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司法鉴定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叶队把杀人的罪行嫁祸给我?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的事情。我宁愿相信“自己”是杀人凶手,也不相信叶队会陷害我。
崔亮见我愣了半天没有说话,又继续说道:“我觉得你的事情真的挺麻烦的,我光是听听就觉得头疼,更别说办这案子的警察了。”
“嗯?”我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崔亮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你的情况很复杂,谁负责你这个案子谁倒霉。”
“巧了,我的案子也是陈威警官负责,倒霉的事儿全让他碰上了。”
“妈的,你别跟我提他。”崔亮一听我提陈副支队的名字,立刻爆了句粗口。“那个姓陈的副支队长今天又来骚扰我了,还是问我那几个问题,也不闲累得慌。我现在真是有点儿担心,要是我一直不认罪,他们会不会对我刑讯逼供,让我屈打成招?”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尽管我自己也有一种被警察冤枉的感觉,但是有一说一,刑警队的那些人不可能为了破案率使用任何卑鄙的办案手段。今时不同往日,过去那个年代因为刑讯逼供等黑暗见不得光的办案手段造成的冤假错案在当今这个年代已经越来越少了,而我们S市公安局更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你放心好了,就算你什么都不说,他们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毕竟他们手里没有任何证据证明‘5·21案’与你有关。现在提倡文明办案,过去的那一套已经行不通了。”
“可我怎么还是听说有人被冤枉坐牢啊。”
“那只是极少数情况而已。随着刑侦手段和法律法规的不断进步和完善,这样的案例会越来越少的。”我顿了一下,有点儿鄙视地看着崔亮说,“别把自己说得像是好人被冤枉了一样,你本来就犯罪了,入室抢劫、强奸,罪行可不轻呢。”
“那也罪不至死啊。”崔亮无辜地替自己辩解道,“要是他们真的把入室杀人的罪行强安到我头上,那我岂不是死定了?”
两个小时后,我跟陈副支队面对面地坐在了看守所的审讯室里。由于叶队接连回避了三起重大案件的调查工作,新上任的陈副支队自告奋勇地扛起了破案的大旗。
说实话,我并不了解陈副支队这个人,不应该对一个自己不了解的人妄自作出评价。但我听到太多别人对他的吐槽和抱怨,内心已经对他产生了先入为主的厌恶感。
我天真地幻想着,要是此时此刻坐在我对面的人是叶队该有多好。只有叶队才懂得我心里的委屈和难过,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帮助我。他会认认真真地听我说话,并发自真心地相信我不会说谎。
而陈副支队呢?他只会不厌其烦地对我讲那些“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道理,让我在证据面前低头认罪。
我没有心思陪他们浪费时间。没有专业人士的介入,“8·19入室杀人案”根本就无法向前推动一步。让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承认他所犯下的罪行,这不是强人所难,是什么?
见到陈副支队之前我心里就想好了,我必须得为自己争取机会,不能稀里糊涂地被人送上法庭。我已经做好了顽抗到底的准备,直到他们愿意相信这起案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不是单凭他们找到的那几个证据就能顺利结案的。
陈副支队从他带来的文件中抽出一份病历档案,一边认真翻看一边对我说道:“我看了医生对你的诊断说明,你患有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病程已经有好多年了。案发前的那段时间,你一直在唐芯的心理诊所接受治疗。唐医生见过你的第二人格,并且和他面对面地交谈过几次。但是你们的治疗效果一直不理想,你的第二人格很少出现,每次出现的时间也很短暂。记录上显示,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是8月3号下午。从那天之后,你的第二人格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听完陈副支队的话,我微微诧异地张了张嘴。8月3号,唐医生只把她跟苏晟见面的情况记录到这个日期吗?但转念一想,唐医生确实只应该记录到这里,因为再后面的那一次就是令人难以启齿的经历了。
我好奇地问陈副支队,“看过我的病历,你有什么感想?是不是不相信我真的有这种奇怪的病?是不是觉得我在装神弄鬼,演戏骗人?”
“那倒没有。”陈副支队实话实说道,“工作这么多年,我从来没遇到过,甚至没听说过你这样的情况。你要是问我对这件事有什么感想,我的回答就是,不轻易相信,但也不轻易否定。毕竟我不是心理医生,对人格障碍这方面的事不太懂,不好擅自作出评论。但是我愿意给你机会证实这件事,不会随随便便地冤枉你。”
“你所说的机会是?”
“请专业机构对你的病情进行司法鉴定,看看你的病到底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我有必要装病吗?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陈副支队表情严肃地看着我,没有说话。我继续说道:“我可是在唐医生被杀之前就已经生病了,而且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不存在装病逃避调查的可能。而且就算要装病,我装成精神病患者不好吗?大家都知道精神病患者杀人不用负法律责任。我何必要装成法律上一直备受争议的人格分裂?你知道,人格分裂跟精神病不一样,不管是哪个人格犯了罪,从结果上看,需要承担法律责任的还不是同一个人。再说了,你真的觉得装病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几乎没有人可以在司法鉴定中蒙混过关。”
“万一装病的人是个行家呢?”
“你什么意思?”听到陈副支队话里有话,我立刻反驳道,“我可不具备那么强大的心理素质和专业知识,你别太高看我了。”
“但也不能小看你,任何时候轻敌都是最大的忌讳。”陈副支队一本正经地说完这句话,忽然话锋一转,语气柔和地对我说道,“苏茗啊,你别生气,我没有含沙射影的意思,只是提出了合理的怀疑而已。你刚才说的那些道理我都明白,正因为如此,我才决定给你机会,重新调整我们的办案思路。
“刚开始接手你这个案子的时候,我对人格分裂不太了解,以为这种病跟精神病差不多,杀人不用负刑事责任。所以那个时候,我对你有一些误解,以为你想以此为由逃脱法律的制裁。后来,我找我一个当律师朋友咨询了一下你的情况。他说在我国,人格分裂患者杀人的案例实属罕见,处理起来确实会比较麻烦。即使到后面真的有办法弄清楚犯罪的究竟是哪一个人格,在量刑的时候也会出现一些争议。”
“是的,我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说我完全没有装病的必要,不是吗?”
陈副支队冲我微微笑了一下,让我头一次感觉到他这个人并不像是传说中的那么死板,那么不懂人情。“法院最后怎么判决你我不管,那不是我能插手的事情。我的任务就是查明真相,弄清案发那天晚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我也只是想查明真相而已,不想让自己稀里糊涂地坐牢,不想让唐医生稀里糊涂地死掉。”
“那好。”陈副支队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那么从现在开始,你要全力配合我们的调查,不能再用之前的态度面对接下来的审讯了。”
“我同意。”我也微微笑了一下,半开玩笑地说道,“感觉你也没有崔亮说的那么讨厌,那么冥顽不化嘛。”
“崔亮?”陈副支队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我跟我崔亮先后被关进同一个看守所,很可能有见面的机会,于是问我,“那小子都跟你说什么了?”
“除了喊冤,他还能说什么。”
“我有冤枉他吗?”陈副支队不屑地冷哼了一声,“那小子入室抢劫、强奸,确凿的证据摆在面前,他哪里冤枉了?”
“他说的是‘5·21入室抢劫杀人案’,那起案子不是他干的。”
“你也觉得凶手不是他,对吗?”陈副支队竟然在审讯的过程中问我对另外一起案件的看法,这让我颇感意外。难得有机会跟“5·21案”的负责人正面交流,我便直言不讳地对陈副支队说道:“对,我百分之九十九确定,那起案件的凶手另有其人。”
“你怎么就那么相信崔亮不是凶手呢?”陈副支队知道我一直在关注“4·30案”和“5·21案”的调查进展,对案件的侦办情况多少有一些了解。
“你不是已经看过我家里的写字板了吗?那上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我对那两起案件的看法和分析,你应该很清楚我为什么怀疑两起案件不是同一名凶手所为。”
“主要是因为受害者不会给陌生人开门这一点吗?”
“是的,绝对不会。”我十分确信地回答道。关于这一点,我跟叶队拥有同样的看法,因为没有人比我们俩更清楚那起人质劫持案给张婉灵带来了多么大的心理创伤。她不敢轻易打开家门,怕有人像陆丰那样突然闯进她家里,把她的手脚捆起来,然后放一把大火,把她困在火场。她像是惊弓之鸟一般,听到敲门声就会感到紧张,害怕。她不会随便给别人开门,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
“那段时间,是我一直陪着她做心理治疗,鼓励她走出家门,多去接触外面的世界。我相信凭她的警惕性,绝对不会让崔亮这样的人进到她家里。你们当初真的应该听听叶队的意见。”提到叶队,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连忙问陈副支队,“对了,叶队现在怎么样了?警方已经完全排除他的作案嫌疑了吗?”
“这种事不是你该问的,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估计还得等一阵子。”陈副支队能够理解我迫切想见到叶队的心情,耐心安慰我说,“我知道你跟叶青诚的关系非同一般,他现在正在竭尽所能地帮你想办法,等到能见面的时候你们自然就见到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配合专业鉴定机构完成一系列的司法鉴定程序。我的父母也分别跟单位请了假,不远千里从外地赶来看我。当然,他们现在还不能见到我,但我可以想象出他们为了我的事急得焦头烂额的样子。虽然从小到大,我跟父母的关系谈不上多么亲密,但我毕竟是他们唯一活着的儿子。不幸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们感到伤心和难过的同时,内心也感到万分的震惊。
因为我跟父母长时间分隔两地,他们对我的生活状态并不是很了解。他们以为我离开了刑警队,当起了职业作家,每天在家里看看书,写写字,应该不会像以前一样遭遇什么危险的事情,却万万没有想到,我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跟犯罪扯上了关系。
我从来没有跟父母谈论过我的病情,一方面是怕他们替我担心,另一方面是不知道该怎么主动开口说这件事。我们平时很少联系,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彼此问候一下,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我会关心他们的工作情况,身体状况,他们也会问我同样的问题,然后我们会心照不宣地回答彼此:不用担心,一切都挺好的。
然而,是不是真的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是不是真的一切都挺好的,我们并没有进一步去考证。
我想,这样的情况不只是发生在我们家里,其他很多儿女漂泊在外的家庭也存在类似的情况。对家人报喜不报忧,这是很多人都有的习惯,虽然出发点是好的,怕家人替自己担心,但什么事都自己扛着,时间久了容易累积负面情绪,最终会形成心理困扰和心理障碍。
唐医生每次跟我见面的时候,总是会围绕我和家人的关系问一些问题。她让我回忆了很多过去发生的事情,让我谈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受。她说我之所以会得这种罕见的心理疾病,跟我的人生经历,尤其是早年间的经历以及成长环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刚开始,我不太愿意把自己的隐私毫无保留地讲给一个外人听。因为有些事对于我来说是不能揭开的伤疤,是会跟随我一辈子的伤痛。可是唐医生非常有耐心,非常懂得引导。她从来不勉强我,不随意评判我。遇到我特别不想回答的问题时,她会温柔地对我笑笑,然后对我说:“没关系,我们下一次再谈论这个问题。”
渐渐地,我越来越信任唐医生,并认可、接受她走进我的内心。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说起我哥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