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戏班子
我把船划出了渠河口,一直划到狸子坝附近,才敢停下来,忍着恶心把船上的蛇一条条给捡了,扔到河里。这些蛇离了白师爷的笛声,都变得懒洋洋的,完全不爱动了。这个季节蛇还应该在泥里窝着躲冷,不到它们出来**的时候,它们是被白师爷给硬生生召出来的。这个白师爷本事虽大,却也是个伤天害理的。
我看扔到河里的蛇都僵僵的,也不知道它们还能不能活下去,就有些后悔,心想早知道我还不如把这船蛇拖到岸上去卖了,也好换点钱。我现在身上就一条裤衩,小叔叔给我的表虽然还在,可我也不见得把它给卖了。
我正愁着上了岸要怎么办,我头顶上的小话皮子就唱起来了:“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这唱的居然还是《林冲夜奔》,是要叫我落草为寇?我正想着,突然听到岸上一阵犬吠,水里的芦苇也沙沙地摇起来,风里依稀听到一个声音说:“他一个人划不出多远,你们几个就搜这块芦苇渚子,五老爷交代了要捉活的。”
我连忙一把捂住脑袋上的小话皮子,悄悄地猫下身子,连人带船猫在芦苇后面。五老爷的人怎么来得那么快?我听得岸上的动静,那些人还带着狗,他们是要沿着河一路往下搜过去。
我不敢在狸子坝上岸了,趁着风吹得芦花乱飞,我赶紧把船往芦苇深处赶了赶,待得狗吠声渐渐远了,我才重新扳起桨,沿着那些人的来路,掉头往狸子坝上面的鸡头湾划去。
我划着划着,天就黑了,月亮沉沉地落在水里,小话皮子又在我头顶上唱起来:“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又恐怕人惊觉。吓得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
我听着心里又烦又苦,又怕五老爷的人听见,恨不得把这小话皮子给捏死算了,但我想到这小话皮子说不定把我小叔叔的古戏给学会了,我还得等着它给我唱出来,就只能忍着。这小畜生不唱的时候就在我的头发里东啄西啄——这是把我脑袋给当成它的窝了,好在它倒不在我头上拉屎。
我把船划到了鸡头湾,月亮底下映出来的房子就渐渐多起来了。我知道这里有个叫盐皂的村子,我就打算先在这个村子过一夜,找身衣服穿上,再想办法去县城。
可我的船刚一靠岸,我就听到了好几条狗一起叫起来,紧接着我就看到几束光柱落在水里——那是有人在用手电筒往河上照。
我心里暗叫一声不妙:我先前只瞄到了五老爷的人守在狸子坝,没想到五老爷在鸡头湾也埋了人。这里的河湾浅,野草根本藏不住船,我眼看着那手电筒的光柱在河面上扫来扫去,很快就要落到船上来了,索性一咬牙,扔了船就往水里迈了下去。
这水不深,到我胸口,我原本是想蹲到水里,躲过那手电筒的光柱,让他们只看到一条空船,以为我已经上了岸,等他们去岸上追了,我就可以趁机上来了。
可我忘了自己脑袋上还顶着个小话皮子,它翅膀被老猫咬穿了,飞不起来,我这么往水里一蹲,小话皮子就急了,拼命用爪子在刨我的头皮,我生怕这小祖宗又要开口唱几句,就赶紧伸手去捂脑袋,却是迟了一步,小话皮子已经在我头顶上“昂呜——昂呜——”地叫开了。
这唱的又是哪出啊?我心里叫苦,正等着那手电筒的光柱把我给照个正着,却听到黑漆漆的河面上也传来了“昂呜——昂呜——”的叫声,那几道手电筒的光柱立刻移了过去,只见白晃晃的光下游出了一群大白鹅,那些人带的狗见到了活物,立刻激动起来,追在岸上又叫又跑,引得村子里的狗也全都叫了起来。
我听到岸上那几个人说:“谁家放鹅吃夜食呢——快让狗子别号了,把人都给引来了算什么?”那狗呜呜了几声,像是挨了打,委屈地收了声。那几个人又把手电筒对着那群大白鹅给照了照,这才走开了。
我松了口气,慢慢地蹚着水往岸上走,小话皮子得意地在我脑袋上蹦跶,不时还“昂呜”几声,我过去听说这种鸟下作,好学舌捉弄人,见人逗人,见狗逗狗,今天可算见识了。也是多亏了它这几声逗来了大白鹅,我才逃过了这一劫。
我湿漉漉地上了岸,夜风一吹,冷得直打哆嗦。这个盐皂村我从没来过,村子里我谁也不认识。这时农村虽然都通电了,不少人家里也有了电视机,但收不到什么节目,晚上也没什么可耍的,所以村里人还是睡得早。
可这个村里的人睡得也太早了,天才刚黑,就没有人家里亮着灯了。
我一路走过去,屋子都是黑着的,我也不敢进去瞎摸,一是怕人家以为进了贼放狗咬,二是怕撞上五老爷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极其熟悉的声音:“咚咚——呔呔——咚呔咚呔——”
我寻着声音走过去,果然看到一片空地上搭着个临时的戏棚子,棚子里拼出一个离地半米高的戏台,前面挂着两个半新不旧的大红灯笼,底下摆着一张张竹椅子,已经坐了不少人,小孩在台下跑来跑去,热闹得很。
我心想原来这村里请了戏班子唱夜戏呢,难怪一间间屋子都黑着,人原来都上这儿来看戏了。
我身上冻得慌,也没心思去看那戏台上到底是在演什么,就直接往戏棚子后头绕过去。这种临时搭起来的戏棚子不比专门的戏楼,还带扮戏阁子,后台也不会有多少空间能给演员换衣服化妆,最多只能站人候个场。戏班子一般会在戏棚子后头另寻个地方来穿衣戴面,他们换下来的衣服也应该都搁在了那里头。
我绕了半圈,果然就在戏棚子的后头寻到了一个更小的临时棚子,连个顶都没有,就是几根竹竿插在土里,用塑料布围了一圈,拉了根电线,挂了个灯泡,被戏班子当成扮戏房子在用。
戏班子的人都在戏棚子里忙乎,这个简陋的扮戏房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偷偷摸进去,看到里面撑了个折叠桌,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镜子油彩,还有锅、碗、筷子。我低头避过挂在电线上的头面和脸壳子,眼前一亮:只见两口戏箱子扔在地上,演员换下来的衣服就跟没用上的戏服混在一起,堆在那戏箱子上头。
我看得出这个戏班子实在是穷酸得很,偷他们的东西很不地道。可我实在是冷,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立刻就动手在那堆衣服里翻找我能穿的拿,好不容易翻出一件男人的长袖毛衫。谁知我还没来得及把衣服给套到身上,就听到身后有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嘴里嚷道:“哎呀——你可算是来了,快跟我走吧!”
我猛一回头,顿时手一抖,把我刚才偷来的那件毛衫给掉在了地上。
在我身后站着的是个黑袍阴差,手里拿着哭丧棒,一张马脸拖得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