅的杜望杜老板只能在前院垦了巴掌大的一块地,打算自己种两棵小白菜。刚把闹着玩的荣和二宝从犁头上扒下来,院门就被人轻轻推开。穿着清水蓝旗装的清秀少女站在门头,脑后松松挽成一个发髻,如同一枝沾雨白兰:“老板,我来请个喜轿。”

杜望直起腰板来,刚想说话,一个穿红戴绿的点痣媒婆已经黏上来:“哎哟,姑娘,你怎么来了这一家?这一家的轿子可是出了名地贵,只卖不租。”

少女便有些犹疑,一双剪水秋瞳在杜望身上流连,穿着雪白袜子黑色学生鞋的脚也在门槛上收回了一半。鞋上沾了泥,似乎跑了很多地方。

杜望伸了个懒腰,刚想说自己家不出喜轿,门口已经“嘀嘀”两声,开过来一辆漆黑发亮的小汽车。一身西洋骑装打扮的姑娘翻身从汽车上轻捷地跳下来,顺手将手套脱下甩给旁边的司机,大步流星地走进门来:“你们家的喜轿,我全都包了。”

清秀少女微微蹙了柳眉,神经质一样自言自语:“我总归是要嫁给他的。即便我请不到轿子,赤脚荆钗我也要进他们家的门。”

“方清清,我在这里你想也别想!你爹是早些年的进步人士,要是知道自己上了十年新式学堂的女儿嫁到那种宅门里给纨绔子弟做妾,泉下何安!”

杜望颇有兴致地望着怒气冲冲的洋装姑娘,明明长着一张讨喜的圆脸,却偏偏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头发是蓬松的自来卷,被亮晶晶的西洋发钿压住,俏皮可爱,和一身英姿勃发的骑装对比鲜明。

杜望还没有来得及收回目光,司机已经先呛了声:“看什么看,这是警察局谢局长的千金!”

原来是刚刚留洋归来的谢局长掌珠,传闻中七八岁就把男孩子撵到树上痛哭流涕的清平镇小太岁。而身边那位,就应该是自小在西式学堂读书,谢大小姐的同窗好友方清清了。

谢小卷将一卷银元丢给杜望:“你们家的喜轿,一顶也不准出给她!”

杜望恋恋不舍地把银元推出去:“两位姑娘上别处争吧,我这里确实不出喜轿了。”

当晚是明月中天,许是月亮太亮,反而衬得天空黑压压一片,一颗星星也无。杜望蹲在地里盯了毫无动静的菜芽芽半晌,再三确定没有什么明显的长势后叹了口气。他刚背过身子要回屋睡觉,却冷不丁看到有一道黑影闪过。

杜望状似无意,回身却如同鬼魅一样扑近,出手快捷。身前的人用手去挡,却被牢牢压在身下。杜望眯着眼睛,如同发狠的豹,全然不同于白日的安谧慵懒。手指一晃闪出术光,但下一秒身下的人却痛呼了一声。

杜望愣了一下,下意识松了手:“谢小姐?”

来人正是谢小卷,烛火下蝴蝶发钿悠悠挂着几根发丝,颇为好笑。她略显狼狈地整理了一下头发,抬头撞上了杜望的眼睛。杜望还没有来得及发问,她先凶过去:“干吗下那么狠的手?!”

杜望早已经懒洋洋地蜷回摇椅:“警察局局长千金深夜来访,总不会是体察民情吧?”

谢小卷郁闷了一下,“白天我已经盘下清平镇所有的喜轿,除了你们家。我才不相信你们家没有喜轿这种鬼话,哪里有轿行不出喜轿的?是不是方清清那丫头给了你好处让你来骗我?”

杜望突然来了兴致,探起身子拨亮了灯芯:“不如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死活拦着她?”

谢大小姐的手帕交方清清,是清平镇南绣锣巷二十三号方家独女。父亲是清末上过燕京大学的新派进步人士,游行演说时被弹片伤了身体,回乡养了两年还是伤重而逝。留下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在父亲旧交谢局长的照拂下也送去读了新式中学,和谢小卷近乎于形影不离。十五岁那年谢小卷被父亲送去留洋,而方清清因为三年守孝未满不宜远行,便留在了清平镇。

方清清是孤女,性子也继承了书香门第的清高。年纪略大一点便不愿意接受亲友救济,因着在新式学堂学得出类拔萃的洋文,接下了老师介绍的一个活计,为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做洋文西席。

登门授学那天刚好是夏季入伏,知了在树上叫得焦躁,方清清却站在青墙乌瓦的门前踌躇不前。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决计不会相信清平镇郊会有这样的古色古香的豪门大院,连谢家的白色小洋楼都难以堪比。

侍女将方清清引入书堂,书堂前悬下一方水晶珠帘,只能影影绰绰看见帘外的形物轮廓。侍女得体微笑:“府里鲜接待女客,夫人知道来的是位女先生,碍于男女大防,挂上珠帘,是体贴姑娘的一番美意。”

如此迂腐。

方清清觉得好笑,背身拨了拨桌上香炉。却听见帘外脚步响动,知道是自己的学生,便笑眯眯地转头:“Is that a sunny day,right?”

方清清以为自己的学生是个七八岁的毛头小子,不想帘外的身影却颀长挺拔。蜀锦长袍映着水晶珠帘,泼出一片迤逦光彩。青年男子的声音清雅矜贵:“姑娘说什么?”

方清清觉得自己的嗓子微微一滞,缓缓开口:“夏意正浓君知否?”

那人叫作祈佑,家里也是没落的贵族,昔日八国联军攻下京师,老太爷避祸南下,在清平镇这样的世外桃源偏居一隅之安。侍女们管祈佑叫小王爷,受过新式教育的方清清却不卑不亢,只尽职尽责地从西法音标教起,再到洋文字母,简单的单词。祈佑是极有悟性的人,学得也快。

直到又一年初春,祈佑突然生了病,府上便放了方清清两个月的假,薪水照付。她是小女孩心性,本来乐得轻松自在。只是没想到没去府上授课不过一日,每每在家中书案前抬起头来,仿佛都能看见竹帘外祈佑瘦削的身形。她隐约觉得诧异,明明连脸都未曾瞧真切过,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幻觉?是夜,方清清做了梦。梦中书堂的珠帘卷了起来,祈佑转过身来,五官清俊,眼神哀切。方清清猛然惊醒,心跳如鼓,却又记不清那张梦中的脸。

两个月后祈佑病愈,方清清重新入府授课。祈佑在帘外练习书写英文长句,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衣袖带翻洋墨水瓶,沾染了一袖水墨烟雨。侍女不在书斋,方清清几乎是下意识地冲出珠帘,手拍抚着他的背。

祈佑用拳头勉强堵住咳嗽,这才抬起头来。

有些人,只消一眼,便刻进了心里。

那是非常清俊的一张脸,因为咳嗽还染着病态的潮红。头上的圆锦帽上缀着拇指大的一颗通透碧玺,映着方清清自己的盈盈眼波。这深匿于乡野的满贵还留着发,那明明是她们这些新式学生抨击过的样子,而祈佑仿若是从书卷里走出的清隽公子,让人觉得他本就应该如此。

他看着方清清有些愣怔,似乎没想到她会从帘子后面跑出来,勉力一笑:“没事儿,老毛病了。”身子微微一偏,不错痕迹地避开方清清的手,说句:“今日课罢,请先回吧。”便自去堂下休息。

客气疏离却又温文尔雅,纵是无情也动人。

方清清很快意识到,自己最初因为祈佑的一根辫子产生的偏见有多么可笑。他虽是旧式少爷的装扮,但跟那些整日因循守旧、不学无术的遗老遗少并不同。他本身高门私塾堆出来的诗书功底很深,对史书记载的名人轶事、乡野趣闻也可以信手拈来。他学习洋文也不是为了和洋人打交道,而是为了远方舶来的那些天文地理、商经律法的知识。更重要的是,他通达朗阔,对于各家所学毫无偏见,也从不擅表非议。似乎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观点是他不能理解、不愿倾听的。

他是故纸堆中跳出的锦绣人,窗子里透进来阳光,他便舒展开来舒舒服服地晒着。古与今,中与西在他身上碰撞出微妙的流光,衬得其他人都黯然失色。但方清清又隐隐觉得,当你想要彻底把他从这屋子里拽出来,又似乎有什么东西牢牢拴着他的手脚,让人觉得有些可惜。

一旦生了欣赏和怜悯,爱情便也不远了。方清清悄无声息地坠了下去,她赞叹祈佑的学识,钦佩他的见地,先前他那有些可笑的陈旧儒雅的做派,如今也成了让人着迷的若即若离。他甚至还画的一手好工笔,那扇面上的美人娉娉婷婷,堆着鸦色云髻,也自拿了一柄小扇凭窗而立。再细看去,才发现那小扇上也画着一个美人。见她喜欢,他便也大方赠给她,说是不值什么钱的小玩意。只是不肯落款,怕有些私相授受的嫌疑。

一旦心里产生了变化,她便不觉得这些规矩是鄙陋,而像是放陈了的书页,透着那人身上的温柔。她一下坠入了这余韵袅袅的古典之美里,过往她多少自得于自己上的西式学堂,而今一衬,惊觉自己活得粗陋,竟将这东方土地里孕育的优雅丢弃得丝毫不剩。头发长了,她不再剪短,而是慢慢蓄长,那样的自己似乎也很好看,更接近那扇上美人,他应该也会喜欢。

但她到底跟古典美人不同,她清楚明白,若放在过去按门第论,她跟祈佑根本不会有丝毫交集。即便是现在,若她不主动剖白心迹,为自己争取,两人也只有错过。因此待头发留长到可以扎成垂肩两股,她才素手芊芊从珠帘里递出一张纸笺,那上面舍弃了热情洋溢的西洋诗歌,带着她的温柔愁绪忧伤地落下一句《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男女之间最玄妙的莫过于那一层窗户纸,她大着胆子捅破了,却没有想到是如此冷漠的结果。

次日方清清领到了账房结的月钱,告诉她不必再来。方清清百思不得其解,再三追问,下人才不耐烦地说小王爷有了新的洋文老师。她不死心,换了绣花长裙,挽了头发去看他。揣测这样他会喜欢,要为自己再争取一次。她强打了十二分的勇气向水榭书走去,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欢声笑语,帘内是一名穿着女式衬衫长裤的年轻女孩,正拿着剪刀为祈佑修理头发。方清清这才发现,祈佑额前的发早已经蓄长。一剪刀下去,长长发辫倏然落地。而他却毫无惋惜之情,只扬眉看着洋装女孩,笑意盈盈。

“听说那是跟小王爷自幼定亲的蕴敏格格,刚刚留洋归来。”

“那衣服真好看,女孩竟也能穿得那样精神。听说小王爷学洋文也是为了她,是吗?”

方清清只觉得脑中嗡然一片,廊上装饰的琉璃花镜映出她腐朽在裙裾里的残影,仿若是那扇面上的工笔美人,在这个时代只能被框在画上。

原来祈佑不是不喜欢新派女子,只是喜欢的不是她。他将她画进了画里,随手赏一赏,就丢到一边。她却从那纸面上挣不出来了。

她想要狼狈离开,却正对上祈佑剔透的一对琥珀色眼珠,沉如静水地望着她。

谢小卷留洋归来,几乎认不出来方清清。昔年的方清清,穿天青色马蹄袖上衣就一折黑色百褶裙,齐耳短发清新爽朗,说话做事大大方方,一笑露出两排健康的白色牙齿。而今的方清清则打着桐油纸伞哼唱着昆曲,伸出手指露出莹莹蔻丹,“这水红还欠上几分通透,我要再去讨些明矾来。”

谢小卷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觉得眼前的手帕交从骨子里换了一个人,不再是新潮开放的女学生,仿佛是闺阁绣楼里飘出来的旧式女鬼。谢小卷理所应当地去找老爹谢局长算账,谢局长也无奈摊手,说早送去看过医生,只说是心魔生的癔症,心结不开,药石无医。

她为了爱那个人,为了靠近那个人,将自己扒皮拆骨换作了另外一个人,却发现自己想错了,从头到尾都想错了。

蜡烛猛地爆了个花,谢小卷打了个寒战。杜望听得津津有味:“那后来呢,怎么那人又答应娶她了?”

谢小卷深吸了口气:“我也不晓得,那家人突然就来下了聘。还说不办婚礼,让清清自己找个喜轿从偏门送进去。这不是糟蹋人么?偏偏那丫头死心眼地要嫁进去。”她打了个喷嚏,看了一眼怀表,慌不迭地站起来,“都这个点儿了,我要赶快走了。”末了又做出凶狠表情,“记住,不许给她出喜轿。”说完便风风火火地离去了。

杜望把丢在地上的毯子捡起来,打着哈欠正打算去落锁,却听见门被轻轻地敲起来,轻缓有礼却非常笃定,仿佛不开就要一直这么敲下去似的。

杜望无奈走过去打开门:“谢小姐可是忘了东……”

来人穿着一身上好的乌锦披风,径直走到院子正中,沐着满庭月光放下了风帽,露出一张瘦削清俊的脸。领子上绣着的图案是金线织绞而成,雍容富贵,非贵族不能有。

他开口,嗓子略微沙哑:“掌柜的,我来请轿子,抬到南绣巷二十三号方家。”

杜望噙着微笑:“你就是祈佑?可惜我们轿行不出喜轿的。”

祈佑抬起头来:“杜老板,我请的是凤鸾双喜轿。”他看见杜望脸上的笑容有些微僵,不由得又笃定了几分,“家中姆妈,跟着我们家几十年了。但她是南方人,三十年前在江夏见过您。前些天在街上偶遇,姆妈说您的容颜半点也没有改变。”

杜望带着轿牌四处流浪,三十年前确实到过江夏。那阵子杜望荷包颇紧,便频频出过一个轿子——凤鸾双喜轿。顾名思义,就是成亲抬新娘子的大红喜轿。可说也邪性,那年有几个新娘子临门悔婚,全都是坐着广记轿行的轿子抬过去的。

“姆妈说,您的凤鸾双喜轿三十年前在江夏闺阁间口耳相传,但凡是个出阁的姑娘,都一定要坐您的轿子嫁过去。姆妈幼时有个闺中好友,坐您的轿子到了家门口却大哭悔婚,口口声声说自己将来会被丈夫打死。她娘家人贪图亲家彩礼,说是姑娘发了癔症,死活嫁了过去。果不到半年,那姑娘就被丈夫活活打死了。”

杜望保持微笑:“想必是巧合,坐过去的时候发了梦。”

祈佑找了把椅子坐下,若有所思:“后来我姆妈也坐了您的轿子,同样是在家门口悔婚,说新郎官有花柳病,自己将来也不会善终。家里人本来也不相信,谁知道那新郎官恼羞成怒晕倒在地,旁边有懂医术的宾客揭开他的领口,颈子上生满了疱疹毒疮,才知道那浪**子已经梅毒攻心、药石难医了。”

杜望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祈佑笑了笑:“当然,坐这轿子也有婚姻美满的。总归我姆妈这么些年是一直感激您的。想来这凤鸾双喜轿的妙处就是让新嫁娘看到自己嫁过去的姻缘吧。”

杜望抚上自己的玳瑁眼镜:“那又如何?那么多夫家来找我轿行的麻烦,害得我早早离开江夏。我早就决定不再出这凤鸾双喜轿了。再说了,人家都是姑娘家来求轿子,你新郎官来求,不怕黄了亲事?”

祈佑白着嘴唇:“无论亲事成不成,我都只会感到庆幸。”他本来好好说着话,却突然浑身抽搐起来,五官扭曲,气喘连连。杜望看状不对,连忙上前扶住他,一凑近,却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极其特殊的浓郁味道。

杜望眉头一拧,强忍着厌恶:“你竟染了阿芙蓉?”

八夷侵入京师的时候,祈佑还是个小不点儿,躲在额娘的怀里一路颠沛流离来到清平镇昔年置下的产业。阿玛洞观局势,决心不再回京,却朝就野,在清平镇这世外小桃源偷居一时之安。可惜好景不长,阿玛染了病,不日就撒手离开。祈佑的额娘以一己之力,兢兢业业经营田产,抚养祈佑。

革命党在清平镇剪辫时,因祈佑还小,宅子又偏僻,便躲了过去。但随着年岁渐长,祈佑渐渐倾心于西洋先进的天文、算术和建筑,不喜欢读那些腐朽文章。额娘便让祈佑跪在父亲灵堂前顶着厚厚的诗书请家法,皮鞭抽到身上就是一道血痕。祈佑生性孝顺,便只默默忍耐。然而在母亲发现祈佑有留洋的想法,将所有的西洋书籍付之一炬后,祈佑有了生平第一次激烈的反抗,他抢过母亲妆匣上的剪刀要冲着自己的发辫剪下去,却发现母亲手里亦拿着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脖颈,血痕鲜明,泪水涟涟。

他终究是输了,自那以后规行矩步,再不提留洋的事情。

直到他第一次遇见方清清。那不是方清清印象当中的书堂初遇,而是那年他被管家陪着到镇上的医馆瞧病,从窗户外看见邻家坐在秋千上读书的明媚姑娘。

那一年方清清才十六岁,头发剪到耳朵边,露出大段白皙的脖颈,笑容闪亮,黑色小皮鞋衬着雪白袜子一下一下踢着一丛粉色夹竹桃,落英缤纷。她坐在那里念一段英文诗,祈佑听不懂,只觉得咿咿呀呀地好听。他爱极了这样的姑娘,新鲜纯净自由,仿佛指尖透过去的阳光。

用了两年时光,祈佑总算说服了额娘不再因为自己学习洋文而寻死觅活。他本来托的是学堂老师授课,却没想到老师事忙,将这个差事让给了自己的爱徒。

“夏日正浓君知否?”纵然隔着一重珠帘,祈佑依然一下子认出了方清清。那瞬间迸发的极度喜悦仿佛在沉寂夜空中猛然炸响的烟火,极致灿烂。

在方清清尚未对他十分动心的岁月里,他曾经无数次隔着一方珠帘探头看她的静谧侧脸。他想要叫下人收了帘子,又恐太过突兀惊着了她。待她抬头看向帘外,他又慌慌张张低下了头,一副认真读书的样子。

纵然未曾点破,但方清清依然给他腐朽陈旧的生命以新鲜自由的血液。甚至他最终有了勇气,敲开额娘的门,说要到方清清家提亲。

“你要是喜欢这样的姑娘,蕴敏年后就从国外回来了。就算我不喜欢她,但毕竟两家知根知底,血统也摆在那里,我便帮你办了这桩婚事。”老太太避重就轻。

祈佑摇头:“不是这样的姑娘,而是方清清,只她一个。”

老太太将烟杆放在灯上烤了烤:“你想都别想。小贱人头发剪得跟姑子一样,颈子都被野男人看光了。咱们满族人,是最金贵头发的。”

祈佑胸中燃起从未有过的怒火,他将杯子砸在地上:“我一定要娶她!我要带她一同留洋!”

一贯孝顺的祈佑第一次表现出如此的放肆,他夺门而出,身后老太太的烟杆掉在炕上,眼神涣散,嘴巴里也喃喃着:“我就知道你没断了这心思……”

祈佑虽然念着洋文的书,却终究不算是新派的人。拿儿女情事来讲,始终觉得未曾得到父母之命便向姑娘家倾诉情意是浪**子的做派。一个月以后,他再次来到额娘面前,想要提及此事的时候,却忽然浑身抽搐跌倒在地板上,四肢百骸都仿佛钻入了虫蚁,奇痒难耐。

祈佑生于冬季,加上先天不足,素有咳疾,好在当年家里有从京师带过来的西洋鼻烟,颇有奇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近月来每次使用鼻烟后他都觉得身轻体健,耳聪目明。

祈佑颤抖着手要从衣袋里拿出鼻烟,手却一抖,琉璃瓶子骨碌碌滚到额娘脚下。老太太的软缎子鞋将鼻烟轻轻踢到榻下,烟泡烤热了颤巍巍将儿子抱到怀里,烟枪一抖一抖的。

“佑儿啊,你别怪额娘,额娘要留住你啊,额娘没有别的办法。”

祈佑早已经听不清看不清了,只在那钻心的痛苦中追寻着奇特的香味,张嘴咬上了烟杆。

这东西一旦沾上了,便是逃不开躲不掉,直如附骨之疽夺魂之魅。何况他亲额娘之前在他鼻烟里下的是上好的花汁膏子。一把年纪依然盘旗头踩花盆底着旗装的旧式女人,儿子是她的一切。她宁愿亲手毁了他,把他的翅膀连根剪断,也不愿放他海角天涯。她的儿子应该守着她,守着祖宗规矩,守着清冷牌位,守着贵族的最后尊严,在这清平镇一隅慢慢地腐朽死去。

那两个月的罢课,仿佛是在炼狱中煎熬的两个月。祈佑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如困兽蝼蚁,在方寸之间苦苦求存。为了戒瘾,他把自己绑在椅子上,柱子上,没日没夜地泡在冰水中,高烧、胡话、六亲不认。

额娘来了,痛哭流涕地抱着他,让他抽一口,哪怕只抽一口,抽一口就不难受了。家资雄厚,能供他一辈子的阿芙蓉。他扛不住这样的**与苦痛,只能复吸。清醒以后又无比憎恶这样的自己,只能再把自己绑在柱子上,周而复始,炼狱轮回。

他在精神涣散的时候依稀看见了方清清的脸,微笑的,认真的,落寞的。一切恍如隔世,他看着镜子里面自己俨然一副瘾君子的脸,不得不认了命。他想念方清清,要命的想念,那是他的另一种鸦片。

祈佑和额娘之间达成了微妙的默契,两个月后书堂复课。他提前抽过,换好了衣服,浣发修容,走在书堂的路上像是一步步踩在云端,只求在方清清面前一切如常。

转过雕栏画栋,盈盈一抹珠帘后,方清清娉婷站在书案前逗那只黄翎翠羽的金刚鹦鹉,清凌凌地说:“说话呀,跟我说‘I love you’!你怎么不说话?你这只小笨鸟。”那笑声像是温润的水,拂过心房,让祈佑轻而易举红了眼眶。

没想到还是失算,他对阿芙蓉的需求与日俱增,一个烟泡已经不足以让他顶过午课。他在书堂上抄着洋文突然颤抖和咳嗽起来,方清清冲出帘子扶住了他。他回身正撞进那盈盈眼波里,并在她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狼狈的倒影。他躲开了她,赶在自己更失态前匆忙离开,落在她眼中只余下冷漠和不近人情。

祈佑在烟榻上得到舒缓后,方才的事情历历在目,那原本是他最害怕发生的事情,在方清清面前他如此地可怜可悲。祈佑怒吼着将烟灯烟具尽数扫落在地,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他憎恨这挣不开脱不掉的出身和命运,憎恨可怜可叹的额娘和软弱无力的自己。

但有什么却在那个午后悄然改变了,书堂上祈佑想要再抬起头望望方清清的时候,往往也正撞上她注视的目光。过去悄然静默看着她守着她的时光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低下头喝茶蘸墨的仓皇无奈。

他并非软弱,而是羞惭,羞惭今日的自己担不起那样清冽的目光。

儿女情事最是微妙,他发觉她若有若无的情意,便刻意画了扇面,假装自己钟情的人是旧式女子,跟她并不相同。却不料方清清如此果决坚持,他看见她的头发一寸寸长起来,直到那日隔着帘子递过来的《越人歌》。

他拿着诗笺昏昏然回到房间,映着窗棂外洒进来的阳光,挥手叫来管家:“教洋文的姑娘,让她明日不用来了。”

只是巧了,不过几日表妹蕴敏便留洋归来,倚着门框笑吟吟地说:“表哥还留着辫子?你这样会讨不到老婆的。”

方清清离去,祈佑心中的抑郁苦闷难以排解,总想做些不管不顾的事情。他慨然一笑,将辫子撩起来甩在身后,大咧咧坐在椅子上:“既然这样,你就帮我剪了它。”

蕴敏一剪刀下去,他松快不少,古人说三千烦恼丝果真是不无道理。只是没想到一抬眼就撞见了帘外的方清清,她长裙挽发清丽温婉,一双眼睛却也伤极了怨极了。

蕴敏笑嘻嘻地轻声问:“那是谁呀,表哥的丫头吗?”

祈佑偏过头去:“谁也不是,过客罢了。”

祈佑早已经深知阿芙蓉之祸,更知道一人染上,累及家眷。彼时方清清的老师提供给方清清一个去英国为一位知名女记者做助手的工作机会,祈佑没道理让她舍弃一片广阔天空,陪他烂在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府邸里。

只是没想到,方清清前脚刚走,下人就急匆匆地赶来说老太太不好了。

祈佑额娘常年风湿,起初沾染鸦片只是为了镇痛,不知不觉便成了瘾掏空了身体。她在病榻上死攥着祈佑的胳膊,已经神志不清,却还念叨着:“佑儿,我不后悔,我不后悔。若不是因为这个,你早就抛下额娘了,对不对?对不对?”

她留下了祈佑,自己却最终念叨着撒手离去。

“我没有办法解你的毒瘾,这百花甘露只是可以让你略微缓解,但日子久了也没用。”杜望将露瓶递给祈佑,“我向来憎恶沾染阿芙蓉之人,若不是因你并非自愿……”

祈佑收下露瓶:“她既然是我额娘,她的错便是我的错,也没什么分别。”

“我原以为清清出府后会留洋,没想到她并没有走。再后来偷偷去看了她,才知道她生了癔症。”祈佑坐在灯前,烛光一明一暗地迎着脸颊,“她是孤女,无依无靠,又是因为我生的病,我想要照顾她一辈子,却不知道是不是能够达成所愿。”

祈佑猛地抬头看着杜望,眼神明幽变幻。

杜望微笑:“她嫁给你会过得惨,不嫁给你好像也很惨。你是想用凤鸾双喜轿试一试,看你们之间最后会不会有好结局。不大操大办,只一顶小轿神不知鬼不觉把方姑娘抬进府,是怕亲事万一不成,耽误方姑娘名节。说到底,是你心存侥幸。”

祈佑发着抖:“是我的痴心,万一能够戒除毒瘾,我……”

杜望站起身来:“你回去吧。夜深露重,我就不送了。”

祈佑默然站起身来,将风帽重新披上,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叨扰先生了。”

他脚步刚刚迈过门槛,就听见杜望微微叹了一口气:“良辰那天,凤鸾双喜轿会在方家候着的。”

方清清凤冠霞帔从家中走出来的时候还是凌晨,镇上冷冷清清的几乎没有人。刚下过一场雨,精致的红绣鞋被水渍所污,正堪堪晕在那并头鸳鸯上。方清清浑不在意,手指轻轻拂在大红轿子上的鸾凤和鸣纹样上,眼睛里都是由衷赞叹:“这轿子真美。”

“姑娘成一次亲只坐一次的轿子,不美不体面。”杜望一笑,将大红色鸾凤和鸣的轿牌递在方清清手上,打起帘子,“新娘子上轿吧。”

轿子风行云驰一样落在祈佑宅邸前,祈佑穿着一身喜服迎在轿前,面容难辨忧喜。杜望压低了声音:“你可想好了?”

祈佑点点头,笑容中蕴含着苦涩:“但凡她有一点点悲伤难过,还请杜老板帮忙将她送回家中。”

祈佑颤抖的手正要抚上轿帘,远处谢小卷已经怒气冲冲地赶过来,伸手去摸腰间皮鞭,恨不得下一秒就甩在杜望身上:“杜望,你个骗子!你答应过我什么!”

杜望轻描淡写地架住那一鞭,反手一拽把谢小卷制在臂间,笑了笑:“我改主意了,不成么?”

谢小卷觉得杜望那笑容只在嘴角,却进不了眼底,反而有一抹难以言说的感慨悲凉,心下一慌,正要拽回鞭子,却听杜望在耳边轻轻说道:“如果她铁定要嫁,你是拦不住的。而既然要嫁,坐这个轿子则是最好的出路。你且相信我。”

最后一句话,气息缓缓拂在耳廓。谢小卷心软下来,放下鞭子,心中却犹是不忿,狠狠地剜了杜望一眼。

轿帘终究揭开了,一只染着蔻丹的手伸出来轻轻搭在祈佑的手腕上,玲珑珠玉后是一张毫无掩饰、溢满幸福喜悦的笑脸。

祈佑哆嗦着嘴唇刚想说什么,方清清已经踮起脚尖在他唇侧轻轻一亲,温润吐息裹挟着连绵情意:“祈佑,我们会百年好合。”

亲事过后,杜望因事要离开清平镇,将轿行暂时锁了,钥匙托付给谢小卷管理。

谢小卷将钥匙一抛一抛地说:“你倒是信得过我。”

杜望耸耸肩膀:“不信又能如何?我在清平镇横竖也没什么朋友,认识的只有谢大小姐一个人,何况您贵人事不忙……”

谢小卷刚想发脾气,新婚的祈佑和方清清已经上门拜谢。祈佑精神渐好,方清清也恢复了神志,两人携手而来,好一对恩爱璧人。祈佑上前道谢:“感谢先生的百花甘露,让我近些时候舒爽不少。”

杜望微蹙了眉:“不是长久之计,我走之前再给你一些。你还是……早做打算。”

待得祈佑走开,方清清也走上前深深行了一礼,剪水秋瞳盈盈看着杜望,声音压低:“杜老板,无论今后如何,方清清在此谢过,祝您一路平安。”语中似有深意。

杜望一去便是大半年,回到清平的时候正值隆冬。清平镇河面尽数结了冰,叶子也枯黄了。绕过几排枯树,便看见沁着一层霜的广记轿行的招牌,在冬季阳光下闪闪发亮。

杜望轻轻一推,门开了。

庭院里站着的少女闻声转过身来,披风上的一圈毛裹着一张苍白小脸,像是消减了。

谢小卷伸出手:“我来,是为了还你钥匙。”

杜望忍不住笑了:“你又怎么知道我是今时今日回来呢?”

谢小卷不回答,只一双大眼睛盯着杜望,直盯到他心里发毛,才开口:“祈佑死了,清清也殉情了。你这里清静,我便常来这里。我在想,如果清清当初看到的是这一幕,为什么还要愿意呢?”

嫁过去不足一月,祈佑的毒瘾便复发。因为之前饮鸩止渴一般地服用百花甘露,在失效后毒瘾变本加厉。他颤抖,哭泣,哀号,生不如死,他要赶方清清走,说方清清不是他光明正大娶来的老婆,方清清却咬紧牙关,死也不愿意离开。

方清清想要帮他戒除毒瘾,奈何当时祈佑额娘诱他的东西纯度太高,量更是一次比一次足,他根本拔不出来。再后来便是迷失心志,绝食和自残。

“清清没有办法,只能抱着和他额娘当年一样的心思,既然不抽是个死,只能拼着这份家业供他一辈子的阿芙蓉。”谢小卷淡淡叙述,“直到立秋那天,清清推开房门看见祈佑躺在烟榻上,身子都凉透了,是吸食过量致死。”

一阵寒风裹挟着枯叶刮来,轻轻粘在谢小卷的肩头,杜望伸出手去,轻轻将它拂落了。

“你知道么?祈佑一直说你骗了他,说那劳什子凤鸾双喜轿是你编出来的,骂你骂得可难听了。”谢小卷颓然一笑,抬起眼睛,“我刚开始也跟着一起骂你,直到祈佑出殡那天,我去探望清清,她才告诉我,如今的事情她一早就在凤鸾双喜轿中看到了,那样逼真那样身临其境。在轿中她看见祈佑死在自己面前心如刀绞,甚至在那一刻她真的以为祈佑死了。然后轿子落地,她听见祈佑在帘子外面和你说话,他还活着。”

“她不是不知道后面的惨烈,只是无法拒绝再一次从轿子中走出来牵住他的手,无法拒绝那短暂的新婚甜蜜。而作为代价,她必须再一次承受此后的痛彻心扉和爱人的死去。”谢小卷发着抖,“听起来是不是也很像阿芙蓉?祈佑就是清清的鸦片,她戒不掉的。”

“你打算继续开张么?”谢小卷将钥匙放在杜望手心里。

杜望摇头:“实话说,我有北上的打算,这次回来便打算收拾收拾东西,了结此间事情,近几年不会回来了。”

谢小卷一笑,忽然张开手掌:“其实清清离开之前,也送了个礼物给我,只是我不会用。”

细白手掌上一张樱红色轿牌,上面镌刻着古色古香的“鸾凤和鸣”字样。

杜望笑了:“这个东西要你有婚约在身才管用,你还是个姑娘呢。”

谢小卷猛地抬起眼睛,细长睫毛沾了雾气,嘴角的笑容却弧度加深:“谁说我不结婚呢,明天就是我的大喜日子。我爹让我嫁给省里警察厅长的次公子,人家可是开着小汽车来接,我只能今天试试你这劳什子轿子了。”

杜望一愣,随后接过轿牌,结了个印,庭院当中凭空出现了大红的凤鸾双喜轿。谢小卷闪了闪睫毛,就要坐进去,却被杜望轻轻一拦:“有时候,太明白也未必是件好事。”

谢小卷拨开杜望的手,掀开帘子:“我和清清不一样,在西洋我修的是商学,懂得止损的道理,杜老板。”说完冲杜望露出一个灿烂笑容,坐了进去。

轿帘悠然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