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星期一早上,查立民猛然醒来,发现自己竟然睡在电脑桌前。电脑还开着,今天要交的策划案还只有标题,也不知昨晚何时进入梦乡。

他从椅子上站起,感觉头晕,四肢麻木,脖子也像被人扭了似的酸疼难忍。桌上有个明显的印子,电脑边还有流下的哈喇子,看来是睡了挺长时间。

查立民看时间,死活是来不及了。他反而笃定下来,站到房间中央扭动脑袋,做起广播体操。窗外晨光斜射,在地板上形成了一个舞台成像灯似的光圈,查立民挪动步子,移进光圈。

一套体操做完,阳光已从脚踝照到了腰眼,身体也跟着温暖起来。

漱口、洗脸、换上衣服,然后出了门。

天气突然转阴,南方的梅雨季节就要来到。空气中充满了湿润的水分子,到处都是忧心忡忡张望天空的行人……

地铁挤得要命,让人喘不过气。好不容易到站,大批乘客蜂拥而出,可紧接着更多的人填补了原先的空白,那些奋勇挤上车的乘客满脸欣然,蜂鸣声后,车门外是一张张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沮丧面孔……

列车超负荷的呼啸而去……

到了目的地,查立民挤出来,刚换上的新衣服已经皱巴。

在公司楼下,看时间差不多,查立民才拿出手机,打给张晓阳。

等到查立民到了办公室,部门主管刘胖子应该已经接到通知,也没来过问策划案的事儿。

查立民去净水器前泡了一杯热茶,回来时,桌上多了蛋糕和牛奶。奶是温的。查立民看向右侧方,果不然,夏菲正咧着嘴对他笑呢。

查立民赶忙撇开视线。

喝了一口茶,查立民打开电脑,第一件事儿就是找到搜索网站的页面。

十年来,每天在百度上输入林春园的名字,成了强迫症。

网页刷新后,和上一次内容几无差别,只是顺序稍作改变,这种微小的变化,也只有他能发现。

他曾经把网页上出现的“林春园”按职业分门别类,然后逐一排查。有医生、销售、技术员、作家,甚至还有一个装置艺术家,涉及种种行业。查立民原以为这是个生僻的名字,起码不常见,未料却是如此的通用。引来的恶果,便是无穷大的工作量。

工作量大倒无妨,最让人失望的,茫茫“林春园”中,却没有一个是查立民的对象。

他怀疑林春园已经改名。或者以某种平凡的姿态生活在一隅,其影响社会的程度,还不至于在网页记载。

——或许还有别的法子。

因此,查立民便见证了整个中国交友网站和聊天工具的兴起,从最初的MSN、QQ、圈网、新浪之类门户网站的聊天室,到后来微信、陌陌、人人网、开心网、各类微博,甚至还有时下最流行的婚介网站,他总是在第一时间注册。

做的事儿也只有——寻找林春园。

这样的工作,时间越长就越让他有所感悟,究竟悟到了什么他也说不清,也许是空虚、疲惫、焦急、怨愤等等情绪所导致的错觉。偶尔他也有清醒的时候,每当此时,一个念头总会出现:这样做有意义吗?

十年前,林春园的失踪反而“救”了查立民。

后来他才知道,高坠死亡其实是法医病理学公认的重点和难点,史申田从五十米十六层高的天台坠落,用时不会超过五秒,落地之后,强大的冲击力会让他骨骼开裂、内脏震碎,说的难听一点,就只剩下一堆碎片。尸体可不是拼图,每次都可以拼凑出真相,有很多东西是不可逆的,直接一点说吧,史申田究竟是自杀还是被人推下楼的,就尸体来看,是没有差别的。而要把功夫下在他的社会背景关系以及事发时的环境。

环境自不必说,天台上不可能留有查立民推下史申田的证据,尸体上也无搏斗的痕迹,只能从社会背景入手。

史申田是个书呆子,树敌无数,可这种敌对都是鸡毛蒜皮不值一谈的小事儿。又不是变态,谁会为了史申田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去杀了他。所以查立民、林春园、史申田不知内容的争吵,就成了警方侦查的重点。

查立民不知道林春园是怎么做到的,经过警察的走访,她的室友、同学包括吴宏磊都说从没见过花花,也没听她提过,并且异口同声的证明林春园怕猫。

那只猫就像是隐形的,从来没有出现过在她的生活中。查立民坚定的口供,因为无人证实而成了无稽之谈。从邂逅林春园到史申田坠楼,这一系列事件就像虚构的情节,硬生生的塞进了他的生活。

“虽然没法证明是你把史申田推下楼的,可你也没法证明就不是你干的,知道吗,这案子我会一直查下去,你始终都是嫌疑犯。”这是主办此案的警察忙活了一个多月之后,对查立民说过的话。

现在想想,一是没有证据证明史申田是被谋杀,二,就算是谋杀,失踪的林春园反而更能吸引警察的注意力——作为最后和史申田争执过的一份子,在这个时间点消失——警方推断,起码有畏罪潜逃的可能。她被报社外派去了徐州,火车站监控系统证明她买了去往徐州的火车票,可不知何故,在南京下了车,从此便杳无音讯。

又过了一段时间,驻扎于学校的警察慢慢撤走,这案子——包括林春园的失踪最终没有定性,成为了一个悬案。

可学校没有放过查立民,自杀也好,谋杀也好,毕竟是死了人了,急需找个替罪羊来平息事态,他便成了对象。在老陈的干涉下,查立民由勒令退学改成了自动退学,除了颜面上过得去,没有实质性的区别。

时值今日,查立民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还要对林春园如此执着?

为什么呢?!已经十年时间了!

查立民叹了口气,把思路从回忆中收了回来。夏菲送过来的温牛奶,在室温下已慢慢冷却,塑料纸盒上布满了颗颗小水珠。

他悄悄的歪过脑袋,夏菲正趴在电脑前工作。

音响传出轰鸣的音乐,包厢里好似有无数条抖动的声波。身体随着韵律舞起,大伙沉浸在喜悦之中。

公司部门组织的类似活动,查立民是最不愿意参加的,可每次刘胖子都不怀好意的邀请。

桌上放着两瓶打开的黑方和数瓶绿茶;盘子里鸭胗、鸡翅之类的小食堆成一圈,在塑料叶子陪衬下,像一朵朵浇上酱油的小花。

刘胖子负责的一个防晒霜品牌,刚做完全国百所高校的巡演,项目相当成功。此刻,他举着酒杯,正搂着出差回来的两个AM喝的东倒西歪,说着满嘴跑火车的话。

部门最难看的胖妞捧着话筒就没停过,一边唱一边两指捏起小吃往嘴里丢,油腻的手指胡乱的擦在餐巾纸上,面前揉皱的纸巾像雪花一样堆积起来。

查立民悄悄的坐在一旁,他有点感冒,喉咙痒痒的,头还有些微疼,他既不喝酒,也没抽烟,更不说话——既然这样的交际逃不掉,那最好人们都把他忘记。

夏菲凑了过来。

她歪着脑袋,白皙的脖子上喷了馥郁的香水,沁人肺腑。查立民往边上挪了挪。

“干嘛,怕我吃了你?”夏菲嗔怪道。

“不是,病毒。”

“什么意思,你说我是病毒!”夏菲柳眉倒竖。

“我感冒了。”

“大叔,你这身体也太差点吧。”

查立民笑,“年纪大了,不比你们年轻人。”

夏菲刚刚大学毕业,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

“那你喝点酒,喝点酒,保管感冒就好了,我上学的时候就这样。”夏菲没心没肺的呵呵傻笑,她倒了两杯酒,琥珀色的**在镭射灯下熠熠生辉。

“我真不能喝。”

“他就是一怂蛋,”刘胖子把他那油腻发亮的身体,挤进了两人之间,沙发顿时陷下去好大一坨。趁着酒精,他的猪爪搭上夏菲的肩膀。

“我说刘哥,你不正和两个大帅聊的热火朝天的嘛,哪有时间来招呼我们这些虾兵虾将的。”夏菲厌恶的扒开他的手。

“这叫什么话,大家都是一家人,只要努力,没几年你超越他们。——哎不对啊,怎么到我这小一辈了,也叫叔。小夏啊,谈恋爱了没,要不要叔给你介绍一个,说,想找个好看点的,还是难看点的?”

“好看难看倒无所谓,反正别是胖的不靠谱就行。”夏菲站起身,绕过桌子坐到了查立民另一侧,“其实我觉得他就不错。”

刘胖子有点恼怒,“你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不经世事,找男人要找什么样的你知道吗?有钱又帅还对你好,那是电视剧里的;应酬多花天酒地算是坏男人,可只要他钱不少交不就完事儿了;再次点,就找个老实本分的,挣钱不多吧,但放在家里踏实。不想有滋有味的过一生,粗茶淡饭白头偕老也不算太悲惨。不管怎么说,反正人各有志,但千找万找——可别找他这样的,”刘胖子一脸讥讽,肆无忌惮的指着查立民的鼻子。

“你说话怎么那么难听。”夏菲皱着眉头说道。

“我这人耿直嘛!再说查立民也不会生气,哦——”刘胖子探过身子,一嘴酒气,两只胖手捏上查立民的脸,跟揉面团似的把五官揉在一块。

——这就是刘胖子每次都要他来的原因,可以当众羞辱他;这也是查立民在公司里唯一的价值,被嘲讽、被讥笑、被欺负,成为大伙的一个乐景。

夏菲一把打开刘胖子,“你别这样。”

“都说了,查立民是不会生气的。”

查立民抬起头,嘴角微翘,依然是那张“与世无争”的笑脸。

“来来来,喝酒,闹着玩嘛!”刘胖子端起酒杯。

“我真的不能喝!”

“别怕他,跟他喝!”夏菲捅了捅查立民。

“你也别逼他,”刘胖子哈哈大笑起来,“他来公司那么长时间,也不见他谈个女朋友,跟别说喝酒了,男人会干的事儿,他一个不会——你不会是硬不起来吧!”

周遭哄堂大笑,只有夏菲铁青着脸。她看着查立民,查立民低着头,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旁人都感觉到了一种紧张的气氛——

大伙在等待。

查立民终于抬起头,说的却是,“我真的不能喝!”

夏菲失望透顶。

走廊顶头的休息区,查立民低着头坐在椅子上,闭眼轻揉太阳穴。已是深夜,一排包房全都空了,只剩下一间还意犹未尽。刘胖子做东又买了两瓶洋酒,看来今天真的是想不醉不归。

一股子熟悉的香水味袭来,他睁开眼,发现夏菲正站在眼前,“我喝多了!”她面色红润,双眸迷离,美色撩人。

“少喝点。”

“你怎么不骂刘胖子。”

“嗨,都是同事,开开玩笑罢了。”

“有这么开玩笑的嘛!”

“都是熟人。”

夏菲蹲下身子,仔细的端详查立民的脸庞,鼻息轻轻的撩拨着他,“你还挺痴情!”

“什么?”

“为了那个林春园?”

查立民警惕起来,他直起身子。

“值得吗?”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夏菲已转身扶着墙摇摇晃晃而去。

查立民愣在了原地。这样的话,查立民对自己说过很多次,别人也说过很多次,可夏菲的这一句,不知为何,却尤为刺耳。

值得吗?

十年时间了!也算对得起她了!

就算不为了自己,也为了父母呢!吴宏磊的话在耳边响起。

半夜两点,查立民躺在卧室的**,灯没有开,只有手机屏幕上的一小块荧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边思索边修改,在手机上打上了一行字,翻到了夏菲的号码,想想,又删掉短信。

他把手机放到一边,坐起来点上一根烟,烟雾升腾,他想了一会儿,再次举起手机,可犹豫了半天,还是放回了床边。查立民最终决定什么都不做,他钻进被窝,手机短信却响了,是夏菲发过来的,上面写着:

大叔,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