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听不见的声音

锣鼓点子仍然在响着,这套锣鼓点子似乎没完没了,就好像鼓佬倌擂到了兴头上收不住手,上村的广义擂起鼓来也是这样,非要等他一套锣鼓点子打完戏才能开场,他若是高兴起来打半个时辰,观众也只能由得他。但我的小叔叔心里知道,其实这锣鼓点子并不自由,在他的耳朵里听起来,是一面大鼓带着四面铜锣,但其实还有一种他听不到的乐器,才是真正指挥着牛皮大鼓,指挥着四面铜锣,在这条原本并不宽广的河面上,形成了万兽奔腾的气象。

我的小叔叔现在也不觉得这套锣鼓点子别扭了,他虽然听不到那个乐器发出的声响,但他既然已经知道了还有一种乐器,脑子里就会把那漏掉的一拍给自动补上。小叔叔一边按着拍子,心里一边琢磨着,这究竟是一件什么乐器。他是一个懂行的人,一般戏曲里面用到的器乐也就那么几件,无非锣、鼓、铙、钹、板、笛、笙、琴、弦。像京剧里面的锣鼓点子多用的是大锣、小锣、单皮鼓,昆曲用的则是点鼓、齐钹、大小锣,还有些比较古老的地方戏种里面会用到钟。不要说练家子,就算是老票友,跟他说这是演的什么戏,他就知道会用上哪几件乐器。

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肯定在琢磨这套锣鼓点子像是哪个戏种里的哪个曲牌,但小叔叔并不往这上面想。我之前说过,我的小叔叔虽然只是个唱戏的,但他在县城读过书,懂科学,而且他还很聪明,他脑子里在想的是,究竟是什么乐器能发出振动频率这么高的声音,高到连他自己久经训练的耳朵都无法捕捉?人的嗓子能发出的音调最高是1千赫;二胡的弦子若是捻紧了,能发出2千赫的音调;笛子的音调最高能达到4千赫;镲子打得刺耳,音调最高能达到10千赫,还有什么比镲子的音调更高?

我的小叔叔在脑子里拼命回忆他在课本上学到过的那点儿科学知识,可人在这种情况下很难集中精神,我的小叔叔觉得自己的脑子不断地在走神,他不知为什么,老是去想到县剧团里那个打鼓佬,年纪跟小叔叔差不多大,因为他南曲北调的各种套路都能打,所以在县剧团里面很有地位,人称六爷。这个六爷在跟小叔叔吹牛的时候曾经说:“鼓是唱出来的,不是打出来的,快中有慢,慢中有快,快而不乱,慢而不断,这才叫作鼓韵。就说这惊梦吧,这是杜丽娘睡着了做梦呢,您不能给人家打醒了……”

这种时候了还扯什么杜丽娘!我的小叔叔真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但他仍管不住自己的脑子,老去想着杜丽娘,他总觉得自己就要想起什么关键来了。六爷是怎么说来着?六爷说,当打鼓佬多痛快,所有人都得听打鼓佬的,鼓快就得快,鼓慢就得慢,点鼓可以抱在怀里当单皮使……不对,不是这个!小叔叔拼命揪着自己的头发。大小锣跟着点鼓走,谁都得听打鼓佬的,可这是近两百年的事,再往前呢?打鼓佬要听谁的话?是什么在牵着鼓声走?人的耳朵能听到的声音,最高频率是15千赫,有什么乐器能发出这么高频率的声音?

我的小叔叔想起来了。他想起来,就是前一年夏天的晚上,他跟六爷坐在戏台后面的那堵矮墙上,喝着小酒,吹着小风,两个人在白话。六爷跟他说,其实在古戏里头,最早就只有两种乐器,什么笛啊弦啊,都是后来才加进去的。古戏里头,必不可少的乐器,一个是鼓,擂鼓的那个鼓声,表示的就是天上打雷的那个动静。小叔叔就问,古戏里头为什么模拟这天上打雷的动静呢?六爷说,是为了镇鬼。最早的鬼字的写法,就是雷下面一个人字,被雷劈死的人,就叫作鬼。后来民间俗语里头就用鬼来指代一切死得不明不白的人,例如淹死的人就叫淹死鬼,吊死的人就叫吊死鬼,这种横死的人通常怨气都很重,因此古戏里头要用鼓声模拟打雷的声响,好镇住他们,让他们不要危害人间。而在这镇鬼的鼓声之前,还有一种乐器,是专门用来引鬼的……

我的小叔叔一下子全想明白了。他非但想明白了,他始终听不到的那个声音,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发出来的;他还想明白了某些他始终不敢去想的事。

这条阴船究竟被什么东西给引来的。

他们的船上为什么突然出现了那么多黑相公。

他自己怎么就突然唱起了丧戏。

这个晚上要演的究竟是什么戏。

我的小叔叔全想明白了。

小叔叔低下头去,看着掉在船板上的那个三洋牌收录机,收录机的卡座还在沙沙地转动。

小叔叔低头看着三洋牌收录机,看着看着,就抽着嘴角,冷笑起来。

我的小叔叔说,他之前老想着有什么乐器能发出那么高频率的声音,但他一直没有想到的是,能奏乐的,未必非得是乐器不可。

小叔叔的目光顺着三洋牌收录机,一路向上爬到了作家的脸上,看着作家。作家脸上的面具,之前被他自个儿扔到河水里头去了,小叔叔就看到了作家的脸,他一恍神的工夫,好像看到作家的脸上长出了黑毛。

蹲在那儿抽烟的不是作家,是一只足足有作家人那么大个子的黑相公。

小叔叔用力眨了眨眼睛,就又看到了作家,蹲在船板上,用两根手指头搓着卷烟条,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小叔叔一点儿也不吃惊,他都不用去看船上的其他人,就知道他们也是跟作家同样的情形。

他也不害怕了,就这样看着作家。

作家也看着小叔叔。两个人都不说话。从白色的大船上,传来隆隆的擂鼓声。

我的小叔叔用怨恨的眼神瞅着作家,说:“你们把我瞒得好苦。”

小叔叔说:“你们几个一起哄骗我,好叫我把你们带到这河上来。”

小叔叔说:“你带来的那个录音机,是在录音吗?你从头到尾都是在播音吧。”

小叔叔说:“我听不见磁带里录的那个声音,看见卡座的磁头在滚,还以为你是在录音,才会上了你们的当。”

小叔叔说:“我想呢,我哪有那么大能耐,唱个戏歌能把阴船给唱出来。”

作家不说话,他蹲在那儿,把两只手搁在大腿上,伸着脖子,就这么一直看着小叔叔。

小叔叔说:“你都不是活人了,你还图个啥。”

小叔叔说:“你说呀,你们究竟图个啥。”

小叔叔边说,边动手揪住了作家的衣领子,他感到自己抓到了什么毛茸茸的扎手的东西。小叔叔看到作家的身上好像也长出了黑毛,一恍神的工夫又看不到了,可手里那种毛乎乎的感觉还在,黑毛毛好像在往肉里钻,小叔叔觉得自己的手背上也长出黑毛毛来了,还一路顺着手臂往脸上长,小叔叔觉得脸上的皮肤又痒又烫,就好像黑毛毛要扎破了人皮,从人皮底下长出来了。

小叔叔咬紧了牙,死不松手。

作家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你不明白。”

小叔叔说:“我不明白个屁。我什么都明白。”

作家说:“我们没想要害你的。”

小叔叔说:“你们现在就是害了我。”

他说话开始含混了,小叔叔自己没察觉到,他的四颗门牙在往竖里长,把嘴巴给上下顶开了,两片嘴皮子逐渐就合不上了,说出来话呲呲漏风,像黑相公在嘶叫。

作家说:“我都说了你不明白。”

小叔叔说:“你们做的事,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就不明白——你们究竟图个啥?”

作家摇着头说:“你要是看过了这戏,你就会明白了。”

就在这个时候,锣鼓点子突然停了。

这骤然的寂静让人觉得耳朵里忽然一空,紧接着我的小叔叔就感到眼前一亮,他看到大白船上的戏台升起来了,八位身着古装的傩神从亮光里头鱼贯走出来,身上抬着一顶轿子,轿子里头端坐着一个小太子——就是我们这儿庙里供奉代表上天的小木偶人。

这大半夜里头,哪里来的光?我的小叔叔仰着脖子去看,这条大白船上明明一盏风灯也没有,可偏偏就亮堂得很,小太子的脸上也亮晶晶地泛着漆光,像是在笑。我们这儿的村庙里有很多小太子的神像,可小叔叔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笑得邪气的小太子。

这个小木偶还笑出了声,喈喈喈,喈喈,喈——

我的小叔叔看到,他的这条竹木船上,一只黑相公也没有了。船板上满满地挤着人,有好些个人是小叔叔认识的,之前唱《游四方》的那个村书记,还有那个唱《驻马》的,那个唱《打金枝》的,这些人全都在小叔叔的竹木船上,脸上戴着面具,都不出声地蹲在船板上,小孩踩在大人的肩膀上,一个个望着大白船。

我的小叔叔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这些人都不见了,船板上仍然黑压压地挤满了黑相公,一个个都老实地蹲在那儿,其中有个脑袋特别大的,看起来好像小叔叔的那个老同学铁头,用爪子把自己的尾巴给抓着,小心翼翼地搂在身前。

小太子也不笑了,把小脸给板起来,让人抓着他的手,抓着他的脚,请他到台上坐好了,准备看戏了。

我的小叔叔掉过头去,作家正看着他,作家的眼睛里也有磷火,跟黑相公的小眼睛似的,一眨一眨,透露出狡诈的神气来。

作家对小叔叔说:“你安心看戏吧,你看了戏,你就会明白了。”

小叔叔说:“屁!我看了这戏,还做得了人吗?我不就变成跟你们一样了吗?”

作家也失了耐心,对小叔叔说:“都到这地步了,你不看也得看。”

小叔叔是个很绝的人,他不想干的事,没人能逼他干,他说:“我偏不看。”

作家说:“你不信邪,你就试试,不由得你不看。”

小叔叔心想,我不想看,把眼睛闭起来不就得了吗?他心里想着要把眼睛闭上,但眼睛却直瞪瞪地盯着那大白船上的戏台子看,他想把脖子给扭回来,但脖子却僵住了没法动。小叔叔想起之前身不由己地唱丧戏的那会儿,心里就知道了,他是拗不过这股力量的。

作家笑了,戏台上的小太子也笑了,他们一起看着小叔叔,喈喈喈,喈喈喈——

小叔叔的脸色变了。他听到一阵嘎嘣嘎嘣的声音,像是老太太在吃蚕豆。那是他全身上下的骨头发出来的声音。他的个子正在缩小,就要变得跟黑相公一样大小了,他的脖子根在抽紧,背也拱起来了,腿也折起来了,人也没法站直了。小叔叔知道,这戏要是再看下去,他就真的要变成跟船上的那些人一样了。

小叔叔不想变成那样,他的两只手虽然变短了,胳膊肘也缩起来了,手背上也长出了黑毛毛,但至少还能动弹。小叔叔就把手往脸上举。

作家说:“你把眼睛捂起来也没用。”

小叔叔说:“我用得着你告诉我?”

作家的脸色变了。

戏台上的小太子也一下子不笑了,嘴里发出“叽叽”的锐声,像是黑相公的叫声。

作家想对小叔叔说什么,可是小叔叔不要听他说了。作家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到“噗”的一声,紧接着又是“噗”的一声,在一片寂静当中,听上去格外的清晰。

我的小叔叔说,他敢保证没有人听到过那么奇怪的声音,就像是小孩子家玩儿手贱把装了水的洋泡泡给戳破了,发出来的那种“噗噗”的闷闷的声音。

我忘了我之前有没有告诉过你们,我的小叔叔是个唱戏的,他什么戏都能唱,但他唱得最好的是旦角。他为了唱旦角扮上的时候好看,还特意把三根指甲留得老长,尤其是右手小拇指的指甲,留得跟葱管似的,小叔叔还怕指甲太长了,会脆,会裂,每天都往上面抹山猪油,抹得指甲又亮又硬,指甲尖磨得又圆又细,用好多女人都羡慕我小叔叔的这三根手指甲。

我的小叔叔就用这根右手小拇指的指甲,捅进自己的眼睛里,一直捅到手指头上的肉碰到了眼球为止,先是右眼看不见了,接着是左眼,就好像山里的天黑了一样,是一层层黑下来的,最后终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作家也好,戏台上的小太子也好,船板上的黑相公也好,都消失到这片黑暗里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