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伐毛洗髓
康定元年正月二十,大宋都城开封。
一场罕见的大风雪,遮天蔽地,突兀而来。此刻,亥时刚过,子时未到,正是夜色深沉时候。
巍峨皇城,矗立风雪中,更显肃穆幽深。凛冽寒风,吹过殿宇楼阁,发出奇异的啸声。鹅毛般雪花,随风翻卷飞扬。
皇宫的东北角,孤零零,矗立着一座殿宇。
大殿里,明烛高烧,香烟缭绕。正中间位置,摆着一张精美的大床。**躺着一个瘦小幼儿,盖着明黄色锦被,脸上蒙着白布。一群内侍、宫女,身穿白色孝衣,瑟瑟跪伏在地。
两个时辰之前,皇二子最兴来薨逝。
这处偏僻的大殿,被布置成一座灵堂。
最兴来年纪太小,只有三岁,还没有正式的名字。但最兴来,却是皇帝唯一的儿子。他的去世,意味着大宋皇帝,断了承续。而朝堂上,文武百官对承续之事,看的比天还大。
待天亮宫门打开,皇子薨逝的消息传出,必然引起巨大震动。
如五年前,群臣逼宫的场景,怕是要再次上演。
那一次,皇长子薨逝。文武百官,谏请迎宗室子入宫,立为皇太子。面对群臣汹汹逼宫,皇帝万分悲愤。
九五至尊,却孤苦无助,不得不隐忍妥协。以绿车旄节,迎宗室赵允让幼子赵宗实入宫,交由皇后抚养。
虽未立为太子,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就是皇位继承人。
然而三年前,皇二子出生。
皇帝喜极而泣,亲自取乳名最兴来。有了亲儿子,赵宗实被送出宫去。满朝文武,讪讪不能言语。终有这一日,皇帝意气风发,积郁胸中的一口闷气,尽数都挥散了去。
皇帝当然记仇,领头逼宫的大臣,被打发到偏远之地。在那段时间,皇帝的嘴角上,总是挂着莫名的笑意。
当年被群臣逼宫,那时有多愤懑,如今就有多畅快。
然而,最兴来胎里受损,生来瘦弱。隔三差五,就要病一场,若非生在皇家,无数珍贵药材养着,怕是根本长不到三岁。
这两日,最兴来染了风寒,宫里顿时慌乱起来。所有的御医,都被诏进了仪凤阁。不怪皇帝万分紧张,最兴来每次染病,都好似在鬼门关打转儿。能保住性命,实在是上天怜惜。
今日夜里,最兴来骤然危急,呼吸急促、浑身抽搐不止。竟等不到御医到来,已然没有了气息。皇帝急匆匆赶来,却已天人之隔。最兴来一双小手,紧紧拽着娘亲的衣角。
天下间最悲痛之事,莫过于眼睁睁看着孩子,在自己怀里一点点失去生命,却叫天不应、哭地不灵,束手无策。
这该是怎样的绝望?
最兴来的母亲苗娘子,一声儿没哭出来,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昏死了过去。整个皇宫,陷入死寂般伤痛之中。
黑沉沉的夜,雪不见停止,风,刮得更加劲急。
黑沉的云层中,有细小电蛇窜动。突然,一道巨大的闪电,狂暴的撕裂夜空。好似一柄巨剑,挟万钧之势,劈在了灵堂殿顶。夺目的光亮,将天地之间,映照的一片惨白。
“咔嚓。”一声炸雷,好似在头顶炸开。
灵堂的殿顶,被闪电击穿,破开井口粗的窟窿。碎木砖瓦,稀里哗啦砸落下来。殿内一片惊叫,宫女内侍连滚带爬,远远躲到墙角瑟瑟发抖。冰冷的风,夹杂着雪花,顺着窟窿灌进屋来。
有人忍不住恐惧,吓的哭出声来。
正在此刻,原本已死去的皇子,竟倏地坐了起来。
睁着一双大眼,定定瞧着殿内众人。他的眼里,迷茫、慌乱、惊惧、激动,情绪万般复杂,以至小小的身子,竟颤抖起来。
“你们?”**的小人儿,迟疑着问道,“你们是谁啊?”
他的声音细小喑哑,但还是有人听到了。
一名小宫女,惴惴转过头,向大**看去。登时张大了嘴巴,脸上失了血色。“娘啊。”一声尖叫,小宫女昏死过去。
整个大殿倏地一静,更多人看见惊悚一幕。不知何时,死人竟坐了起来,正阴森森的盯着他们。
“诈尸啊。”
“俺的娘啊。”
“诈尸啦,快跑啊。”
………
大殿内尖叫声四起,一个个亡魂皆冒,惊恐向外飞逃,屁滚尿流乱成一片。地上,还趴伏着不少人,不是他们不逃,而是早吓得浑身瘫软,抖如筛糠,实在站不起来。
于飞有些茫然,看着惊慌逃窜的众人,莫名有些好笑。
他想不明白,眼前是怎么回事。
他只是记得,自己好似做了一个梦,坠入一处神秘山谷。
他进了一个山洞,然后一直向前走。究竟走了多久,一个月还是一年,或者更长时间?于飞已经记不得了。但总算历尽千辛,爬出了山洞。谁知山洞外,竟如此离奇。
良久,于飞稳下心神,打量着身边环境。
这是一间大屋,从左到右,目测得十多米。一道道帷幔低垂,向着两边分开。再往前,挂着纱帘儿。
大屋烛火高烧,目力所及之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于飞抬手摸摸鼻子,觉得匪夷所思。
忽然,他睁大了双眼,盯着自己的手臂。却见他的手臂,竟如同婴儿一般,细弱枯干,好像脆弱的树枝。顺着手臂,他看见了小小的身子,细细的腿。这竟是一个三四岁孩子的身体。
于飞对自己的遭遇,一时难以接受。陡然间,仰头一声凄厉嚎叫。
听到这声嚎叫,躲在屋外的人,呼啦一下,逃的更远。
目光回到自己身上,于飞苦笑出声。此时,他已经能想到,自己灵魂穿越,结果莫名其妙的,占据了一个婴儿的身体。
宽大无比的**,铺着锦绣的被褥。
原本,婴孩应是躺着的,盖着明黄的锦被。此时锦被半掀,露出锦缎袍服。黑底儿金线,绣着吉祥的图案。摸上去,很光滑。
婴孩的手里,抓着一颗白色的、仿佛梨子一样的水果。
看见白色果子,于飞愣了愣。这个果子,是他在山谷寻到的,总共三颗,已经吃掉了两颗。剩下的一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脚步声突地响起,有人走进来。
于飞略略回神儿,不由长叹一声,颓然倒在**。
他心里发苦,一个大老爷们儿,变成了婴儿?于飞此时,只觉脑子里嗡嗡直响,要炸开似的。猛然间一阵刺痛,从脑海深处传来,像是有无数根银针,一下子刺中了脑仁儿。
于飞身子抽搐起来,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过了良久,有人瑟缩着,靠近了床榻。哆哆嗦嗦,伸手靠向于飞鼻端,想是要探查气息。
片刻,他惊喜叫道,“有喘气儿,有喘气儿!”
一名锦衣中年人,闻言三步两步,扑到了床榻前。伸出手,小心的探了探鼻息,顿时大喜叫道,“二皇子活了,二皇子活了!”
转念,又高声吩咐道,“快去,快去,快去禀报官家。”
顿时,脚步纷乱响起,宫女内侍飞奔而出。
于飞悠悠醒转,脑海里,依然嗡嗡直响,却不似刚才剧痛。此时的于飞,记起了很多事。他能感觉到,自己不一样了。
三十多年的记忆,如电影般一幕幕闪过。幼年的自己,跟着爷爷奶奶,不知父母是谁。长大一点,上学,和同学打架。又大了一点,家里穷,读不起书了。再大一点,打工、结婚、生子。
一个个场景,快速的闪动。于飞很平静,像看着陌生人。
冰封的黄河,出现在脑海。
那是自己的前生,于飞已经死了,坠入幽深壶口。
但是自己的魂魄,却莫名出现在神秘山谷,最终爬出山洞,来到这个陌生世界。于飞确信,自己得到了天大机缘。如此,才有机会重生人间,再活一世。虽然,不在一个时空。
刚才脑中刺痛,是于飞的魂魄,与婴孩记忆融合。婴儿乳名最兴来,乃是大宋二皇子,年方四岁。在他的记忆里,有爹爹和娘娘,有阿母和姐姐,还有香草和元童。
不过,大半的时间,都是浑浑噩噩。
更多记忆碎片,刷刷闪烁而过。不过于飞此时,没有时间细品。
他已经听见,不远处,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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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子死而复生。
虽是深夜,但这个离奇消息,还是瞬间传遍皇宫。
有人惊喜、有人惊惧,有人疑惑、有人不甘。
皇帝得到禀报,狂喜的差点晕厥过去。自己唯一的儿子,竟失而复得。连鞋都顾不上穿,冒着大雪,急匆匆直奔仪凤阁。
路上,皇帝赵祯,接连下了两道旨意。
着令殿前司增加巡哨,严防宫禁任何意外发生。
着令皇城司,抓捕仪凤阁内侍宫女,严密看管。
于飞见到皇帝时,依然双眼迷茫,脑子一团浆糊。最兴来毕竟太小了,今年还不到四岁。虽说脑袋长得挺大,但他的记忆里,没有多少有用的信息。甚至,于飞还不知道,现在是哪一年。
自己的父皇,又是哪一位皇帝?
但这些,并不妨碍他,理解一个父亲的激动。
于飞看的出来,死而复生的儿子,带给皇帝巨大惊喜。甚至,抚摸着儿子脸颊的手,竟微微的发颤。
“最兴来!”皇帝轻轻唤了一声,眼圈却红了。
赵祯克制住自己情绪,缓了一缓,问一旁的医官。
“钱卿,可曾仔细查看过了?”
医官躬身道,“回禀官家,臣已经查看过。”
医官钱乙略显激动,从医四十载,未曾见过如此奇事。此前也是他,与两位医官,以及宗正寺官员,一起验看二皇子的脉搏、心跳、呼吸,确定已生机断绝,并记录在案。
“此前二皇子发病甚急,脉象细弱,涩滞无力,胃气几无,以致生机断绝。”钱乙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然方才,经臣等再三检视,二皇子胃气连绵,血气充盈,竟是大异以往。”
“哦?这么说,最兴来是大好了?”皇帝急问道。
“正是。”钱乙肯定道。
皇帝大笑出声,连道有赏。屋内众人躬身谢赏,一时间,都是喜气洋洋。于飞躺在**,静静的看着,脑子里却有点走神儿。他从最兴来记忆里,找到了最亲近之人。
正想到这里,一个熟悉的面孔,凑到了眼前。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眼睛红红的,带着哭腔叫到:“最兴来。”
“大姐姐。”于飞轻叫了一声,发出糯糯的童音。于飞心里别扭了一下,无法适应幼儿的身份,这才是真的装嫩。
现在信息不全,情况不明。于飞尽量不说话、少说话,以免说错露了破绽。在这陌生的宋朝,自己这个外来户,一旦泄露了身份,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
手里的白果子,让于飞很是惊奇。
但这时人多,也无暇多想,随手塞进被子里遮盖住。
“怎么有一股怪味儿?”小丫头皱眉说道。
方才,众人心情激**,也没觉到。此时一说,可不是?空气中飘**着一股腥臭味。一道道疑惑的目光,都向于飞注视过来。
于飞顷刻之间,连遭变故、心神不定,也没发现不妥。此时被小丫头叫破,只觉的前胸、后背,哪里都是黏糊糊。
“快去准备,给二皇子沐浴。”皇后说道。
扭过头看向医官,问道,“钱卿,不妨事吧?”
“不妨事。仔细不要受了风寒。”钱乙立刻回道。
一群內侍宫人领命,锦被一裹,小心的抱起于飞,向外间走去。
皇后看向医官,问到,“钱卿,这是何故?”
钱乙答道,“回圣人,二皇子此番复生,其间有何变故,臣不敢妄自猜测。”钱乙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但据脉象所示,或是体内潜力激发,是以血气充盈、生机勃发。随着气血涌动,体内杂质从汗孔排出,就是这个状况了。”
“哦?可曾有先例?”皇后追问。
皇帝和一众嫔妃,也被这个说法,引起了兴趣。
“回圣人,臣在医书中,曾看到过一些记载。说是道门可以通过丹药,对人体洗炼,排出体内杂质。使道体纯净无暇,称之为伐毛洗髓。臣观二皇子身体变化,于此相近。”
皇帝皇后相视一眼,都没再问下去。
二皇子此事匪夷所思,几近神迹。明明死去的人,不仅活了过来,还能伐毛洗髓、沉疴尽去,谁人能信?
此间种种,怕是非神明不可为之。细细一想,竟是心头火热。
“此事,不可外传,违者严惩。”
皇帝忽然开口,目光扫视众人。其中蕴含的意味,让人瞬间明悟。只觉后背发凉,一丝丝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一个不好,在场众人,都会被灭口。纵是皇帝历来仁厚,但皇家的黑暗事,他们从小宫里长大,早见多了。
几名医官冷汗直流,躬身遵命。心里面,不住埋怨钱乙。没事儿说什么伐毛洗髓?现在一个个,脖子都套上了绞索。
说不得啥时候,老命就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