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吴宏磊有点不平衡,低头才发现椅子腿上的塑料套子掉了一只。他把重心移到另一侧。

桌上放了杯冒着热气的茶,他一口都没喝。会客厅外的前台小姐,正偷偷打量自己,双目相接,对方连忙把头低下去。

从吴宏磊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公司全貌。

刘文海的浩朗传媒位于商务楼的7层,按照办公室大小来看,它鼎盛时,拥有六十多个员工。不知是否因为刘文海出事儿的消息已传开,上班时间,有三分之二的位子是空着的,大概是去另谋出路了。

吴宏磊想想,自己差点就成了这些白领中的一员,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人生轨迹是否就会不同呢?如果不考警校,现在的生活又会是怎样的呢?

不知不觉,十年前,查立民背着行囊离开学校的那一幕,就浮上了心头。

那是大四最后一个学期开学之际,积雪初融,春芽初发,太阳将温暖正施将给大地,就是在这样一个充满希望,还残留着春节喜庆的季节,查立民被学校扫地出门。

查立民推着一辆28自行车,车后座挂着棉被和行李箱。行李箱是他入学的时候带来了,三年半的时间,已经褪了皮,拖在地上仿佛对应了查立民整个大学时代,意气奋发的来,丧家狗般的走。

查立民佝偻着腰,脖子缩在衣领里,脚下的步伐很沉重,仿佛要把满腹的心事儿,一步一个脚印的都烙在学校林荫道上。吴宏磊一路尾随,到了学校门口,眼见着就要骑上车时,才快速小跑,来到他的面前,握住了车把。

两个人没有说话,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很有默契的走进了边上的小饭馆。几碟小菜,一壶老酒,热气腾腾的小饭桌上,顿时成了只有两个人的送别宴。窗户上积满了霜,查立民用食指在上面划着没有意义的符号,街上的行人和汽车,被横七竖八的指痕切割的支离破碎。

“你相信我吗?”查立民抬起头看着吴宏磊,郑重的问道。

吴宏磊点点头,再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知道这是一面之辞,警察不信我,可我真的是因为那只猫上的天台,亲耳听到史申田说有人约了他,也亲眼看到他跟疯了似的倒行着跳下了楼。听上去很玄乎,但这是事实。”

“我信你。”吴宏磊终于开口说道。

“好,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查立民双臂附在桌面上,“史申田不是自杀,你明白吗。我没有证据,这只是一种感觉,可我知道史申田不会自杀。一个连基本的社交都可以不顾,埋头科研的人,比谁都珍稀自己的生命——你明白吗?他爱上的是科学。一个爱上科学的人怎么会自杀?!”

吴宏磊点起一根烟。

“他既没有喝醉,也没有服毒,按照医生的说法,更没有像花花那样的神经失序,又不是自杀,可为什么还会坠楼?”

沉默。

“原因很简单,我们陷入了到了一个阴谋里面,这个阴谋是什么,我不知道——但肯定和那只猫有关。”

“所以——”吴宏磊有不祥的预感。

“所以,如果我的这个假设成立,史申田是被人用未知的诡计谋杀的。”

吴宏磊浑身战栗。

“林春园为什么会失踪?”查立民又问。

吴宏磊摇摇头。

“你认为她是凶手?”

吴宏磊又摇头,紧接着他痛苦的捂住脑袋,“我不知道。”

“林春园不仅不是嫌疑犯,而且她还是受害者,阴谋的始作俑者正在对她不利,”查立民几乎是用怒吼的方式说的,“或许接下来就要对我动手了。”

吴宏磊完全被查立民镇住了,“我真的分不清楚!”

“‘爱’这个字太大,说喜欢吧,你喜欢林春园吗?”查立民给自己也点了一支烟。

沉默。

“嗨,我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其实——我也——喜欢。”

又是沉默。

查立民的眼神却冷静的骇人,“要做好这个打算,没人相信我——”他搭上了吴宏磊的手背“我们——我们无论如何都找到林春园,找到林春园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当然——”过了一会,查立民将双手交叉胸前,“如果你愿意的话!”

如果你愿意的话?

这个问题曾让吴宏磊埋头思考,一抬头却已经是十年之后了。十年来,机缘巧合也好,主动为之也好,放弃工作机会,考警校,从一个交警转到刑侦,是不是林春园这根指挥棒在引导了自己的命运呢?

答案他也说不清。但唯一肯定的是,吴宏磊一有调取卷宗的权限,就把当年史申田的案子翻出来了。

光看卷宗,吴宏磊都要相信查立民就是凶手了。他的口供荒诞不羁、前后矛盾,完全没有说服力,可现场勘查和尸检报告又没有谋杀的确凿证据,正如当年的警察所说,既不能证明查立民杀人,也不能证明他没有杀人。也许让史申田被默认为自杀,就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有时候,吴宏磊会想,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史申田真的是自杀,而与此同时,林春园也凑巧遇到意外失踪了,偶然目睹史申田的死亡,加之喜欢的女生消失,导致查立民精神错乱臆想出了那只莫名其妙的猫?

又或者史申田是查立民失手推下楼的,为了隐藏自己的罪行,他编造了一套谎言。

亦或者,史申田是林春园杀害的,由此畏罪潜逃,消身匿迹。

还或者查立民和林春园是共犯……

如果以一个警察客观的角度去分析,上述种种都是有可能的。有些假设是吴宏磊可接受的,有些是不能接受的。就像内心的伤疤,他根本没有勇气去探究真相,他深怕真相会像一把尖刀,将自己刺的体无完肤。

他和查立民都喜欢林春园,并且用自己的方式,在寻找林春园。

十年了,是啊,十年了!

自从被学校赶出门之后,查立民放弃了很多重新进入社会的机会,是有目共睹的。他艰苦的跋涉在寻找林春园的路上。吴宏磊知道他去过南京,去过报社让她出访的目的地徐州,去过林春园的家,去过以南京为中心点辐射出去的很多城市。他像《等待戈多》的戈多一样,在漫无目的的寻找了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出现的人。这让他执着的青春时代,充满荒诞和悲剧色彩。

十年来没有谈过一个女朋友,也从来没有好好计划过自己的人生,只是一昧着魔般沉浸在悲伤中。这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

与此同时,自己呢?

从交警转到刑侦大队,似乎人生开始顺风顺水,入党、提干,他的生活正按部就班的踏上正途。工作很忙,甚至忙到忘记了林春园的存在。她似乎只是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在那个空洞的年龄阶段,趁虚而入。然后,他开始可耻的成熟,成为了曾经所不屑一顾的那类人。林春园只是一个过客,一块让他长高长大的基石。

唯一因为林春园而做出的所谓“牺牲”,不过是当年放弃外企,选择做警察,然后在可以调到出入境管理中心更安逸的工作岗位时,选择了坚守刑侦领域。

前年,吴宏磊结婚了,他邀请了查立民,查立民没有来,一周后,他往自己银行卡里打了600元的贺礼。紧接着,他们照样聚会,照样会偶尔通个电话,但查立民更为沉默,因为他知道当年的约定,现在只剩下他一人孤军奋战了。

吴宏磊突然就明白查立民的那句话。

“‘爱’这个字太大了,你喜欢林春园吗?”

没错,自己只是喜欢,而查立民却是“爱”,“爱”到可以林春园融入到他的生命。就算现在他选择放弃,也足以令人感动。毕竟十年的时间了,如果林春园还活着多少都会有点消息。

可偏偏刘文海出现了。

两个案子唯一的区别在于刘文海案有确凿的视频证据,证明他独自在天台,而史申田案却只有查立民的口头供词。

它们究竟有无关系,关系在哪?吴宏磊不知道。或许又是巧合,但愿只是巧合。

巧合、巧合、巧合。

哪来那么多巧合,吴宏磊无法说服自己。他明白,应该——也必须彻查下去,哪怕真的是巧合,也得找出其中的证据。

从一个人的妆容打扮能够了解对方的品味,显然,三十出头的杨海燕正纠结于应该踩着青春的尾巴,还是转为雍容华贵。这种纠结的心理,在她大圆脸上表现的淋漓尽致。一言蔽之,这是刚有了点钱,却将昂贵的装饰化妆品用的杂乱无章的庸俗女人。

现在,杨海燕坐在吴宏磊的对面,昂着头的样子,只能引起旁人的厌恶,“我不知道你要来,”她说,“你们警察不是已经定性为自杀了嘛。”她眼中噙着气愤,这倒也透露着另外一个信息——夫妻俩多少还是有点感情的。

“虽然是下了结论,但多少还有疑点。”吴宏磊说话很严谨,他可不愿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就给杨海燕太多的承诺。

听见这句话,杨海燕的敌意和埋怨,一下子少了很多,“这么说,刘文海真的是被人害死的。”

“只是例行调查,你也不要联想的太多。”吴宏磊补充了一句,密不透风。

“我说你们稍微用点脑子好不好,”杨海燕的情绪激动起来,“刘文海刚刚订了两张去海南岛旅游的机票,下周五走,你要是自杀,会有这种闲心吗?”

这个信息倒不算稀奇,因为在此之前就有种种迹象表明,刘文海正活的兴致勃勃。

“那么——”吴宏磊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他有什么仇人没有?”

“仇人?能有什么仇人?我们都是遵纪守法的良好公民,做做生意,勤劳致富,会得罪谁!——等等,倒是上个月我们接了一个单子,比稿得来的,赢了另一家公关公司,不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吧。”她压着嗓子,“这么说来的话,我们公司开了那么多年,生意上竞争难免,难道是他们?”

吴宏磊面无表情,“你刚刚说生意上有些竞争对手,这样,你把名单列一列,还有——包括你们公司的员工。”

“什么意思,你怀疑公司里的人干的。”

“你先别想复杂,说了,只是例行调查,”吴宏磊重复道。

这其实并不是重点,如果说刘文海的死和十年前的那桩往事儿有关,不排除究其源头可以上溯到若干年前,“你们什么时候到上海的?”

“谁,我还是他?”

“先说他吧。”

“刘文海啊,他是江苏人,03、04年到上海的吧,具体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06年认识他的,那年公司已经成立了。”

“在此之前呢——我是说你还没遇上他之前。”

“之前他在江苏老家,一家化工企业里做宣传干事儿,到上海之后好像在电视台做过一段时间吧,然后就出来创业了。”

“那他家人呢?”

“刘文海父母都不在了,他是独子,到了上海之后,就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在上海置业,上了户口。其他的我都没见过,他们家亲戚都比较远,不走动,就是我们结婚的时候,他远房表弟来参加过婚礼,至此之后就再也没见过——有什么问题吗?”

“目前还不知道——你们夫妻感情怎么样?”

“夫妻感情?还是——不错的。”一谈到这个话题,杨海燕有点闪烁其词。

吴宏磊略有领悟,对于这些有了钱的小老板,外面处个把小情人司空见惯,倒是原配不同的处理方式令人好奇。

“你也知道的,刘文海死的时候,跟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

“那个狐狸精,”杨海燕咬牙切齿起来,“要不是他勾引我们家老刘,老刘才不会变坏,他以前什么事儿都跟我说,跟那个**认识之后,连话都没几句,”她的眼中含着悲愤的眼泪,“如果这个女人不出现,老刘才不会跟我谈离——。”

杨海燕的话戛然而止,她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低着头沉默在那。

吴宏磊也不说话,而是等着杨海燕的反应,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你刚刚不是说和老刘的关系不错?我想我们还是坦率一点,去海南的机票不是给你定的吧,是给他俩?”

杨海燕叹了一口气儿,“其实,其实我们分房睡已经半年多了。”

她忧伤的道来,言语中透露出来的真实情况,是他们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刘文海一门心思想要离婚,只是杨海燕一再哀求、威胁才拖到今天,“自从他那个公文包,都不由我整理,我就知道他外面有人了!”

“公文包?”听了一大通诉苦,吴宏磊终于有了兴趣。

“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东西,就是一种习惯,他每次出门都要带上自己的公文包,里面放着名片盒,钱包还有当天需要的烟、火机之类的日用品。这些东西原来都是我收拾的,我觉得他可能挺享受,这种女人的‘服务’吧!”

吴宏磊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如果这是一种习惯,那么收拾的人必然是由杨海燕,换成了涂敏。

“那个包他随身携带吗?多大?”

“就一本书的大小,”杨海燕手比划着,“反正在我印象中他包不离身。”

但问题是,刘文海事发现场,并没有发现什么公文包。

“要再向涂敏确认下!”吴宏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