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藏海伏花

我怎么都没有想到,这“藏海伏花”比试的居然是眼疾手快。

这次同秦队长较量的是一位骨瘦如柴的小个子,报号“玲珑指”,一双修长干瘪的枯手像是被剔光了皮肉,只剩下十根骨头棒儿。玲珑指从宽大的袖口里滑出一枚铜钱,手指接连摆动之间,那铜钱便开始上下翻飞,唯见一片橙黄,那钱上的年号却看不清楚,真是叫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驮虎叫嚣道:“姓秦的,刚刚咱们比的是力,虽说你侥幸赢了那么一招半式,但在虎爷看来,你那手段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这回……咱们比的可是智,你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瞧着!”

驮虎向玲珑指一摆手,他当即停止耍弄,走向议事厅中央的长桌旁,桌上倒扣着五只素瓷海碗。玲珑指轻巧地掀开其中一只,将铜钱扔了进去,两下碰撞,“嘡啷”一声清脆。跟着,玲珑指双手齐下,五只海碗乱成一片,那“嘡啷”声也此起彼伏起来。

我瞪大了眼睛,眼皮不敢眨上一眨,生怕一个不留神撵丢了铜钱。可是玲珑指的那双手实在太快,到底还是让我眼窝子发酸,败下阵来。我转而去瞧秦队长,却看到他已不知何时闭起了眼睛,正在侧耳倾听。

我心想,这下麻烦大了,就算是顺风耳也不可能听得出来的,何况一个寻常人?焦躁之下我慢慢挪步到秦队长身边,轻微地撞了撞他。秦队长睁开双眼的时候,恰巧玲珑指停止了舞动,五只海碗不偏不倚,几乎跟之前摆放的位置一模一样。

玲珑指笑了一声,显得信心十足:“五只碗,一只钱,秦爷,您倒是猜猜,这钱在哪只碗里?”

秦队长的目光在五只海碗上来回挪动,他几次将手指伸向其中一只海碗,可将要放下的时候又突然拿开,直看得我心都提到嗓子里一阵乱跳。

驮虎见秦队长迟迟不做出选择,嘟囔道:“姓秦的,让你猜钱,又不是相面,用得着这么久么?”

秦队长向玲珑指抱拳道:“这位兄弟,我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玲珑指说:“秦爷客气了。”

秦队长说:“不知道兄弟认不认得北平天桥的厨供杨?”

玲珑指一愣:“秦爷也认得厨供杨?真是好见识!不错,我在入绺之前,确实跟着厨供杨学过两手,这藏海伏花,便是得了厨供杨他老人家的真传。”

秦队长说:“难怪!难怪兄弟的手段如此出神入化。”

驮虎接茬儿道:“姓秦的,你的废话忒多了些,虎爷可没耐心听你搁这儿唠闲嗑逗闷子!”

秦队长不慌不忙转身来到俏海棠面前,说:“这位当家人,我倒有个提议……”

俏海棠道:“但说无妨。”

秦队长说:“我是在想,既然这绺门的第二煞叫了藏海伏花这么雅致的名字,可是咱们猜的却是一枚铜钱,用的却是五只素碗,岂不是失了味道么?”

驮虎嗤笑:“他娘的!老子今天算是开眼了,你还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八姐,我看这姓秦的就是在拖延时间,来人,给我拖出去铡了!”

俏海棠说:“慢着!秦队长,你且说说看。”

秦队长一指角落里那些盆栽海棠:“我是想借一朵当家人心爱的海棠花,再由五只素碗换得五只青花瓷碗,这样才配得上藏海伏花的名字。如果这次我还是没有破了这位兄弟的局,那么就算身首异处,我也无话可说了,当家人觉得如何呢?”

俏海棠笑靥如花:“你倒是个斯文种子!好,就这么定了。”

俏海棠不等驮虎再言语,便唤出了一名年岁不大的小丫头,她跟小丫头耳语了两句后,那小丫头身轻如燕地奔向几盆花开正艳的海棠。

我趁此机会向秦队长发问:“换了海棠花,秦队长真的有把握?”

秦队长说:“还不知道。”

我说:“刚才听秦队长提到什么厨供杨,难道……你从前就见识过这藏海伏花?”

秦队长压低声音说:“这藏海伏花其实就是一种叫作仙人摘豆的把戏,当年,北平天桥上的江湖艺人都深谙此道,尤其是厨供杨这个人,玩得更是出神入化。这个行当里,管变戏法儿的人叫挑厨供的,厨供杨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我说:“这么说,秦队长明白这里头的道道?”

秦队长说:“这种把戏全凭一个手快,当年我闲来时候,经常去厨供杨的场子边瞧热闹,不过……从没见过一个路人猜中过,一个也没有。”

我一下子噎住了,骤起眉头:“那这一局不是要输定了?”

秦队长并不以为然:“也不一定,这就要看看咱们今天的运气好不好了。”

秦队长居然说要靠运气,我这心里又凉掉了半截儿。要知道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光涉及我和郝班长、黄三,也包括他在内。可秦队长偏偏要用运气赌性命,而且语气里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我不禁五味杂陈,这秦队长究竟哪里来得自信?

五只素瓷海碗已经换成了五只精致的青花瓷碗,那铜钱也给一支海棠花替换掉了。一切准备停当,玲珑指再次上阵,几乎同此前的耍弄如出一辙,他并没有因更换道具而显出半点生疏。而且,这回他显得比上次更有信心,含笑向秦队长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秦队长把手放在第一只碗上,片刻又拿开了,接着又放在第四只碗上,显得犹豫不决。

驮虎耐不住性子嚷道:“姓秦的,这铜钱也换了,白碗也换,你要是再……”

驮虎话未说完,就见秦队长把手牢牢地按在了第三只青花瓷碗上,随即一声高喝:“海棠花就在其中!”

我第一时间去观察玲珑指,他先是沉默片刻,脸上这才泛出笑意,我瞬间就明白过来,秦队长猜错了!

驮虎从玲珑指的笑意里读出了胜利,他哈哈大笑起来,满脸的横肉变得越发狰狞:“开碗—”

玲珑指用手指扣住青花瓷碗,缓缓提起,那青花瓷碗下的长桌上……果真空无一物。

输了!真的输掉了!

还没等我开腔,黄三身子一软就跌翻在地。

郝班长也不去管他,叹了一声:“这回算是彻底交待了。”

玲珑指正想放下青花瓷碗,不料秦队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说道:“慢,海棠花就在碗内。”

话毕,秦队长用另一只手将青花瓷碗翻了过来。我再一瞧,碗中确实空无一物,不禁纳闷儿起来,秦队长为何会说上这么一句?就在众崽子摩拳擦掌、准备将我们四人推出议事厅之时,秦队长执拗地闪身而过,说道:“这一局我并没有输。”然后,他指向这只青花瓷碗的碗底,那上面印有一朵青花。秦队长向玲珑指问道:“请问兄弟,这是什么?”

玲珑指说:“这当然是一朵海棠花……”他还未说完,就突然明白了什么,表情不可思议地看着秦队长,“你……你……”

秦队长说:“不错!这就是一朵海棠花,那又怎能说我输了呢?”

秦队长此话一出,包括我在内,在场的所有人全都一下子傻掉了。秦队长见缝插针,又向俏海棠说道:“这位当家人,你说是也不是?”

俏海棠盯着秦队长,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快的大笑:“我常听人家说,这民主联军的干部们个个都不苟言笑,做事儿一板一眼,我还以为你们都是怒目金刚下凡。不过,今天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个民主联军不但够聪明,也……够狡猾!”

驮虎恨声恨气道:“我看这姓秦的够赖皮!”

驮虎说着掏出驳壳枪指向秦队长,俏海棠赶紧伸手制止:“驮虎,把枪收起来。待会儿才是你露真本事的时候。千万别让外人笑话咱们砂石岭,说咱们技不如人,就仗势欺人。”

驮虎收了枪,气得嘴唇直发抖。

俏海棠说:“秦队长,无论你是聪明也好,诡辩也罢,这一局……就算是你赢了。”

秦队长赶紧抱拳:“在下惶恐,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秦队长又不忘转身向玲珑指抱拳示意,玲珑指礼貌地向秦队长回了礼。

我终于松下一口气,忙去扯黄三,哪知黄三脚上像是装了弹簧,弹起身来咧开嘴又笑了。

关于这次比试,后来我问过秦队长,他究竟是怎么想出这个办法的?秦队长告诉我,如果要猜中那枝真正的海棠花究竟在哪口青花瓷碗里,根本就难如登天。

而秦队长之所以能够迂回取胜,则完全是根据他注意到的两个细节:一是俏海棠曾经报出了自己的名号;再就是角落里那几盆耐寒海棠。秦队长对我说,凡人都会将自己的喜好寄情于物,尤其女子。所以他断定,俏海棠让小丫头从内堂取出的五只青花瓷碗,必定会带着海棠花的图案。

这就是秦队长,他的脑袋里住着一只妖怪。只是,秦队长却并不赞同我这句话,他告诉我,这句话应该送给那个只剩下半条命的刀疤人。

虽然这第二关“藏海伏花”我们侥幸获胜,但想必那“绺门三煞”的第三关必定非常难缠,否则就不会放在最末尾。

正当我不着边际地猜测着那该又是一番怎样惊心动魄的较量时,驮虎从腰间拔出两把驳壳枪,双枪直指秦队长面门:“姓秦的,我劝你还是早些死心,你那投机取巧的道道,可没法儿用在这绺门第三煞—炮打飞灯上头。这力也比了,智也较了,这回,虎爷我倒要亲自跟你玩玩手上的准头儿。来人,给姓秦的请枪。”

我听闻这“炮打飞灯”要比试枪法,心里多少有了底,纵使驮虎枪法再怎么出神入化,精准无比,还能超得过九枪八?在小西天山寨,我可是亲眼见过秦队长和九枪八比试枪法时不相上下。因此起初,我并没有多想什么,反而变得出奇的轻松。

众崽子在寨场划地成围,手持火把。待有人将两把驳壳枪和一些散落的子弹交给秦队长后,驮虎说道:“姓秦的,咱们这炮打飞灯,比的是眼里不揉沙子,手上有准活儿。我先给你打个样儿,待会儿你照着来,要是了,虎爷这回可要亲自动手铡巴了你们。”

秦队长回了句:“请。”

驮虎当即向站在空地边上的一名崽子点头,那崽子振臂奋力一抛,四枚铜钱登时升了空。

当!当!当!当!驮虎指压扳机,双枪齐发,子弹飙出,四枚铜钱皆被逐一击中。众喽啰将手中火把齐刷刷照下,空地上干干净净,喝彩声响成一片。大概是嫌还没过够瘾,驮虎再次命令崽子抛钱,又如出一辙连开了四枪,枪中钱飞,照样又换来了崽子们的一片呼喝之声。

驮虎趾高气扬地道:“姓秦的,看清楚了没?就照虎爷这么打。”

秦队长也不言语,拎起双枪向崽子示意,那崽子仿此前那般扔出四枚铜钱,秦队长用右手枪连射出三颗子弹,枪枪中的。然而,就在剩下的最后一枚铜钱已经开始迅速掉落时,他却做出了一个非常怪异的动作,那本欲扬起的左臂突然摇晃起来,最后竟然垂下,仿佛走了神似的。

我见状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忙喊了一句:“秦队长,快开枪,铜钱要落地了!”

听到我的叫喊,秦队长这才恍然惊醒,他快速俯身,扬起右臂扣动扳机,“当”的一响,铜钱被打飞之时,贴着众崽子的头皮划过,足足将崽子们吓了一大跳,嘴巴里不由自主地爆发出一声声咋呼。但在这一瞬间,我想起的是他在鹿窖枪杀狗驼熊的情景—用的是那只左手!

秦队长垂下双臂,用握着枪的右手敲了几下左肩。驮虎见状,幸灾乐祸地笑着。俏海棠显然也发现了秦队长异样,问道:“秦队长,不碍事吧?”

秦队长冲她笑了笑,又向旁边的崽子说:“这位兄弟,接着来。”

驮虎忙道:“慢!姓秦的,刚刚在场的各位瞧得清清楚楚,虎爷打样儿用的可是双枪。这炮打飞灯比的就是这个,要是你还不肯露露左手枪法,那你可就没有第三次的机会了。虎爷做事讲究公道二字,我卖给你面子,你可千万别丢了它。”

秦队长说:“虎爷的面子,那是自然要接住的。好,咱们就按虎爷说的办。”

可是我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的是,当崽子再次将四枚飞钱抛上空中后,秦队长端着枪的双臂居然剧烈抖动起来,直到四枚铜钱尽数落地,他也没能再发出一枪!一枪也没发出!

因此,我们终归还是输了。驮虎自是得意忘形,他张狂的样子仿佛一下子能吞掉五头牛:“给我铡刀伺候,虎爷我今天要亲自动手,沾沾荤腥!”

几名崽子又将我们押起,再往寨场角落的铡刀那边推搡过去。我看到秦队长面色惨白,整个人呆若木鸡,像是被抽去了三魂七魄,任崽子们对他拳脚相加,甚至我声嘶力竭的叫喊,他也充耳不闻,直看得俏海棠莫名其妙。她低声说了句:“驮虎,等等,先不要杀了他。”

驮虎满脸惊讶:“啥?八姐,为啥不让我杀了这姓秦的?”驮虎不等俏海棠解释,不由分说又吵吵起来,“八姐,杀不杀这姓秦的,可是咱们找到八哥的关键。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八哥他生死未卜,现如今咱们总算瞄到了点儿眉目,八姐,你可不能心软啊!”

俏海棠迟疑了一下,才说道:“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能大意。”

驮虎不解:“大意?”

俏海棠说:“我想来想去,始终觉得这里头的事情……不像咱们想的那么简单。”

驮虎试探问道:“八姐,你是不是对这个姓秦的……”

俏海棠厉声道:“驮虎,当着众兄弟的面儿,你在胡说些什么!”

驮虎说:“那就好!想当初,是这姓秦的家伙非要挑一挑咱们的绺门三煞,愿赌服输,要是这次破了规矩,我是怕以后寨子里的弟兄们不满—是不是啊兄弟们?”

驮虎这一手实在狠毒,随即引来众崽子一片呼应。

俏海棠大叫道:“都闭嘴!还用你们提醒,八姐我心中有数。驮虎,八哥是什么人,你应该最清楚,当初我之所以跟了他,就是因为他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做事深思熟虑,为人光明磊落。我是怕,八哥辛辛苦苦建下的基业,最后毁在咱们手里。”

驮虎面露狐疑:“八姐,在没见到这姓秦的之前,你也是这么想的?”

俏海棠顿时怒气冲冲:“驮虎,你要再胡言乱语,信不信我亲手打你一百杀威棒?就听我的,放了秦队长他们,请他们到我屋中叙话。”

俏海棠话毕,转身奔向议事厅,再也不由驮虎多啰唆一句。

我们被驮虎带人推推搡搡送到俏海棠房间,期间免不了又挨了些拳打脚踢,土匪崽子们自然都站在驮虎一边,个个把我们视为眼中钉。俏海棠的房间摆设虽简单,却如同绺门议事厅一般干净利落,除去一张红漆木桌,几把圆椅,再就是放置在角落里的梳妆镜。

此时秦队长的情绪已然有所恢复,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尽数相告后,又说道:“大当家,我们是急于找到关于那只食盒的线索,这才动身前往鸡爪顶子,准备去会一会小西天绺门的裘四当家。不想无缘无故却被贵寨的兄弟掳上了山门,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俏海棠亲自给秦队长倒茶,眉宇之间透着一股亲切,这反倒让人觉得她并不像是一个刀口舔血的匪女,只见她道:“秦队长,尝尝我的海棠花茶,给你压压惊。”

秦队长礼貌地举起茶杯抿了抿,啧啧赞叹:“大当家实在是对海棠花钟爱有加。”

俏海棠笑了:“否则,又怎么会让秦队长钻了空子?”

秦队长说:“大当家……”

俏海棠说:“叫我俏海棠吧。”

秦队长说:“还是叫大当家……”

俏海棠执拗地努嘴道:“俏海棠!”

秦队长迟疑了片刻,说:“那……不如就叫俏当家吧?”

俏海棠开心不已,爽朗中带着愉悦:“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人家这么叫我,很新鲜,我喜欢。”她盯着秦队长突然眼神迷离,“秦队长,你真的很像一个人。你能不能告诉我,民国二十九年腊月初八,你身在何处?”

秦队长想了想,说:“在下当时正在前往关外的火车上。”

俏海棠“哦”了一声,眼神里透出几丝黯淡的神色,片刻之后才恢复正常。

这时秦队长欠身说道:“俏当家,茶也喝了,我看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在下有许多疑惑,还望你解惑。”

俏海棠说:“我心中也有许多疑惑,还望秦队长解惑。”

秦队长说:“那就请俏当家先说。”

俏海棠说:“还是请秦队长先说。”

秦队长摇头苦笑:“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想知道,为何贵寨虎爷不问青红皂白便想要了我们的性命?”

俏海棠犹豫了一下才说:“那是因为……今天晌午寨子里来了一位身患重病的不速之客。”

身患重病?—刀疤人!

想到这里,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身来,大叫:“秦队长,是刀疤人!一定是刀疤人!原来他没有死,小西天山脚下的碎尸根本不是他!”

俏海棠说:“看来秦队长跟这个人是老相识?”

秦队长一针见血:“俏当家,我想知道这个人现在何处?”

俏海棠缓缓站起身来,说了一句让我们四人都不寒而栗的话:“寨中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