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为别人的情绪负责
马莉
马莉是公司的开心果。同事评价她说:“就是个长不大的小屁孩!”
作为公司行政部门的员工,每年领导都人尽其才,把各种节庆的活动策划交给她。她的鬼点子多得很,总是能想出许许多多有趣的新花样来。各种团建和聚餐,只要有了她,绝对笑声不断,永远不会冷场。
一天下班后,几个要好的同事说好了要一起去唱歌。马莉当然要去,她正蹦蹦跳跳地往外跑时,却听到别的同事在窃窃私语:“听说行政部的李经理要走了,领导已经跟小高谈过了,把她提上去接李经理的班儿。”
马莉只觉得如晴天霹雳。
公司里没有人不喜欢她。当她从前还只是个小前台的时候,每个人从她跟前过,都要跟她说笑几句。正因如此,她很快就从前台转到了办公室里,又很快就从行政专员升到了行政主管。领导也喜欢她,就连开例会时也总要逗逗她。大家都说,照她这个升职的速度,下一任的行政部经理就非她莫属了。
究竟哪里出问题了?难道她忽略了谁的心情,让人家在领导面前吹阴风了?难道她把领导讨好得还不够好,领导心里对她有什么意见?
这天的聚餐,她心不在焉,但脸上还是笑着,人还是活泼爱闹,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可心情烦闷时,人特别容易喝醉。马莉就因此喝得烂醉如泥。
马莉在公司有一位至交好友,这女孩掏出她的手机联系她的男朋友来接她。谁不知道马莉有一位在一起快十年还如胶似漆比初恋还亲昵的男友?可她打开了马莉的手机,却看到马莉的男友小风发来了一条微信:“咱们分手吧。”
女孩很为马莉抱不平,等到小风来接马莉的时候,对着小风一顿嚷嚷:“我们马莉这么好的姑娘,这么可爱,脾气又这么好,不管碰见什么事连大声都不会,你究竟哪里不满意了?”
小风吃了一惊:“真的?你没见过她发火?”
小风和马莉从大学时就在一起了。马莉长得漂亮,人又开朗活泼,稍稍相处就熟了。她就像可爱的小动物,又像古灵精怪的小妖精。跟她在一起时,从来不会烦闷。但小风爱她至深,却不完全是因为这个。真正把一颗赤诚的心全掏给她,是因为他看到了马莉的另一面——那可怜的、无助的、令人心疼得五脏六腑都要抽搐起来的另一面。
可如今他们在一起快十年了。小风知道,除了这样两面,马莉还有第三副模样,而他这会儿才知道,除了他,没有人见过。
马莉每天笑眯眯地下班,一路和气地回到家。她一见到小风就给他一个热烈的拥抱和亲吻。可这样甜蜜的女友,却会在男友言语间“不给她面子”时,当她从他的手机里翻出跟别的女孩子有任何对话时,当他做不到像韩剧里的男主角,甜言蜜语又体贴入微时,忽然变脸,就像恶魔附体一般变成另一个人。她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咒骂、摔打。他一直包容她,想尽办法来安抚她。有时她说得太难听,言辞间攻击了他的父母,他也很生气。最激烈时,两个人把家里的盘子、碗都打碎了。可和好后,她又挽着男友去买餐具,蹦蹦跳跳,亲密无间,就像一对儿最火热的恋人。
第二天马莉醒来时,小风已经不见了,连家里的个人用品都已经收拾好带走了。他提出分手,什么理由也没有说。马莉死死地攥着手机,心想:果然,果然!不管看得多紧,他一定还是有了新欢。那女人究竟是谁?到底哪里比我更好?可她给小风打了无数电话,发了一条又一条长长的微信,小风不回复一个字,连一点沟通的机会也没有给她。
马莉说不出自己究竟有多痛苦。但怎么办呢?生活还得继续啊。她还像以前一样笑嘻嘻地去工作,可工作上就是错误百出,想说几个笑话来活跃气氛,却不小心戳中了别人的伤心事,弄得同事关系也僵了。
她每天像往常一样跟她妈妈视频。小风已经从家里搬了出去这件事,她不敢告诉妈妈。她在妈妈面前笑得十分欢畅,编造着小小的喜事。可当她妈妈反复催促她把婚期定下来时,她越来越承受不住了。
挂上视频电话,她再也憋不住,哭了起来。她给小风发信息说:“你真的不要我了吗?我好痛苦啊,你回来抱抱我行吗?”
她等了很久,小风终于回了信息。
距离分手已经半个月过去了。他说:“我想给你看个东西,行吗?”
小风发来了一段监控录下的视频。她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偷偷装了这个摄像头。这段视频完整地拍下了他们之间的一次争吵。从频率和强度来说,只是两人日常争吵中非常普通的一次。吵架的起因是小风下班后躺在**看小猫的视频,他特别喜欢猫。马莉瞥到他的手机屏幕,看到是一只小布偶猫。她说:“哎,你表妹家不就是一只布偶吗?”小风说,是呀。
这样简单的两句对话后,马莉变了脸色。她逼问他是不是跟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比自己亲,是不是还想回封建社会干脆跟表妹凑一对儿过日子就好了。小风起初温柔地否认了,还摸了摸马莉的头发,希望她能安静下来。但马莉越吼越疯,把他妈妈平日疼爱他表妹的蛛丝马迹一一列举出来。马莉记得这次争吵,整个过程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纠缠不休,绵绵不绝,小风最后终于受不了了,甩门离去。
他发来一条信息说:“我爱你,也心疼你,跟最初没什么区别。这个世界上也许我最疼你,我也以为自己能用无尽的爱把你治好。但真的很抱歉,我撑不住了。我自己最近精神状态也不太好了。希望你一切顺利。”
马莉没再回复他,她一直反反复复地看着那段视频。夜越来越深了,她放大来,看着自己的脸,从平静,到愤怒,到疯狂。突然,她把手机远远地扔开,发出了一声尖叫。
她看到了自己发怒时的脸。那张脸太熟悉了,是无数个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出现在她面前的面孔——她妈妈的面孔。
马莉病了。第二天,她没能起来去上班。这天晚上,她也没接到妈妈打来的视频电话。第二天的深夜,她妈妈拿钥匙打开了她的家门。
马莉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她妈妈也上了年纪,身体诸多不适,可她把二十九岁的女儿从**拖下来,一脚接一脚地踹在女儿腰上时,实在老当益壮,仿佛回到了当年年轻又灵活的时光。
马莉的妈妈边打边骂:“你现在也学会瞒着我了,我不给人家打电话,竟然不知道你们已经分手了。你都一把年纪了还分手,究竟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人家那么好的男孩子,偏偏把你给甩了,你究竟是什么烂东西?”
从小到大,每当妈妈这样发怒、暴打时,马莉总是想尽办法去安抚她。她有时笑着,有时哭着,有时绞尽脑汁地说些好听的或是有趣的话。可今天,她第一次什么也没有做,她就像一块木头一样麻木地被踢打着。她妈妈见她毫无反应,便号啕大哭起来,把自己多么疼爱她,又是多么苦,吼叫着诉说起来。听到这里,该哭了。马莉心想。可现在,她却哭不出来,自己爬起来木讷地看着妈妈。
她轻声对她妈妈说:“妈妈,我好像病了。”
她妈妈却没有听到,或是假装没有听到,只是不停地哭着,叫着。马莉觉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使她感到强烈的疼痛。于是,她夺门而出,没有带钱,也没有带手机。她恍惚地在路上走着,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小风妈妈家门口。敲了门,小风妈妈披件衣服开了门,这时,马莉才清醒过来。她连连道歉,但小风妈妈却一如既往地温柔。她说:“快进来吧,小风在呢。”
已经分了手,她又这样不要脸地在这个时间跑到人家家里。小风把自己的棉家居服披在她的身上,轻声问她怎么了。
“我妈妈来我家了。”她苦笑着说。
“她又打你了?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告诉她咱们分手的事,我以为你跟她说过了呢。”
小风的妈妈让他们好好谈,自己躲回房间。两人相对坐了一阵后,马莉便开口了:“我觉得,我得去医院看看。我是不是得了神经病啊?”
“你一直是个坚强勇敢的女孩,”小风安慰道,“我不敢想象如果是我度过了那样的童年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我听你同事说,你在公司里一直都是很快乐的人。我觉得你很了不起。”
“可是我其实一点也不快乐呀。”马莉轻轻地说。
她那么努力地装快乐讨好大家,为什么升职的机会却落到了别人手里呢?升职的那个人,不苟言笑,说话又直率,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啊。马莉曾经也想说好话来讨好她,她却说:“不用这样,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
她实在想不清楚,精神上也疲倦极了,在小风家里借宿了一夜,第二天,小风说要带她去见一个人。
小风是一个很温柔开朗的人。他说,对他影响最大的人是他小时候的幼儿园老师。她那时给了他很多好的教育,他到现在都经常想起她说过的那些话。
因为父母跟老师私交也好,至今都联系挺密切,他知道老师开办了一个“成人幼儿园”,也许只有那样的老师、那样的地方能救一救这个绝望的女孩吧。可马莉见到蒋园长的时候,她虽然十分可亲,却说:“我们这里是可以好好再把童年过一次的地方。”
这句话使马莉感到深深的恐惧。
无论怎样,不管有多痛苦,她都不想再过一次童年了呀。
她匆匆从蒋园长那里逃了出来,接到妈妈的电话。她强压着惊恐接起电话,她妈妈问:“你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去小风那里了?和好了没有?”
马莉说没有和好,她妈妈说:“没和好就好!那样的男人,妈妈早就看不顺眼了。他自己争气又怎么样?连事业编制的稳定工作都没有!分得好,妈妈再给你介绍好男人,你不要难过!”
马莉挂掉了电话,麻木地往家里走。她知道,自己又要回到宛如西西弗斯一样周而复始受难的生活中去了。
马莉的妈妈剧烈地羞辱她、殴打她,又总会突然变了脸色,显得疼爱她、理解她。可从小就这样长大的马莉又怎么会信呢?她知道,妈妈要推翻自己的话,不费吹灰之力。下一次不知因为什么事恼了,妈妈又会冲到她的家里来骂她连一个男人都挽留不住,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小风更好的男朋友了。
她回到公司,同事们都挺关心她,可神色却显得有些尴尬。别人哪怕是一闪而过的尴尬或不悦马莉都能敏感地捕捉到,可她又弄不清究竟是因为什么事。这让她惴惴不安,更端起几倍的活泼来讨好大家。临下班时,领导把她喊到办公室,说要找她谈谈。
“我知道你是个开朗的人,就不跟你藏着掖着了。大家说你病了是因为这次升职我没有提拔你,是这样吗?”
马莉忙不迭地否认,说自己只不过是着凉感冒了。领导如释重负地说:“你呀,玩心太重。总是跟同事嘻嘻哈哈的,自己的工作做得不太好,每次给你打分,我都没法给你打高分。不过呢,机会还是有的。以后多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加油干!”
马莉笑着从领导的办公室出来,可天知道,她拼命忍着两腮剧烈的颤抖。原来他一直觉得她不称职,可同事们却说像她这样讨人喜欢,经理职位非她莫属。若不是她们这样说,她也不至于如此失望。
同事们都关心地望着她,可一向敏锐的马莉却从那些眼神中读出了虚伪的东西。她觉得她们欺骗了她,现在装作关心,其实是在嘲笑。曾为她出头去找小风算账的女同事拉住她的手说:“领导怎么说?”
“别装了。”马莉恶狠狠地对她说。
办理辞职,对马莉的妈妈解释,给她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来独处,这一切都是小风操办的。他对同事们解释说是因为跟自己分手才使她心情很差,对大家口出恶言。小风对马莉说:“这些同事是你很努力结交和维持的,等你病好了,她们还是你的朋友。”小风还说:“虽然我不能再继续跟你在一起,但我还是你的朋友,我会帮你把这些处理好。”马莉病虽然病了,心里却很清楚,小风为她做的一切使她感动极了。他说:“你愿意再去见见蒋园长吗?”
“好,是我对不起你。为了你,我愿意去好好地治疗。”
马莉进入了“成人幼儿园”。这里的人虽然各有各的古怪,但每个人都饱含善意。马莉答应了小风要好好的,她也确实努力地做了。来到这里、重返童年,她努力地参加着每一次课程、每一个游戏,尽力跟每个“小朋友”打成一片。她每天欢笑着、嬉闹着,就像她真正的小时候一样——那时,她也是每天努力地嬉闹着,来掩饰自己恐惧和悲哀的心。
一天,当她奋力邀请那个总是坐在电脑前面不动窝的女孩跟她一起玩游戏的时候,女孩直勾勾地盯着她问:“你在笑什么?”
“什么……?”
“明明没什么好笑的,你为什么一直笑啊?”
“我这是……在表达友好啊。”
“我不觉得友好,我觉得你非要让我跟你一起玩,而且非要让我跟你一样笑,挺不舒服的。”
马莉怔住了,她惊慌失措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
那女孩放下手里的活,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马莉说:“你真的想跟我一起玩吗?”
“当然啊。”
“为什么?”
“大家一起玩,才能好好的,开开心心的啊。”
“不一定,我就坐在这儿不说话,也是开开心心的。你有没有试过,谁也不理,就自己待着?”
“那……那多不好啊?别人该不高兴了!”马莉眼神里满是惊恐。
“别人高不高兴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就试试看,试试别再傻笑了,绷着脸。对。嘴角耷拉下来,眼睛也别眯着。”
马莉听话地耷拉下嘴角。别说,还真挺舒服。
“你看看这里的人,”女孩指着一众忙忙活活的“小朋友”,“你就像我一样,谁也不管。就这么耷拉个脸,谁也不会说你什么。你先这样过一天试试看。”
马莉愣了一会儿,问:“那我能跟你坐在一起吗?”
她适应不了一个人谁也不理,便坐在那女孩身边看了一会儿书。可她这桌子又不大舒服,不久后,马莉便挪到了角落的软垫上看书。她战战兢兢、草木皆兵,却发现,真的没有人看她。没有人因为她不活跃、不兴奋而指责她,也没有人因此就忽略她。到了下午,马莉竟然完整地读了半个小时书,这半个小时她完完全全沉浸在书里,读完了才醒过神来。
“感觉怎么样?”女孩问她。
“不知怎么回事,我觉得特别有劲。”
“那是因为你休息了。从来没休息过吧?”
马莉开始学着在“幼儿园”期间,不想笑就不笑,要有什么好笑的事情才笑,每天去找些自己喜欢的事来做。所有的“小朋友”里,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每天坐在电脑前面的女孩。一天,她问:“你每天在这里用电脑写东西,你是作家吗?”
“我是编剧。”
“真的?你都写过什么电视剧啊?说不定还有我看过的呢!”
“是写过几个电视剧。”
“哇,那当编剧一定挣得不少吧?我可真羡慕你。我以前是做行政的,工资可低了。”
女孩扭过头来看着她说:“我不想跟你谈论我的工作和我的收入,以后也请你不要再问了。”
马莉感到脸上一阵发烧。她立刻本能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又让你不舒服了。都是我不好,我总是这么笨,真是什么也做不好!”
女孩却说:“你让我不舒服,我告诉了你,我们彼此有个边界就好。可你却又道歉又自苦的,我觉得有点被绑架了。”马莉站起来喊道:“笑也不行,道歉也不行,你这个人真是太奇怪了,怪不得谁也不跟你玩,怪不得一个朋友也没有!”
其他人听到马莉的叫声,纷纷围了过来。“我们没有不跟她玩,也是她的朋友啊。”大家对马莉说。
马莉看到大家都在“针对”她,不由得更恼恨起来。她说:“对,不是她,是我。是我上赶着一个个求着你们跟我玩,是我没朋友!”
“你干吗这么说呢?我们也喜欢你啊,你也是我们的朋友啊!”
“别装了,别装了!!你们在这里装得天真无邪的样子,其实都是形式主义,都是一群假装善良的伪君子!”她几乎是把从前对同事们吼的话又吼了一遍。吼过之后,她醒悟过来:“我又来了。我又像我妈妈一样了,我又把眼前的一切都毁了。现在哪里都容不下我了,我这辈子一定是完了。”
马莉与其说是极度伤心,不如说是极度自责。她对自己最后一点希望都没了,她冲出了“幼儿园”。没有工作,没有男友,妈妈那里她当然也不想回去。她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不小心撞了一个中年男子。那男人破口大骂,说她走路不长眼,她连一个笑脸都没有赔上,瞪了他一眼便继续往前走了。
“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吧!”大概是马莉颓然的姿态给了路人这个印象,那男人这样骂了一句就走了。马莉心头无限悲凉。是啊,我不就是个神经病吗?
“你这是要往哪儿跑啊?”她突然听到了这个声音,扭头一看,居然是“幼儿园”那个女孩追了出来。她老坐着也不动弹,这下跑得气喘吁吁。“走得还挺快,累死我了。走走走,跟我回去。”她拉住马莉的袖子,不由分说就把马莉往回拉,“大家都担心你呢,怎么回事,吵了两句就跑?”马莉被她拉着,不知不觉,眼泪把眼前的世界都模糊了。
这天深夜,马莉睡梦中被一双冰凉的手摸上了脸庞。她记得这双手,这是童年时妈妈的手。那时妈妈经常在她枕边这样坐着,抚摸她的脸颊,醒来时,坐在那里的妈妈,或许会温柔地亲吻她,又或许会一巴掌把她打下床来。
马莉惊醒了。黑暗中,她一眼就看出坐在床边的那个黑影是谁。她浑身的冷汗忽地冒了出来,坐起身,下意识地用手护住了自己的身体。
“你这是干什么?难道妈妈还会打你吗?”马莉的妈妈温柔地笑着说,那表情就像她真的没有打过这个女儿一样,“妈妈怎么会舍得真的打你。”
马莉愣了一下。她强作镇定地开口:“我记得小风跟您说过,我状态不太好,得自己待一段时间,让您别过来。”
“我才不听那个负心汉、穷光蛋的话。我的女儿有什么问题啊?你从小啊,最快活了。你有我这么好的妈妈,怎么会状态不好呢?”
马莉从被子里坐起来,用被子挡住自己,咽了口唾沫开口说:“妈妈,我确实状态不太好,也确实是想自己待一阵子。”
“傻孩子,妈妈知道你长大了,不再是我一天听不到声音都放心不下的宝宝了。我这不是有快一个月没给你打电话了吗?可妈妈心里着急,不知道你自己住在外头,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今天开不开心,妈妈睡不着觉呀。”
她把冰块一样的手伸进马莉的被子里,找到马莉的手握住。“以前妈妈晚上心情不好,总爱到你的房间里看看你。现在因为那个小风说要娶你,你就跟他一起搬出来住,妈妈连看看你睡觉的样子都不行了。这样吧,你们既然分手了,你还是搬回家里住。咱们又能像以前一样开开心心住在一起了。”
马莉借着月光看着她妈妈微笑的表情,但那表情中透露着细微的疯狂,那是妈妈发怒的前兆。这样的信号,她绝不会看错。
“好,妈妈,我明天就搬回家去。”她这样说了,妈妈还是坐着不走。她望着女儿,在期盼着女儿接着说下去。该说的话就像写了程序,马莉的脑子动也不动就能说出来:“我最爱您了,妈妈。您来看我,我很高兴,您就跟我一起睡吧!”
可马莉却想起了下午被小朋友拉回了“幼儿园”之后,蒋园长给大家上的课:
“我知道你很生气,但那与我无关。”
她把满满一口气提到胸口,站起身来,披上外套,对她妈妈说:“走吧妈妈,我打个车送您回去。这么晚了,要注意安全才行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
“走吧,妈妈。”
“你赶我走?你就像那个小风说的一样,被我打怕了,成了疯子?你连亲妈妈都不要了?我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你养大,就养成了这样一个白眼狼?”
马莉妈妈的声音已经失了控,变得极尖锐。
“妈妈,我没有变成疯子。”马莉站在客厅里安静地看着妈妈——嘴角垂着,眼睛也不眯着——她没有笑,“生病的人是你。你早就病了,你没法控制自己。”
马莉妈妈抓起手边的闹钟就向马莉丢过来。从小到大,被丢东西时,马莉从不敢躲,如果躲开了,妈妈的怒火是她无法承受的。可今天,她躲开了。妈妈朝她冲过来,她勇敢地握住了妈妈的手腕。盛怒的妈妈力气总是大得惊人,可今天,马莉也拥有极大的力量——这力量是从她太多的痛苦中得来的。
马莉妈妈怔怔地看着马莉坚定的脸,眼泪急速地涌上她的眼眶。“妈妈生你的时候,才十九岁。你爸爸是一个浑蛋,他那样对我,我心里实在是苦啊!妈妈也是第一次做妈妈,太年轻了,不懂事。可我还是一个人把你抚养大了,只不过闹脾气打你两下,难道你连这些都不理解吗?你不是妈妈最懂事的小女儿吗?”
“您不是一个人把我抚养大的。赵爸爸对您好,对我也好。可您对赵爸爸也是这样,三番五次地咬他、打他,闹到警察局,闹到他妈妈那里,即便是这样,赵爸爸也陪伴了咱们十多年。您是病人,妈妈,您也去看一看病吧!”
“你才有病!你跟你爸一样,就是个疯子,浑蛋!”马莉妈妈一脚把桌子踢翻,马莉又拉住了她。“这里是我租的房子,砸坏了我赔不起。我送您回家吧。”
马莉把疯狂的妈妈拉出了房门,在路边打了一辆车。上了车,马莉妈妈便对司机哭道:“这么晚了,就因为训了她几句,我的女儿就要把我赶出家门。现在这世道真是变了!”
司机大哥对马莉说:“年轻人真是不懂事,怎么也是自己的妈妈,你亲妈还能害了你不成?”
马莉一手按住她妈妈,一手悄悄擦去不听话流下来的眼泪。她说:“跟您没有任何关系,请您还是专心开车吧。”
她把妈妈领到家门口,用钥匙打开房门。马莉妈妈像厉鬼一样在一旁阴狠地瞪着她,可马莉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她妈妈进了屋,对她说:“你要是敢走出这个房门一步,就没有妈妈了!”
马莉说:“晚安,早点睡吧,妈妈。”关上房门时,她听到妈妈在里面吼着:“我这就去死!是你逼我去死的!”
她擦了擦眼泪,真想潇洒地转身就走。可她却没有力气迈一步。马莉滑坐在妈妈的大门口,一边听着她在家里发疯一样摔打和咒骂,担心着她到底会不会真的伤害自己,一边埋头哭着。马莉不知不觉睡着了,最后是被急得够呛的赵爸爸叫醒的。
跟自己的生父离婚后,马莉的妈妈改嫁给了这位赵爸爸。赵爸爸对她比许多亲生父亲更好、更亲,但他苦苦熬了十多年,终于还是忍受不了,离开了她们。现在他有自己的家庭了,不知怎么又被叫了过来。
“小莉你怎么睡在这儿啊?可别冻坏了!”他把自己的大衣给马莉披上,“你妈妈给我发信息,说什么永别了。我这个人睡得沉,早晨起来才看见。打电话也不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马莉噌的一下跳起来,用钥匙打开房门,两人一起冲进去,见妈妈躺在**,双眼紧闭。赵爸爸冲过去试了她脖子上的脉搏,松了口气说:“睡着了,没事,没事。”
父女俩——不,现在他们已经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了——如释重负,又筋疲力尽,并肩走在小区里。
“我是个男人,她伤不到我什么,只是苦了你了。你当时还那么小,我经常上着夜班担心你,会不会被她打坏了、骂坏了。”
“赵爸爸,”马莉对他的称呼一直没变过,“妈妈是个病人,她不正常。我会对舅舅们说,让他们想办法带她去看看医生。您说呢?”
赵爸爸没有置身事外,他说:“你不用担心,我也会帮忙的。”
马莉想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对他说:“我想,离开这个城市,跟我妈妈断绝关系。”
赵爸爸震惊地看着她:“那你妈妈可……”马莉的心都提了起来。可毕竟,他还是那个关心她的、比亲爸爸还亲的赵爸爸,他咽下了后半句话。
“好,赵爸爸支持你。换个地方,好好生活。”
可谁知,这话一出,马莉泪如雨下。她说:“您不觉得我就是个浑蛋吗?子女对父母有赡养的义务,我妈也不是没有对我好过。我小时候,她最喜欢打扮我,总是给我买很多很多漂亮的裙子。那时候她工资多少啊,挣的那一点点,都给我买裙子了。”马莉哭得哽咽,“我长得像我生父,妈妈恨我,我理解她。她十九岁就生了我,还不懂事,为什么我不能体谅她呢?”
赵爸爸不知说什么好,他用温暖的手掌轻轻拍着马莉的肩膀。马莉站住,捂着脸,大哭了一场。这一场大哭,真不知哭了多久。她胸前的衣服全湿透了,头发也在清晨的寒风中湿成一团黏在脸上,但总算哭完了。她对赵爸爸说:“可是,我妈妈恨她的前夫,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因为很小的事情就骂我、打我、侮辱我,这些都是她的情绪,跟我没有关系。”
赵爸爸的手掌尴尬地停住了。他说:“对对对,闺女,你说得对。赵爸爸永远支持你。”
马莉又在“成人幼儿园”待了一周。过完这最后的一周,她便约了两位舅舅和赵爸爸,一起到她妈妈的家里去。在去妈妈家的前一天,她打电话给小风,把自己的近况和决定都告诉了他。“我告诉你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谢谢你。”
小风没有说什么,可第二天上午,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马莉妈妈家的门口。他和赵爸爸,一个是分了手的前男友,一个是离了婚的前夫,站在两位舅舅面前,四个男人面面相觑,很是尴尬。
进了门,马莉妈妈见他们这么一帮人一起来了,眼神里立刻闪过了恐惧和疯狂,但她看上去却很开心。“你们是怎么碰在一起的?快进来,我这家里也没收拾,快坐下吃点水果!”
“你看看你也一个人住,早点再找个老伴多好。”小舅舅一开口,就被大舅舅瞪了一眼。两个人都偷瞥了一眼赵爸爸,赵爸爸正尴尬地摸着额角。
马莉想,不用再客套了。她便开口说:“妈妈,我今天是叫着舅舅们,跟您说一件事。我在这里,工作也辞了,跟小风也分手了。我二十九岁了,准备到上海去备考外语,然后出国留学。俗话说,父母在,不远游,但那也是老话了。新社会,谁都有权利追求自己的梦想,舅舅们说呢?”
大舅舅的孩子也在国外定居,他听了,说:“是是是,你要是去澳大利亚的话,你表哥也能照应你。”
马莉妈妈用眼睛狠狠地瞪了大舅舅一眼,可大舅舅却浑然不觉。
“那我呢?”马莉妈妈阴沉地说。
“是啊,我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您这里我就照顾不上了。所以才拜托舅舅们,给您一点照应。您现在身体很好,如果以后身体不好了,我一定帮您请人。”
“请什么人,我们都好好的,互相照应本来就是应该的。”
“你这是要跟我断绝母女关系?”马莉妈妈从自己垂下来的头发之间看着马莉。
舅舅们说:“你这是胡说什么,孩子只是要去留学,怎么就断绝母女关系了?”
赵爸爸和小风都紧张地看着马莉。
马莉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说:“是。如果您接受不了我出国,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
舅舅们吓了一跳,都来拉她。可马莉没有住嘴:“我知道您对我很失望。我长得像我生父,不好看,学习也不好,连让您满意的男朋友也找不到。我也知道您抚养我吃了很多苦。可在您心情好的时候,也说过,我是您的开心果,也说过如果没有我,那么长的苦日子可怎么熬过来。在您心里痛苦的那些日子里,您生气了打我,郁闷了,我就逗您开心。您曾经把我推搡到脱臼,但我没有对别人说过,也是为了保全您的名声。您生病了,我也照顾了您无数次。这些,就当作您生了我,我的报答吧。”
小舅舅手足无措,他扯着马莉说:“你妈妈是脾气大了一点,可谁家的孩子不挨打啊?你现在是长大了,你妈妈也上岁数了,因为小时候挨了几下打就说出跟妈妈断绝关系这种话,谁听说过啊?”
马莉难过地握紧了双手,她想:没关系,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为自己辩解这样的事她从来没做过,眼下也说不出口。可赵爸爸却开口了。
“别人可能不太了解,但我还是比较了解的。”马莉妈妈又从头发之间阴恻恻地瞪着赵爸爸,他说,“这里没有外人,都是你的娘家人。小风也是个好孩子,这些年咱们也都知根知底了。你可不是普通的打骂孩子,别人当妈的打骂总有个理由吧,你记不记得你都是因为什么事打小莉的?”
“我打她,都是因为她淘气。”
“她端着滚烫的开水壶,不小心把自己烫伤了,这也算淘气?你看她烫了一个大水疱,说她存心想让你难堪,打骂了她整整一夜。”
拉着马莉的小舅舅听了也松了手。
“她跟着你到单位去,见了别的阿姨,夸了一句那阿姨的裙子真好看,回到家你又说她白眼狼,不知亲疏,只顾着讨好别的大人。这也算是淘气?
“有一回,你听说别人家的孩子到了家就给妈妈洗脚,可小莉平时也没听你说过要给妈妈洗脚啊。她没有主动给你洗脚,你就让她站着想究竟是哪里做错了。这也算淘气?”
两位舅舅彼此看了一眼,都低下了头。
小风不由得深深地看了马莉一眼。他知道马莉小时候过得很苦,也知道她妈妈很凶,动不动就在视频中发火,却没有听过这些细枝末节。马莉看到了他的这个眼神,便说:“妈妈,您知道小风为什么要跟我分手吗?因为我对待他,就跟您对待我和赵爸爸一样。他也是爸爸妈妈疼爱着长大的孩子,实在是不应该受这份罪。”
小风说:“我当时确实很痛苦,永远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什么说错什么。可是咱们分开这段时间,我一直想着你,放心不下你。”
马莉看着他的眼神,又跟他们相爱时一样关切和温暖了。但她摇了摇头说:“我还不够好,不会再糟蹋你或者别的男孩子了。不光不够好,没法去恋爱、结婚,我也从来没有好好地学习过,没有真正地做过什么想做的事。我总觉得每个人都会像妈妈一样,因为我没看出人家生气了而恨我、惩罚我。上学也好,工作也好,心思都花在这上头,我实在没法专心啊。”
马莉妈妈听着他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咬紧了牙开口:“你们口口声声说是我的好女儿、好男人,说什么爱我、心疼我,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们都是畜生。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记得我这些小小的任性和错处。我对你们的好,一概不记得,一概没有!!!”她尖叫起来,抓起桌上的玻璃果盘摔了个粉碎,“从来就没人关心过我!从来也没有人心疼过我!谁来心疼心疼我啊?!我干脆现在就去死得了!!”
男人们手忙脚乱地收拾的收拾,拽人的拽人,劝的劝,喊的喊。马莉却站起身来,从这乱糟糟的人群中走过去。在过去无数次妈妈陷入疯狂的巅峰时候,她实在没办法了,就会走过去把妈妈抱住。明知道抱住她就会挨打,可能还会被咬伤,但也有可能,妈妈会一下子冷静下来。那总是最后一种办法。
马莉走过去,从舅舅们的手臂之间把她妈妈抱住。她妈妈怔了一下,一下子大哭起来。可马莉的妈妈渐渐明白了,这不再是女儿费尽心机的妥协了,这是一个告别的拥抱。
马莉独自一人走出妈妈的家,走在街上。天气很好,风轻轻地吹着她的头发。面对着车流和行人,马莉告诉自己:垂下嘴角,不要眯眼睛,放松自己的脸,面无表情。车的声音、嘈杂的人声从她的耳边流过去。接着,面对着这个前所未有的世界,她发自内心地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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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情绪很难自控的人影响后,可能会变成非常敏感的人,也可能会变成自身情绪也很难自控的人,抑或是两者同时存在。别人的情绪和我无关,我不需要为此负责。我的情绪是我自己的课题,我可以找到方法来化解。
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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