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公蛎顺利得以进入流云飞渡的后院正堂,见识了各种制作胭脂水粉的工具,品鉴了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并享用了一次苏媚亲手调制的香茶,将王家的所见所闻、各人的言行表情详详细细描述了一遍。苏媚听了苏青的家事,沉默了半晌,只说了一句“路是自己选的,只要她觉得幸福就好”,还直夸赞公蛎“办事得力、聪明能干”,激动得他几乎找不到北。但对于毕岸找过苏青一事,公蛎一句话也没有透露。他好不容易争得头功,可不能让毕岸抢了先。

又过了三五日,下了一场洒湿地皮的小雨,天气更加闷热,浑身黏糊糊的,还不如艳阳高照大汗淋漓来得痛快。当铺的生意依然不死不活,几乎没有什么收益。汪三财一天要叹个十几次气,山羊胡子一吹一吹的,看得公蛎心烦,便寻个由头讨要了些钱财,重新出了城。

不知不觉又溜达到了苏青家的绣庄附近。公蛎寻思,再探寻点关于苏青的讯息,显得对苏媚的事情格外上心,下次说不定便可进入苏媚的闺房一观。

拿定主意,自己溜到绣庄旁的梧桐树后,变回原形盘绕在梧桐树茂密的枝干上,刚好将绣庄及至后院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苏青不在,只有王婆一人在做针线。公蛎等得无聊,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城门关闭。当然,要想回城还是有办法的,不过公蛎懒得折腾,溜下树干,隐约听到苏青的说话声,便偷偷潜到院子里。

快到上房门口,闻到空气中残余的饭菜香味,公蛎转身进了灶房。

灶房里余热仍在,更加闷热。砧板上剩下半个烧饼,公蛎毫无食欲,转了一圈,见灶台最里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瓷罐,用一块小石板压着,隐隐发出香味,推开石板一看,里面有一块腌肉。

公蛎大喜,一口将腌肉吞了下去,将石板恢复原样,这才心满意足地施施然顺着山墙根儿盘绕到上房的窗台上。

王婆不在,房间里点了一支小蜡烛,苏青正在缝制一件衣服,俊贤拿了一本书在读,遇上晦涩难懂的便同苏青探讨一番,或有精彩的句子邀苏青共读,偶尔相视一笑,一副乐融融的幸福美满景象。

公蛎不禁心生羡慕,慢慢滑下窗棂,离开了王家。

既然来到了城外,又是夜间,公蛎自然肆意妄为,先在路边泥塘里打了一阵儿滚,又跳到溪水中捉了几条小鱼,戏弄了一群正挤在一起睡觉的傻母鸡,只觉得惬意舒坦、浑身通泰,懒得化成人身去找客栈,就又回到下午睡觉的梧桐树上。

公蛎正吊挂在枝桠上**秋千,忽见王婆领着一个人回来了,鬼鬼祟祟地走到门口,交代了那人几句,自己回家绕了一圈,又出来,同那人在门口窃窃私语。

但这点声音可瞒不过公蛎。

王婆恭恭敬敬道:“道长,这就是我家了。”

来人是个中年胖道士,肥厚的下巴上稀稀拉拉留着些小胡子,一脸的不耐烦,道:“斩妖除魔,最好是正午时分,如今乌漆麻黑的,效果要大打折扣。”

王婆忙赔笑道:“道长您小点声。这事儿,我不想惊动儿子。不过今晚不用动手,您只要帮我确认一下便可。”

道士皱眉道:“确认何事?”

王婆看看左右,仿佛唯恐黑暗之中躲着什么怪物一般,待确定周围无人,这才吞吞吐吐说道:“我怀疑,我家媳妇是个妖怪。您给瞧瞧,可有妖气?”

道士眼睛一亮,惊喜道:“真的?快说来听听,我最喜欢听这些故事。”说完意识到自己失态,捋着胡子装腔作势道:“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要把来龙去脉讲清楚,我好等下探实妖怪的底细。”

王婆忙不迭地点头,有条有理地讲了起来。

王婆年轻守寡,同儿子王俊贤相依为命,依靠这个小小绣庄勉强度日。俊贤自小儿听话懂事,读书用功,十七岁那年便中了秀才,王婆更加严加管教,对上门提亲的一概拒绝,只盼望着儿子能皇榜高中、光宗耀祖,到时风风光光娶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不料去年上元节灯会,王俊贤不知怎么认识了苏青,被迷得神魂颠倒,要死要活的非她不娶。王婆无奈,只好同意苏青进门。

凭良心说,苏青这个媳妇还是不错的,心灵手巧,性子温顺。但王婆只要想起儿子的前途,便气不打一处来,处处看她不顺眼。越觉得她不顺眼,越是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就这么盯着盯着,渐渐发现苏青有一些异于常人的举动。

道士听得烦了,催促道:“你倒说说,到底是什么举动?”

王婆迟疑了片刻,自言自语道:“要说也没什么。媳妇在这边无亲无故,有时一个人孤单了些……”

道士恼道:“那你还叫我来做什么?”打了个哈欠扭头便要走。

王婆一把拉住,恳求道:“道长等等,我这就讲。”斟酌了一会儿,说道:“她来我们家一年多了,来路不明,无亲无故,将我儿子迷得颠三倒四。三个多月前的一日,我实在看不惯她在儿子面前的那个骚样儿,趁着儿子不在,骂了她几句。”

王婆虽不待见苏青,处处找她的晦气,但她对儿子同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儿子喜欢,自己哪怕再讨厌媳妇也要忍着。同时,长期的寡居生活,也让她深知生活的智慧:要休掉媳妇,只能让儿子死心;如何让儿子死心,王婆采取的是不经意的渗透。当儿子的面,她对苏青和颜悦色、疼爱有加,但背地里对她言语冷淡而周全有礼,让苏青心情不爽又说不得。而且,她从不提出要儿子打骂老婆这种无理要求,对苏青做的不够的地方,她会挑到合适的时机借题发挥,既让儿子对苏青产生不满,又会臣服于为娘的大度。

王婆趁着俊贤不在家恶语相加,看到苏青闷闷不乐,心里又有些小后悔。

当时正值三月初头,最适合踏青游玩,恰巧乡里组织青年才俊赛诗会友,俊贤也在被邀之列。苏青竟不听王婆劝阻,换了最漂亮的衣服陪同前往,一直到傍晚才回。两人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里,俊贤又吐又闹,折腾了足足半宿,害王婆要亲自收拾,自然又是心疼又是恼火,将苏青又加了一条不守妇道、懒惰贪酒的大罪。

半夜间,王婆不放心儿子,起床查看。趁着月光,也未点蜡烛,走到床前摸索着给儿子盖上被子,却发现苏青不在房中。

王婆本就怀疑苏青来路不明,如今更加憎恶。换了衣服,悄悄外出寻找,刚出大门,便看到苏青站在门口的池塘边,正在同一个人说话,听声音却是个女子。

两人声音甚低,王婆只能听个大概。那个女子劝苏青,与其在这里挨苦受气,还不如回去,摆脱了这些俗事,逍遥自在,无忧无虑。

王婆疑心大起,更加怀疑苏青嫁入王家之前的身份,本盼望着她能说出一些露骨或者后悔的话来,自己好借机去儿子面前煽风点火,不料苏青却斩钉截铁道,她心意已决,做一个俗世人妻挺好,说完便回去了。

王婆跟在身后,看着苏青进了房,便躲在窗下。苏青先是坐在床边默默垂泪,接着翻箱倒柜,从柜子底翻出一件衣服来。

想来这些话在她心里压抑已久,王婆絮絮叨叨,恨不得把全部细节都描述得滴水不漏。道士急了,催道:“施主说重点就好。”

王婆点头道:“马上就是重点……她从柜子下取出一件华丽的衣服来,又是摩挲又是流泪,还自言自语吟诵一些奇奇怪怪的诗句,我一句也听不懂。正要走开,却见她将衣服披在了身上。”

王婆眼睛闪着奇怪的光,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继续道:“她穿上那件衣服,浑身上下突然闪出一道霞光,刺得我忙闭上眼睛,等再睁开时,她已不见了。”

“我儿俊贤还躺在**酣睡,她刚才擦泪的手绢儿还在,房间的门也没开,但人就这么活生生地消失了。”王婆激动道,“道长你说说,她不是妖怪是什么?”

道士捻着胡须含糊道:“这个么……”

王婆继续道:“我没敢告诉儿子,怕吓着他。你知道三月的夜里还是很冷的,我蹲在窗外,足有一炷香工夫,实在捱不下去了,便回了房,第二天一大早,见她好好的在房里,脸上没事人一样。嘿嘿,她还以为能瞒过我呢。过了几天,我借整理之名把她的那件衣服翻找出来,本想剪了,但看着还值一些钱,便找个身体不适要治病的由头送去城里当了。”

道长打了个哈欠道:“是有些蹊跷。”

王婆兀自絮叨道:“唉,三天前,一个男子来看望她,我怀疑她同那个男子不清白。刚好那晚上她搬去了我房里睡。我知道她心里不情愿,偷偷唉声叹气,翻来覆去半夜才睡。我却睡不着。过了子时,我想起夜,经过她的小床,鬼使神差地摸了一把,一伸手竟然摸到光溜溜、冰冷冷的一个东西,身上长满了鳞片,可吓死我了……”

公蛎几乎想下去问问王婆,到底是她为了编排苏青而杜撰的还是真有其事。王婆拍着胸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又道:“还有,她平日里几乎不吃什么东西。你说说,俗世凡人,不吃东西,可是要成仙么?”

道士实在没了耐心,拿出罗盘和拂尘,推开王婆,绕着大门疾走了一圈,故作惊慌道:“果然有妖气!”先是胡乱舞了一会儿拂尘,接着闭目掐指,嘴里念念有词,然后猛地睁开眼睛,一字一顿道:“本道长算出来了!你的这个媳妇,是位——蛇精!”

公蛎笑得差一点从树上掉下来。

满脸紧张的王婆一拍大腿,惊喜道:“我就说吧,她果然是个妖怪!”好像苏青是个妖怪对她来说是个大喜事一般。接着又略有失望道:“怎么是蛇精,我还以为是个狐狸精呢,把我儿子迷得颠三倒四的。”

道士继续掐着手指,摇头晃脑道:“嗯,据本道掐算,这是一条千年水蛇精,专门寻找有才气的青年男子纠缠。每到夜间,便吸食男子精气,用以修炼。”他斜眼看着兴奋得手舞足蹈的王婆,一脸沉重道:“依本道看,你儿子,只怕有难了。”

王婆的笑僵在了脸上,似要发作又忍住了,勉强道:“会有什么事儿?”

胖道士压低声音,道:“被迷惑之人,三年之内,必死无疑!”

王婆似乎直到此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将信将疑愣了半晌,终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迟迟疑疑道:“若她真的是妖怪……道长能否救救我儿子……”

道士面有难色,道:“这个蛇精得道已久,不下大力气,只怕制服不了她啊。”王婆踌躇片刻,从怀里抓出一大把银钱,讨好一般捧给胖道士。

胖道士毫不客气,接过钱塞入衣袖,抹了一把脸,仗义道:“罢了,那我就舍命一搏,替你收了这妖孽吧。”又开始装模作样地挥舞拂尘。

公蛎见这道士信口开河,有心要戏弄他一下,趁他不注意,偷偷伸出尾巴飞快将拂尘卷了去,接着他愣神的片刻,嗖的一下将罗盘撞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

此人本来是个混混,这两日假扮道士招摇撞骗,碰巧被王婆请了来,一见拂尘飞了、罗盘烂了,顿时吓得呆若木鸡,面如土色。

未等他反应过来,公蛎将拂尘直直丢下,刚好插在他面前的地上。道士腿脚一软跪在地上捣头如蒜,战栗道:“大仙饶命,大仙饶命……”脱了道袍抱头鼠窜,丢下王婆一人脸上煞白,瘫坐在地上。

公蛎在树上捂住嘴巴,笑得前仰后合,带动得树枝一阵摇晃。

王婆眼里射出一撮阴毒的光来,可惜公蛎只顾好笑,并未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