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黄三和花舌子

按照秦队长的要求,九枪八立即集结了山寨里所有的土匪,传达了任何人不得擅自下山的命令。为了彻底杜绝后患,九枪八又秘密吩咐二膘子加派了两组暗哨。这些都布置好以后,九枪八问秦队长:“接下来你的计划是什么?”

秦队长说:“首先,我要弄清参与袭击剃发黑斤人行动的八个人的情况。现在叶西岭不知所终,暂且不去管他;大当家和大膘子已死;二膘子又是你的得力干将,你们五人暂时可以排除在外。那么我想知道原来的二当家滚地雷、三当家王老疙瘩,以及花舌子三个人的根底,二当家可否详细地说说他们?”

九枪八说:“我来到山寨的时候,事隔袭击剃发黑斤人那次行动已有近一年。大哥特地吩咐见过我的五人,不要将我们此前相识的事情传扬出去。那阵子小西天绺门还没有像现在这般壮大,也就三五十号人,老四也才刚刚坐上第四把交椅。我初来乍到,行事比较谨慎,与兄弟们一直相安无事。不久之后我们拦路截获了一批鬼子的军需,估计这次把他们惹火了,他们派出大批人马围攻山寨,还拉来了两门榴弹炮。交战的时候,鬼子的火力压得我们抬不起头,二当家滚地雷就是被机枪射出的子弹活活黏住了,胸口被凿出十二颗窟窿眼儿,活活成了一面筛子。当时所有的弟兄,包括大哥都以为这次小西天肯定是要全军覆没了。可是我们谁也没想到,就在铺天盖地的鬼子快要攻上山寨的时候,又都稀里哗啦地撤了回去。我们苦挨了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却再也没有看见他们的踪影。”

秦队长诧异连连:“不应该呀!鬼子最恨跟他们负隅顽抗的人,他们丧尽天良的‘三光’政策,目的就是为了将抵抗者赶尽杀绝,比如当年他们对付抗联的杨靖宇杨司令,那是拼了命地穷追不舍。况且鬼子已经把小西天山寨围得水泄不通,干吗又让煮熟的鸭子飞走,留着日后继续跟他们对抗?还有一点,既然鬼子已经拉来了两门榴弹炮,却为何没有向山寨开炮,这样岂不是会增加攻坚战的损失?二当家你想想,换作咱们是鬼子,你会笨到这般地步吗?”

九枪八说:“当然不会,所以当时我们也被弄蒙了。山寨只有三五十号人和一些不入流的破枪,如果鬼子再攻打上半个钟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我们全歼;或者再发射两枚榴弹炮,我想整个山寨都会夷为平地。秦队长你也知道,鬼子根本不会在乎两枚炮弹的钱。这件事过去以后,我想了好久都不明白,似乎找不到任何一条足以让人信服的理由来!二当家滚地雷死后空出了山寨第二把交椅的位置,众兄弟都推举我补上,大哥便顺水推舟把我扶了上来。其实原本应该让王老疙瘩接过去的,他毕竟是山寨的三当家,只是老三平日里贪酒好色,众兄弟多不信服。后来我当上二当家,他倒也没什么怨言……”

我插话道:“那么二当家,山寨此后还有没有发生比较怪异的事情?”

九枪八摇头道:“不但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山寨反而声威大震。大概是由于鬼子未能把山寨攻下,我大哥的名声从此便打响了。旁人当然不知道真相,都误以为小西天绺门本事了得,连鬼子都攻不下来,结果前来投靠的人越来越多,其间我们还陆续收服了就近的三伙绺门。”

秦队长说:“就近的绺门?二当家可知砂石岭上还有一伙占山为王的豪杰义士?”

九枪八说:“看来秦队长是见过他们了。不错,小弟确实知道,只不过他们行事过于隐秘,而且从不参与任何绺门争斗,所有两家虽然相隔甚近,但却从未有过往来。”

秦队长思虑片刻,这才请九枪八继续道来。

九枪八接着说:“我大哥为人粗中有细,因为那次鬼子攻山的事情来得蹊跷,故此我们都特别害怕有内鬼,弄不好又是他们施的奸计—把我们养肥后接着一网打尽?我大哥意识到这种可能并非没有,所以山寨并不是所有前来入伙挂柱的人都收,如果收就一定摸清底细,否则给点盘缠送下山去。”

秦队长问:“三当家王老疙瘩又是因为什么事丢了性命?”

九枪八说:“接下来的事就开始变得怪异了。那次鬼子手下留情之后,我们无论是劫军需、炸炮楼、打黑枪,大大小小少说也干了二十来次,可是鬼子完全无动于衷,就好像根本不当小西天山寨存在一样,任打任抢绝不出手。时间久了,山寨里的弟兄们便尝到了甜头,都以为鬼子真是碍于大哥的威名才不敢轻易来犯。有些时候就是这样,假的事情听得多了,无论多么理智的人都会不知不觉受到感染。这种错觉连我都心存一二,更别说寨子里的弟兄们了。三当家王老疙瘩就是犯了这个毛病,他居然大摇大摆地去城里逛窑子,还报出了小西天三当家的名号,结果被窑子里的老鸨子告了密,让鬼子在**逮个正着。出了这事儿,我们心急火燎地四处打点营救,但是从此再没有得知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他像是销声匿迹了。后来据花舌子的眼线递回来的情报,说他被鬼子秘密处决了。”

秦队长说:“这么说三当家之死只是贵寨打听回来的消息,并没有亲眼所见?”

九枪八说:“山寨都有明确的分工,像这类事情都是由外四梁之一的花舌子处理的。他相当于绺门里的联络官,暗处是匪,明处跟普通的老百姓没什么两样,大多时候在城里打探消息,通风报信。其他的三道,梁秧子房、插千的、字匠也都各管一摊。”

我不禁插话道:“二当家,字匠我倒是明白了个大概,无非就是写写书信,弄弄文墨,那秧子房和插千的究竟是干什么的?”

九枪八解释道:“其实外四梁主要就是为了绑票而设的,四道梁的分工恰是整个绑票的过程。这插千的,就是绺门的密探,要想绑哪家砸谁的窑,先去探探虚实,说白了就是搞情报,跟我从前差不多;确定没什么问题之后,绺门弟兄就会把人绑回来交给秧子房,秧子房要会察言观色,分析绑来的人到底值多少钱;价码商定完由大当家拍板,然后交给字匠写书信,要求拿钱赎人;剩下的活就是花舌子的了,他负责传递信件,周旋取钱。”

秦队长点点头:“这样看来当初山寨得到那份假情报无疑是花舌子提供的,后来你入伙之后跟大当家提过此事吗?”

九枪八说:“闲聊的时候确实提过,只是大哥每次都一带而过。或许他也对袭击剃发黑斤人这件事心生愧疚吧,毕竟这件丑事只有我们八个知晓,不便声张,所以大哥此后并未再追查花舌子的消息来源。”

秦队长又问九枪八:“花舌子这个人—我是说二当家觉得他为人可靠吗?”

九枪八笑着说:“花舌子绝对可靠。当年我大哥刚拉起绺子的时候,身边只有他跟大膘子兄弟俩,这两年我也看在眼里,他对小西天山寨绝对是掏心窝子。此人不但能言善辩,而且非常聪明,三番五次在危急时刻帮助山寨化险为夷。”九枪八突然停止了叙述,话锋一转,“秦队长该不是怀疑他……”

秦队长连忙摆手:“二当家别误会。我们现在没有理由妄加怀疑任何人,但是我们可以依据潜在的因素进行循序渐进的推测。我想到的是,袭击剃发黑斤人事件中的八人或死或伤,难道花舌子始终平安无事?”

经过秦队长的提醒,九枪八突然“咦”了一声,但他随即又摇摇头:“秦队长,我们不能顺着这个思路往下走了,再进行下去,我怕会变成欲加之罪。虽然参与袭击剃发黑斤人的花舌子现在安然无恙,但二膘子同样安然无恙。而我的脸……我的脸之所以搞成这副德行,完全是个意外。”

秦队长小心翼翼地说:“二当家恕我冒昧,你的脸究竟是怎么……”

九枪八说:“既然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我也不必再隐瞒,只是嚼死人的舌头多少显得有失礼数。我不清楚你们在鸡爪顶子的时候老四说过没有,我的脸是在金枝儿上山不久才变成这副鬼模样的。金枝儿这个婊子不但勾搭老三,还时不时到我屋里来卖弄**。有一次她在后山柞林里捡来了半碗猪拱嘴蘑,说是特地孝敬我。我知道猪拱嘴蘑虽然味美却有毒性,但是只要用柴灰漂洗之后就不会有任何问题,此前我也经常吃它。哪知道在我吃了这碗蘑菇后,第二天脸上就冒出了流着血水的脓包。我始终没有跟老四说是金枝儿送给我的蘑菇,老四心地善良,我怕他知道了再生别的念头。后来我就明令禁止山寨所有的弟兄到后山柞林里采蘑菇,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黄三听罢九枪八的叙述,脑袋摇成拨浪鼓,他说:“二当家不对哩。俺是经常吃猪拱嘴蘑,那玩意儿只要用柴灰洗过肯定没问题,俺村里人都知道这么吃咧。”

秦队长说:“这就奇怪了。二当家明明之前食用过,按理说不应该的。你当时除了吃蘑菇,还吃了些别的东西吗?”

九枪八摇头道:“再就是喝了一些烧酒。烧酒肯定没问题,都放在我自己的屋子里,旁人根本没有机会在里边下毒。后来剩下的烧酒,山寨的弟兄们也曾喝过,根本没什么事儿。”

秦队长显得一筹莫展:“二当家,这条至为重要的线索我们随后要继续追查下去,或许可以在后山柞林发现些端倪。但是现在更重要的是花舌子,我想立即见见他,有些事情还得他当面跟咱们讲清楚。不知二当家可否请他过来?”

九枪八把候在门外的二膘子喊到身边,低声向他耳语了两句,二膘子连连点头后一溜烟儿跑出了门。

片刻的工夫,花舌子便推门而入—九枪八说得不差,此人看起来的确非常机警,两颗晶亮的眼珠转得飞快,满脸堆笑地冲着我们连连抱拳问候。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有一个小发现:花舌子的目光落到黄三身上时,青黄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动了两下。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用细长的手指胡乱地刮了刮额头,嘴里嘟囔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话:“真大的北风哩!”

这时候九枪八对花舌子说道:“花舌子,现在有件事你得原原本本跟我说清楚,这事关系到我们小西天山寨诸位兄弟的清白。当着民主联军警备连秦队长的面儿,你不要有任何隐瞒,晓得没有?”

花舌子的眼睛在九枪八和秦队长的身上扫了两圈,他挪动着碎步似乎正在犹豫自己到底该不该落座。秦队长觉察出了他的意图,摆手道:“花兄弟你不用紧张,坐下来慢慢说。我们现在只是想了解些情况,在事情没查清之前不会随便下结论的。”

我看到花舌子的呼吸有些急促,但是他皮笑肉不笑的脸正在极力遮掩这种不安。就在九枪八刚刚张开嘴巴要问话的空当,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发生了,花舌子“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他这个举动把我吓得猛地跃起身子,而郝班长则把肩上背着的步枪弄得稀里哗啦直响。

花舌子以膝代步挪到九枪八脚底,他惊慌失措地拽着九枪八的裤脚:“二当家,二当家你得给我做主哇!那时候我被猪油蒙瞎了眼,才一时起了歹心,我对不起山寨!我对不起大当家!”

花舌子又瞄了黄三两眼,继续说道:“二当家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怎么说咱们也是患过难的兄弟,这么多年我对山寨可是忠心耿耿。这件事我会老老实实交代给民主联军秦队长,只求二当家看在多年兄弟的分上,饶了花舌子性命。我下次再也不敢啦!二当家……”

我突然感觉全身的毛孔都在吱呦作响。听花舌子这番苦苦求饶,难道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预谋已久的?他特别提到对不起大当家震江龙—没错!我又联想起袭击剃发黑斤人事件,假情报是由花舌子提供给大当家震江龙的,而参与这件事的八人之中目前只有他和二膘子平安无事,二膘子自是站在九枪八一端。这么说来……我越琢磨越觉得花舌子就是最终的幕后黑手。

这时九枪八的手指缓缓伸向腰间别着的驳壳枪,而秦队长却一把压住了他的手腕,说道:“二当家,且慢!”

就在这眨眼的瞬间,我突觉胳膊上的箭伤处一阵疼痛。再看身旁的黄三,他已经把我的步枪抄在手中,利索地拉起了枪栓,枪管贴着我的耳际直指花舌子……

我的脑袋“嗡”的一震麻酥了!那一刻我猜测花舌子这条小命肯定保不住了—只要黄三轻轻扣动扳机,这么近的距离,花舌子的脑袋非得被开了天窗不可。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至今记忆犹新。当时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无比憨厚的伐木汉黄三居然会做出这般不寻常的举动,特别是他拉枪栓那一下,干净利落,如果不是此前就摆弄过枪的人,几乎不存在这种可能。

我确信自己是闭着眼睛听到枪声的,子弹射出枪膛的清脆声在耳朵里嗡嗡叫唤。只是子弹的终点似乎并没有落在肉里—它在瞬间弹跳了两个来回,硬邦邦的,接着柜上放置的瓷瓶“啪”的一声清脆碎落。

我再睁开双眼的时候,花舌子已经瘫在座椅下端,他张开的嘴巴惊慌失措地颤抖不已。秦队长扭着黄三的胳膊,而我那支被黄三夺去的步枪就扔在不远处,开枪打落它的九枪八正在吹着枪口里冒出的淡淡青烟。

那是我第三次见识九枪八的枪法。事后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秦队长和九枪八兵戎相见,他们二人同时出枪攻击对方,究竟谁会倒在谁的枪口之下?

此时,疑点的范围似乎又将黄三囊括在内。难道在花舌子的预谋里也有黄三参与?现如今事情败露,他要杀花舌子灭口以求自保?但是出乎我的意料,被秦队长按倒在地的黄三根本没有丝毫挣扎,他满脸铁青,嘴里一直嘟嘟囔囔:“秦队长你放开俺,俺要剁了这个杂种!俺求求你啦秦队长,秦队长……”

我从黄三怪异的口气里推倒了自己不着边际的猜测,对他的怀疑转而变得模棱两可。毕竟黄三这几天跟我们形影不离,如果真的是他的话,好多地方实在讲不通。那么抛开这层关系,黄三和花舌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本纠结不清的错综似乎又平添了一道复杂,这让我彻底体会到了深不可测的含义。

秦队长和九枪八从黄三的反应中也觉察到事情不对劲,两人相视片刻之后,秦队长命站在身旁早已呆掉的郝班长过来搭把手。待黄三的情绪趋于平稳,秦队长这才说道:“你们俩从现在起,谁都不许轻举妄动!先把事情说明白。”

秦队长走上前去把花舌子扶起来,扬手示意他先叙述。花舌子的屁股重新挨在座椅之后,才战战兢兢地开口道:“那年我带着两位兄弟下山踩盘子,碰巧在石人沟看到一头老黄牛。我就寻思着把牛拉上山寨炖肉吃,于是就命两位兄弟把牛牵回去,后来……”花舌子指了指黄三,“后来这家伙看到了,死乞白赖地不让兄弟们牵走那头牛,没法子我们就削了他一顿。”

秦队长愣了愣,接着哑然失笑,他转头对黄三说:“就为这个你要杀了他?”

黄三满脸通红地支吾了一会儿:“秦队长,不光这些咧!那天他不但狠狠揍了俺一顿,完事儿还拉着俺进屋,当着俺的面对俺媳妇动手动脚,后来干脆把俺媳妇按在炕上……这个畜生丧尽天良,简直禽兽不如!要不是他,俺辛辛苦苦成的家就不会被拆散,俺媳妇也不会觉得没脸见人上吊自杀啦!秦队长假如换作你,你说俺该不该废了这个犊子养的?”

秦队长眉头紧蹙,他对花舌子说:“就是为这事你才说对不起山寨,对不起大当家?”

花舌子点头道:“我也是一时没管住裤裆里的玩意儿。我看到秦队长你带着黄三来到山寨,以为你们是过来跟我算账的。我在城里消息灵通,知道民主联军现在都替老百姓做主,所以我—二当家,你得给我做主,留我性命好给山寨继续效力哇!”

九枪八显然被花舌子气晕了,他抓过桌子上的海碗劈头盖脸就砸向花舌子,满嘴的粗气直吹得脸上的黑巾抖动不已。他指着花舌子骂道:“大当家说没说过,咱们上山落草是为了打鬼子?每次下山我都一再嘱咐你们不要祸害老百姓,难道你还嫌鬼子糟蹋得不够吗?今天我他娘的非给你‘穿雨衣’不可!”

说着九枪八起身直奔花舌子而去,秦队长忙拦住了他:“二当家你先消消火气。”他转身又对黄三说,“这件事先记在花舌子头上。我用项上人头向你担保,日后绝对给你一个说法。先暂时放放好不好?”

黄三听到秦队长这么说,才勉强点了点头:“有秦队长这句话,俺的心宽多咧!俺听秦队长的就是。”

黄三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我看到他还是死死地盯着花舌子,满脸杀气。秦队长冲着郝班长使了使眼色,意思是让他看紧点黄三,别再出了差池。郝班长心领神会地连连点头。

这时候九枪八说道:“花舌子,秦队长既然已经发话,那这笔账咱们暂时先搁搁。现在你要丁点儿不差地说说另外一件事,究竟几年前那份日军押运红货南下朝鲜的情报,你是怎么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