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雀
牢门在身后锁上了,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但很快就停止了。李斯往牢房内挪动了几步,从被推入牢门那一刻开始,他的眉就一直蹙着,呼吸变得绵长而缓慢。
鼻腔中充斥着潮湿的味道,混杂着酸馊、粪尿以及尸腐的气息,越往里走越浓烈,简直令人作呕。他从未身陷囹圄,但之前在长平战场上,多多少少已习惯了腐肉的恶臭。他环视整个低矮阴暗的牢房,并没有发现什么尸体。暗自松了一口气,挪到角落的那堆乱草上坐了下来。
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仅仅是时间问题。
不知道过了多久,监牢的门打开了,一队狱卒鱼贯而入,分列于两侧,随后进来的是一位头戴黑帻,一身寺人装扮的老人。 他侧目示意狱卒,打开了关押李斯的牢房,似乎是被牢房内冲鼻的气味熏到了,他露出嫌恶的表情,从袖中抽出一抹绢帕掩鼻,立在牢门外,看来是不打算进去了。
“手下人不懂规矩,怠慢先生了,郭参在此赔罪,望先生勿要见怪。”老人低眉顺目,朝着牢房内的人稽首称谢,语气却干瘪瘪的,透着一股阴鸷,令人闻之恶寒。
“此处唯阶下囚,何来先生?”李斯笑得温和柔善,眼角蓄着淡淡暖意,却没有正眼瞧郭参一眼。
“先生这是在怪某吧?您是秦王和应侯的座上宾,在长平可是立了大功的……”郭参满脸堆笑,使他干瘦的脸现出更多皱纹,“先生不愧是荀卿之得意门生。蔺相国闭门谢客数年,你竟能越邯郸公卿而出入蔺府,想必也是相国的座上宾吧?”
“不敢不敢,小生如今不亦是宦者令的座上宾么?”
“惭愧惭愧,这样的地方实在不适合款待先生这样的贵宾,还是给先生换一个地方吧。”郭参皮笑肉不笑地退出两步,斜着浑浊的眼珠子,递给左右一个眼色。两名狱卒随即进入牢房内,作势要将李斯强行架起。
“不必劳烦宦者令,李斯自己来便是。”李斯不慌不忙地站起身,走出牢门,立于郭参面前,拱手一礼,悠然道:“宦者令亲自为小生带路么?”
郭参的面孔有一瞬间的扭曲,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笑意盈盈地伸出胳膊指着监牢外。
“某为先生引路。”
宦者引路,不知引的是生路,还是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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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换一个地方,不过是从监牢的一侧移动到另一侧罢了。
李斯第一眼并没有认出绑在柱子上的人,那人披头散发,鲜血淋漓,正被狱卒用鞭子抽打着。
但是很快,李斯意识到了那个人是谁。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柱子上的人,神情专注,却没有其他更多的表情,这反应倒让一侧暗自观察的郭参啧啧称奇。
以他的经验来说,大凡在这种情况下,人总会不由自主地流露些许情绪,或由人及己的悚惧,或感同身受的同情,或对施暴者的愤恨,或对受刑者的哀悯,或凛然不屈,或惶然失措,总之,各种表情,丰富多彩,耐人寻味。而揣摩那些表情背后的隐秘和涵义,是郭参除了敛财之外,另外一大秘而不宣的人生爱好。
数十年如一日的宫廷生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日日夜夜,已经够乏味的了。这座建在内宫深处的地牢,是他的一点小小特权。
他知道李斯认出了那个人。然而李斯的反应令他惊奇,这位看似温和的儒家弟子,在目光接触到名叫敢的筮吏时,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却异常专注,仿佛学堂上聚精会神的弟子,全身心地投入在老师的授业内容上。
“先生看来认识此人?”
“见过一面。难道他亦是宦者令的座上宾?”李斯仍看着柱子上的人,漫不经心地说道。
郭参的目光却是一直停留在李斯身上,闻言,颇有些玩味地转了下眼珠子,“先生乃座上宾,他为阶下囚。”说完,便自顾自地发出一串怪笑,引得李斯终于侧头觑向他。
也许是感受到了李斯的视线,他收住笑,故作神秘地对李斯说道:“某找他很久了……没想到张开的网中捕到了意外的雀鸟。”
“想来也是。宦者令手借宝器,小小的雀鸟一定看不上,欲捕珍禽还是异兽?”
“先生抬举了。某不过是贱奴,仰仗耀耀之日光,欲为君王猎大鹏。”这么说着,他把目光移到那个血肉模糊的人身上,“某找他要回一些东西。不过……”
郭参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皱着眉,忍着室内不断翻涌的血腥味,慢慢挪到敢的跟前。从他们进入这里开始,狱卒们手中的鞭子就没有停过,除了暴虐的鞭打和皮开肉绽的声音,敢没有叫一声,哪怕是低微的呻吟也没有,看样子是晕死过去了。
“把他弄醒,某要亲自问他。”
随着一声令下,掺了盐的冷水从头淋到脚,敢终于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呻吟声。见人转醒,一名狱卒上前扯着后脑的头发强迫他仰起头来,使他的视线正好能穿过垂落眼前的的乱发,落到面前的大人身上。
“这位是宦者令,老老实实地回答大人的问题!不然,还有你享受的!”
相比起伤痕累累的身体,敢的脸上并没有鞭子抽打的痕迹,准确地说,是一点儿外伤也没有。原本就很干净的面孔,被冷水泼过之后,如同被反复浆洗过无数遍的白布。他的面孔虽没有血迹和伤痕,却是浮肿的。湿漉漉的黑发扭结成股,紧贴在他的额头鼻梁面颊上,下巴尖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淌着没有温度的水。
他睁着眼睛,但那眼中亦没有温度,若不是眼珠动了一下,也许会让人误会他已经死了。
“某的东西在哪里?”郭参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里满是厌恶。
“……我……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东西随着吾妻的身体滚落山崖了。你们……当时不就在场吗?”说完,他竟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尽管他气息虚弱,笑声却如一场狂风疾雨,在狭小阴冷的地牢内肆虐。
“不识好歹的东西!”狱卒正欲举鞭再打,不想却被宦者令制止了。
“罢罢罢,那东西原本就是赏你的。你若不逃……定不至于害得汝妻死无葬所。某非吝啬之人,汝妻已死,多说无益,就此打住,某将不予追究。”郭参和颜悦色了下来,转而换上了劝诱的语气。
“不过,你身负重罪,依旧是死罪难逃。当日你为王上解梦,颠倒黑白,欺君罔上,不可饶恕。你虽逃得一时,终究还是落了网。你家世代侍奉君上,某知你是忠君之辈,只是受了奸人蒙蔽。故在此为你指一条明路,不仅可脱出囹圄恢复旧职,甚至升任宗伯亦不在话下。”
敢哼笑了两声,扬起下巴。
“望大人明示。”
“长平一役,若能及早警示,或不至于如今田地。梦之吉凶,乃天启。不顾天启,大祸临头。你只是一介筮吏,怎敢诈称天意?你的背后,定有他人吧?是否就是将你隐匿起来的那个人?”郭参顿了顿,眼中冒出兴奋的光,“只要你说出你是受何人指使,有什么阴谋,与秦国是否勾结……你想要的,王上都会赏你。”
话音一落,便听得一声轻蔑的低哼,敢勾着唇角,半挑着眼皮,不屑地斜睨着郭参。他的眼睛不大,因脸部的浮肿,此刻显得更加细长。然而眼帘之下,射出两道精光,如两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直直地刺向郭参,恨不能一刀一刀剔骨剜心。
在那目光直视下,郭参脸色骤变,他**着嘴角,千沟万壑的干瘦脸孔,变得异常丑恶扭曲。他倒退数步,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双目无礼,甚是可恨。”
狱卒立刻会意。只见他朝左右招了招手,便有三人转身出去。不消片刻,那三人又回转来,抬着一个巨大的炉子。炉子内堆成小山状的木炭烧得正旺,木炭之上,插着十数根铁针,皆粗如妇人小指,浑体通红,恍然间,似乎还能听到滋滋滋地灼烧的声音。
三位狱卒将炉子抬到捆绑着敢的柱子前。这时,扯着敢的头发的狱卒松了手,敢的头颅顿时向前倾去,一些乱发随着他的动作耷拉了下来,毫无章法地在他眼前晃着,以至于看不清敢此时此刻的表情。他低垂着头,上身微微前倾,下方的炉子烘烤着他冰冷的身躯,火光映红了他惨白的脸,他在舒适的暖意中发出惬意的喃喃声。
“很舒服吧?马上就让你痛不欲生。”郭参怒意未消,尖厉的声音此刻听来更加刺耳,“某再给你一个机会,你招,还是不招?”
敢扭转脖子,似乎是打算烘烤湿漉漉的头发,回应郭参的,只有他从鼻腔间发出的嘲弄笑声。
郭参眼神一暗,回头扫了李斯一眼。李斯仍旧站在最初的地方,目光如炬,神情专注,仿佛欣赏一幅丹青妙笔,定睛凝神看着不远处的一切。
“先生,何不上前细看?”
李斯闻言,躬身一礼,当真迈步上前,走到郭参身后,视线越过宦者令的肩,直直落到敢的脸上。
对方没有理会李斯的视线,他甚至没有抬头多看一眼。
郭参的目光从李斯身上移动到敢身上,再从敢身上移回到李斯身上。反复几次之后,他别有深意地冷笑了一声,朝狱卒使了个眼色。
两位狱卒立刻上前,一人压着敢的额头,将他的头颅死死按在柱子上,另一人则扳着他的下巴,使他动惮不得。紧接着,留在炉边的狱卒用铁钳夹起炭火中烧得通红的铁针,慢慢移动到敢的眼前,针尖正对着敢的眼珠子。
敢目不斜视,咧嘴发出狂笑。
第四名狱卒上前,手持铁锤,将炙热的铁针敲入敢的眼中。
霎时,狂笑声转为惨叫声,冲击着人的耳膜。一道热气蒸腾,翻卷而上,伴随着炙烤的滋滋声,皮肉特有的灼烧味和焦糊味混杂着扑鼻而来。浓烈的程度,完全盖住了之前的血腥味,令人胃中顿时翻江倒海,几乎要将心肺都哇的一声呕出。
郭参早就拿出了锦帕,掩住口鼻,紧皱的细眉似乎在表现主人的一丝不忍。而老人微微点头的动作,却出卖了他的真心。他满意于眼前的一幕,享受于眼前的一幕,犹如一位醉心于美人歌舞的观者。赏心悦目的表演间隙,这位观者还不忘侧头,观察揣摩另一位观者的反应。
李斯目不转睛,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近在咫尺的残酷一幕,似乎丝毫不能触动这位儒者的内心,他的眼神毫无闪避,目光坦**磊落,甚至可以说,是饶有兴味的。这一幕比起酷刑场面,更让郭参惊异困惑。
此人之性,若非定力非常,便是残酷至极。
惨叫声稍有停歇,狱卒松开铁钳,又重新从炉子里夹起一根滚烫的铁针。红光将他插着铁针的眼眶照亮,因烧灼而卷起的焦黑色眼皮外翻,一些粘稠的**和糊状物从眼眶内淌出,这样骇人的画面,却几乎没有什么血迹。
敢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完好的那只眼睛因剧痛而泪眼婆娑,但他反复地眨眼,将眼泪挤出眼眶,黑白分明的眼珠映着鲜红的炭火,将他嘴角扬起的恣意笑容衬托得更加触目惊心。
“继续。”郭参被那目光盯视,竟是恼羞成怒,下了个命令,转身欲走。
“大……人……”身后响起微弱的声音,郭参回过头,以为对方终于要求饶了,不想敢只是尽全力瞪着眼,嘴唇一开一合,发出嘲弄的声音,“慢走……不送……”
紧接着,监牢内再度回**起声嘶力竭的惨叫声。
“知道某现在想干什么吗?”郭参阴阳怪气地自问自答,“某想割了你的舌头……呵呵……放心……某会给你留着的。盲了眼,你还可以继续做巫筮;若没了舌头,某却要烦恼了。”
接下来的场景,郭参已经不感兴趣了。他阴冷地抛下一句话,“慢慢来,某不急。某的这些人,手段多得很,大可陪你玩到你想说为止。”随即,他又朝向为首的狱卒说道:“烧红的铁鞋,拿给他试试脚。”
最后,他面向李斯,颔首微笑,慈眉善目的样子,俨如市井乡野之间最普通的和蔼老人。
“先生,让你见笑了。某这就送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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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知道,郭参一定还有后话。果然,当他回到之前的那间牢房,郭参也跟了进来。他屏退了左右狱卒,单独和李斯待在牢房内。李斯掀袍在乱草中坐下,仰起头,沉默地注视着郭参,那神情分明就是在等郭参开口。
“刚才先生有何感触?”
“无甚感触。”
郭参哼笑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李斯。李斯迅速将其上的内容浏览一遍,神色如常,又伸手将它递还给郭参。
“现在先生有何感触?”
“无甚感触。”
同样的回答,郭参却是摇头。他根本不信李斯的话,即使李斯表现得镇定自若,他觉得,那也是李斯竭力装出来的平静。
“某从秦使那里听到一些荀卿弟子的传闻,只是没料到,和蔺相如密谈救赵之策的,也是荀卿弟子。”郭参慢慢挪动到墙脚的陶制短檠灯旁——那是之前一位狱卒端进来的,他将手中的帛信就着灯盘上的火苗点燃,看着它逐渐化成灰烬。
“以防万一,某特意给秦国丞相写了一封信,询问传闻的真假。”郭参弹了弹手指,回头看向草堆上的李斯。“你该庆幸,某尚未向范丞相透露你在赵国的所作所为。”
“哦?宦者令此话何意?”
郭参闻言,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假笑。
“事到如今,李斯何必在某面前继续装糊涂。”此时,他不再使用先生二字,而是直呼其名。
见李斯沉默着,郭参有些得意,他接着说道:“某知道你和蔺相如有过接触之后,猛然又想到,你是稷下生,而赵括也曾为稷下生。据某所查,你和他,都参加了荀卿选拔弟子的考验。让某冒昧猜测一下,你之所以现身于长平……”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李斯。
李斯轻笑出声,还是如春风和煦一般的笑容,对郭参所说的话似乎毫不介意。
“宦者令怎么不大胆猜测一下,小生若是应侯暗中遣来赵国的间者呢?”
“如此假设,也未必不可。某只要再修书一封,真相即刻明了。”郭参见招拆招,亦是从容不迫。他垂下眼帘,似乎在脑内盘算着什么,片刻之后,再度开口:“不管你是为秦间于赵,还是为赵间于秦,对某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李斯漆黑的眸子暗了暗,郭参的盘算他岂会不知?从他现身在此,便是种种暗示,更不用说特意将他带去见敢一面的用意。
一为座上宾,二为阶下囚,实则亦没有什么区别。对敢做的,自然也可以对其他人做。
“若为秦,你必定助某。若为赵……就看你是选择生,还是选择死了。”
“宦者令说笑了。小生不助宦者令,死;若助宦者令,亦死。既入罗网,何有生路?”
“若事成,某在赵国便再无阻碍。君上对某,必愈加信赖,言听计从。介时,某在赵王面前为你脱罪,而范丞相面前,亦有个好交代。以你之聪慧,不会看不透这一点吧?”
“昔日,齐之晏婴,二桃杀三士(作者注1)。今日,宦者令是要将小生当作武器,杀赵之三士么?”
郭参不答话,只冷眼阴笑。
“蔺相如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宦者令何必下手?”
“他一日不死,某一日不安。”
“廉将军、平原君,皆国之股肱,失此栋梁,赵之安存?宦者令口口声声为了君上,岂不虚妄?”
“栋梁?实国贼也!有此二子在,赵国难逃战火,黎民不得安宁。某此举,为赵国除害,为君上分忧。”
李斯垂眸不语,一时之间,地牢内安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郭参仍未得到李斯的回复。他终于失去了耐心,拿起墙角的短檠灯,转身离去。
“李斯,还记得某对那位筮吏说的话吗?‘慢慢来,某不急’。你是个聪明人,想来应比他更识时务……”
随着牢门再度关上,老人枯瘦的背影在阴湿的地面上拖得更加细长。阴影延伸到牢房内,将李斯整个人覆盖在黑暗之中。
小小的灯火渐行渐远,不见五指的黑暗彻底笼罩了整个监牢。
罗雀入网,静待大鹏。
注1:出自《晏子春秋》。秦景公采用晏婴的计谋,将两个桃子赐给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位勇士。三位勇士争功分食二桃,最后弃桃自杀。