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行

毛遂在廉府的高墙外转了好几圈,大致揣测了一下地形,趁着夜色的掩护,提气轻松了地跃上了墙顶。

他穿着夜行衣,用一块黑布蒙了面,猫着腰,迅速往周围扫了几眼,下一刻便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地面上。没在原地做任何停留,毛遂脚下生风,小心翼翼地朝大宅子深处走去。

将军府的守卫并不比平原君府严密多少。夜半逾墙这种事,毛遂做得驾轻就熟,他暗地里将平原君府邸当作自家院子一般来去自如。

虽然对不住廉将军,但这不是为了见他一面嘛。

在平原君府邸掌握了颇多夜行经验的毛遂,自信将军府的守卫也难不倒他。

邯郸城内的大家府邸,其布局结构大同小异。他很快就找准了方向,来到了中院。刚跳入庭院,他便被东侧一个房间的灯光吸引了注意力。仔细一看,透出灯光的是东侧最靠里的厢房。

奇怪,这么晚了,主人家应该都在后院的内室就寝了。这里竟然还有人未睡?

心下疑惑,毛遂屏息静气,悄悄靠近那个房间,在窗外站立。他背靠着墙,将身体掩在建筑的阴影里,只稍稍歪了头,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

房间里非常安静,没有人说话,间或有翻动木简的声音。

这里大概是书房。毛遂这么猜测着,暗自欣喜。

书房一般设置在前院与后院之间,最重要的是,一般是主人私人的领域。

为了确定自己的猜测,毛遂决定更进一步探查。他伸出手,在闭合的窗扇上稍稍用力,原本是想看看窗扇关得是否牢实。他的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发出的细微声音几乎可以忽略。

谁知那屋中人听力了得,毛遂手上刚运气,便听得一声断喝:“谁!”

毛遂惯于做此类事情,经验丰富,反应极快,几乎是声音响起的同时,他点脚跳上屋顶,转瞬间消失无踪。

房间的门很快就开了,廉颇站在门口,四下张望着,借着门口透出的灯光,庭院内一切如常。

也许是看了太久的文书,累了吧。

廉颇没有发现可疑之处,想着是自己听错了,遂反身回到屋内,将门重新关上了。

“呼……”

确定没有人追来,毛遂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纵使是他这样的大胆之人,刚才也吓了一跳。

老将军不可小觑!

他之前从未见过廉将军,然而现在他敢断定,书房中的人一定就是廉颇了。

对方独自在书房,正是绝好的机会!

一想到这,毛遂的步伐更加轻快。按照之前的路线,他顺利绕开前院的守卫,返回了之前逾墙进来的地方。

猫在墙角,扯下蒙面的黑布,毛遂模仿鸱鸮叫了几声。

“吱吱,吱吱吱。”墙外传回了老鼠的叫声。

毛遂一听就乐了,他觉得李斯学老鼠叫还不赖。机敏地向四周看了看,毛遂跳到墙上,朝着下面的人影眨眼。

一直等候在外的李斯,正仰着头往上看。夜色正浓,两人所处的位置又在极暗处,他自然看不到毛遂此刻得意的神情。但见一片模糊中,一个高大的黑影子出现在墙头,紧接着又是几声鸱鸮叫。

这次没有任何回应,耳边连细微的风声都没有。小诡计落空的毛遂遗憾地咂了咂嘴,解开缠绕在腰间的绳子,甩到了墙下。

李斯抓紧那根垂下的绳子,确认没有问题后,用力向下拽了拽,毛遂得到信号,两手稍一用力,便轻轻松松地将李斯拉了上去。

落到地面之后,李斯习惯性地拂了拂袖子上的灰尘。毛遂在后面看着他的动作,心思不由自主地飘远了——他想起了儒家祖师爷。

哎,若是孔老夫子看见后世的儒家弟子如此这般行径,估计又要气得大骂一声“粪土之墙”了。

傍晚,李斯说他有办法,要他帮个忙的时候,毛遂就有不好的预感。果然当他说出自己的办法时,毛遂相当为难。为难之处正在于李斯。对他个人来说,夜闯将军府强行面见廉颇不是什么大事,但若加上一个李斯,哎,就两字,麻烦。

要知道这家伙连骑马都不会……

若自己一个人进去,要见廉颇很容易,关键是见了面之后,要如何说服对方。毫无疑问,能做到这件事的唯有李斯。

想来想去,毛遂觉得还是自己先进去探查好路线和情况,之后再带着李斯直取目标更为妥当。

今晚他的运气不错,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一步了!

事不宜迟,他靠近李斯,埋头小声嘱咐着:“你跟着我走,一步也不能跟丢了。”

“毛兄放心,斯不会拖累你的。”

毛遂直觉有些地方不对劲,可也说不上来什么,索性迈开步子,警惕地在前面引路。

因为有李斯跟着,飞檐走壁是不可能的了。好在毛遂已经摸清了路线,两个人影就这么一前一后鬼鬼祟祟地朝着目标而去。

“!”毛遂突然停了下来,同时伸手拉住李斯。

“小心点,前面有守卫。咱们得等他们走过去之后……”

李斯从毛遂身后探出小半个头,远处果然有一队巡逻的守卫,提着灯,照亮了他们身前的一小片区域。摸不清纵深的模糊空间,除了那一列不断移动的点点光芒,仿佛其余的一切事物都沉睡在寂静的暗夜之中。

敏锐地察觉到到身后那人屏住了呼吸,毛遂皱了皱眉,心想李斯看起来冷静,在这环境下大概也紧张了?

他们两人的前面挡着一些树木,浓重的阴影将他俩的身影完全掩盖了。毛遂正打算跟李斯说不用太紧张,谁知他刚回过头,便见一个黑影子飞似地从眼前晃过。下一刻,耳边便响起了李斯用尽全力的大喊声。

“来人啊,有盗贼,抓大盗啊!来人啊……”

他被那突如其来的音量震得整个脑子都晕掉了。

“贼?盗贼?在哪里?哪个毛贼胆子这么大,敢偷到将军府里!”

耳边嗡嗡作响,毛遂捂着耳朵,动了下嘴唇,试图叫李斯停下来。

然而,还没等他发出声音,他俩就被一拥而上的守卫们围住了。

“哪里来的毛贼,敢偷到将军府里!”守卫中有人用剑指着毛遂,大声呵斥着。

噫!脑袋痛!

由捂着耳朵改为捂着脑袋的毛遂,向李斯递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却撞见了对方侧头看过来时,眼底隐藏的一抹狡黠。

那眼神分明在说:这才叫“直取目标”,免得劳烦毛兄引路,岂不更省事?

毛遂顿时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冲脑门。可恶!难怪他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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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声令下,两个五花大绑的人被侍卫们推上前,廉颇抬眼,饶有兴趣地打量起两个“毛贼”。

一个身材魁梧,腰间配剑,一看便是个习武之人。此人与他对视毫无怯意,且眼神中没有盗贼那般奸邪,目光交汇时除了有一丝愧意,还有几分尊敬。

另一个人年纪更轻,弱冠之龄,身形颀长,书生模样,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眼中有着与年龄明显不符的深沉,宛如瀑下潭,望不见底。

无论怎么看,这二人都不似盗贼。

“主人,我们从大个子身上搜到一块木牌,此人名叫毛遂,是平原君府中的门客。”

“平原君?”

听到这个意想不到的尊号,廉颇眯了眯眼,觉得事情更加有趣了。

“平原君的门客怎么会偷到我廉府来了?”他直视着下面的武人,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

“此事与平原君无关!是我自作主张。”毛遂停顿了一下,突然转头瞪了旁边的同伴一眼,再次正视廉颇时,将全部责任推到了同伴身上。

“不!其实也并非我的主张,主意是他出的。”

如果仔细听的话,这话说得有点赌气的味道。只是廉颇现下的注意力完全在两个“毛贼”的身份和意图上,很自然地将毛遂的话当作了大难临头之际推卸责任的表现。

顿时,阵阵失望从老将军的心中涌出,冲走了初见毛遂时对这个年轻人些微的好感。

一时之间,他只想快点把这件事解决了。他相信此事的确与平原君无关。尽管在长平战事上,平原君坚持主张换将。但公事之外,两人并无任何仇怨,况且以平原君的为人,也断不会指使门客做这种“狗盗”之事。

他侧头看向毛遂的同伴,想看一下他要如何为自己辩解。

“你也是平原君的门客?”

“不是,在下是荀子门下的弟子,楚人李斯。”

“!”

廉颇想起白日里有门吏前来禀告,说有两人前来拜见,其中一位自称是荀子的弟子。当时他正与人商议大事,并未见那两人。没想到他俩竟会夜闯将军府……

他垂眸思索着,一名侍卫此时插了一句。

“主人,我们都搜过了,这小贼身上有一块名刺,盖有稷下学宫和荀卿的印章。”

廉颇点了点头,现在他更加确定,此二人的目的绝不单纯!

“李斯,你的同伴说,闯我将军府的主意是你出的。老身不管是谁,你或者你二人,都没有关系。老身只想知道,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对方似乎正等着这句话,闻言嘴角勾起了小小的幅度,眸子也更加亮了。

“在下的目的,只能单独和廉将军说。”

廉颇的脸整个阴沉了下去。他不喜欢这种故弄玄虚兜圈子的说法。

“老身府中的人,都是绝对值得信赖的。你若不说,就别怪老身将你二人交与司寇处理了。”他的后一句话硬邦邦的,如掷石于地,就算没有砸出一个坑,也会吓得周围人往后倒退几步。

李斯仍旧保持着微笑,他的视线在侍卫们身上扫过一遍,最后才落回到廉颇身上。

“廉将军,不知您是否知道马服君赵括出征长平时的破秦之计。”

见廉颇不答,李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他的计划中,有四个至关重要的人物。第一,秦国武安君白起。第二,赵国宦者令郭参。第三,原韩国上党太守冯亭。第四……”

“慢着!”廉颇出言制止了他,只见老将军朝着屋中的侍卫们扬起手。

“你们都下去。”

还没等侍卫们有所动作,又听见主人紧接着下达了另一个命令。

“给他二人松绑。”

“这……”为首的侍卫面露犹豫之色。

“难道我廉颇还对付不了两个小子不成?”

“是!”

给两个“毛贼”解开绳子,一群人立刻退出了书房,将房门关了起来。屋内转瞬只剩下三个人。

李斯活动着酸痛的手腕和肩膀,看样子并不着急说话。廉颇冷眼看了会儿,开口说道:“你就是那第四人。”

“正是。”李斯抬起手臂,向廉颇行了个礼。

廉颇眼神更冷,此刻直视李斯,犹如矛戟刺人。

“老身曾问过赵括,第四人是否值得信赖,他说他相信你。”

“是么?老将军此话的意思,难道是在下不值得信赖?”

冷哼了一声,廉颇眼中流露出杀意,毛遂急上前几步,挡在了李斯面前。

“那么,你回答老身,为何赵括死了,你还活着?”

“老将军认为,在下在长平之战中的角色,为兵书上所言的死间?”

“难道不是么?”

“的确……武安君白起何许人也!赵括的破秦之计没有瞒过他,更别说在下能在那场惨烈之战中全身而退了。其实,白起怀疑过在下。”

“所以为了保命而出卖赵军?”

李斯轻笑出声,笑容温和淡然,不像是在和一位老将军谈论生死攸关的事情。

“将军看错在下了。在下是儒家弟子,仁义为先。况且……”李斯敛去了笑意,神情一凛,“在下之所以能在白起面前洗清嫌疑,还得感谢马服君给了在下一个机会……他在最后,仍旧信任着在下。”

“哦。”廉颇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你不惜夜闯将军府,就是为了向老身表达马服君对你的信任吗?”

李斯轻轻摇头,“在下今日为了见将军,采取了非常之手段,欲达非常之目的!在下活着从长平归来,只为了兑现与马服君的承诺,救赵。”

最后两个字仿佛有千斤重,缓缓出口后,压在了三个人的心口。

过了一会儿,廉颇重新开口,语气与刚才相比缓和了不少,不过仍旧谈不上和善。

“兹事重大,老身仍旧不能信你……你有何诚意?”

“在下早知廉将军会跟在下要诚意,故而今日来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李斯说完,看向了毛遂。廉颇顺着李斯的视线,也侧头注视着他。

毛遂被两人盯得莫名其妙,他左右看了看,最后伸出手指着自己。

“我?”

“毛兄,趁廉将军就在眼前,何不将马服君交代你做的事情说出来?”

明白了李斯的意思之后,毛遂皱了皱眉,闭口不语。李斯之前对他的“小算计”,他还没有消气。更主要的是,他对李斯的自作主张有些不满。

其实那件事世上只有两人知道,其中一个现在已经不在人世。因与赵括有着约定,毛遂没有将详细情况告知李斯,虽说李斯大致猜到了一些。

李斯大概看出了毛遂在介意什么,他侧身靠近同伴,小声说了一句:“大局为重,别忘了我们的目的是救赵。”

这句话正中靶心。其实不用李斯提醒,毛遂自己也明白,失了那个人,这个计划等同于夭折了。如今说出来,反而还有一线转机。于是他上前几步,向廉颇道出了一切。

……

“马服君他竟然有如此打算?!”

“是的。原本是计划在他得胜归来之后再实施的。”

廉颇沉吟良久,最后叹了一口气。

“明知不可,偏要为之。两代马服君为国竭力,尽忠至此,颇自叹不如啊。”

“廉将军,在下认为,毛遂掌握的情报对目前的局势,仍旧是大有用处的。”

“嗯。”

的确,这些情报也许可以利用一下……

廉颇这么想着,点了点头。他想到了敢的事情,又想到了早上敢跟他说起的事。

“近日将军府下便会有贵客登门,那个人或许能够化解此次赵国的危机。”

李斯不是出身高贵的人,也不是哪个国家身居要职的大人物,稷下一书生耳。

要说救赵……那一位“贵客”恐怕更有实力。

他晃了一下脑袋,将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了脑海。

“李斯毛遂,你二人的诚意老身收下了。不过说到底,那毕竟还是马服君赵括的计划。关于救赵,李斯你有何计划?”

“兵书有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长平之战,在下为间于秦,与秦王、范雎、白起皆有接触,秦营的情况,没有人比在下更清楚。依我之见,秦国有隙可乘。”

“如何乘隙而入?”廉颇进一步问道。

李斯看向屋内燃烧的油灯,跳动的火苗映在他深邃的眸子中,黄色的光使他的面庞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在下想见了蔺相国之后,再来谈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