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李光智喝了一口水,安抚着自己烦躁的心情,窗外车水马龙的嘈杂声连绵不绝,他却在办公室里拖延着时间。本来案子就已经够烦了,可现在还有比案子更闹心的事儿。

这件事儿,几天来他一直以各种理由搪塞,可今天再也推脱不过去了。

他扬起脖子,看了看门外,大伙都在忙,没人注意他。李光智打开抽屉上的锁,拉开了一个小口,里面高档礼盒的金黄色外壳赫然眼前。

礼盒里装的是上等的西湖龙井,他托人买的,花了大半月的工资。去拿的时候还一再解释用途,李光智很怕别人翻出成年往事,认为他是靠关系才当上这个刑警队长的。高中毕业,从边防站的侦查兵,一路走到今天,李光智靠的可全是自己,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刘妮的话,自己现在还在海岛上守望着来往的渔船,这也是事实。

更精确的说法,应该讲靠的是刘妮的父亲。刘妮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今天再不跟她回老丈人家的话,以后就都不要回了。

李光智不是不想去看岳父,而是他是觉得这种有“企图”的回家,有点不太仗义。

刘妮的父亲是民政局的老干部,前年退休了。老爷子在职的时候,在市内还是有点人脉的。当年刘妮和李光智两地分居的谈恋爱,就是他出面把李光智先调到下面一个县城的公安局当刑警,然后再到市局的。

可这一步棋,按照刘妮的说法,有点得不偿失。当时机会只有一个,刘妮为了和李光智在一起,牺牲掉了去银行工作的机会,到现在还在百货商店卖热水瓶呢。

公安局的待遇远不如银行,当年顶替她去的那个人,现在都分上了三室一厅,可他们一家三口,却还挤在市局的职工宿舍里。

家只有一个大套间,厨房、卫生间还是“嵌”在房间里的。自从刘妮的母亲去世之后,她就一直打着老爷子这套房主意。

“咱们不能霸占你爸的房子呢?”

“怎么能叫是霸占呢,先和他换换,他一个人住那么大也是浪费,等他老了走不动了,我们再把他接过来养老。”刘妮反驳道,“再说,你也看到了,家只有这么点,儿子却在一天天长大,你说以后怎么办。”

“我还是觉得不妥。”

“这事你别管,反正你买点好东西,开口的是我。”刘妮不容分说的摆摆手。

李光智没办法——刘妮的性子他是知道的,一旦她决定要做件什么事儿,那是用马也拉不回来的。

李光智看看表,快到约定的时间了。他拿出礼盒放在桌下,想了想,然后又用报纸把礼盒包了起来,停顿了一会儿,再次确认没有同事看到自己的这个行为,才带上门出来。

他安排了一点工作,又嘱咐了轮子几句,说好有什么问题及时联系,就离开市局回家了。

刘妮已经站在了小区门口,手里还提着两袋子菜,刚钻上车就叮嘱,“你今天你做饭,你不是最会做糖醋鱼吗,我爸爱这一口,你用点心。”

李光智无奈的点点头。

到了目的地,远远的就看见老头儿正在亭子里下象棋,刘妮看见了叫了一声,“爸!”

老头脑袋也没抬起来,注意力全在棋上,对方两个车都过河了,危在旦夕。“你们先上去,我下完这局。”他从口袋里取出钥匙,然后挥挥手,又全神贯注到棋盘上了。

还好醋还够,到家后,李光智检查了一遍厨房里佐料。刘妮问着,“其它东西都齐全吧,盐和味精在碗柜里。”她头也没回,而是站在里屋,把这个她从小长到大的家一再仔细的端察着,仿佛正在盘算着如何把家具搬进来。

等到她爸上来的时候,估摸着刘妮已经琢磨完了,帮着李光智把菜端上了桌。

“爸,我敬你一杯。”李光智举起了酒杯,刘妮在桌子底下踢踢他的脚,眼神往茶叶那瞟了瞟。

李光智赶紧把礼盒拿上来。

老头喝完酒,一边摸着盒子,“好茶啊,挺贵的。”一边斜了一眼刘妮,“说吧,什么事儿。”

刘妮把意图说了一下,李光智一直低着头,他甚至怕老头一下子拍桌子,可听完后,竟然没什么反应,沉默了半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儿,“你们那有下棋的老头吗?”

“什么?”刘妮愣了一愣。

“你让我一个孤老头,去你那,没棋友的话,岂不是迟早要憋成老年痴呆。”

“有有有,隔壁的老王就是市局退下来的,回头我让李光智给你们介绍介绍,他和你年纪差不多,也好下棋。对不对?”刘妮在桌子底下又踢了脚李光智。

李光智赶忙点点头。

老头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嚼了嚼,他牙口不好,也不愿装假牙,鱼汁顺着嘴角都流了出来,老头用手擦着嘴,“嗯,手艺没退——你们什么时候找人搬进来吧!”

李光智原本以为这事儿肯定得折腾几回,没想到她爸竟然答应的如此痛快,连刘妮也愣了一愣。这完全出乎意料,她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吃啊,再不吃就凉了!”老头笑嘻嘻的招呼着,仿佛完全忘记了他们俩今天是来把他“赶”出家的。他笑起来面脸褶皱,头发花白,李光智突然想起来,老头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

刘妮不说话,李光智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刘妮突然哭了,“爸,要不还是算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老头笑了笑,“傻瓜,你妈也不在了,我一个糟老头住那么大房子干嘛?”

李光智心里有点不得劲,“爸,真的,还是算了,我们挤挤问题也不到。”

“就这么说好了,其实就算你们今天不提,我也有这样的想法,你们那房子确实小了点。”

李光智鼻子有点酸,他甚至有种想逃的冲动。窗外的天彻底暗了,今夜无风,知了在树上依然吱吱叫个不停。

从老丈人家出来,李光智刚把刘妮送到家楼下,就看到了轮子传来的信息,说是有了新发现,速回。

李光智把车掉头,迅速赶了过去,见到轮子的时候,还没从这情绪调整过来呢。

“怎么了?跟嫂子吵架了?”

“没有。”

“那怎么不开心的样子。”

“哎——”李光智长舒一口气,“你还没结婚,等什么时候你结婚了,就明白了——说吧,发现什么了?”

根据铁棺中的零部件信息排查源头,李光智原本并不做太大的指望。这些零碎的铆钉、线路或者齿轮之类都太普通,只有型号,却没有编号,要想查到出处,和发现面馆里辣肉面的辣肉来自于哪头猪一样希望渺茫。而且作为轻工业发达的本市,这类零部件的流通,简直比春运时的火车站还要频繁。

可没想到的是,这条看似不可能的线,倒发现了一个重要信息。

转折点就在那个电子元件上。JS7-A型是一个具有延时功能的空气阻尼式继电器。它在铁棺里的作用,是保证从电源启动到机关开始运行有个缓冲的时间。其实,这一类型的继电器也并不是什么稀有物,但凡有一点生产能力的厂家,都能生产,而且被广泛的运用在各类电机中。侦查员刚排查了几个厂家,就几乎丧失了继续查下去的信心。

“知道吗?丢个这玩意儿就跟丢个自行车气门芯一样容易,如果那小子是翻墙进车间偷的,那么我们连闻到他的气味都难。”曾今有人就抱怨过李光智的侦查思路。

“否极泰来”大概就是说的现在的情况。正当大家失望透顶的时候,运气终于站到了警方这一边。一个警察从人民路的第三家五金店走出来,在边上的一家化学试剂商店门口喝了口水,原本这家店并不在侦查员走访的范围里,警察随便聊了几句,无意间的一问,结果就发现一条重要线索。

化学试剂的老板姓刘,按他的说法,大概一周之前,有个奇怪的年轻人来过他的店,说要买JS7-A继电器。

半小时后,李光智和轮子已经坐到了店铺里,被一股子浓浓化学用品气味围绕。

“因为这种东西,很少有人跑到门店来买,所以我有印象,而且他好像看上去傻乎乎的!”老板说,“我都跟他讲了,我们这买的是化学试剂,你这东西去隔壁问问。我好心的提醒他,这玩意儿民用中基本用不到,五金店里也未必有现成的,不过你可以预先定好,过几天来拿货。”

老板姓刘,操着外地口音,似乎很不情愿的被卷进了这件事里。

“听完后他显得很着急,说是老板让他来买的,可他又完全不懂,能不能拜托我去预定这种继电器。”老板接着说,“照理,这事儿是有点蹊跷,但他愿意多出十块钱,我一寻思这不举手之劳吗,问隔壁拿货转手再卖给他,脑子一热就答应了,然后他就列了一个清单,说不仅要继电器,还有其它的一些五金用品,我看了眼都是常用的,也就答应了,谁知道他妈的会发生这种事儿。”

李光智接过老板递过来的清单,上面所列的零件,基本和李科长从那个“铁棺”上总结出来的吻合。

后面的仓库里,几个勘察人员正在看现场。就在预定拿货交钱的前一晚,老板准备好的这些物件,被偷窃了。

“现在想想,他就是预先设计好的,也怪我贪那十块钱,哎——,还好损失不大,所以就没有报警。”

由于案发过去快一周了,仓库里来来回回进出过很多人,还有不停的货物搬进来,所以现场基本被破坏掉了。后门被撬开的锁,现在也被换上新的,完全看不出来案发时的状况。

“除了清单上的东西,他还倒走了一些化学试剂。”

“化学试剂?倒走?”

“嗯,倒走了三分之二吧,有丙酮,双氧水还有盐酸。”

“装这些东西的容器很大吗?”

“不大啊!”

“那他干嘛不全部拿走?”

“我怎么知道,”老板抬抬眼。

李光智心有不安,上学时他最怕的就是化学,这些东西除了盐酸他知道外,另两种几乎听也没听过。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小子偷走东西一定是有意图。

“丙什么来着,还有双氧水是做什么用的。”

“用处多了,丙酮是稀释剂,也是清洗剂,还可以作为工业原料。双氧水可以漂白,清洗,还可以调成伤口消毒的消毒水……”

李光智点点头,“消毒水?是不是有外伤的话,可以起到和酒精一样的作用?”

“那我不知道。”

双氧水的用途还可以想到,那么那个什么丙酮呢,“对了,它们有没有毒?”

“丙酮是剧毒。”

果然,李光智似乎摸到了一点头绪。

“你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吧。”

“我想想,”老板斜着脑袋看着半空,“挺年轻的,二十岁不到,或者差不多,挺瘦的,头发有点乱,身上有股子馊味……”

“如果让画像的人来,你能给他描述一下外貌特征吗?”

“我尽量吧,”老板挠挠头,“我这人最不记的就是别人的长相。”

“没事,反正你按你的感觉了。”李光智招招手,让轮子去安排画像人员。

就在这个时候,李科长联系他了,今天他在实验室有其它事儿,所以就派了他科室里两个科员来,“我刚刚听他们说发现了这些化学药剂?”

“嗯。”

“丙酮、双氧水和盐酸?”

“对啊!”

“我想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了?”李科长的口吻不算太乐观。

“啊?”李光智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正在制作TATP。”

“TATP是什么?”

“三过氧化三丙酮——是一种容易制作但危害极大的爆炸品。”李科长语气严肃的解释着,“根据他拿走的那些量,足以炸掉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