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桃(下)

这一天对平原君赵胜来说,可谓跌宕起伏,永生难忘。即使是一年多后,他出使楚国,在楚宫大殿上与楚王对峙,也没有像今天这样令他心弦紧绷,以至于最后出了一身的冷汗。

郭参叫上来的年轻人,容貌温润,气质如玉,以平原君虚怀纳士的阅人眼光,料想对方是一位书生。

因为有敢的先例,他最初怀疑对方是不是也受了什么酷刑。然而细细观察,对方走路的姿势正常,白净的面孔上也丝毫没有流露出痛苦的神色。看来这一位并没有受过刑,另外,他的手脚上也无杻械,跟之前那一位相比,待遇称得上是天壤之别了。

平原君当即便觉得奇怪——按照他对郭参的了解,凡是落到他手中的人,不可能毫发无损的。

况且那书生眼神沉静,眸光深邃。从殿外走来,昂首信步,绝不是一般罪囚畏缩惊恐的模样。

难道这一位,亦是廉颇府上的家仆?

平原君疑惑地看向廉颇,发现廉颇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年轻人,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似乎在念着什么。实际上廉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已足够让平原君做出判断了:廉颇一定是认识他的!

如此一来,他确信,书生和敢一样,都是廉颇府上的人。

所以,当郭参说出书生名叫李斯,是平原君府的门客时,平原君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然而,事实证明,他没有听错。

虎贲之士随后拿出一块腰牌,呈交给赵王。平原君愣怔地看着赵王手中的东西,他现在无法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因为那分明就是自己府中的门客腰牌!

再度看向李斯,他确定自己对这张面孔是极其陌生的。

怎么可能会是他的门客!他完全没有印象!

但是转念一想,平原君又觉得这也许并不奇怪。他号称有三千食客,而他不可能熟识每一位食客的脸。

不管怎么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这位名叫李斯的年轻门客,是因什么原因落到郭参手中,又为什么出现在大殿之上。

一想到这里,平原君内心一阵惊悸。

他抬头看向郭参,却发现郭参也在含笑看着他。然后,他见郭参转过身,向赵王说道:“此子不凡,乃儒家荀卿之高徒。”

平原君闻言,又是吃了一惊。若真是荀卿之高徒,他早就迎为上宾,怎会让他寂然埋没在数千食客之中。想来定是郭参罗织事实,欲构陷于他。

他正要开口向赵王解释,却见虎贲之士又拿出一块名刺,将它呈送给赵王。

“这是李斯身上搜出来的名刺,上有稷下学宫之印及荀卿之印。”郭参解释道。

难以置信地眨了两下眼,平原君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郭参网中的猎物。他不把对方放在眼里,而对方却处心积虑,早就布下了罗网。此时此刻,郭参正在一步一步收网,今日他恐怕凶多吉少插翅难逃了。

果然,郭参亮出了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王上,据老奴所查,长平之战,李斯为秦国立下大功,无论是秦王还是范雎,对他都极为赏识。这样的人,为什么会以平原君门客的身份出现在邯郸?背后的原因,老奴认为,不得不深究。”

“郭参,你查到了什么?”

“让他自己说吧。”郭参说着,看向了李斯,而赵王的目光也随之落到李斯身上。

“王上,小生什么都向宦者令交代了。小生知罪不可恕,仍恳求王上,饶小生一命。”

赵王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催促李斯说重点。

“小生助秦,是奉老师之命,并非自己的意愿。长平战后,本欲返回齐国,不意却被应侯强留于咸阳。小生为了脱身,不得不答应了应侯一件事。”

“何事?”赵王心中其实已猜测得七七八八,但他还是问了出来。他要让殿上的那两个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听到李斯的回答。

“小生答应了应侯,前往赵国,沟通三大重臣,使内外协力,共图灭赵。”李斯仿佛知晓赵王的心思,只见他一字一顿,吐字清晰,音量不大不小,足够使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见。

“不知李斯受命结交的,是寡人的哪三位重臣?进展得顺利么?”

“回王上,原本进展顺利……可惜,被宦者令搅了局。”李斯说到这里,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侧目扫了廉颇和平原君两眼,接着朗朗说道:“三位重臣,其中的两位,此时就在这大殿之上!平原君,廉颇将军,剩下的一位……乃老相国蔺相如。”

“胡言乱语!”

“这是对本君的污蔑!”

廉颇和平原君不约而同地斥声回击。尤其是廉颇,怒发冲冠,双拳紧握,额上青筋爆出,两眼几乎喷出火来。

“黄口小儿,倒也学起纵横家以唇舌杀人的本事来了?”他怒极反笑,语气极尽讥讽,“汝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也敢说受到秦王和范雎的赏识?范雎奸猾狡诈,又怎会派一个小儿来做奸细?哼,区区一人之力交结赵之三位重臣,岂非笑话!恐怕是朝中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栽赃嫁祸,陷害忠良吧?”

“廉将军,是不是忠良,也不是你一个人说的。王上,老奴还有证人。”郭参似早就料得廉颇会有此一说,他立刻向赵王提议,宣另外一名证人上殿。

随后进来的,竟是之前出使秦国的使节赵郝。他昨日才刚刚回国,赵王甚至还没来得及召见他。

“下臣可以证明,宦者令所言非虚。下臣在出使秦国期间,亲耳听秦王和应侯说起过在长平之战立下奇功的两位儒家弟子。其中一位,就叫做李斯。听闻是他亲自前往赵营,劝服赵括投降。”

廉颇闻言,似乎大为震惊,浑身一僵,冰冷的目光看向李斯。

“是汝,害得我数十万将士惨遭坑杀……”

“廉将军!”郭参出言打断了廉颇,“李斯已经承认了他是秦国派来的奸细,您又何必再扮演下去?谁是忠良,谁是奸佞,立见分晓。”

“不,王上!臣根本不认识李斯,若知道他的身份,臣恨不得当场杀了他!”

“王上,臣亦不认识李斯。臣府中门客众多,罪在未一一审查身份。然天地可鉴,臣绝没有背叛赵国。”平原君紧接在廉颇之后说道。见赵王冷着脸,无动于衷的样子,平原君顿感悲凉,急切之下,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龙逄炮烙,比干剖心。王上,忠奸善恶,不可不深察啊!”

“放肆!赵胜,你这是在讽刺寡人为桀、纣么?”

平原君一愣,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说了什么,脸色刷地变得煞白。抬头见赵王因盛怒而泛红的脸孔,他蠕动了两下嘴唇,最后却只默默地俯首在地。

“王上息怒。罪臣贼子,至死不悟。既然他们不承认认识李斯,老奴这里还有证人。”郭参不失时机地又刺出一剑。为了今日一刻,他准备得很充分,誓要一网打尽,不留后患。

这一次,鱼贯而入的是三位门吏装扮的奴仆,其后,是再度被人架着上来的筮吏敢。三位门吏一脸惶惑,当他们的目光接触到跪俯在地的平原君,如突然受惊的鱼群,变得更加惊慌失措。

看起来,他们似乎想上前向主子问安行礼,却又迫于大殿内凝重的气氛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只能紧紧靠在一起,仰头不安地望着赵王。至于敢,他似乎被人泼了不少水,浑身湿透,断断续续地发出些呻吟声,虽极其细微,但总算表明,他此刻还活着,而且清醒了过来。

郭参走近三位门吏,眼露凶光,嘴上却轻言细语地说道:“在王上面前,你们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是。”门吏忙不迭地点头。

“你们仔细看看身后那位罪囚,是否认得?”

三位门吏转头看了一眼,其中一位连连说道:“认得!认得!”,其他二位跟着附和点头。“他昨日到平原君府的门客馆舍前,说要找人,身上却没有带名刺或者传之类的物件,我们不敢放他进去。他便在门外徘徊,久久不去。”

“找何人?”

“最先说要找一位叫毛遂的门客,后来却又说要找李斯。”

“!”平原君倒抽一口凉气,顿觉浑身冰凉。

“他还说什么了?”

“说是受人所托,带了些干莲子来送给友人。他纠缠了我们很久,我们也颇为无奈。”

“莲子……”郭参微笑了起来,斜眼看向廉颇,又转身面朝赵王。

“王上,莲即廉,敢是廉颇藏匿起来的罪人,他为什么要去找平原君府的门客李斯?若说廉颇与李斯没有接触,还真是……无法让人信服。”说到最后,宫人特有的尖细嗓音带上了自得的笑意。

“我再问你们,这人最后有没有见到李斯?”郭参继续向门吏发问。

三位门吏面面相觑,犹豫着不知要如何作答。

“如实招来,寡人不予追究。”

“谢王上宽恕。小的们原本挡下了他,只是后来叫毛遂的门客走来,说这人是他同乡友人,又抵押了自己的门客腰牌,小的们见有人替他担保,便把他放进去了。至于有没有见到李斯,小的们没有亲眼见到。不过小的记得,这人在馆舍内待了一个时辰左右,想来是与李斯见过面的。”

郭参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而又问李斯:“你说呢?”

“门吏所言不假,小生与敢见过面。而且,小生事前也知道,他是廉将军遣来的人。我们是傀儡戏里的牵丝木偶,命如草芥,不过是大人物手中的棋子。真正在后面操纵的……秦国应侯、廉将军、平原君、蔺相如,他们哪一个不是只手遮天的人物?”李斯一边说着,一边走近敢,跪坐下来,轻托起敢的头,“你听见了吗?如实交代,你我尚有活命的可能。”

敢有一口没一口地喘着气,一日不到,原本活生生的一个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他的双脚血肉模糊,不忍目睹。之前换上的干净囚衣还滴着水珠,粗糙的布料紧贴在皮肤之上,浸出下面的斑斑血痕。

他浑身滚烫,全身却不断地发着抖,如同赤身躺在冰天雪地之上的乞丐,蜷缩成一团。这样的状态,实在难以想象他还活着。但李斯靠近他之后,他竟以极微小的幅度点了点头,表明他的意识是清醒的。

“……小的……受廉将军所遣……与……平原君府的李斯……商讨……灭赵……”细若蚊吟的声音,令周围的一圈人都脸色大变。

“敢!奈何恩将仇报邪?!”廉颇愤而大呼。

“这……”平原君愣在当场。

郭参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中畅快无比。世人皆乐生厌死,加以威逼利诱,谁能不为他所用?敢熬不住酷刑,李斯有把柄握在他手中,他活了一把岁数,要对付两个年轻人,简直轻而易举。

“好啊,一个是寡人的亲叔叔,一个是大将军,还有一个完璧归赵的蔺相如,你们是要造反么?!怪不得一个口口声声说诸侯无援,另一个说想不出救赵之策,只知死战。还有一个……闭门谢客、托病不出……好在天不绝赵,寡人身边,尚有忠心为国的臣子。若无郭参,赵国早就亡了!”

“王上,郭参才是奸臣!臣等是冤枉的!”廉颇欲上前解释,被虎贲之士拦了下来。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狡辩的。给寡人推下去!”

“王上,那个叫毛遂的门客,想必也躲到了廉颇府中,恳请王上立刻派兵搜捕。”郭参进一步说道。他浑浊的眼珠此时闪烁着不寻常的流光,仿佛枯树逢春,重新焕发生机。

他马上就要成为赵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凭借君王的宠信,这个国家,将由他来操纵。

哈哈哈哈,身体上的残缺又如何?苦劳一生,屈辱半世,最终换来一国之重器,值得!值得啊!

“对了,蔺相如他……”郭参挑着眉眼,话说了一半,等着赵王的命令。

“派虎贲三百,前往缉捕。”赵王狠狠地说道。

“郭参!你这卖国狗贼!”

“王上,冤枉!”

被强行拖下去的两人,犹大呼不止。赵王怨恨地皱眉,恨不得立刻将两人就地正法。只是碍于两位皆是朝中重臣,仓促处斩恐将引起百官**。赵王疲累地闭上眼,实在不想再看那两人。

闭上双眼的黑暗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待那脚步声到了身前,他听到一个声音在下方禀告:“王上,蔺相国在殿外求见。”

猛地睁开眼睛,赵王看了一眼郭参,对方也露出一刹那的惊讶。

“哼,来得正巧!让他进来!”

蔺相如是被人抬进来的。他躺在长辇之上,身上盖着衾被,头上包着防风的头巾,形容枯槁,颧骨因消瘦而高高凸起,唯两只眼睛还依稀能看出昔日的神采。

赵王最近一次见到蔺相如,还是在赵括出征之前。如今突然见到他如此羸弱的病容,心想老人果真是活不久了,不免有些心软。又想到他毕竟是先王敬重的老臣,先王时代,曾多次化解赵国危难。于是赵王强按下心中怨怒,起身走至长辇边,温言问候。

“相国怎么不在家安心养病?若有什么事,您差人捎个话,寡人前去见您便是。”

老人扯着嘴角,无言地干笑了一下。他似乎是在积聚着力量,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王上,暂且让平原君和廉颇上来,老臣命不久矣,最后还有几句话要说。”

“这……”

“就当作是老臣的遗言,望王上怜悯。”蔺相如每说完一句话,就要喘息一会儿。赵王知道,他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犹豫了一下,赵王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原本已经被押出殿外的两人再次进殿,廉颇一见到殿中的老友,一把推开两旁的虎贲,几个跨步冲了上来。待要走近时,他却又小心翼翼地放缓了脚步,几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辇边,跪坐了下来。

“廉将军,扶我坐起。”

话落,廉颇顺从地将相国扶起,并借出自己的肩,让对方的后背有个倚靠的地方。然后,两人一同抬头看向赵王。

“王上,请原谅老臣目前只能坐着与您说话。”

赵王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就在此时,郭参开了口。

“相国若是想为廉颇和平原君求情,还是省省力气吧,您自己亦是自身难保。王上仁惠,也许会顾念您年老病重,免去您的牢狱之苦。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相国俯首认罪,或许还能安卧府中,多活两天。”

蔺相如恍若未闻,看也没看郭参一眼,径直朝赵王说道:“先王临终之前,曾当着王上的面,嘱咐老臣:‘国弱敌强,太子年少,望相国悉心辅佐。’又转而叮嘱王上:‘国之大小事,咨于相国,而后可断。’王上还记得么?”

赵王愣了愣,像害怕什么似的,避开了蔺相如的目光。然而,他身上的每一分每一寸都能感受到,老相国的目光仍牢牢地盯在他身上,令他惶然不安。

赵王绝望地发现,尽管老相国已病入膏肓,自己在他的目光之下,依旧有一种无所遁形的错觉,仿佛暴晒于烈阳之下,内心焦灼。在这样的煎熬之下,他没有坚持多久。最后,他认输似的垮下了肩,无力地点了点头。

“老臣愧对先王和王上啊。自知风烛残年,不堪大用,卧病多年,智不足以替王上分忧,力不足以纾国家之难,却蒙王上抬爱,保留老臣的相国之位。占其位而不谋其职,空享爵禄,老臣心不自安,死亦不颜见先王。”

“……相国言重了。”

“老臣多年来有负先王的重托,临死之前,想起当日在先王榻前的承诺,故特来兑现诺言,尽老臣最后的职责。”

赵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眸,带着些怜悯说道:“相国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寡人听着呢。”

谁知,蔺相如反而不说话了,他的目光越过赵王的肩头,落到前方的虚空中,眼神缥缈,不知在想着什么。廉颇担心地轻拍了他的手背一下,他回过神来,目光重新落回赵王身上。

“昔日,管仲病重,齐桓公前往问疾,言及仲父殁后事,管仲曰:‘竖刁、易牙、卫开方,此三人不可用。’管仲既殁,齐桓公逐三人,食不甘、居不宁、宫不治、朝不肃,郁郁寡欢,复召三人返。及病重,三子为乱,公不得食,饿死而虫流。王上,以管仲之至明,为何不劝桓公杀此三人?”

“这……”赵王语塞。

“享乐欢娱,人之所欲。三子娱公,故公爱之。若公不舍人欲,除三子又有何用?故重人不可轻除啊。”蔺相如自问自答,轻声感叹。目光从凌厉转为柔和,仿佛禽鸟之羽,消无声息地飘落地面。

似乎是在不久之前,他也是这么跟那位少年将军说的。

重人不可轻除。

他终究发现,自己做不到管仲那般洒脱。

往者,怀盛年之壮志,己与管仲,孰高孰低,自忖尚可较量。临死之时,始知差管子远矣。

然时世艰难,国之将倾,须有人舍身挡之。既受君王之禄,不可推辞,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有憾,而无悔。

蔺相如慢慢露出一丝微笑,明似镜,淡如水。

赵王惊诧地发现,老相国的双眼越发晶亮,熠熠如星,闪耀着无与伦比的生命之光。他眼见着相国转头看向身侧的郭参,目光由暖转冷,而微笑依旧。

“故马服君赵奢在时,欲为国除害,本相暗中压下了。重人不可轻除,臣在下,君在上,下臣以国之公,而伤人主之私情,不智。然不可轻除,非不能除。《左传》有言:‘多行不义必自毙’。郭参,事到如今,该本相收网了。”

郭参闻言,面如死灰,竟倒退一步,愕然与蔺相如对视。

大殿一侧,李斯托着敢的头,也微微笑了。

昔,二桃杀三士;今,二桃非杀三士,而杀一人。

杀一人,何人?佞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