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ion1.

花深记得,遇见黎海洋的那一年,她十五岁。

十五岁的花深已经是个“初具规模”的小美女,性格却野得像个男孩子。

大家赐予她“斩男侠女”的头衔,不是因为她能成为多少男孩情窦初开的心动对象,而是能把大部分同龄男孩揍到哭爹喊妈。

虽然如此,但花深人缘出奇的好,走街串巷都有她的小兄弟们,整天无所事事地召集一群小兄弟在大街小巷四处乱窜。

那天她在街口那家超市门口坐着吃冰棍,经营超市的是一个六十岁的爷爷,姓钟,会说书,还能写一手好看的毛笔字。

花深一边吃冰棍一边陪他聊天,眼睛却一直盯着放零食的那个货架旁边的男孩子。

看不出来多大,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身体瘦瘦小小的,脸也特别小,藏在过长的没有及时修剪的乱发里,一双眼睛更加显得大得异常。身上穿着一件肥大的T恤,像是偷穿大人的衣服。

花深把最后一口冰棍咬得嘎嘣响,直觉告诉她,她行侠仗义的机会又来了。

这令她有点热血沸腾,她喜欢这种感觉,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蛰伏的杀手一般,伺机而动,一击必中。

果然,没过多久,便见那小小少年四处看了一眼,然后偷偷地从货架上飞快地拿起一盒饼干,麻溜地放进了口袋里。

“爷爷!”花深猛地站起来,一声“爷爷”喊出了葫芦娃的气势,“他偷东西!”

小少年一听这一声吼,哪里还敢停留,撒开脚丫子就像一阵疾风一样蹿出了店门。

花深撸起袖子就要追。

论追人,她没在怕的,这几条街上的同龄孩子,还没谁能逃过她大长腿的追赶呢。

谁知道刚一迈步,袖子却被人拉住了,她低头一看,竟然是钟爷爷。

这下,花深愣了。

钟爷爷拉拉她的袖子,脸上一点都没有失窃的气愤,反而慢吞吞地对她说:“别追了,别追了,爷爷再给你一根冰棍吧。”

花深不明白:“爷爷!那个坏小子偷东西啊!”

钟爷爷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知道您还不让我追?”

“唉,这孩子我认识,是个可怜人,不知道从哪儿流浪到我们这一片的,又聋又哑,经常躲在这附近。我也没能力收养他,他也不愿意去收容所,一有人报警他就逃,所以就成了这样了。他饿极了就到我这儿拿点吃的,没事。”

原来是这样。

难怪钟爷爷不让她追。

不过,花深总觉得,钟爷爷的庇护里,好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就算是因为穷才偷,那也是偷啊!”她想,偷东西总是不对的。

只是看一眼善良的老人的脸,这话她还是咽了回去,没说出口。

找了个借口告别了钟爷爷,花深出了店门,想了想,还是朝着刚才那偷东西的小少年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花深追了一阵,眼看着那小少年的身影与她的距离渐渐接近,突然从他身上掉落一个纸片状的东西来,她好奇地捡起来一看,居然是一张镶嵌在吊坠里的小小的旧照片。

那照片已经泛黄,有些地方被水浇出一些白斑来,但依稀可见照片上的是个年轻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婴孩。

如果她没有猜错,这照片恐怕是那流浪少年珍视的宝贝。

花深连忙一边大喊一边继续疾追,她不喊倒好,一喊起来,那少年跑得就更疯了。

虽然少年看起来营养不良的样子,但是体力不差,这么一追就跑了好几条街。到最后还没追上,莫名其妙地就消失在那块棚户区。

后来花深总是想,那个男孩儿是不是命运的安排,引着她往这里走,于是她意外地在此地遇见了黎海洋,也遇到了那个此后伴随着他们很多年的噩梦。

大院里的玉兰树花开成雪,如诗如画,却不如一场撒开脚丫的疯跑令孩子们感觉更加兴奋激动。

黎海洋的房间里,书桌靠窗而放,桌上堆着一本本厚厚的习题集。而他坐在桌前的时候,耳朵里却总是涌进窗外的孩子们游戏时的欢笑和尖叫。

自小,他总是得不到允许加入他们的,渐渐也不抱期望。

他的父亲是海洋生物专业学术领域赫赫有名的带头人,母亲季珍珠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年轻时却是心气极高的美人,对于培养唯一的儿子,也是狠下了一番决心。

大概是有些用力过猛,母子关系便渐渐剑拔弩张。

小小的心里,压抑和叛逆的种子钻出土壤,生出小芽,沾着一点指责辱骂便疯狂长大。

季珍珠却并不知情。她一心想在严厉的管束下把黎海洋培养成像他父亲那样的优秀精英,方显得作为全职母亲的骄傲。

那一天黎海洋刚放学回到家中,季珍珠就一把扯过他还没来得及放下的书包,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倾倒了出来,然后找出成绩单,甩在黎海洋面前。

“说。给我说你怎么回事?我花这么多精力供你读书供你吃喝,你怎么回报我的,啊?我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不考第一不准吃饭!第二有什么用,谁会记得第二名,只有‘第一名’和‘其他’你懂不懂!”

黎海洋一言不发,抬着眼睛冷冷地看着季珍珠。

季珍珠顿时来脾气了:“你还敢这样看我,是不是恨我了!”她说着,一巴掌拍在黎海洋额头上,少年白皙的额头瞬间红了一大片。

“给我去跪着,跪在书桌前,问问你自己对不对得起书桌上的书和作业!不想明白别给我起来。”

季珍珠说着,气呼呼地冲出房间,顺手拿钥匙把黎海洋关在房间里反锁起来。

愤怒经过无声地发泄之后,黎海洋似乎平静了许多,他从小就擅长把情绪装在肚子里消化掉,于是一张脸永远冷峻和没有表情。

他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然后脱掉校服换了件衣服。

侧耳一听,门外季珍珠正在给他父亲黎教授打电话哭诉:“孩子太过分了,他居然那样看我,小小年纪就有那样的眼神,长大了还怎么得了!”

一向宠妻如命的父亲肯定在电话里开启了哄哄哄模式,只听得母亲那有些做作的娇笑声响起,抱怨换成了撒娇。

老夫少妻乐无边。

作为他们的宝贝儿子,黎海洋却只觉得烦,他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子。

他家住在二楼,是那种单位分的家属楼。

他思忖了片刻,觉得翻下去不算太难,决定冒险。

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确定四周没人,便小心地顺着白色的水管和凸起的雨檐,从二楼溜到了地面。

不过三四米的高度,但对于从未有过类似举动的他来说,已经足够刺激。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背后生出一层毛汗来,内心却是一扫之前的郁闷,有一种离经叛道的兴奋。

从小到大,他循规蹈矩太久了,在母亲严格的管束下,他不被允许有一丝孩童的天真与放肆,她把他当成她的附属物,希望他的优秀为她的地位添砖加瓦,却根本不考虑那是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既然已经冒险,那不如再多尝试一点?

他想,反正自己就是笼子里的鸟,连翅膀也没有机会展开过,飞不了多远,不过就是一点置气,闹闹情绪吧。

黎海洋避开熟悉的场地和人,往陌生的街道信步而行,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云层越压越低,潮湿的空气包裹着**的皮肤,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黎海洋还不想回家,他走着走着,忽然想到之前听人说过的不远处的吴水河。

说是河,其实就是一条人工开出的水渠,前些年都是干涸的,这些年政府做了规划,在河两边建立风景带供市民休闲,开工后已有了一些雏形,只是后来因资金不足,建设得断断续续,加上一些杂草疯长,渐渐成了少年们口中相传的乐园。

黎海洋听人说,吴水河在下雨的时候,会钻出一种奇怪的鱼,长着小小的翅膀,在水面上飞跃,有趣极了。

他一直很想亲眼看一看。

少年总是对未知和探险充满兴趣。

想到此处,他径直往吴水河那边走去。

到了吴水河边,黎海洋才知道传言都是假的,哪有什么奇怪的鱼,只有站在荷叶上的蟾蜍。

不过黎海洋几乎没有什么机会这样出来野过,对其他孩子是平常的事儿,对他而言都很是新鲜刺激的。

他捡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只见蟾蜍们纷纷蹦起来。

就这样,他一砸石头,蟾蜍们一蹦,竟然也觉得分外好玩。

不多时,大雨伴着刺目的闪电呼啸而至。

正是夏末,淋湿了也不觉寒冷,但周围的环境还是随着这雨变得幽暗起来。

黎海洋玩了一会儿,已经纾解了之前被妈妈责骂的郁结,加上他本来就不是调皮孩子,一向守规矩惯了,此次对他来说已经算是十分“叛逆”,因此也及时收了心,准备找个屋檐躲躲雨,等雨停了就回家继续刷题。

这雨来得又急又猛,黎海洋本来就很少独自在外面玩,这一片又是第一次来,因此很快就迷了路。

他倒也不是很慌,毕竟按脚程,这里离家也不算太远,只是湿衣裹身毕竟不那么好受。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前方雨幕里闪过一道小小的红影,左突右闪,如同一只轻灵的小兽,看得出也是在寻找躲雨的地方。

那一抹红色艳丽又明媚,与这里的荒凉格格不入,竟然成了这天地间唯一一点色彩。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冥冥之中有着某种指引一般,黎海洋下意识就朝着那个红影的方向跑过去。

跟着红影跑了没几步,眼前就出现了一片居民区。

远远看着,黎海洋觉得这些房子很新奇。他家经济条件优渥,住的家属楼也算是高档小区,没见过这种二三层楼高的灰色的老建筑群。

看起来,这片建筑已经有几十年历史了,外墙斑驳,爬满深浅不一的青苔,很多的窗洞都不太完整了,大多数已经没有住人。

因为下雨,也因为采光太差,有人住的窗洞里,白天也透出昏黄的灯光来,黎海洋尚不知人间疾苦,只觉得这景象倒有如漫画里面的奇域,仿佛藏着许多奇奇怪怪的故事。

黎海洋看到那抹红影在一片建筑前停了下来,灵活地躲进了有檐的角落,避开了雨幕。

那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女,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脑后绑着一个高高的马尾,看起来很精神。

他犹豫了一下,朝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