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打野台

我奶奶说我的小叔叔是个臭不要脸的戏子,但我的小叔叔说他不是戏子,那是旧时代的说法,我的小叔叔说他是一个演员,准确地说,是一个戏剧工作者。

我的小叔叔在城里念过书,我们这儿的人都指望他成为一个大人物,但他后来去了县剧团,做了演员,这就令人很失望。因为我们这儿都瞧不起演戏的,三教九流里面,戏子的身份是最卑微的。我的奶奶当年看到小叔叔在台上演戏,气得一连几天都不吃饭了,骂小叔叔骨子里是个贱胚,好端端的读书人不做,犯贱去做戏子。

我的小叔叔可不管这些,我的小叔叔说,他当演员的时候可风光了,他是名角,到哪儿都给他披红(小叔叔说,知道什么叫披红吗,那是专门给名角的彩头),别人演一场拿十斤鸡蛋,就他还要多一条红绸被面。小叔叔收到的红绸被面比哪个新娘子家里都多,多得柜子里都收不下了,一打开柜子门就跟血似的直往外涌,叫别的演员看了,心里妒恨得痒痒的。

我的小叔叔说,他的眼睛,就是为了披红瞎的。

那个时候,正好是正月里头,小叔叔过去在城里的老同学们放假了,去文化站找小叔叔玩。正月里头活络多,好多村镇都请县剧团去演戏,村子里头自己也演傩堂戏,小叔叔的那些同学们,就跟着小叔叔和县剧团,串了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这些城里人没有见过世面,看什么都图个新鲜,吃什么都要尝一尝鲜,他们管这叫作下乡采风。这些老同学当中,有一个是老师,还有一个是作家,在我小叔叔的那个年代,下乡采风是一件很时兴的事。

我的小叔叔带着他县城里来的老同学们,钻在一个个村子里混吃混喝,跟大姑娘、小媳妇敬酒捣蛋,都觉得这个年过得挺风光。这时已经过了正月半了,过大年的热闹都看够了,县剧团的节目也看够了,乡下人自个儿演的地戏也看够了,那些城里人就问小叔叔,还有什么好耍的没有,没什么好耍的,我们就回去了。

我的小叔叔不想让他们回去,他要想个厉害的玩意儿出来留住他们。我的小叔叔想了想,说,你们再安生待两天,等到正月二十八给龙王爷爷做寿,我带你们去看打野台。

我们这儿的野台,跟南边的野台戏不一样。南边的野台戏,就是把戏台子搭到人来人往的闹市里,哪儿生意最热闹,哪儿吆喝声最响亮,野台就往哪儿搭。都说野台戏是最看得出一个演员的功夫深不深的。这不比在剧院里演戏,观众都安安静静坐在台下,灯光都打在你身上;你唱野台戏,周围乱哄哄,小贩只管自己吆喝,小孩儿在戏台底下钻来钻去打闹,妇女在叽叽喳喳吵架,你要是没一点本事,一亮相就能把场子给镇住,让别人都看到你身上来,你也就不用上台唱了。所以人们才说,有没有真本事,上野台亮一嗓子去。

我们这儿的野台,却是搭在水上的。到了正月二十八这一天,去白龙王庙拜过之后,各个村子的人都摇着船,人们像赶集似的,把船都摇到渠河的下面停着,占好位置,等到入了夜,上了灯,就要开始打野台了。

打野台其实就是打擂台的意思。说是打野台,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戏台,要唱的人就在自己的船上唱,可以清唱也可以扮上;也没规定哪个时辰开唱,只要有一个人把嗓子亮出来,这就算开始了。漆黑的河面上,先是飘起了一阵鼓乐,唱起了《祭灯》,紧接着其他船上也奏起了乐,有的唱一段《硃砂担》,有的扮一出《东堂老》,那情景是相当的热闹。这就跟野台戏一个道理,你要有本事镇得住场子,才能唱得一条河鸦雀无声,否则一开唱没两句就被压下去了。听说在旧时候,那些有钱人家到了正月二十八这天,是专门备好花船来看野台的,有专门捧戏子的纨绔子弟,还要准备好彩头来压场,那时候的彩头都是用把铜钱串起来,一串串地往船上掷过去,到时候看那条船上的人赢得头彩,看看哪条船的吃水线深就知道了。

像这样在河上打野台,听说沅水那一带也有,但我们这儿打野台有一个规矩,也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就是无论你是清唱,还是扮上,都不能让人看到你的脸。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规矩呢?我们这儿的说法是,怕你唱得太好了,被河公(我们这儿叫河公,其实就是水鬼)看到脸,给惦记上了,以后拖你到水底下去唱给他听。但实际上,这个规矩很可能是为了方便某些人来打野台而默定下来的,因为听说旧时候,当地有头有脸的人里面喜欢唱两句的,也会悄悄地雇了船来打野台,这就当然不能给老百姓瞧见了,而且我们这儿是禁止女人唱戏的,有些人家的女眷平时唱得好的,也会趁这个机会来打野台,这一天是默许她们把脸遮起来唱戏的。

还有一种说法,就比较吓人了,是说正月二十八这一天是白龙王爷的神诞日,白龙王爷一高兴就把渠河底给放通了,渠河就变得四通八达,谁都能畅通无阻。(这点倒不是瞎编的,正月二十八这天走水路要非常小心,倒不是怕被淹死,这一天从没淹死过人,但很容易在河上迷路,船摇着摇着就到了陌生的河道上,等找到人一问,发现自己已经在龙门峡附近了,一般得走半个月的水路,都不知道是怎么岔过去的。我们这儿每年都有人碰到这种事。)

总之,这一天的渠河,不但四通八达,阴阳也是通的,因此这一天来打野台的,不光有人,还有不是人的。甚至说有一年就连黄鼠狼也出来看打野台,还是一家好几口,有大有小,都装作人的模样,戴着面具,穿着衣服,混上了船,把爪子拢在袖子里不给人看见黄毛,结果听戏听得入迷了,几个小的定力不够,就把面具给掀了,露出长满黄毛的小小的尖脸,四肢着地在船上乱窜,最后全部被人捉起来,绑在船桨上,浸到河里给淹死了。

所以说正月二十八这天,来打野台也好,来看戏的也好,全都要戴面,这个规矩,与其说是白龙王爷给人定的,倒不如说是替那些不是人的定下的规矩。

反正我的小叔叔是这样说的。

我的小叔叔说,他的眼睛不是被人给弄瞎的。

正月二十八那一天,我的小叔叔带着他那几个城里来的老同学,租了一条船,也去打野台了。他的那些老同学,看到那么多的船都往下游驶,船上还装饰着各种各样的花灯,桅杆上站着纸扎的男童女童,身上缠着颜色鲜艳的飘带,无论是摇船的还是坐船的脸上都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水面上撒着剪成菱形的彩纸片儿,还有被风吹起来在空中飘着的彩纸片儿,叫人把眼睛都看花了,看疼了。天色渐渐暗下去了,船上的灯就一盏盏亮起来,倒映在河面上,不知多热闹,那些城里来的老同学都很兴奋,又在船上喝了点小酒,一直大呼小叫的,我的小叔叔心里很得意,表面上却不动神色,脸上戴着个五鬼星的面具,装出对周围漠不关心的模样,靠着船舷闭目养神。他要是早点知道他这双眼睛只剩下一天不到的时间还能到处看看,他就不会在那里拼命装大象了。

可惜我的小叔叔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他的心里面也不像表面上装得那么轻松。他是去打野台的。我的小叔叔是县剧团的名角,要是在这里输给了不知道哪个村里的乡巴佬,没有拿到披红,以后被人知道了,那可就丢脸丢大了。所以我的小叔叔不但要在他城里来的老同学面前露一手绝活,而且还是志在必得。

我的小叔叔叫摇船的把船系好了,摇船的问他要不要上灯,小叔叔说,先不要上。上灯就是表示,你今晚是来打野台的,不上灯就是来看热闹的。小叔叔要掂量掂量今晚这些来打野台的人的实力,他才决定要不要下场,如果这些人水平都不怎么样,小叔叔也不愿意跟他们唱,赢了也没什么风光。像我的小叔叔这样的,一开始先不上灯的人有不少,这都是些存了心眼儿的人。等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河面上停满了船,这个时候却特别特别安静,因为每个人都在等着别人先开唱,谁也不愿先下场子,总要僵持上好一阵子,让来看热闹的人等得不耐烦了,起哄闹腾个半天,这时才会有一两个人终于耐不住了,故意唱来抛砖引玉。这一年,也是一个戴着铁板道人面具的汉子先出来清唱了一段《游四方》。我的小叔叔的耳朵很灵,跟他说过话的人,他都能记住对方的声音,他一听那个铁板道人亮出嗓子,才唱了一句,就对他那船的人说,这个人是某某村书记,还冲着那船喊了一声,那个铁板道人果然没有否认,嘴里骂一句“哪个揭人脸皮,小心河公拖你下去”。小叔叔便得意一笑,也不回嘴。

铁板道人一唱完,打野台就真正开始了。

像铁板道人这种一先开唱的通常都唱得不怎么样,但就因为他是头一个唱,所以不会立刻被人哄下去。接下去的场面就激烈了,有人刚唱一支《醉春风》,两句没出口,就被一出《小封神》给下压去了;这边儿《滚楼》的鼓才响,那边儿《驻马》的弦子就捻上了,往往三四出戏唱到了一块儿,这种时候就要看谁能稳得住,不被别人带着跑,弄乱了自己的调子,通常几句一过就听得出高下了。一般识相的就闭上了嘴,算是认输了,有些个没自知之明的还扯着嗓门硬撑,来看热闹的就会嘘他,我的小叔叔很缺德,他仗着自己耳朵灵,直接就把人家的名字给叫出来,说:“某某,你这《驻马》唱的,马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又说:“某某某,你还《打金枝》呀,你寻你相好的打闬闬去吧。”(打闬闬是我们这儿说男同性恋的下流话。)被小叔叔叫出了名字的那些人都又羞又愧,没脸再唱下去,就把船摇走了。

我的小叔叔戴着五鬼星的面具,靠在船舷上闭着眼睛听,这时候已经过了晚上九点,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对船家说,把船再摇开去些,把灯点上。我的小叔叔很聪明,他知道如何利用活水把自己的声音**得好听。别的船都挤做一堆,都想靠得岸近,让自己声音显得大,好压过别人,我的小叔叔却让把船摇到了开阔的水面上。他站在船头上,一开口便拉起一支《快活三》,他这支曲子的起音极高,原本是要用箫来托的,但我的小叔叔是清唱,他的嗓子一下子蹿了上去,就跟一只黄鹂鸟被放出去了一样,又轻又巧,高高地飞在其他人的声音上头,细得像一缕细烟,轻得像一根丝线,飘在风上,**在水面,缓缓徐徐,不绝如缕,谁也赶不上小叔叔的嗓子,谁也捉不住他的调子,那些个在小叔叔前头开唱的人,现在都变成了哑巴,偌大的河面上,就剩下我的小叔叔的声音,时而颤,时而直,时而陡,听得人心里发痒,听得人耳朵都酥了。

我的小叔叔戴着五鬼星的面具,别人看不到他的脸,不知道他现在脸上有多得意,今晚的披红肯定是他的跑不了,这比他当县剧团的名角拿了披红还要风光,我的小叔叔这时已经有点得意忘形了,唱完了一支《快活三》,又做起一折《西蜀梦》,我的小叔叔就像着了魔一样,他觉得自己可以唱一个晚上,就这么一直唱下去,唱到月亮整个儿沉下去。其实这个时候,事情已经有点儿不对劲了。我的小叔叔说,那个正月二十八的晚上,月光融融,柳絮淡淡,他唱着唱着,听到不知哪条船上的人带着狗,那条狗也跟着呜咽起来,还是合着他的调子,大家就都笑,都说,这狗通灵,前世说不定也是个唱戏的。这个时候,岸上也传来了狗吠声,而且不止一条狗,高高低低的犬哭,还合着曲调,听起来既可笑又怪异。有些年纪大的就说,快让那个五鬼星别唱了,他要唱出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